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他蹲在一个“公共茅厕”的墙脚边打瞌睡。这是他的地盘,是他发见,而且曾经流了血来确定了他的所有权的。提到他这发见,倒也有一段小小的历史,那是很久的事了,他第一次看见这漂亮的公共茅厕就觉得诧异:这小小的盖造得颇讲究的房子到底是“人家”呢,还是“公司”?那时正有一位大肚子穿黑长衫的走了进去,接着又是一位腰眼里挂着手枪的巡捕,接着又是一位洋装先生,——嘿,都是阔人,都是随时有权力在他身上踢一脚的阔人,他就不敢走近去。他断定这小屋子至少也是“写字间”了,不免肃然起敬。然而忽然他又看见从另一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来,却不像阔人们的女人。接着又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也进去了,这可使得他大大不平,而且也胆壮起来了,他偷偷地踅近些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阔人们进去办的是那么一桩“公”事!他觉得被欺骗了,被冤枉地吓一下了,他便要报仇;他首先是想進去也撒一泡尿,然而蓦地又见新进去一人把一个铜子给了门口的老婆子,他又立即猜想到中间一定还有“过门”,不可冒昧,便改变方针,只朝那小屋子重重吐一口唾沫,同时拣定门边不远的墙脚蹲了下去,算是给这骇了他的小屋子一种侮辱。
那时,他并没有把这公共茅厕的墙脚作为他的地盘的意思。然而先前进去的和他差不多的那个孩子这当儿出来了,忽然也蹲到他身边,也像他那样背靠着墙,伸长两条腿,摆成一个“八”字。他又大大的不平。
“嗨!哪里来的小乌龟!”他自言自语地骂起来。
“骂谁?小瘪三!”那一个也不肯示弱。
于是就扭打起来了。本来两方是势均力敌的,但不知怎地,他的脑袋撞在墙壁上,见了红,那一个觉得已经闯祸,而且也许觉得已经胜利,便一溜烟逃走。只留下我们的主角,从此就成为这公共茅厕墙脚的占有人。
现在呢,他对于这公共茅厕的“知识”,早已“毕业”了;他和那“管门”的老婆子也居然好像有点“交情”。现在,当这不冷不热又没太阳又不下雨刮风的好日子,他蹲在他的地盘上,打着瞌睡,似乎很满意。
这当儿,公共茅厕也不是“闹汛”,那老婆子扭动着她的扁嘴,似乎在咀嚼什么东西。她忽然咀嚼出说话来了,是对墙脚地盘的“领主”:
“喂,喂,大鼻子!你来代我管一管,我一会儿就回来的。”
什么?大鼻子!谁是大鼻子?打瞌睡的他抬起头来朝四面看一下,想不到是唤他自己,然而那老婆子又叫过来了:
“代我管一管吧,大鼻子;我一会儿就回来。谢谢你!”
他明白“大鼻子”就是他了,就老大不高兴。他的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他有过一个极体面的名字,他自己也叫得出来;可是自从做了街头流浪儿以后,他就没有一定的名字。最初,他也曾把爸妈叫他的名字告诉了要好的伙伴,不料伙伴们都说“不顺口”,还是瞎七瞎八乱叫一阵,后来他就连自己也忘记了他的本名。然而,伙伴们却从没叫过他“大鼻子”。他的鼻子也许比别人的大一些,可是并没大到惹人注意。他和他的伙伴对于名字是有一种“信条”的:凡是自己身体上的特点被人取作名字,他们便觉得是侮辱。例如他们中间有一个叫作小毛的癞痢孩子,他们有时和他过不去,便叫他“癞痢”。
因此,他忽然听得那老婆子叫他“大鼻子”,他就老大不高兴,然而不高兴中间又有点高兴,因为从来没有谁把他当一个人托付他什么事情。
“代你管管么?好!可是你得赶快回来呢!我也还有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就装出“忙人”的样子来,伸个懒腰站起了身子。
老太婆把一叠草纸交给他,就走了。但是走不了几步,又回头来叫道:
“廿五张草纸,廿五张,大鼻子!”
“嘿嘿,那我倒要数一数。”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一边当真就数那一叠草纸。
过不了十分钟,他就觉得厌倦了。往常他毫无目的毫不“负责”地站在一个街角或蹲在什么路旁,不但是十分钟就是半点钟他也不会厌倦,可是现在他却在心里想道:
“老太婆害人!带住了我的脚了!”
他感到负责任的不自由,正想站起来走,忽然有人进来了,噗的一声,丢下一个铜子。
从手里递出一张草纸去的时候,“大鼻子”就感到一种新鲜的趣味。他居然“做买卖”了,而且颇像有点威权;没有他的一张草纸,谁也不能进去办他的“公”事。
他很正经地把那个铜子摆在那一叠草纸旁边,又很正经地将草纸弄整齐起来。
似乎公共茅厕也有一定的时间是“闹市”,而现在呢,正是适当其时了。各式人等连串地进来,铜子噗噗地接连丢在那放草纸的纸匣里,顷刻之间就有五六枚之多。这位代理人倒有点手忙脚乱了。一则,“做买卖”他到底还是生手;二则,他从来不曾保有过那么多的铜子。
他乘空儿把铜子叠起来。叠到第四个时,他望了望已经叠好的三个,又将手里的一个掂掂分量,似乎很不忍和它分手。可是他到底叠在那第三个上面,接着又叠上第五第六个去。
还是有人接连着进来。终于铜子数目增加到十二。这是最高的纪录了。以后,这位代理人便又清闲了。
十二个铜子呢!寸把高的一个铜柱子。像捉得了老鼠的猫儿似的,不住手地搬弄这根铜柱子,他掐断了一半,托在手掌里轻轻掂了几下,又还过一个去,然后那手——自然连铜子!——便往他的破短衫的口袋边靠近起来了。然而,蓦地他又——像猫儿噙住了老鼠的半个身子却又吐了出来似的,把手里的铜子叠在纸匣里的铜子上面,依然成为寸把高的铜柱子。
第二次再把铜柱掐断,却不托在手掌里掂几掂了,只是简洁老练地移近他的破口袋去。手在口袋边,可又停住了,他的眼光却射住了纸匣里的几个铜子;如果不是那老太婆正在这当口回来,说不定他还要吐出来一次。
“啊,老太婆,回来了么?”
他稍稍带点意外的惊异说,同时他那捏着铜子的手便渐渐插进了衣袋里。
老太婆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只把扁嘴扭了几扭,她的眼光已经落在那一叠减少了的草纸以及压在草纸上面的铜子。
“你看!管得好不好?明天你总得谢谢我呢!”
他说着,睒了一下眼睛,站起来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来看时,那老婆子数过了铜子,正在数草纸。于是他便想到赶快溜,却又觉得不必溜。他高声叫道:
“老太婆!风吹了几张草纸到尿坑里去了!你去拾了来晒干,还好用的!”
老婆子也终于核算出铜子数目和草纸减少的数目不对,她很费力地扭动着扁嘴说道:
“不老实,大鼻子!”
“怪得我?风吹了去的!”
他生气似的回答,转身便跑。然而跑得不多几步又转身擎起一个拳头来叫道:
“老太婆!猜一猜,什么东西?猜着了就是你的。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就飞快地跑过了一条马路。
(选自叶子铭编《茅盾·社会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略有删节)
品 读
《大鼻子的故事》是茅盾写于1936年的短篇小说。小说聚焦了当时“大上海”三百万人口中最不起眼的一群人——流浪儿,从一个孩子的小视角,反映社会动荡的大世界,读来令人唏嘘,令人难忘可怜可爱可期许的大鼻子。
从节选部分,可以看出茅盾深谙儿童的心理,也非常了解那一时期城市流浪儿童的生存处境,更在书写这一题材时倾注了无限的悲悯。
大鼻子的存在,是极其卑微低贱并且艰难的。他对茅厕的认知是很经过一番体察的,他的茅厕领属权也是流了血才换来的,他对名字称谓的判断是有自己的尺度的,他的守信是要打折扣的,他的无赖痞气也是被短暂的人生经历熏染得足足的,而他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带着孩子的天性!
像孩子那样看,像孩子那样说,像孩子那样认识、理解,像孩子那样举手投足——贴着人物写,写出人物最真实的喜怒哀乐,是茅盾塑造大鼻子形象成功的关键。同时小说很注意细节描写,节选部分大鼻子倒弄铜子的细节,就很真实地反映了他内心的矛盾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