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伟
1
退休前的半个月,刘安全就体会到了人走即将茶凉的滋味。这样的滋味自从组织上找他谈话以后的第二天早上,就像突然打了一个饱嗝,刘安全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他先是发现,他的办公室的地板比以前脏了。推开门,就能看到地板上隐约可见的脚印。办公桌上摊放的报纸,处理完的文件,和昨天下午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一样凌乱。再看看茶杯里昨天喝剩的茶水,办公桌上的灰尘和干了的茶渍,刘安全觉得一口闷气堵住在胸口。他提了一下暖瓶,心里一下子就像手里的暖瓶一样空落落的。
这怎么会呢,这些年里,刘安全的办公室都是办公室主任安排人打扫卫生,办公室里擦得一尘不染,花树精神抖擞。每天八点半来上班,文件和报纸摆放得整齐规矩,茶杯里泡着热腾腾的碧螺春,神清气爽,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怠慢过。刘安全走到办公室门口,想朝走廊里大喊一声,刘安全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想喊什么,低头骂了一句,我靠!又缩回办公室里,闷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当官之日,就该想到下台之时,刘安全早就想过这一天会来到。这些年里,刘安全坐在局长的位置上,工作中结识的人群,生活中的社交圈子,基本上也都是体制内戴官翅的同事和朋友。物以类聚,这话没错。那时候,刘安全和这些人在一块闲谈时,就有人用不痛不痒的语调说,别觉得当官有什么了不起,十多年以后,照样都得戴着草帽去河边钓鱼。当时听到这话,众人都乐得哈哈笑,都觉得这个话题太远,没有深究的意义。可是现在,这一天不动声色却又不依不饶地来到了。
刘安全抹了一把脸,环顾着办公室,心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拧开茶杯,把手指头伸进昨天的剩茶里,蘸了一片茶水,在布满灰尘的暗红色的办公桌面上,用手指头写了四个字:到此一游。刘安全打量着这几个字,字体歪斜,就像一行踉踉跄跄的脚印。刘安全突然想笑,突然就笑了,不过他的笑是无声的,他笑得浑身乱颤,肚子里的肠子都跟着颤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刘安全擦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这笑却越来越厉害,笑得难以抑制,他趴在办公桌上,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跟着颤动,笑得他难以直腰。
那天下班,刘安全没再通知司机送他回家。现在公车私用查得很紧,刘安全不想出岔子,稍有不慎,晚节不保的例子太多了。要退就退得干净利落,披荆斩棘半辈子,旧伤不能再添新伤,这一点刘安全心知肚明。他低头走出办公大楼,听到迎面而来的几个人跟他打招呼,刘安全也没仔细看是谁,只是嗯嗯了两声,阳光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刘安全才觉得有些清醒了。
2
办完工作交接之后,刘安全害了一场病。说不上是感冒,还是肠胃不舒服,只是食欲不振,头疼,失眠,不愿意搭理人,走路都觉得拉不动腿。在医院里验尿,查血,做心电图,甚至还做了B超,终究还是没查出病症。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安神健脑的中药,叮嘱他多休息,注意清淡饮食。刘安全窝在家里,没滋没味地吃药,漫不经心地拿着遥控器看电视。他不愿意看电视剧,也懒得关注养生保健之类的节目。只是对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感兴趣,关注国内外大事,是刘安全一直保持的意识。每次看完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到了本地市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刘安全突然就生出一股排斥感。新闻里那些领导人又去哪里观摩考察了,上级领导又来视察,招商引资,作风整顿,廉洁行动,民生建设。看着昔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领导和同事,在电视画面上指点江山,或正襟危坐,还有播音员抑扬顿挫的语调,都让刘安全觉得扎刺刺的不舒服。是鄙夷,羡慕,嫉妒,还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恨意?刘安全说不清楚,每次都是在排斥里强迫着自己看完本地新闻,才悠悠地长吐一口气。
在这场莫名其妙的害病期間,刘安全还发觉自己懒得出门了。确切地说是害怕出门,他害怕出门遇见人。哪怕是遇见陌生人,刘安全也会害怕别人会给他打招呼。其实打招呼能说什么呢?他就连小区门口附近的超市都不想去,他害怕在超市里遇见熟人,害怕别人问他怎么没去上班?以往的时候,刘安全都是在晚饭以后,倒剪双手去街上散步,看看路边夜市上摆摊的商贩,远远看一会儿在广场上跳舞的大妈们,或者眺望一番远处的霓虹灯火。那时候的刘安全昂首挺胸,觉得生活安详美好。可是现在有好几次,刘安全已经迈出了家门,只是在楼道门口附近转了几圈,又低眉顺眼地上楼回家。他站在镜子前,审量自己两颊头发根里生出的密密麻麻的白发,心里不知所措,染了这么些年黑发,以后还继续染不染呢?以前出入公共场合,人前人后,台上台下,西装革履,时刻注意个人形象,审时度势,现在再染了黑发给谁看?真是没意思透了。刘安全的心灰意懒,他老婆看出来了,他儿子和女儿也看出来了。怎么能这样呢?退居二线就是要换个心情,换个心态来生活。儿子和女儿都用一般调侃的语气说,爸,您没病,您这是退休综合症,你得主动调整。
刘安全不服气,瞪眼对儿子和女儿说,我好着呢,什么病都没有。
3
儿子和女儿开始帮助刘安全调整心态。儿子给刘安全买了一卷宣纸,买了毛笔和字帖,鼓励刘安全练书法。买了国学书籍,摆在刘安全的书桌床头前。儿子说,古人云,活到老学到老。女儿给刘安全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安装了微信和QQ。女儿说,信息时代,不出门也能知晓天下事,您得与时俱进。最让刘安全觉得莫名其妙的是,老婆居然从街上买了一条哈巴狗,对刘安全说,我给你找个伴,陪你解闷。刘安全哭笑不得。练书法需要从一撇一捺开始,刘安全没有基本功,耐不住性子。玩手机微信,又觉得累眼伤神。面对那条汪汪乱叫的哈巴狗,摇头摆尾的谄媚样子,刘安全恨不得一脚踢开它。
家人和儿女们对刘安全的关心,不但没给刘安全一点安慰,反而徒增了更多的失落和浮躁。刘安全窝在家里,一日三餐,食之无味。每天早上起来,刘安全坐在沙发上发愣一会儿,然后洗脸吃饭,饭后拿着一张报纸,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一上午很快过去,吃过午饭后,上床午休,迷迷瞪瞪睡一会儿,下午逗一会儿哈巴狗,捏着毛笔,在宣纸上划拉几笔横撇竖捺,累了就站在阳台上揉脖子,打喷嚏。
他的手机也响过几次,都是退下来的老同事打给他的。那些人显然也是无所事事,有的在老年大学里学跳舞,练书法。有的在企业里当顾问,说明白点就是靠着一张老脸给企业做点零碎事,挣几个仨瓜两枣的零花钱。这些人给刘安全打电话,语气里是关心,问他忙什么,心情怎么样?邀请刘安全出来聚聚说说话。可是刘安全却从这些人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意思很明显,老刘你也退下来了,你和我们一样了。这味道带着掩饰不住的同情,甚至还有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意思是,你老刘退得比我们晚,你没有退下来的心态和经验,你该向我们这些早退下来的人学习,该主动抱着谦卑的心情找我们请教。
刘安全闻出了这些味道,偏就不想接受这些人的同情,更不想成全他们看似友好的邀请。刘安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人约他出去吃饭的邀请,拒绝了他们让他加入这协会那组织的盛情。这些退下来的老同事和老领导都异口同声地规劝刘安全,出来逛逛,说说话,不然会在家里憋出病来。刘安全字正腔圆地对他们说:“我好着呢,什么病都没有。”
一个月下来,刘安全实在是在家里坚持不住了,他有了想离开家出去逛逛的想法。趁着自己的身子还不错,祖国的大好河山应该逛一遍,做个背包客,独行侠,优哉游哉。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让刘安全激动不安,先去江浙一带,再去云贵高原,最后到新疆西藏,这一趟下来,也就是几万块钱的费用,刘安全舍得掏这个钱。他给家里人说了这个想法,没想到却被老婆和儿女们劈头盖脸一顿打击。
老婆说:“你一个人出去,心脏病犯了怎么办?等死吗?”
儿子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您老实在家待着吧,想旅游等放假了我们全家开车一起去。”
女儿说得更现实:“你有这个闲钱,还不如扶持两个山区的贫困儿童,积德行善,也比你出去挥霍强多了。”
劉安全听得冒火,呲牙咧嘴地反驳了家人几句,又被家人厉色数落了一顿,外出旅行的计划暂时搁浅了。
4
正在刘安全百无聊赖之际,老家的侄子打电话来了。说老家同族里的一个爷爷去世了,定在后天发丧,要刘安全务必回老家吊唁。老家里死了亲人,本来是一件很悲伤的事,可是刘安全却没从侄子的语气里听出一点悲伤,侄子好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家常事。刘安全放下手机,心头掠过一丝悲伤,想了想这个死者的模样,想了想他和这个死者平生有过的交集,却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深刻的记忆。虽然老家离刘安全所在的城市只有三十公里的路程,自从父母先后去世以后,刘安全也有差不多十年没回老家了。按照老家的辈分,这个死者应该是刘安全的长辈,刘安全应该叫叔。既然是长辈去世,那就应该回老家吊唁。这个突然的电话,让刘安全莫名地兴奋起来。以前他也多次有过想回老家看看的想法,可是总是有时间的时候没机会,有机会的时候又没时间。侄子打来的这个电话,真是让他兴奋起来,他可以有理由离开这个让他憋闷的家,回老家逛逛了。虽然老家里已经没有至亲的父母兄弟姐妹,但是刘姓同族的一大家子人还在老家繁衍生息。俗话说,落叶归根。刘安全虽然没打算在他百年之后埋葬到老家的坟地里,可是还有对生养他的老家的根深之情。
老婆对刘安全说:“你多少年没回老家了,你觉得这个节骨眼回去合适吗?”
刘安全理直气壮:“老家的叔去世了,我身为刘家的晚辈,怎能不回去?”
老婆说:“老家里人多事杂,规矩也多,我就怕你回去生闲气。”
刘安全没听懂老婆的意思,反驳说:“都是老刘家的人,有什么可生气的?”
老婆瞪了他一眼,没再吱声。
临回老家的那天晚上,刘安全激动得一夜没睡踏实。他让老婆在衣橱里找了西装领带,擦亮了皮鞋,穿好衣服对着镜子审量了一番。又觉得这身打扮太过庄重,这次回老家吊唁,本是一件心情沉重的事,这样的打扮太扎眼。老婆只得给他找出一件休闲茄克衫,配上深色长裤和一双运动鞋。刘安全又对着镜子审量,才觉得舒服些。第二天早上,刘安全揣了两千块钱,准备回老家,儿子和女儿都要开车送他回去,都被刘安全拒绝了。本来就是刘安全一个人的事,他怎能让别人送他呢,如是没有回老家的直达客车,刘安全甚至打算骑着自行车回家。
坐上开往老家的客车,刘安全找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仔细思忖了这次回老家要注意的言行。既然已经退居二线,面对老家人的心态也要坦然,自己又不是因为违法犯罪被撤职,长江后浪推前浪,名正言顺的离开,没有谁会说他什么。再说这些年里,刘安全在职时,老家里的人来城里找他,办过各种事,从以前买便宜的家电,钢材,一直到这几年老家的孩子上学,安置同族里的孩子们在城市里打工就业等等,刘安全都不遗余力地找各个单位通融。舍上自己的脸面,还照顾老家人吃住,为的就是自己脸上有光,也打发老家人满意。这样想来,刘安全觉得自己早就该回家看看,虽然不是衣锦还乡,但也是理直气壮。当然既是回农村老家,就要入乡随俗。老家的长辈死了,刘安全作为晚辈,在丧事上该怎么表现,都要按照老家的规矩和礼节去做。这一点,刘安全心里很清楚,他也告诫自己,放下架子,既然是回家,就要把自己当做老家人。这么想着,随着车窗外的风景掠过,刘安全的心情也渐渐舒坦起来。
此时的刘安全,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次的老家之行,会让他遭受到从未有过的屈辱。
5
回老家的路途还算顺利,虽然客车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有人上车或下车,三十公里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刘安全的老家的村子北边,有一片丘陵似的山头,长年生长着稀落的松树和槐树,看上去也不至于是光秃秃的的荒凉。村南边有一条小河,雨季时河水暴涨,平日里河水时断时续,河床蜿蜒起伏,汇聚到城北的大河,再顺流至古运河。刘安全的老家虽然不是山清水秀,但也算是别有洞天。
刘安全从车上下来,辨别了一下进村的路,沿着一条三米多宽的水泥路朝村子里走。才发现老家的确是变化了许多。原来的石墙瓦房不见踪影,映入眼前的是红砖碧瓦,二层高的楼房错落有致。楼前后的门面山都镶着琉璃瓷砖,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村街上也很少见到遛街的狗和觅食的鸡,靠在街面旁停着的是面包车和小轿车。不时有村人迎面走过来,刘安全犹豫着辨认,却觉得面生。没有人跟他主动搭话,只是对视一眼,便擦肩而过。这让刘安全多少有些失落。经过一座落满尘埃的石碾,刘安全对老家的记忆才开始复活,他确定了从石碾朝右走,看见一棵老槐树,便是他们刘姓家族集中居住的地方。
一阵悲怆又沉闷的长号声传入刘安全的耳朵里,让刘安全加快脚步。搭眼看见老槐树的同时,一群人影在老槐树下晃动,刘安全看见了一幅高高悬挂的白色灵幡。几个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影迟疑着朝刘安全这边打量,刘安全清了清嗓门,冲他们打招呼,那几个人偏头打量着快步走过来的刘安全,只待刘安全走进了,他才看清,偏头审量他的正是本家的大叔刘致富。刘安全笑着叫了一声大叔,他看到大叔也跟着叫:
“安全回来啦?”
这一声安全叫得刘安全心里热乎乎的。刘安全对着刘致富点头,再次问候。刘致富却朝他身后打量:“你自己来的?怎么没带车来?”
刘安全说:“都忙,我就自己坐客车来了,一个人来回也方便。”
刘致富噢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刘安全,扯着刘安全的手朝人影晃动的地方走。越走人越多,戴着孝帽的男女老少出进,各种乐器也跟着响起来,酒肉的味道扑鼻。家门口西边,已经摆满了一长溜饭桌和木凳。刘安全知道,这是老家的风俗,也是丧事的一项重要内容。买肉沽酒,油炸煎炒,招待前来吊唁的老少亲眷。刘安全尾随刘致富朝家里走,凄凄惨惨的哭声传入耳朵,刘致富不时穿过他身边的人喊:“安全回来啦。”
便有人侧目看刘安全,也有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对刘安全打招呼,刘安全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吆,城里的局长也来啦。”
刘安全心头一颤,低头走进院子,看见用黑白两色的布幔搭设的灵棚,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香火和供菜。正中间是一张书本大小的相框,相框里一个神色木讷的老年男人。刘安全才认出了,相框里的这个死者是他父亲的堂兄弟。大约是十年以前,刘安全在这个堂叔家里吃过一顿饭。
灵棚两侧铺着干草,蹲坐着七八个看不清年龄的男人,他们戴着孝帽,刘致富和刘安全走进灵棚时,这些男人便屈膝弯腰埋头跪下去。刘安全明白,这些伏跪着的男人都是刘姓本家的晚辈,跪在这里迎接来吊唁的客人,显示刘姓人丁兴旺,也表示对来客的尊重。刘安全对着相框里的男人叫了一声叔,鼻子竟然有些发酸,觉得眼里也热辣辣地掉出泪来。伏跪着的那些男人们也跟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是憋出来的叫声。刘致富跟着叹了口气,对刘安全说:“安全,你是晚辈,按礼也得在这里跪棚。”
刘安全看了看伏跪着的那些男人们,听到刘致富又说:“你是城里来的局长,年龄又大了,这不是轻松活儿,你就别跪棚了。”
刘安全说:“该我跪就得跪,不能搞特殊。”
刘致富抽了抽嘴角:“好吧,那你就跪在这里迎客人吧,也算是你叔没白疼你,来到咱家里了,局长也是晚輩,别破坏了规矩。”
刘安全应了一声,弯腰挨靠着那些伏跪的男人,屈膝盘腿,很费劲地跪在灵棚下的干草上。这是个很别扭的姿势,刘安全跪在干草上,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尴尬和屈辱。刘致富转了一圈回来,拿着一顶孝帽扣在刘安全头上,蹲下悄声问刘安全:“你准备上多少礼金?”
刘安全愣怔了一下,对刘致富说:“我随咱家里人的心情,像我这样的晚辈,别人上多少,我就上多少,行不?”
刘致富噢了一声:“别人都是二百块钱,这样你也上二百吧。”
刘安全直起腰,从衣兜里掏出钱夹,拿出二百块钱递给刘致富。忽听得身旁一个圆脸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真没意思,跪在这里干嘛,耽误我少挣好几天的工钱呢。”
刘安全瞥脸发现,两排跪着的男人们都在悄声说笑,手里倒腾着手机,嘀嘀噔噔的碎响惹得灵棚里躁动不安。刘安全试图跟他们打招呼,发现虽然是本家亲属,他多年不回家,居然都是面生的人了。伏跪着的刘姓男人们,没谁主动搭理刘安全,只是埋头嘀咕说笑,相互问在哪里打工,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议论着谁家买车了,谁家打算在城里买楼房。刘安全插不上话,只是讪笑着听他们说笑,愈发觉得别扭,只得没话找话,扭头问他身旁的一个小伙子:
“今年地里收成怎么样?”
那个小伙子愣怔了一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刘安全,片刻才嗨了一声,对刘安全说:“什么收成怎么样?现在谁还指望种地过日子啊?”
农民怎么不指望种地呢?种地才是农民的立足之本啊。刘安全被这个面庞稚嫩的小伙子讥笑了几句,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只得低头不再吱声。
6
太阳升在头顶上,热燥燥的气息弥漫在院子里。来吊唁的人也多了起来,人影晃动,哭声此起彼伏,搅和着饭菜的气味。刘安全打了个哈欠,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他抬头打量院子东北的偏房,门关着,像是没有人在里面。刘安全捂着嘴打哈欠,满眼的泪花涌出来,阵阵倦意也袭便了全身。果真是到了午休的时候,这个节点,几十年了,本来是刘安全雷打不动的午休时间。真是疲惫得难受,浑浑噩噩,简直就要坐立不安了。刘安全朝左右看了看,磨蹭着起身,去院子墙角的厕所撒了一泡尿,踅摸着绕到东偏房里,推开门,迎面看到一张木床,床上铺着被褥。刘安全就觉得腿软了,头昏脑涨地走过去,躺在床上闭上眼,那时候,刘安全还告诉自己,只是打个盹,眯上十分钟也好。
只是刘安全没想到,他这一睡就过了半个小时。人声喧哗唢呐长号的嘈杂都没惊醒他,却被一股强烈的尿意憋醒了。刘安全猛地一惊,忍着困意艰难下床,推开门四处张望了一眼,做错了事一样低头走到灵棚,径直伏跪在干草上。还没定神,却听得周边有人骂:
“都是一样跪棚的晚辈,凭什么你就搞特殊钻屋里睡大觉?”
骂人的并不直视刘安全,却盯着别的跪棚的男人们,像是质问,又像是挑衅。刘安全听到这话,觉得像是一记耳光打在脸上。骂人的男人如此起哄,其他男人也纷纷坐起身,咋咋呼呼地嚷:
“就是嘛,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就去睡大觉?”
“城里来的人又怎么样?当局长的就比别人脸大吗?”
刘安全的脸上一阵阵燥热,想发怒,想辩解,想道歉,他张着嘴巴,又觉得一句话都说不来,说什么呢?是有口难辩,还是觉得万般委屈?刘安全张着嘴巴面对众人的羞辱,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犯贱,他大老远跑回老家来参加这场丧事,纯粹就是自寻其辱。在刘安全的这半辈子里,从读书到参加工作,再到做到领导位置上,在工作和生活里,还没有人敢这么冒犯他,更没有人敢这么羞辱他。确切地说,是没有人如此赤裸裸地当面冒犯和羞辱。
可是现在,在刘安全自以为最亲近的老家人面前,却遭到了毫不掩盖的指责和辱骂。这是怎么了?是老家人对自己有成见?还是自己没有真正做到入乡随俗,还是自己不能接受老家人的貌似率性鲁莽的言行呢?
刘安全茫然地愣怔着看着众人。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老家的人已经看不惯他了,老家人已经不接受他了。就像一群驴里冒出来一匹马,一群鸡里窜出来一只鸭,鹤立鸡群的样子冒犯了别人。刘安全觉得自己本来是够低调的了,他没开车来,没穿西装革履,他尽量揣摩着老家人的言行衣着回来,可是老家人还是把他当做了另类,他们还是觉得他刘安全回来就是对老家人的刺激和炫耀,是冒犯和惊扰。是的,的确是自己错了,自己自以为是地错了,自己稀里糊涂地就犯了这么一个错,遭到了羞辱。刘安全打量着桌子上摆放的那个大叔的遗像,忽然觉得真是陌生了,就连整个院子里的忙碌都陌生得像是一场梦境。刘安全低下头,绷紧嘴巴闭上眼,他告诉自己不要发声,不要说任何一句话。他逼着自己不要动弹,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刘安全对自己的告诫,却阻拦不住自己的愤怒,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哆嗦得连伏跪在干草上的支撑力都没有了。他伸手撑地,慢慢直起腰,他低着头,迈动双腿朝大门口走。唢呐响得更欢畅了,哭声也抑扬顿挫,饭菜的味道在阳光里洋洋洒洒,好像是没有谁理会刘安全的举动。院子里外忙乱的人群只是在关注这一场沸沸扬扬的丧事,各自都沉醉在各自的角色里。刘安全加快脚步走出大门,穿过老槐树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安全,你干嘛去?”
“安全,吃饭了吗?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刘安全听出了是大叔刘致富在背后喊他,他听到刘致富边喊边朝他追过来。刘安全装作没听见,只顾低头貼着村街的石墙朝前走。刘致富的喊声和脚步越来越近。跌跌撞撞地,鞭子一样抽打着刘安全的后背,一阵旋风似的围住了刘安全。
刘致富跑在刘安全身前,气喘吁吁地拦住了他。
“安全,你这是要走吗?我知道当领导的都忙工作,可是这丧事还没完呢,你走了让人家笑话咱呢。”
“家里临时有急事,我得走了。”刘安全说:“你忙去吧,我先走,改天再来。”
“你真有着急的事?你走便走吧。”刘致富靠近了刘安全:“这种场合,人多眼杂,你如此悄悄离开,也没人注意你。”
刘安全嗯了一声,低头欲走。不料刘致富又追上来,贴近刘安全,脸上堆出笑,压低声音:
“安全,我正想有个事找你帮忙呢,这回见着你了,我就给你说说吧。你知道,俺家你的大兄弟,大学毕业了,想自己创业。目前缺少启动资金,你在城里是局长,帮他弄上十几万块钱……”
“大叔,我已经不干局长了,再说,我就是干局长也没这么多闲钱放家里。”
“咦!咦咦……”刘致富倒退了一步,抬脸重新打量着刘安全:“瞧你说的多好听,哪个当官的不是肥得流油,十几万块钱对你还不是拔根汗毛!再说我只借钱,又没说不还你。咹?”刘致富说着突然愤怒起来,提高嗓门,扯着脖子冲刘安全嚷:“虽然你现在混得发达了,可是做人不能忘本,你再厉害也是咱老刘家出去的人,你的根还在这里!”
刘致富的这番话让刘安全欲哭无泪。这个村子哪里还有刘安全的根呢?现在的这个刘姓家族,除了刘这个字的写法和发音没变,其他的都变了,变得陌生,变得让刘安全失望透了。此时的刘安全分明是站在老家这片生养的土地上,可是他却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恨不得插翅飞走才好。刘安全半张着嘴,刚想辩解几句,却觉得刘致富的唾沫星子随着高亢的嗓门喷在他脸上:“你怎么不干局长了?你是违法乱纪了,还是贪污受贿了?”
“我、我实在是帮不了你!”
刘安全冲刘致富大叫了一声,扭头疾走。他没回头,一直朝村外的大路上走,身后的吵杂声越来越远。刘安全走到来时的大路上,长吐了一口气,抬头看到,大路远处,进城的客车摇晃着开过来了。刘安全招手上车,找了一个靠近车窗的位置坐下。下午的阳光落在他脸上,麻痒痒地生疼。刘安全抹了一把脸,他闭上眼,又长吐了一口气,一阵说不出的酸疼涌遍了全身,他这才发现,他很久没有这么累过了。客车快要驶进城里的时候,刘安全摸出手机,翻找着通讯录里那些退居二线的同事的手机号,刘安全拨通了第一个号码,张口就说:“在家吗?晚上没事吧?我请客,你约几个人咱们聚聚。”
刘安全打了一通手机,扣掉手机的时候,才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恨恨地想,切二斤牛肉,筛两壶热酒,醉一场也好。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