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
尽管刚落过一阵疾雨,但并没丝毫减弱夏日的潮湿闷热,我却单挑了这样一个日子携妇将雏返乡。人大汗淋漓前脚刚进门,大路后脚就跟了进来。回来之前,我一没发朋友圈,二没电话联系任何人,本想悄悄进村、悄悄返程,没成想还是被他发现。我问大路:“你怎么就马上知道我回来了的?”大路回答:“我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在庄上闲逛,恰巧就望见你的车拐进胡同。”后来母亲私下告诉我,大路有事没事老爱闲逛倒是真的,夜游神一般。但什么是假的,母亲却没说,不知怎的,母亲对大路一直有意见,大意就是让我少跟这类闲汉来住,又说现下我们已是水火两条道上的人,来往勤了没什么好处。
我跟母亲的想法不一样。大路跟我打小一起长大,那时候还住邻墙,有什么风吹草动,招呼一声,是从来不走正门的,手往院墙上一把就翻了过去。十五岁那年,大路初中没上完就辍学,跟人外出打工。结果工头欺负他年纪小,代支了工钱却又耍赖说没见。钱虽不多,但恶气难咽,大路决定钱也不要了,但要揍工头一顿,他找到我帮忙。两个半大孩子学着录像片上的模样拿麻袋套住工头的脑袋,抄起棍棒就是一通没头没脑地砸。半大小子包天胆,现在想想还后怕,兴许当时哪下恰好击中要害,这人就没了。
长时间不见,大路跟我越发生分,不肯上炕,连拖鞋也不脱,就斜坐在炕沿上倚着墙喝茶。我问:“现在还像以前那般喝吗?”大路回答:“不了。身体不行。三高,还老莫名其妙头疼。”我问:“烟呢?”大路回答:“戒了。”
有关抽烟,大路身上还有故事,他还上小学时就偷老路的烟抽,怕人发现告状,爬到村委会院落深处的一排空瓮里,蹲到里面抽。那排空瓮近一人高,既隐蔽又遮寒,偶尔还能晒到太阳。要不这事儿永远没人发现,大路那天正自逍遥快活,可巧院里住着的一位五保户路过,远远望见空瓮里升腾起青烟,以为着火,急吼吼端起盆水哗啦啦一骨脑浇下去。数九寒天,就发现一颗水淋淋的人头嚎一声跳将上来,大眼睛,长睫毛,直愣愣出神,当下就把五保户吓抽了过去。
我把现下大路的模样跟三十几年前做比较,好像怎么也对不上号。还不到十岁,大路在南庄北滩就已经很出名。人说八岁九岁狗也烦,但在那个年纪,大路已经不屑于招惹猫猫狗狗们了。他专跟兔子们过不去,还是野生不是豢养的那种坡兔。大路跟坡兔们比赛脚力:正是寒冬腊月,冬小麦蜇伏,极目远望,原野平阔,一览无余。平素稍有些养尊处优懒散惯了的兔子,刚出窝口就冷不丁遭大路狂撵,情急之下又寻不到别的窝口,只得一路漫无目的狂奔。大路却又尾巴一样穷追不舍甩不掉。这样追逐上一两个小时,大路仍能扛得住,反而是坡兔吃不消,生生累到休克。大路两条腿跑赢四条腿逮兔子的事儿,一时间传为奇谈。有乡邻向老路夸他儿子出息,老路却冷冷地说:“好好上学才是正道,撵兔子,那是狗的活儿,算什么出息?”老路是村上少有的几个明白人之一,仿佛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看透了儿子的未来,他鼓励大路好好求学上进,可大路偏偏不认这条道。大路有自己的道理,他觉得自己有个好身板,有把好力气,足以冲出底层,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美好未来。
小时候村上曾来过一位瞽目的先生,给大路算命,说他是路上土命,五行缺水,遇水得活,逢雨而兴。事情说来有些神奇,大路打小还就是顶喜欢下雨的,每下一场雨,大路就人来疯一次。从来不知道躲避,反而总是跑到雨幕里疯玩,实在没事干就站在雨里抻着头尽着淋,仿佛很受用。奇怪的是也从来没见他因淋了雨而感冒过,反倒是越见精神。但我是不信这些的,按照这逻辑,他是路上土命,干燥贫瘠,但一旦逢了雨,岂不是又被淋成一滩烂泥?不过是换了种糟糕法罢了。
打了工头后不久,大路重操旧业想当渔民。路家上数几代都曾是渔民,村里人称“船户”,打渔应该说是他家祖业。有年夏天,我在河坝上碰见大路,他对我自夸,说只要有雨他就饿不死,雨大一分,福气大一分!那时候他已经在响马河里泡了两年,我见他黑干条瘦,除了一双眼白清亮异常外,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处与泥鳅不搭边的地方。趿一双已经踩烂了后跟还补着三五个补丁的黄胶鞋,不系腰带,拿胶丝绳拢着,裤缝拉锁坏了,张开着,露出里边灰黄的内裤。临别,大路非要送我鱼。我嫌腥,还不好带,无论如何不要。大路却仍让我等他,说还给我留了好东西。三五分钟后,他从堤下的草屋子里拿上来一团报纸,伸展开来一看,是几片鱼鳞,很明显,每片鱼鳞都是经过了细细洗濯并晾晒好了的,个个都有小孩拳头大。我收下了,拿来当书签用,很别致。鱼鳞都这么大,你想想那鱼的身体得有多大?响马河是条最宽处不过四五十米的河流,养育不出这等规模的肉身。我估摸大路的大鱼一定来路不正,十有八九是去下游的水库偷偷炸来的。事实也确实是的,村里人都知道大路白天在家关着门造土炸药或睡大觉,夜里才出门,摇船去下游二十里外的水库炸鱼。为躲避水警,大路天一擦黑就上船,天未放亮即返程,打游击似的,放一炮换一个地方,行踪不定。但常走夜路难免碰到鬼,终有一次,大路被水警围住。听说大路早被瞅上了,事情的最终实施还经过了精心谋划。大路狗急跳墙,拿炸鱼用的炸药包当手榴弹袭警。有枚“手榴弹”扔到了巡逻艇上,不过好在是枚臭火,没响。弹尽粮绝,大路想跳水逃生,结果还是被拖网挠钩给硬扯了上来。船自然被没收,那枚未响的雷管和炸药作为重要物证被保留下来。大路父亲托人找关系想寻个从轻发落。水警也有意开脱,问,要罚款还是要蹲监?意思很明显,只要他肯塞黑錢,事情就算了。大路却心疼那三万块钱,说想蹲监。水警恨大路不识时务,把他关到黑屋子里,没鼻子没脸地打,跟他明确说,拿钱来赎,不见钱,接着打,一天三时,送牢饭一般准时。大路拿挨打不当回事,他这人皮实,老棉布一般,抗撕抗扯抗摔抗踹。父亲心疼孩子,东凑西挪拿上了钱,大路被放了出来。放出来后的大路已经不成人样儿了,却埋怨父亲浪费钱,说他再抗会儿,人家一看确实没钱,也就会拉倒的。乡邻来探事儿,他还嘴硬,说那水库两米深的水下,曾是梁王台村祖产,这个村的老爷爷一辈无不有份儿——凭什么他们划个圈就成他们家的了?我不知道他所言的“他们” 具体指的是谁,我只觉得他还欠顿揍。
大路还想继续打渔,但响马河却是不打算再养活他。有段时间,气候越来越旱,甚至一整年滴雨不下,原先汹涌的响马河竟然断流。后来从上游终于挤下点儿水,却又恰逢全国一窝蜂似的上马造纸厂、淀粉厂、电镀厂、印染厂的时代,河水一会儿黑,一会儿黄,一会儿红,连自诩有“鲨鱼皮”的大路下河回来,浑身都痒得起泡,吃喝拉撒全在水里的鱼们干脆就绝了种。大路只得上岸,很沮喪。我跟他讲姜子牙的故事,鼓励他振作。我说姜子牙八十拜相,七十八了才从昆仑山学道回来,本想做点儿小买卖养家糊口,结果却时运不济:贩猪猪贱,贩羊羊赔,好不容易磨了点儿面粉摆市集上出卖,又被一阵风吹光。仰天长叹,一粒鸟屎又恰好落进嘴里,恶心得他哈哈大笑,胸中郁结之闷气一笑尽散。有关大路,我知道他之前的太多故事。他积攒下了点儿钱,又从老路那里得了赞助,不知从哪里淘换了台几近报废的白色救护车。也许是嫌那红十字和白腊腊的色儿碍眼,讨来油漆,不但盖了红十字,连车窗玻璃都油成了黄色。大路在车肚子里焊了车座,又去县交通局申请路线,跑乡间到县城的公交车。那时候全民交通安全意识都很淡,管得松,这类车辆也少,又恰逢老百姓纷纷外出打工的大时代,交通工具紧缺,很受欢迎。大路霸了独市,起早贪黑不住歇地忙,甚至连刚刚焊上去的车座又撬了,因为这一辆核载七座的车,要沙丁鱼罐头般塞三五十。大路日进斗金,没过一年就换了新车。大家看这买卖挣钱,各显其能,纷纷托关系寻门路也跟着上路线。县交通局却只管收份子钱,开着批,于是很快车满为患,市场饱合,大家谁也挣不来钱,只得不死不活地捱。大路捱不过,卖了手上的两台车,去搞农场。具体做法就是几百块钱一亩成片连方承包地,用来种出口菜,比如有一年种了三百亩大姜,有一年全是大葱。我陆陆续续听到他的消息,觉得凡属这样的买卖,不到最后一刻(即真正抽身不干了时)赔了赚了都不好说。果然,三十五岁那年,不知怎的大路头脑发昏,借了一大笔钱,一下种了五百亩大白菜。结果当年大白菜五分钱一斤,连工本都不够,干脆就烂在了地里。那是一个奇冷无比的冬天,大路来县城找我。打电话让我下去,说他就在楼下小花坛等。我让他上来,他怎么也不肯,说只站一会儿说几句话就得赶紧走。大路抽着烟,在他跟我之间人为制造了一堵灰蓝色的烟墙。大路问我:“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只赚不赔的买卖?”我想了想,回答说:“有。”大路急问:“什么?”我说:“开府建衙,坐地收钱。”大路“哦”了一声,很快明白我在跟他讲冷笑话,却又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说从书上。大路就不再言声,把还剩大半的烟杆丢到水泥地上,拿脚碾灭,招呼也不打,一扭身走了。大路终没逃脱,被判了两年半。因为是经济犯,实际情况是在里面也没待多长时间。中间有一次我去探监,他拒绝见我。传出来话来说,在里面挺好,不想见人。到放出来后,他不再回乡,说是要出去闯世界,越走越远,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见到大路,已是去岁深冬。他突然打电话通知我说自己要结婚,邀请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喝喜酒。我问他这些年都上了哪。他耍滑头,很套路地回答:“哎!兄弟我这些年走过南闯过北,住过大车店,喝过洗脚水。”然后就顾左右而言它,再也不肯多说。我大体知晓男人的一些情性,如果这些年他混得风生水起,一见面,不待你问,那话自然会跟拧开龙头的自来水一般“哗哗哗”往外淌,你不想听都不行。而今闪烁其辞,应该是羞于提起,又不肯撒谎,只得三缄其口。大路两口儿串桌敬酒,我们知道了新娘子,是个寡妇,比他小几岁,带了个男孩。举杯间隙,我瞥见大路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没方便发问。后来有人告诉我,大路曾去过俄罗斯出洋工,是到西伯利亚修铁路,苦寒之地,身僵手滑,人反应慢,钢轨脱手,躲闪不及,那截小指就被砸去了;不过又有人说,那是那些年在道上混,坏了规矩,自残半指以了断恩怨才这样了的;还有人说,是曾做了偷儿,欲图改过自新,断指明志……
大路结婚时已经四十一岁。新娘子长得五大三粗,腰圆背阔,每根手指都跟胡萝卜似的,一看就能打能咬不是善茬儿。我见她指甲盖里满是灰泥,据说婚礼仪式一早还钻蔬菜大棚来着。大路这是初婚,但对新娘子来说已经不是头一回,所以搞的所谓婚礼仪式也就仅仅是个仪式,其实新娘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带了孩子搬了过来。大路告诉我,新娘子有钱,而且愿意跟他一块儿过,他没什么太高要求,这就够了。这老宅是她出钱翻建的,新车也是她出的钱。他不干活整天瞎逛她不反对,而她还干什么他也不干涉。仅说了这么几句话,大路气管里就呼呼地喘,隔老远都能听到。我发现他已经胖到不成样子,才一米七的个头,体重少说也得有二百来斤。脸像发面团一般肿胀,从脑后也能看到一对儿鼓胀的肥腮。我截住他话头说:“你喝醉了,我又没问,你告诉我这么多干什么?”我们说这话的时候,酒宴已经结束,送走了几拨人,大路却执意要留下我再喝会儿茶,说还有话要对我说。两个人这刚聊了一会儿,新娘子就跟了过来。大路脸上立马现出得意的神色,跟他媳妇介绍我,说是他发小,现在城里一个什么局干局长。新娘子本有些疲乏,对谁都有些洋洋不睬的样子。听大路这样一讲,很快来了精神,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吩咐大路赶紧去换茶,大路还就真拿了茶壶站起转身去了。我这才大体明白了大路非要留下我再坐会儿的用意,估计是想借我给自己长长脸。新娘子急着跟我攀谈,问这问那,可能由于情绪上来了,嗓门大,明明就坐在茶几对面,说话却仿佛喊一样,一开口我都听到背后墙上挂着的什么东西也跟着嗡嗡响。新娘子恭维我,说同样一批孩子,我出息。又忙不迭地央求我以后要多拉大路跟她一把。我不太习惯她这种机关枪式突突突的说话节奏,讲话自己不回气也不容别人喘口气,但又不得不敷衍兼自谦,说:“都是庄户孩子出身,其实本质上都差不多。我不如大路灵活,是个书呆子。仅仅这些年运气好些,通过考试和给领导上写东西,挣来这么个位置,不值一提。”新娘子仿佛为了表达惊讶,“吓”了一声,不转眼珠地瞅着我,嘴里啧啧出声,还急着要说什么,但因为吃撑了腹胀,坐在马扎上的半边屁股一偏,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放肆而舒畅。我愣了一下神,借茶碗挡住嘴,不再说话。新娘子这才发觉失态,气氛很不融洽。两人尴坐了一会儿,耐心等屁味儿消散,新娘子这才借故说要去看看大路给换的茶怎么样了,起身出了门。
我又干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大路进来。出门去寻,在冷寂寂的南屋找到了他:他正背向着我烤火,双手乍挲着,仿佛很温暖的样子,身体还晃啊晃的,而我发现面前的炉子却是冰的,根本就没点。我问:“你在干什么?”他没回头,冲身后虚摆了一下手,含含浑浑地回答,“你们继续喝,别管我,我烤会儿火!”我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在凳子上踢了一脚,说:“不能喝就少喝,逞什么英雄,装什么高兴,让人笑话。”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是我,“嘿嘿”笑了两声。
后来跟母亲闲话,母亲问:“大路媳妇最近出了点儿事,你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啊。母亲说:“他跟你这么好,这事儿也不告诉你呢。你去吃完喜酒没多久,他媳妇就跟人跑了。”我不接话,等着母亲讲下去,母亲说:“这一去几个月,前几天又回来了。”我急问:“那大路不恼吗?”母亲说:“恼个屁!自己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能怎么着?将就着过呗。”
现下,大路就坐在我的面前,而我还在心里琢磨着母亲前几天告诉我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被母亲不幸言中,我们彻底成了两路人,已经没太多话可讲。聊了一会儿,看大路的模样是犯困,连打了几个哈欠,说要走。我没再挽留,跳下炕穿鞋准备送他。
大路却从身后掏出来一件东西,神神秘秘,说是送我的礼物,趁这几天雨水勤,专门为我逮的。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罐头瓶,原来装糖水蜜桔的,里面游着几条鱼:通体透明,都能看得清内脏;细若钢针,若不是因为头顶上的两只灰色眼轮,都不容易发现它。这是我们那儿特有的一种小鱼,洪涝年份才会出现,只存活于沟洼塘渠,甚而车辙沟这些不流动的小水汪汪里,仿佛从天而降。而一旦雨过天晴,水洼干涸,它们也一夜消失。身为高等级的脊椎动物,却一辈子只能趴在泥里,活得没尊严。而且用于栖身的不过是巴掌大的一点地方,朝生暮死,默默无声。
我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问大路:“这鱼叫什么名字来着?”
大路回答说:“雨生。”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