老电影

2019-04-26 03:05周海亮
当代小说 2019年1期
关键词:阿亮佩佩老电影

周海亮

1

出事那年,小豆子才三岁,苏楠才二十七岁。刘光的生活,从此坠入黑暗。

车开得并不快,公路上汽车也不多,但车子还是狠狠地撞上路边的大树。那时苏楠和小豆子正在熟睡。那时刘光也在熟睡。他开着车,睡过去,梦见荒妹和许荣树。是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面的男女主角,电影刚刚演完,刘光满脑子都是那件薄薄的毛衣。后来他梦见车祸,猛然醒来,车祸就来了。他被卡在驾驶棚里,动弹不得,他听到小豆子的哭声。苏楠似乎仍在熟睡,他们近在咫尺,刘光却触摸不到她。

苏楠从此没有真正醒来。却又不是睡着,她看着刘光和小豆子,看着过去或者未来,身子僵枯,目光空洞。她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坐起,更不能下地。医生说她的下半生应该就这样了——她会活得像一棵植物。刘光不信。人怎么会变成植物呢?之前的苏楠,是那样充满活力。

他们因为露天电影认识。电影演完以后,苏楠仍然静静地坐在银幕前不肯离去。刘光看着她娇小饱满的背影,她在暗夜里变成一朵红色的花苞。那天上映的是《红衣少女》,恍惚间刘光觉得她就是银幕上那个喜欢穿红衬衫的女孩安然。翌日晚上,在邻村,刘光再一次遇见她。她仍然穿一件红色衬衫,托着腮,静静地盯着银幕,直到电影结束。离开的时候,她冲刘光微微一笑,满世界的花儿,便全都开了。

刘光是乡村放映员。一个人,一块幕布,一台放映机,一辆汽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转。全乡十九个村子,对刘光来说,十九天就是一部影片的生命。放映员的工作并不轻松,不仅得会用放映机,还得会修放映机,会开汽车和修汽车,六七十公斤的设备,全靠他一个人搬上搬下。好在他喜欢电影,喜欢银幕之上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喜欢放映机“吱吱”转动的声音,喜欢蚊虫在浅灰色、橘黄色或者淡蓝色的光线里飞舞……放映不仅是工作和生活,更多时,电影就是他的生命。

他记住了喜欢穿红衣服的苏楠。十九个村子需要半个多月才能转完,然每天他都盼望能够见到苏楠。终于转回苏楠的村子,苏楠果真在他面前出现。《小上校》是秀兰·邓波儿的喜剧,村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苏楠却很安静。那天刘光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苏楠的后背,即使苏楠转回头,看他一眼,他也没有躲闪。电影散场,刘光很想上前跟苏楠说些什么,可是他试了又试,终是不敢。设备收拾完毕,夜已很深,刘光突然想去附近河边坐一会儿,去了,竟发现苏楠也在那里。苏楠正在独舞,是秀兰·邓波儿与黑人舞王罗宾逊在马栏外跳得那段,她跳得很专业,很轻盈,很快乐,很投入,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站着一名傻乎乎的放映员。刘光盯着苏楠,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终于开始了。

苏楠突然停下,转身,盯紧刘光,笑着跑开。然后,那夜里,刘光的眼前,尽是苏楠醉人的独舞。她的红裙如蓓蕾般绽放,尽管离她很远,可是刘光明明闻到一股温暖的甜香气息。那气息缠绕着他,让他整夜不能入眠。

第二天,刘光绕道经过苏楠的村子,苏楠果真心有灵犀。刘光停下车,说,看电影吗?苏楠就笑了。她跳上车,坐到刘光身边,温暖甜香的气息让刘光仿佛置身于玫瑰园中。仍然是《小上校》,仍然是安静的苏楠,只不过这次,她坐在放映机旁边,坐在刘光旁边。刘光送她回村,问她,明天还看吗?她问刘光,明天还来吗?两人一起笑。苏楠跳下车,转身离开,刘光问她,你叫什么?苏楠说,邓波儿!苏楠笑着跑开,她是暗夜里一朵奔跑的火焰。

几乎每一天,苏楠都要随刘光去放电影。他们看《三凤求凰》、看《巴山夜雨》、看《白蛇传》、看《瞧这一家子》、看《卖花姑娘》、看《庐山恋》……那是独属于两个人的夜晚,很多时,刘光真的会忽略那些观影的村人。电影结束,刘光送苏楠回去,一路上,两人放声高歌,无所顾忌。那次苏楠突然脱下她的红衬衫,系上反光镜,汽车像一条满帆的船,苏楠如一尾半祼的鱼。刘光将车子停到路边,两人对视很久,苏楠突然说,孔夫子,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儿吗?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那天播的是《庐山恋》,那个瞬间,刘光感觉自己成为耿桦,苏楠成为周筠。

他们的婚礼,自始至终伴着那部《庐山恋》,那是放映队送给他们最为奢侈的贺礼。婚后苏楠仍然每天随刘光去放电影,她说她喜欢电影,喜欢陪着刘光。有时路途遥远,两个人就唱歌,或者对着电影里面的经典台词。那些台词他们倒背如流,那些电影他们百看不厌。或者,百看不厌的只是彼此,他们希望生活就像一部播了很多遍的电影,猜得到下一个情节和下一句台词,没有丝毫波澜和动荡,由此虚度一生。

然车祸还是发生了,刘光与小豆子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苏楠却成为植物。即使多年以后,每想到那个恍惚并且恐怖的夜晚,刘光仍然心有余悸。

他想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2

最初那段时间,刘光坚信苏楠还会坐起来,然后下地,然后行走,然后跳舞,笑成一串银铃……每天他坚持给苏楠按摩,又请来镇里最好的推拿大夫,然而一年以后,苏楠仍然老样子。老样子的不仅身体,还有情感和意识——她看刘光和小豆子的时候,如同看着陌生人,或者,如同看著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物件。叫她“苏楠”,她毫无反应。刘光对苏楠说,我是刘光啊。苏楠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刘光对苏楠说,我是放映员,咱俩是看电影的时候认识的。苏楠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刘光对苏楠说,你不认识我了,总该认识小豆子吧!咱俩第一次吵架,就是为给小豆子取名。苏楠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刘光对苏楠说,我说叫小豆子,你说叫豆子,就为一个小字,咱俩争了一个晚上。到最后我放弃了,但他还是叫了小豆子。苏楠将目光移向窗外。刘光拉小豆子过来,说,叫妈。小豆子说,妈。苏楠看都没看小豆子一眼。刘光说,孔夫子,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儿?苏楠没有表情。刘光说,阿米尔,冲!苏楠闭上眼睛。她睡过去。一天里的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熟睡。

除了照顾苏楠,还要照顾小豆子,刘光最初的悲痛一点点变成为劳累。好在小豆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早晨将他送去,傍晚将他接回,大半个白天,刘光可以安心陪着苏楠。到这时他才发现照顾一株植物并不轻松,他需要按时喂苏楠喝水,吃饭,吃药,给她翻身,给她擦澡,跟她说话,为她按摩,帮她大小解,清洗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和被污物弄脏的床单……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他的睡眠总是被苏楠和小豆子切割得支离破碎。他经常感觉自己下一秒钟就会倒下,然后,永不会再站起来。

因为车祸,他被工作站剥夺了放映员资格,变成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前半年工作站为照顾他,没让他去上班,半年以后,当白天的时间全都交给工作站,刘光好像真的撑不住了。除去中午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剩下的时间,苏楠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喝水,不能大小解,没人跟她说话,与真正的死人,只差着一口气。每想到这些,刘光心如刀绞,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罪人。苏楠很快得了褥疮,身体和精神状态,好像也越来越差。刘光是孤儿,苏楠前些年父母双亡,两家的亲戚过来帮几天忙,毕竟解决不了问题。实在没有办法,刘光只好请邻居花婶上午和下午各过来一趟,看看苏楠,给她翻翻身,换换枕巾,喂她喝点水,帮她大小解……刘光给花婶钱,花婶死活不要。她看着苏楠,一遍遍感叹,多好的孩子啊。多可怜的孩子啊。花婶开始叹气,唏嘘,抹泪,似乎躺在床上的是她自己的女儿。花婶无儿无女,老伴前几年去世,她的日子并不比刘光好过多少。

刘光与花婶聊天,聊到他与苏楠的相遇,聊到《红衣少女》、《小少校》和《庐山恋》,花婶突然说,她现在看得懂电影吗?刘光猛然一愣,脑子里燃起一朵火焰。自从与她相识,苏楠没看电影的日子,寥寥无几。两人因电影相恋相守,苏楠因电影瘫痪在床,或许电影真的能够改变一些什么。

刘光问站长能否给他弄一台放映机,站长说县里只给每个乡镇配一台,到哪去弄多余的?站长知道刘光的打算,说你有那时间多给她按按摩,多跟她说说话,有偏方的话也试一试,放电影没有任何用处。电影是娱乐,是教育和宣传工具,怎么成药了?他不这样说还好,这样说了,刘光就感觉电影也许真的有用——他知道唤醒植物人的方法之一就是让她不停地让听那些熟悉的旋律。更何况苏楠除了听,还可以看。

刘光找到阿亮,问他能不能想个办法。阿亮也是放映员,在邻乡,两人在县里培训的时候认识,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阿亮说过他有一台坏掉的放映机——工作站本来要当废品卖掉,结果被阿亮买回了家。阿亮告诉刘光,与其说那是一台放映机,不如说那是一堆破铜烂铁。根本不可能修好,否则的话也不可能落入我手。阿亮说,再说修好又能怎么样呢?你听到的那些唤醒植物人的故事,不过是些坊间传说。

但是刘光不想放弃一丝希望。哪怕只是传说。

刘光将放映机带回家,拆了修,修了拆,拆了再修,修了再拆。他买来维修放映机的书籍,请来工作站站长,又去县城跟一位据说修好至少一百台放映机的师傅请教,然而两个多月过去,放映机仍然是一堆破铜烂铁,心灰意冷的刘光认为那台放映机早已死去,永不会醒来。夜里他坐在床头,问苏楠,给你放电影真有用吗?苏楠看着他。他说求求你,快醒来过吧。苏楠看着他。他说哪怕你只能翻身,只能坐起来。苏楠看着他。他说哪怕你只是认识我和小豆子。苏楠看着他。刘光放下放映机,独自去院子,抽掉半包香烟,回来,苏楠已经睡着。睡梦里的苏楠毫无表情,刘光终于无奈地承认,她真的变成了一株植物。

半年以后,放映机终于被刘光奇迹般地修好。修好放映机那天,他跑到田野里,仰天长啸。似乎他不是修好了一台放映机,而是让苏楠重归从前。

刘光弄来一块幕布,又托关系搞到一份《庐山恋》的胶片。那是他与苏楠的最爱,很多时候,刘光觉得苏楠就像换了三十四套衣服的张瑜,怎么看都看不够。院墙又矮又窄,幕布松松垮垮皱皱巴巴,电影的人物,全都变了模样,无精打采。

刘光为苏楠专门打了一张床。床可以半躺,苏楠躺上去,目光恰好可以越过自己的身体。刘光挂好幕布,安置好放映机,然后将床搬到门前,将苏楠抱到床上,调好苏楠的身体,为她垫好干爽的被褥,再然后,他站在放映机旁,为他和苏楠放映只有两个人的电影。雄奇险秀的庐山伴着主题歌一点一点展现在苏楠和刘光的面前,白衣白帽的周筠陷入回忆——你真像天女下凡啊——旁邊还有一个可爱的孔夫子。这曾是刘光与苏楠最喜欢的台词之一,然而现在,苏楠再不能开口说话。放映机将黑暗剥开一条灰白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拿着相机的周筠、呆头呆脑的耿桦、曲折的山路、险峻的群山、烂漫的山花、飞流直下的瀑布……剧中人或喜悦,或羞涩,或忧虑重重,或开怀大笑……然后,云雾缭绕的庐山之中,终现“再见”二字。而那时,苏楠早已熟睡。她是在电影刚开始的时候就睡着的,剩下的时间里,刘光独守着那台“吱吱”作响的放映机,看着剧中人的故事,恐惧着以后的人生。

第二天,夜里,仍然是《庐山恋》,仍然是皱巴巴的幕布和在灯光里飞舞的蚊虫。第三天,夜里,幕布仍然松松垮垮,耿桦与周筠仍然演绎着他们的爱情,然苏楠的床上,多出一顶蚊帐。第四天,夜里,放映机旁边多出一个小板凳,小豆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面,懵懂地看着光影陆离的画面。第五天,夜里,刘光默默地守着放映机,苏楠在帐中睡得沉稳。第六天,夜里,幕布上,周瑜和耿桦快乐地嬉戏,刘光静静地看着早已睡过去的苏楠,为她擦去额头的汗水。第七天,夜里,门边不见了那张床,床旁不见了放映机和刘光,院子里安安静静,夜蝉如鼓。

就着月光,刘光平整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瓦刀是从邻村借来的,水泥是下班后去镇上买来的,沙子是从河边挖来的,八小时以外的时间,刘光如同疲惫的陀螺。他想将墙面抹平抹白,变成一块幕布,这样,电影里的那些人就不会再变形,不会显得无精打采。他抹了一遍,墙面不够白也不够平,便又抹了一遍。他在抹平的“幕布”周围涂上黑色的油漆,使墙壁更有幕布的模样。再后来,他给那抹黑色添加了深绿色的花边,幕布变得生机勃勃。刘光盯着变成幕布的墙壁,他想这块幕布,至少可以用上三十年。

可是他害怕幕布用上三十年,二十年,甚至十年,五年……他希望苏楠明天就能认识他和小豆子,后天就能起床和下地,大后天就能唱歌和跳舞。为了找到更多胶片,他跑遍所有他认为可能会找到胶片的地方,然而他的手里,仍然只有区区几部胶片。那些电影在每一个晚上轮流登场,《庐山恋》、《从奴隶到将军》、《哪吒闹海》、《卖花姑娘》、《小上校》、《白莲花》……一遍轮完,就轮第二遍。到最后,刘光不仅记住了每个情景和每句台词,甚至能够将演员的表演和对白精确到秒。可是这有什么用呢?绝大多时只是他一个人在看,绝大多时电影刚刚开始,苏楠就已经睡过去。梦里她的脑子里会闪现出一些画面吗?会闪现出电影里或者刘光和小豆子的画面吗?刘光起身,将一只趴在蚊帐上的飞蛾,轻轻赶走。

终于有一次,当电影里的周筠说出那句“孔夫子,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儿吗?”床上的苏楠,突然睁开眼睛。刘光心跳加速,他看着苏楠,期待她接下来的动作,然苏楠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光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许她被这句话吵醒,也许她突然饿了,突然渴了,突然内急了,也许什么也不因为,她只是毫无理由地突然醒来。然不管如何,因了这个意外,刘光一夜未眠。他盯着熟睡中的苏楠的脸,那张脸,正在变得苍白,失去光泽。

在白天,只要有时间,只要有阳光,刘光就会抱苏楠去院子,让她半躺在竹床上晒晒太阳。阳光里的苏楠仍然毫无生机,她像一尊蜡像,尽管万般逼真,却无比僵硬。后来县里的残疾人协会送给苏楠一把轮椅,可是当刘光将苏楠抱上轮椅,她根本坐不稳当。刘光曾试着用布带将她捆上轮椅,不过仅那么一次,刘光的心就成了碎片——看着被捆绑的苏楠,刘光认为自己变成了疯狂的野兽。以后逢苏楠到院子里晒太阳,他会蹲在轮椅旁边,小心冀冀地扶着苏楠。他想他扶住的不是苏楠的身体,而是自己的希望。

两年过去,苏楠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三年过去,苏楠胖了不少。四年,五年,六年,花婶终在一个凌晨,撒手而去。七年,八年,九年,那堵被当成幕布的墙壁早已变了颜色,污渍斑斑。十年,刘光终产生放弃的念头。十年时间,小豆子读上初中,刘光从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变成一个憔悴的中年人,苏楠仍是一株植物。一株会呼吸,会睡觉,会吃饭和喝水,没有任何情感的植物。

有时候,当夜深时,刘光突然宁愿自己也变成一株植物。如此,他便不必再忍受那些劳累,不必在每一个夜里痛苦和煎熬,更不必再做那些连他自己都不再相信的事情。

刘光想,再放最后一次吧!最后一次,算是对十年时间的祭奠。

那夜,刘光为苏楠播放的仍然是《庐山恋》。他想苏楠肯定会与无数个夜晚一样,主题歌还没有唱完,就睡过去,然而,直到屏幕上出现“再见”,苏楠仍然静静地看着墙壁。刘光问她,有印象吗?苏楠目光空洞。刘光说,你叫苏楠,我叫刘光,咱俩是看露天电影认识的。苏楠没有反应。刘光说,我是放映员,那天播放的是《红衣少女》。你穿了一件红衣服,漂亮得离谱。苏楠静静地看着墙壁。刘光说,咱俩最喜欢的电影就是《庐山恋》,那段时间,你叫我孔夫子,我叫你周筠。咱俩结婚那天,放的也是《庐山恋》。从早晨,一直放到深夜。苏楠闭上眼睛。刘光说,记得吗?我答应过你,也给你买三十四套与周瑜一模一样的衣服,你每天穿一件,一个月都穿不过来。苏楠睡过去。刘光将苏楠抱上大床,躺到苏楠身边,盯住她的脸。他试图从苏楠的脸上看到一些什么,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天快亮的时候,刘光终于决定,将两个人的电影继续下去。为什么不能再坚持几年呢?他已经做了十年,假如放弃,他该如何向过去的自己交待?

3

坚持下去,并不容易。

九十年代中期,文化站解散,刘光突然发现,除了放电影,他好像什么也不会。那时小豆子已经上了初中,虽然放学以后能帮刘光照顾苏楠,花销却越来越大,日子捉襟见肘。十年间刘光几乎没有攒下一分钱,猛然失去经济来源,刘光对未来,顿时充满茫然和恐惧。夜里放映机“吱吱”地转动,苏楠沉沉睡去,小豆子安静地写着作业,刘光盯着放过无数遍的老电影,突然很想哭。时间是一只爬行的蜗牛,又似乎被黏住了,怎么都不肯前行,很多时,刘光祈盼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知道结果,想趁早结束这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到底有意义还是毫无意义的日子。

时间真的被黏住了,唯他和苏楠日渐苍老。

工作站解散的唯一好处,就是刘光得到了一些老胶片。老胶片装在铁盒子里,鐵盒子或圆或方,每一本都是一段历史。刘光在地面上铺一层塑料纸,将它们小心地摞起,又在上面盖一层塑料纸。刘光守着这些老胶片,却不知道他在守着他与苏楠未知的未来,还是纯粹的过去。

他给小豆子讲他与苏楠的相识,相恋,相守。他问小豆子,记得妈妈以前的样子吗?小豆子使劲想想,摇头。他告诉小豆子,别的乡都是两到三个放映员,他们乡又小又穷,加之刚组建,只有他自己。如果有两个人就好了,他说,那样的话,车上就没你妈的位置了,她就不会出事。他盯着被当成幕布的墙壁,说,可是那样的话,我和你妈会认识吗?他笑笑,转身回屋,苏楠仍在熟睡。他弯腰抱起苏楠,让小豆子给苏楠摆正枕头,拍松。得让你妈睡得舒服点。他一边抱着苏楠走向卧室,一边说。

其实刘光很少与小豆子交流。他怕。无论什么话题,最后总会走向那个可怕的夜里,走到撞车的瞬间,十年时间,他对自己的悔恨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变得更加深刻。他常常想,假如能够重返出事之前,他愿意用任何东西交换。

甚至,生命。

将这些说给阿亮听,阿亮笑他无知。阿亮说这世上没有假如,你该好好想想现在怎么办。那时文化站已经解散五个多月,除了种地、照顾苏楠和每晚放一场老电影,刘光什么也没有做。阿亮去镇上开了一间杂货店,夜里有附近工厂的厂长去买啤酒,问他能不能帮厂里介绍几个装缷工。阿亮问刘光,你能扛大包吗?刘光说,扛不动。阿亮说,等你饿死就扛得动了。刘光说,饿死也扛不动。阿亮说,那等苏楠饿死你就扛得动了。阿亮去货柜上拿两瓶啤酒,咬开,递一瓶给刘光,两个人就着一袋辣花萝卜,喝着酒,不再说话。一瓶啤酒喝完,刘光突然说,要不我去试试?阿亮说,不用试,往死里干就行。刘光将酒瓶扔开很远,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往死里干!

刘光的腰在几年前受过伤,一直没好利索。平时提点重物,时间久了,都会痛半天,何况每天要扛四百多个一百多斤的麻袋包。半夜起来,他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痛——包括指尖上的细小关节。每天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每天夜里他都确信自己绝对不能坚持下去。然第二天,当早晨醒来,当看到身边早已睁开眼睛的苏楠,刘光默默下地,给苏楠大小解,喂她喝水,给一家人做饭,喂苏楠吃饭,刷碗刷碗,将苏楠安顿好,然后,骑车上班。自行车稍一颠覆,关节们彼此碰撞,疼痛难忍。那也得忍。他总得有事情做。一家人总得吃饭。哪怕是最糟糕的饭。

就这样坚持一天,又坚持一天,再一天,又一天……

村子本就不大,年轻人多出去打工或者做生意,村里只剩下老人。一年里绝大多数时间,刘光走在村路,站在村口,下地干活,很难遇到年轻人。村子更加安静,鸟儿更加悠闲,狗可以无所事事地趴上一天,草黄了又绿了,花开了又谢了,风来了又走了,雨走了又来了……每个夜里,老式放映机将黑暗拨开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光影陆离,悲欢离合。

刘光的老宅座落村头,那是父亲为他留下的唯一财产。房子虽古老,但依山傍水,院落宽敞,让人踏实。那天刘光下班回家,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饶着兴趣地围着他的房子转。男人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脖子上的金项链很粗。男人得知刘光是房子的主人,便跟他商量说能否将房子买下,建成乡村生态酒店。他说现在真正不受打扰和污染的乡村太少了,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他说他可以用县城的两套楼房跟刘光交换,如果刘光愿意,还可以为刘光在县城找一份工作。最后,他说,如果生态酒店建起来,他会专门给村子修一条水泥路,以便车辆可以顺利地驶进驶出。他相信开出的条件足够优越,刘光绝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然刘光沉默片刻,说,我考虑考虑。

夜里,刘光将苏楠抱到她的“观影”床上,问她,你想进城吗?苏楠看着刘光,面无表情。刘光说,两套楼房,咱俩住一套,留一套给小豆子娶媳妇。苏楠看着刘光,面无表情。刘光说,小豆子马上就要读高中了,你开心吗?苏楠扭头,看那堵被当成幕布的墙壁。刘光说,如果去城里,我就不能給你放电影了。房间太小,展不开。苏楠看着墙壁,没有表情。刘光说,反正电影也唤不醒你,是不是?苏楠看着墙壁,面无表情。刘光说,那我就做主了啊!进城!进城,就算去垃圾箱里刨垃圾,也比在工厂扛包强。苏楠扭头,看院角的一株月季,没有表情。刘光说,那我答应他了?苏楠看着月季,没有表情。刘光说,我答应他了啊!明天就跟他说。刘光装上胶片,老式放映机开始“吱吱”转动,苏楠已经睡过去。那天播放的是《菊豆》,1992年的影片,对苏楠来说,这影片来自未来。影片快结束的时候,刘光想将苏楠抱回床上,然他终没有动。他静静地放完影片,他感觉一件坚持了十几年的仪式,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第二天,他还是将那个男人拒绝。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得在家里为爱人播放老电影。他催男人快走快走,他怕男人再呆一分钟,他就会改变主意。男人离开以后,刘光想,也许他宁愿守着老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希望一切都是苏楠出事之前的模样:宅子、院子、院角的树和月季、石头凿成的水槽、屋檐下的燕巢……除了日渐苍老的他和长成小伙子的小豆子。

他买来水泥和灰膏,将墙壁重新粉刷。粉刷后的墙壁再一次变得洁白无瑕,那是一块经历过十几年挣扎和煎熬的幕布。刘光想,假如墙有记忆,它会不会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将那些曾经上演过的喜怒哀乐再次重现,让刘光的子孙们,知道他与苏楠的故事?

4

日子一天天过,每天都差不多,每天都不一样。后来工厂倒闭,刘光再次失去他的工作。再后来,阿亮帮他在镇上的另一个工厂找了份门卫的工作,那工作比较清闲,工资也高出一倍。一个月以后刘光得知原来厂长从阿亮那里听到他的故事,感动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当场拍板钉钉——厂长曾经有一个常年瘫痪在床的妻子,去年年初,他的妻子终撒手人寰。

小豆子上了高中,每周只有星期天回来一趟,绝大多时,刘光回到家,家里只有苏楠。村里老人们或死去,或被儿女接进了城,刘光数了数,加上他和苏楠,村里剩下不足十户人家,不到二十个村民。很多房屋被闲置,院子里杂草丛生,很多村路被弃,村子日渐荒芜。突然刘光有些害怕,他怕再过几年这里只剩他和苏楠。两个人,守着一台老式放映机,每晚伴着一场老电影,那会是怎样的寂静和孤独?

小豆子读高三那年,村里来了一位女摄影师。她背着一个很大的相机,将村子拍了又拍,将大山拍了又拍。她与刘光在山路上邂逅,那时她崴了脚,正焦灼地等待着一辆过路的车子。刘光用自行车将她驮回镇上,路上她告诉刘光,她是一位自由摄影师,同时给三本杂志提供照片和文稿。安静、古老并且颓败的村子让她震撼,她所拍摄的这组照片也许会成为她一生里最重要的作品。得知刘光住在村子里,她有些吃惊,说原以为村里只剩几位老人和几条老狗。我叫佩佩,她对刘光说,明天我还会过来。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刘光不必去镇上的工厂。在地里除草的时候,他果然见到佩佩。两人坐到地头上休息,佩佩问他在镇上干什么,刘光说,看大门。佩佩说看他的模样,还以为他是车工钳工电焊工什么的。刘光想了想,说,我会放电影。佩佩马上来了兴致。

放电影?

刘光点点头。

用放映机?

刘光点头。

镇上不是没有电影院吗?下乡?

在家里。

家里?你自己的放映机?

刘光点头。

你自己在家里放电影?佩佩的眼睛亮起来,你真行!

佩佩要随刘光去看看,刘光说一台老放映机而已,没什么好看的。佩佩说她就是喜欢老放映机和老电影,她迷恋那种光影流年的感觉。刘光说现在是白天,放不出影像。佩佩说真以为我不懂?只是影像不清晰而已。刘光拗不过她,说看看行,但无论看到什么,她都不要吃惊。

刘光带佩佩回家,天已黄昏。夕阳照在摞得很高的铁盒子上,金属漾开清冷并且暗淡的光辉。佩佩翻看着那些老胶片,《艳阳天》、《屈原》、《瞧这一家子》、《白蛇传》、《女大学生宿舍》、《武当》、《石榴花》、《他们在相爱》、《小上校》、《卖花姑娘》、《冰山上的来客》、《庐山恋》……她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专注。她希望刘光能为她播放一场老电影,她说她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

然后,她见到了苏楠。刘光将苏楠抱到“观影床”上,又在她的身边,安置好那台“吱吱”响了二十多年的老放映机。刘光对苏楠说,佩佩是城里人,城里人也喜欢老电影。苏楠看着佩佩,目光空洞。刘光对苏楠说,她还是艺术家,艺术家也喜欢老电影。苏楠看着佩佩,面无表情。刘光对苏楠说,今天还播《庐山恋》吧!刘光装好胶片,放映机温润的光芒将黑暗拨开一条温暖的通道,通道的尽头,一段感情,开始上演。

主题歌响起的时候,苏楠安静地睡过去。刘光为她盖一条毯子,然后,静静地盯着幕布墙,仿佛他与放映机、与胶片、与幕布墙、与那缕光、与电影里的人早已融为一体。佩佩悄悄举起相机,刘光被定格在一瞬。换完胶片,刘光去院角抽掉两根香烟。他很少抽烟,可是今晚,他突然再一次意识到他的坚守也许毫无用处。就像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他们的坚守有什么意义?他们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里慢慢老去,死去,化为一把灰烬,然后,人们很快将他们忘记,包括他们的亲人。

你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佩佩这样对刘光说。

我只是个农民。刘光说。

你在为艺术坚守。

我只为我的爱人能够醒来。

能吗?

应该不能。她已经变成了植物。刘光说,十几年以前医生就这样说,可是我不信。

现在呢?

现在,我不敢说我不信。刘光说,否则我怎么跟坚持了十几年的自己交待?

那天刘光与佩佩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佩佩给刘光看她刚拍的照片,说假如配上文字,他与苏楠的故事会感动很多人。当然,前提是你愿意。

我不愿意。

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佩佩说,这个社会需要单纯美好的故事,需要真诚和坚守……

可是我不愿意。刘光说。

刘光送佩佩回镇上,佩佩请他喝茶。佩佩说她突然有一个主意,假如她在城里幫刘光找一个类似城中村的地方,建一个露天放映点,刘光就可以给市民播放老电影了。她说她知道有文化部门的领导早有这个意思,如果刘光愿意,她可以跟领导说一声。刘光沉默不语。佩佩补充说,这事肯定行。当然你会有工资,也能把你爱人带过去。佩佩说,城里条件怎么也比乡下好。刘光说,我说过了,我放电影只为我爱人能醒过来。佩佩说这并不矛盾。刘光说我不想别人看到。佩佩沉默片刻,说,对不起。她长叹一声,看向窗外,夜色如墨。

刘光骑自行车走在山路,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远方的村子偶有几点光亮,犹如飘忽不定的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萤火虫。想这么多年过去,村子慢慢变得颓败,土地慢慢变得荒芜,他和苏楠慢慢变得苍老,日子却一成不变,刘光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村子里果然传来哭声,哭声沙哑粗砺,哀伤绝望,又一位老人去世。那点萤火虫般的光芒随即熄灭,刘光想,也许他真的应该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坚持。

第二天,他说服自己,再试一次;第三天,他又一次说服自己,再试一次;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正守在放映机旁边的刘光,终咬碎了嘴唇,痛下了决心。他想明天就把幕布墙抹黑,把胶片烧毁,把放映机砸烂……他不是害怕辛苦,真的不是,他害怕的是黑暗。黑暗的大山,黑暗的村子,黑暗的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尽管放映机的微弱光芒能够将黑暗刺穿,可是它总会老去,坏掉,彻底老去,彻底坏掉,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如同那位突然熄灭的老人。

清晨,他将胶片盒一个个打开,将胶片一本本取出,抱到院子,堆成一座小坟。现在只需要一把火,那些光影陆离的故事就会从他的墙壁上消失,从他与苏楠的生活里消失,从他们的从前和未来里消失。刘光的旁边,一个盛着汽油的塑料桶;刘光的手里,一个铁壳打火机。他蹲下来,他感到恍惚的眩晕和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佩佩突然走进院子。她看一眼刘光,看一眼胶片堆,什么都明白了。她说回城以后,她给刘光收集了一百多部电影胶片,现在,她把它们全带过来了。一辆拖拉机停到门前,拖拉机上,果然是摞放得整整齐齐的胶片盒子。盒子们或圆或方,或蓝或灰,或明亮如镜或锈迹斑斑,那是苏楠的天与地,过去的天与地,或者未来的天与地。

佩佩说,老胶片交给你,烧掉还是保存,你自己做主。然后佩佩离开,再没说一句话。

那天的刘光,终嚎啕大哭。他扑倒在那堆胶片上,他感觉到散开的胶片如同锋利的刀子般切割他的身体。屋子里的苏楠还在熟睡,她会不会做梦?假如会,她的梦里是否会有刘光,有小豆子,有老电影?当她醒来,她是否还会记得梦里的情景?

那堆胶片,刘光整理了整整一天。他将它们分类,码好,摞好,终挤满了整间屋子。刘光盯着它们,他知道,他已无处可逃。

然后,几年时光,说过去,就过去了。

5

读大学的小豆子,几乎没有花刘光一分钱。他说打工加上奖学金已经绰绰有余,然刘光知道他并不轻松。有时刘光感觉自己特别对不起他,假如二十年前他答应了那个老板,几年前他答应了佩佩,小豆子都会过得舒服一些。

暑假时小豆子回来,说他毕业以后想去国外边打工边读书。刘光说,哦。小豆子说,不过几年时间而已,我很快就回来。刘光说,知道了。小豆子说,以后怎么办?刘光说什么怎么办?小豆子说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村里陪着你和妈。假如把家安在城里,你和妈也该过去。刘光说,那是以后的事。小豆子说,会很快的。刘光不再理小豆子,他搬出一把竹椅,坐在院子里,将一壶浓茶喝成了白水。

村里最后的两位老人几天前被他们的女儿接进了城,整个村子只剩下他和苏楠。镇领导来看过两次,阿亮得到消息,说这里也许会变成一爿楼房。阿亮现在住在城里,虽然才五十几岁,但天天养花喂鸟遛狗打麻将,完全是安享晚年的生活。他的儿子高中毕业就进城开起饭馆,不敢说日进斗金,起码衣食无忧。有次他来村子看望刘光,刚喝两杯酒,就哭了。他说你不能这样啊光子!他说人活一辈子,总得享点福啊光子!他说就算不享福,也不能总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啊光子!他说你去城里开个杂货店不好吗?苏楠就算永远好不起来,起码你的日子能过得舒服一些。刘光闷头喝酒,说,你早忘怎样放电影了吧?一会儿,我放给你看。

他给苏楠放电影,阿亮坐在旁边,静静地看,默默地抽烟,直到剧终,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换胶片的时候,刘光的手抖了一下,胶片掉在地上,阿亮帮他拣起,又帮他换上,动作熟稔流畅。那段时间刘光的手经常会抖,他自嘲说,等抖到电影胶片的播放速度,就看不出抖了。

那个暑假,刘光本想教小豆子放电影,小豆子就是不肯学。他说这种老式放映机早淘汰了,就算他学会又有什么用?小豆子考上加拿大一所电影学院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刘光弄不懂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有什么用。其实他特别希望小豆子放弃出国,他不希望他唯一的儿子离家这么远,离他和苏楠这么远。尽管他知道,小豆子早晚都要离开他和苏楠。

刘光已经为瘫在床上的苏楠放了二十多年的老电影。老电影对苏楠没有丝毫用处,她既没有认出刘光和小豆子,身体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事实上几年前刘光就确信苏楠永不会再好起来,可是每天晚上,他仍然让苏楠舒舒服服地躺在“观影床”上,然后为她放一部老电影。似乎这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他的宿命,一种交待,一种仪式,甚至,他的生命。

大学毕业以后,小豆子如愿所偿,飞赴加拿大。他打电话回来,说自己在那边生活得很好,说同学、老师和当地人对他都很好。他说有一天当地华人举办了一个老电影展,他从头至尾看完了《艳阳天》和《庐山恋》。他说他谈恋爱了,女朋友是上海人,喜欢笑,喜欢看电影。他说女朋友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有点像妈。说到这里他开始笑,刘光也笑。他们笑了很久,突然一起停下。然后,刘光听到电话那端的抽泣声。

那夜里,刘光坐在“吱吱呀呀”转动的老式放映机旁边,专注地为苏楠播放着一场老电影。苏楠看着他,面无表情。刘光说,苏楠,小豆子去国外了,谈恋爱了,你高兴吗?刘光说,苏楠,你永远不会好起来,是吧?刘光说,苏楠,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开始为你放只属于咱俩的电影,一眨眼,三十年就过去了。三十年啊!刘光说,苏楠,我好想再看你跳舞的样子。刘光说,苏楠,哪怕你坐起来也行啊。刘光说,苏楠,哪怕你能冲我眨眨眼也行啊。刘光说,苏楠,你她妈倒是说句话啊!刘光开始沉默,他盯着雪白的幕布墙,巍峨的庐山在他与苏楠面前一点一点展开。刘光说,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可我知道今天我在做什么。刘光笑笑,说,我在做什么呢?刘光看着苏楠,苏楠沉沉睡去。刘光凑近她,一滴眼泪落上蘇楠额头。他想擦去那滴眼睛,他怕惊扰了梦里的苏楠。

如千百个夜晚一样,刘光独自看完了那场老电影。他将苏楠抱回床上,他气喘吁吁。他想以后,或许,他真的不能再为苏楠播放老电影了。他老了。他在加速衰老。

省城的胶片收藏家听说了刘光的故事,一路寻来。他对刘光的老胶片大为赞叹,又开出很高的价钱试图买走它们,却被刘光拒绝。对方说老胶片只有展示给更多的人才有价值。刘光说这些老胶片只属于我和苏楠。对方说我只是想开一个老电影博物馆,那里或许更需要这些老胶片。刘光想了想,说,那等我走了吧!等我和苏楠都走了,你可以免费拿走它们。他给对方列出一张清单,清单上,密密麻麻。每一部老胶片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藏着他和苏楠。

当夜里,当万籁俱寂,全世界似乎只剩下老式放映机“吱吱呀呀”转动的声音。这是年迈的苏楠和刘光的世界里的唯一的声音。刘光开始迷恋和珍惜这种声音。他陪着苏楠,盯着幕布墙,恍惚间感觉这是他第一次为失去意识的苏楠播放老电影。那时他还年轻,那时苏楠还满头黑发。那时的小豆子,连“电影”两个字都说不清楚。蚊虫在浅灰色或者黄褐色的光线里飞舞,蝉在鸣叫,远处响起蛙声和狗吠……一切那般无奈,一切又那般美好。《飞向远方的故乡》响起来了,那是《庐山恋》的主题曲,他与苏楠,听过千遍万遍。他扭头看一眼苏楠,苏楠微微闭上眼睛。细看,苏楠的眼角,淌下两滴眼泪。刘光揉揉眼睛,没错,眼泪挂在苏楠的眼角,硬撑着不掉下来。刘光笑。刘光哭。刘光在笑里哭。刘光在哭里笑。刘光唏嘘。刘光哽咽。刘光说,苏楠,你想起什么了吗?苏楠面无表情。刘光说,苏楠,你肯定想起什么了,你只是不肯说,不能说,是不是?苏楠面无表情。刘光说,苏楠,三十多年啦!三十多年啦!刘光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突然很困。他握着苏楠的手睡过去,幕布墙上,周筠和耿桦还在演绎着属于他们的故事。秋风刮起来了,刘光银灰色的头发,被风掀起。

刘光醒来的时候,苏楠已经走了。她走得很安静,如同无数次沉睡过去。刘光轻抚着她的脸,泪已干,泪痕还在。刘光冲苏楠咧开嘴,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然后,他抱紧苏楠,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

6

现在刘光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墙壁。那是城中村的一处院落,那是一堵被改成幕布的墙壁,那是一张经过改造的“观影床”——刘光的视线,恰好能够越过他的身体。他的嘴唇干枯,两眼无神;他的头发雪白,满脸皱纹;他的两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抖……黑暗里突现一束温暖的光芒,光芒穿过黑暗,射上墙壁,雄奇险秀的庐山在小院里慢慢展开,《飞向远方的故乡》响起来了,响起来了……刘光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

他的身边,一台老式放映机。放映机“吱吱呀呀”,“吱吱呀呀”……它已经很老。它还在转动。

放映机旁边,静静地站着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他叫小豆子。他有一个叫刘光的父亲。他有一个叫苏楠的母亲。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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