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
“乔乔,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奶奶,我不打算结婚。”
“你什么时候生个小孩儿,奶奶好放心啊?”
“奶奶我不生孩子。”
“你不生孩子将来可怎么过?奶奶死了以后,看不见了可怎么办啊?”
“奶奶,我努力赚钱。等你死了以后,我先把你冷冻保存了,然后再去美国,提取你的基因,克隆出一个你,和你一模一样!把她从小带大,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再也不用吃你吃过的那些苦,你就能再活五百年了!”
“你放屁啊!赶紧耍个朋友赶紧结婚啊!”
1
鸟类喜欢亲嘴儿,这是幼雏时来自亲鸟喂食慰藉的延伸。
小花花卧在乔烟身后的沙发顶,软软地贴成一团,羽毛服帖。她一回头,它便歪头拿黑亮的满瞳看她,她就势含住它的喙,含情脉脉地亲上几大口。花花微微咂咂嘴,很满意的样子。回到家就是这点好,她恨不得把它含在嘴里,天天捧着,可鸟自尊心强,不愿意让她抓,爱惜羽毛呢。
对于一只鸟来说,晚上十二点多还亮着灯,实在是太晚了,况且花花还是只残疾鸟。从和老王同居后,她难得回家一两次。鸟听到她回家的声息,就隔着门大嚷,奶奶半聋后,这反倒成了独特的门内铃声。待她进门,花花再激动地扑腾来,与她唱好久的歌,更拼命蹬着那仅剩的一条右腿对她寸步不离。由于啄羽严重,它不能飞起了,左腿仅存的胫骨已经变成黑紫色了。
多年前的夏天,小花花才两个月,头顶的白毛尚未换完,就能品得出那一句“甜甜鹊”的情愫,小乔每唤一声,它都腻腻地回一句:“啊?”
再也不是那一人一鸟眉来眼去,她软软夸它“甜甜鹊,你真是一只甜甜的鹊呀”的时候了。
A
小乔的手指攀上老王摊平的胸,眨眨睫毛,划过他的皮肤,细小软糯的男人乳头,淡棕无味,脂肪层下透出些奶油气,凑上去嗅嗅,猫咪的小鼻头一皱,舔一舔,老王禁不住一抖,又用力一剜,老王又一抖。
大腿横跨到他被空调吹得冰凉光滑的胖腿上,她发誓不再深究那个深夜发生的事,可那个深夜就像一颗毒钉狠狠地扎在她心里,把她明亮的心都染脏了。恶毒的念头每时都在嘶嘶作响,她恨不得他去死,自杀谢罪,让她像清理鱼那样,把他的五脏六腑拉出来,再用菜刀剁烂,下到滚烫的铜锅里,沾上鲜芝麻酱吃。即使她是素食者。
她沉默不语,怕自己一开口,重复的质问又会把彼此推进深渊,只好用滋滋作响的口技代替问题,可是心里还是恨。
老王蠢得很,拿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出嗯嗯呀呀的呻吟,对她内里翻滚的恨意全然不觉。他活得就像千层面的奶酪表皮,随温度生发颜色,只要她表现如常,他就不会往深里探寻。他哪儿知道只要她想犯坏,就会有一万种方式。可她没有,她之所以现在還没有背叛他,是因为她知道,此时的背叛毫无意义,只会浪费精力和生命。周围的男人都太没劲了,背叛带不来高潮。
小乔趴在老王胸口上,她自己也不明白,既然这么恨一个人,为什么不离开他?
2
那时花花正在雏鸟的黄金童年,天真无邪,小棍儿一挑,见谁跟谁走。每天心情都不错,清晨就站在阳台上的晾衣杆上唱歌,只要小乔一睡醒,它就热情地扑过来,准确地立在她肩头,用嘴给她梳头发。她用脸贴着它的羽毛,它从胸腔发出甜蜜的细鸣,这待遇常让她以为自己是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白雪公主。
事情发生在一个清晨,小乔被灰喜鹊的惨叫声惊醒,冲出屋门,发现它胫骨的关节被她的松鼠咬碎了。全都是血。她号啕大哭。老王陪她去三环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看,医生说,鸟儿太小了,碎骨头不好接,只能截肢。
出事以后,它再也没唱过歌。
你得相信万物有灵且美。每当望向它的圆黑眼睛,她都被一种深而明澈的纯净所震颤,惊喜如浪花在心尖上荡漾,拥有一只聪明的鸦科动物真是这翻滚世间最幸福的事了。把鼻子埋进它的羽毛间,吸一口微微发酸的粉色肌肤的气息,烦恼飘到了颅骨上方,这可是最高级的“鸦”片。
她多想祈求远古的始祖鸟神,让花花重新变得健全:断掉的腿重新长出,被啄成细杆儿的羽毛重新长出,纤长的蔚蓝尾羽重新长出,再逐渐变大,比她还高,变成一只巨型甜甜鹊,可以在她难过之际,从天而降把她带走,伸出宽大的翅膀把她揽入怀中,用胸前灰白的软绒羽给她擦擦眼泪,带着她飞向天空,寻云追风。
但是没用,多少动物都没用,当你的痛苦源于某个特定的人类,多少动物环绕在身边也无法治愈。事实上,人与动物之间由于语言不通,只能通过眼神和语调互相琢磨彼此的意思,好在鹊的语言简单明了,她大致能猜出来是何意。
书房门开了,奶奶从屋里走出来,身上没穿褂子,棕色的乳房挂在胸前微微晃荡。她的白色短发扎煞着,间杂着脑后的黑发,眯着眼睛问她,“乔乔,你怎么还没睡?”
小乔盯着奶奶下垂的棕色乳房,想起了老王白嫩的胸脯肉,这么一想,她的心脏就受不了了,不是情欲,是委屈。
B
在这短暂的表面和平前,他们又大吵了一架,两个人面容浮肿地对着彼此:“拉倒吧”、“散伙吧”,然后手挽手出去吃了顿烧烤,席间就提了些“照顾好我的冰箱贴”、“不要总顾着跟猫咪玩而不管它的吃喝”、“哥,借你的钱我会还的”之类的片儿汤话,直到看到烤串上垂涎欲滴的红汤时,她才有了反胃的感觉,突然想起来,月经已经推迟两个月了。
她以为是之前吃避孕药的问题,跟老王一说,老王刚被酒染红的脸垮下来,像看着自己摆好的多米诺被人踢倒了第一块。“不会吧。”他们俩彼此安慰着,烧烤也没心思吃了,只好匆匆打包,买了验孕试纸回家,不出意外,两道杠。
老王觉得,可能是他们总吵架,熬夜,作息不规律,小乔身体变糟,安全期和排卵期错乱导致的。
她还不知道怎么跟家里说,每次奶奶一问她,她就更觉得满脑门官司。和任何一对意外怀孕的情侣一样,她不愿意本来谈好的分手,因为一个孩子的到来,把两人重新捆绑在一起受罪,但她也怕疼,人流多疼啊,有朋友告诉过她,是活活从麻醉中被疼醒的,那些公立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还在讨论这些女孩的下体。还是在她们出生的医院,她恐惧得发抖。
如果嫁给老王,势必要尝尽这世间所有平凡夫妇所经历的琐碎和苦痛,唯一的安慰也是孩子从能跑能跳到青春叛逆之间的那几年甜蜜,这势必要牺牲众多:美貌,身材,事业,心境,青春,实在是笔不划算的买卖,更别提两人说一句就打,以后不知要遭多少罪。
3
自从做了腰椎手术以后,奶奶迅速缩水,她走路呈45度向下倾斜,两条手臂像长臂猿那样几乎耷拉到膝盖,跟小乔说话的时候,常常要努力挺起胸膛。小乔太害怕了,她特别害怕奶奶就如人参果,再落地些就真扎进土里不见了。
“嗯,奶奶,我一会儿就去睡。”
“什么时候结婚啊?你什么时候和小王儿结婚啊?”奶奶走上前,又悄声问。
小乔翻了个白眼,“奶奶,你别问了,我烦着呢。”她的眼前掠过老王和另外一个女人的画面,搓了搓脸,胃里泛上一阵虚空。真恶心。
“奶奶很着急啊,你再不结婚奶奶就死了,再也看不见了。”
“别瞎说了奶奶,”她怒视着沙发上刚带回来的一堆行李,“你死不了,再说我跟你急。”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奶奶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沙发上的行李,“又散了?”
“奶奶你别问了,赶紧去睡觉吧!你什么时候不捡破烂,我就什么时候结婚!”小乔连连挥手,看着奶奶缓缓转过身、向洗手间迟钝地挪去,橡胶布鞋底划着瓷砖,沉重的呼吸。小花花也是这么难走,这个星球上最爱她的两个生命,在同年做了不同的骨骼手术,从此备受引力折磨。
她真想与奶奶和花花一起去月球上生活,轻飘飘慢吞吞地过日子,看蓝色星球上生死夺命,昏昏然成仙,不在手中,也不在眉间。
C
待她把手慢慢移到老王的身体时,闭着眼睛的老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别,别。”
“为什么?”她咬牙切齿地抓住他尚软的小家伙。
“你怀着孩纸呢,怎么能?”老王平翘舌不分。
老王比小乔大十岁,出生在东北工业小城。最早和老王在一块时,小乔拎着他字正腔圆地纠正,她一定要让他把话说清楚了,大珠小珠落玉盘,字字利落。外地同事笑她是“北京人的优越感”,她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北京人与否,车房与否,都不重要,她从小看老舍长大,就要赌这口气。
他一面说“从小老师都是这么教的,我也没办法”,一面为他咬字不标准感到羞愧。小乔从国外学艺术回来,最喜欢的作家是巴尔加斯·略萨和什么结构现实主义,他不懂这些,但他知道略萨是个外国老头,挺厉害的。他努力地跟上小乔的节奏,看她写的东西,每天认真地在家里跳操,力图瘦下来。按照他的说法,曾经拼了老命地追小乔。精神上走不到一块儿,就想办法给她买东西,她想要什么就給她买什么,她想换房子玩儿,他就满中国地找地方做;她想在车里,他绝不在水里。
如果时间以光碟形式存在,他俩宁可只抽出以上这一片,并永远停留在这一片。这一片的老王和小乔从来不吵架,小乔的眼睛里只有老王的身体,不是没完没了的哭;嘴里只有老王的乳头,没有喋喋不休的恨意。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不管。”她用力挣脱他的手,“我就要弄。”
“你弄起来了,我怎么办?我不好受啊。”老王睁开他的小眼睛,好笑地哀求着。
“我不管,我就要玩。”小乔狠狠地捏着他。
他紧紧钳住她的手,“别闹了,这么大人了,懂不懂事?”
小乔气得从床上滚下去,站在地上,拿起地上的动物枕头咻咻地向老王狂扔过去。老王用手挡着,那双小眼睛冷冷地看着她,直盯着她瘫坐在地,“有完没完?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我恨!我恨!”
“你以为我不恨吗?”老王叹了口气,“你每天这么恨我,怎么能过好?”
“因爱生恨。我本来只是渴望你的肉体,你因喝啤酒而日益凸出的肚子,你丰腴如女人的屁股,随时随地的欲望和偶然到来的高潮,但我没有想过,我竟然会因为你不完美的肉体而沉湎于肉欲,以至于寸步难离。我开始会由于占有欲、控制欲而克制不住我的欲望和嫉妒,把你我都投入地狱般的世界里,我很后悔,尤其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更加后悔和你在一起,我尝试了一万种疏导自己的办法,但终究能力有限,我既不能离开你,我也不能杀了你。”
“……我听不懂,你要是真的过不下去,咱们就分开。”
“人流疼。”
“生孩子更疼呢。”老王甩了甩额前的头发,盘了盘自己的圆手,“你再想想,不然这样,对咱们谁有好处?”
“不,我就要生下来。”
“你要不愿意打掉,孩子生了我养,北京养不起我就回东北养。”老王躺下,觉得一切都乱了套,他的思维就如红腹角雉一样扁平化,感情在他眼里只有两种状态:高兴就在一起,不高兴就分开。感到痛苦却不愿离开,就跟她有时做爱时疼得要命,但也不愿意停,这到底是图什么呢?他实在难以理解。
小乔呈大字形躺在地上,就像一团精致的垃圾,腹中的胚胎不过是个可怜的质子,被羁押在赵国邯郸的秦庄王子楚,不过是用来坐庄的命题,完全是孩童心性的赌气,没有什么母性可言。老王也很清楚这点,看见试纸两道杠,他觉得自己完了。
“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是忘不掉那件事?”
4
凌晨四点多,小乔被窗外的动静吵醒,是有人在掏垃圾,轰隆隆是手捶打垃圾桶壁的声音,窸窸窣窣是塑料袋摩擦的声音,还有晃来闪去的手电。午夜睡得迟,凌晨又被闹起来,在这将白不白的黎明里,她的血随着气涌上脸,暴怒在独处时无处遁形。她刚想开口骂,鸟在她的头顶跳了几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心又软了。
奶奶肯定也跟着去抢了,全小区没谁不知道,这栋楼里有个爱满院儿捡破烂儿的老太太,总跟清洁工抢值钱的垃圾,把看到的,凡她认为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都捡走,路上看见塑料瓶子到处藏,还有用的留在家里,没有用的就卖给收废品的。
奶奶不识字,遂把那些东西拿给儿子或孙女看,看看是否还能用。偌大的家里,除了昂贵的实木家具,净是些不成套的旧椅子和小板凳,别人家扔了的花架子,近视眼镜,破收音机,洗发水,成堆的破书,盗版光盘和废磁带,甚至过期的零食,发黏的糖,发黑的面……塞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生怕人发现,处处小心翼翼。结果,过期的食物塞在缝隙里,招来了蟑螂。
起床去洗手间,不料,在洗手池的台子上,她看见了奶奶捡来的一管情趣润滑液,她重重地把它摔了几摔,恶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看了眼镜子中的臉,跟熊猫似的,眉头拧到一起,感到的不仅是恶心,而是对奶奶那种怕潜在的钱财被别人搜刮去,一定要让所有东西物尽其用的深深无奈。她也没法想象,那些被奶奶精心捡上来的木头椅子,都坐过些什么人。
奶奶不识字,不怪她。那她该怪谁?
不知道被奶奶认真从各处捡回来的破烂儿,会不会败掉家中这平平的风水。她知道这是迷信,但是她实在忍不住这么想。不是没劝过,奶奶油盐不进,“我卖破烂儿赚钱哩,买菜你少一毛钱人家都不让你……”
“您能赚多少钱?家里谁缺您的?腰都做了那么大手术,医生不让弯腰您不听,干吗非得去!”
“不是偷人家不是抢人家的,我捡破烂你管我做什么?”一扭头,奶奶关上门,又出去溜达了。
盯着垃圾桶里的那管润滑液,她开始相信一位阿姨跟她说的话了,“这老人啊,捡破烂,电视上说了,是一种病。这精神啊,出问题了。”她听不了这话,觉得是糟蹋奶奶,碍于礼貌不得不跟着点头微笑,如今想来,有几分道理。
但无论是囤物癖、心理压力、多年积习这些理由,都没办法缓解小乔的痛楚。一个中产知识分子家庭,竟然还残留着上个世纪大饥荒的余震,快八十的老太太,重病缠身不能弯腰,每日准点下楼捡破烂,回家弓成虾米做饭,为了拿一个酱油瓶子,竟然跪在地上往柜子里探。小乔每每念此,恨不能给她贾母般的生活,小鸟所带来的甜蜜安慰也无济于事了。
这个家里外表看着像样,实际里面一堆破烂儿。
D
那是一个本来属于焦糖爆米花和美国电影的夜晚,老王站在商场里玩游戏,小乔高兴地过来找他,却发现老王迅速切换到了微信,在和另一个女人聊天。
后来她才知道,这段关系他们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几乎是老王和小乔开始的同时,对方也展开了攻势,用的却是小乔最不屑的手段。在其离别宴之际,借口喝多了酒,让老王扶她去洗手间,接着抱住老王,亲了他,醉意随着酒气从嘴唇滴到三月春寒的水泥地上,还溅出些烤串的油腥味:“你喜欢我吗?”
老王没有拒绝。按照他的说法是,当时懵掉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来得及拒绝。
小乔只知两人有鸿雁往来,并不知这前情曲折。她对老王的爱本根植于老王一片日月可鉴的赤诚中,没想到老王却是个拎不清的货。小乔让他跟对方撇清关系,“有人喜欢吃回锅肉,我偏偏不喜欢吃乱炖。你跟她说,有什么事儿自己办,别他妈来找别人男朋友。”
老王是中央空调,贾宝玉的性情,和公司里的女同事打成一片,断舍不得这么说的,无奈没有贾宝玉的话术,说那姑娘家中父母双双抱恙,令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生出许多怜悯之情,“我不想这么说,我不想伤害她。”
“那你就伤害我吧,我无所谓,成全你们。”
不料,眼前这个老男人的眼泪竟然掉下来,从狭小的眼角处斜划过鼻梁,又滴到她手背,“可我也不想伤害你。”
“不过呢,你和她在一起,她以后绝对会绿你。我如果喜欢上有妇之夫,想要表白必然直截了当,绝对不会用酒精这么烂俗的手段,以酒借胆。这是懦弱无能,未免太作践自己。”
“嗯,对不起,我承认我很渣。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真的,只要你能高兴。”老王像失去幼崽的鲸,在暴风雨到来之际,与庞大的漩涡争抢幼崽的尸体,徒劳长嘶。
“算了,承认你渣并不能帮我减轻痛苦,只是你自我解脱的一种方式。于我无补。”小乔擤了擤鼻涕,她想象自己变成了她笔下的机器人,安上一个情绪开关,“叭”的一声,享受肉体的交媾,再无任何情感波动。
和老王的感情就像一盘打口旧磁带,还是音像店倒闭了、堆在地上没人抢的那种大街货。磁条被顽童反复抽出来,踩在地上反复摩擦,再转好放进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七上八下,愤怒和压抑被扭曲变形,有无限受虐的快慰。
如果没能在最痛苦的时候与之决裂,稍微平缓后的黑暗会将你彻底吞灭。想走,没那么容易。
5
再睁眼时,已是中午。
小乔懒懒起床,吃烙饼时神游五方,却听见奶奶对母亲说,这面是一个相熟的老太太扔到她三轮车上的,说是家里人嫌面有些发黑,决定扔掉,那人就把它放在了奶奶的车上,和平时给她废品一样。奶奶预备留了给自己吃,不料妈妈并不知情,用这面烙了饼。
奶奶冲着妈妈露出讨好的笑,连连解释,“我看了看,这面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发黑……”
小乔正撕扯着手中的饼,眼看着母亲脸上白不白、黄不黄,用错了面也不好吭声。
眼前一黑,她猛地站起来,把吃了一半的发面饼扔在桌上,“捡桌子捡椅子也就罢了!奶奶你怎么还把别人家不要的吃的拿回家,真当咱们家是乞丐了吗!我真是受不了了!奶奶你这次真是太过分了!捡什么不行,连吃的都要捡了!” 她踢开椅子,冲到客厅去看电视,胸口嗡嗡直颤。
发作根本没用,奶奶脑中是“勤俭节约”,每天看着自己的藏货心生满足,自认给家里创造了价值,省了好多钱。食品安全不存在,吃不死人就没事儿。每顿炒菜必然过量,以至自己顿顿吃剩菜,用咸菜疙瘩下饭。馒头长毛没关系,削掉热下照样吃,小乔往垃圾桶里扔的过期食品,只要被奶奶看见,肯定悄悄藏起来自己吃。
“你不知道,六〇年那会儿,什么吃的都没有,饿死了……”奶奶那时还在山东农村,险些饿死。幸亏当年六月嫁给了爷爷,去了苏联的伊尔库茨克当劳力,按照奶奶父亲的说法,要不在临朐,凭她干的活儿和食量,恐怕得饿死了。
到了伊尔库茨克后,爷爷问奶奶,“怎么人家都饿得不行,面黄肌瘦的,我看你还是挺胖乎的?”
奶奶说,“你带给我那一百个卢布,我只花剩到十个。火车上那么大一个列巴,我一天吃三个!”
有人跟她说,老人都这样,劝不来的。她心里暗暗冷笑,要么怎么老年人消化道癌症高发呢。挨过狠饿的人治不好,尤其是烙在胃里的灾难,比癌症更可怕,经时间发酵,历久弥坚。
她想起那天母亲因为捡垃圾一事对奶奶发完脾气,奶奶拖着身子一瘸八倒地回屋躺在床上,默默地哭了好久,眼睛發红,脸庞浮肿。小乔心里就像被一万个小人儿拿毒针在扎,知道老人经受不住这种刺激,可又不能任由奶奶不顾身体,把捡破烂当成毕生事业。
看着浮光掠影的偶像剧,电视机柜的格子中摆着奶奶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两辆玩具小汽车,一辆浅蓝和黄色相间的小轿车,一辆红色小拖车,她心里更难过了,不用想,这是奶奶给她捡的玩意儿,都快三十了,奶奶也不忘了让她偶尔看见,高兴高兴。
小乔抬眼看了屋里乌七八糟的小东西,苦笑两声,捶了捶胸口,鸟在脚边轻叫了两声,她松了脸回到桌边,拿起被她扔掉的黑面饼,蘸着酱,默不作声地吃下去,吃掉它,就像吃掉奶奶这个让人烦躁的积习,吃掉爱情中那些隐秘的背叛。
E
“我想把你的肥肚子切开,看看里面的黄色脂肪层有多厚,用蜡烛点燃,让它在夜里长明。”
小乔用手抓起老王的肚子,有天早晨和老王骑车去地铁口上班,夏日清晨的风几乎把裙子撩起,她说,“肥肚皮。”老王就笑。
“谁缀肥肥?”她接着问。
“你缀肥肥。”老王面不改色。
“谁缀乖乖?”她继续问。
“我缀乖乖。”老王非常得意。
如果生活中只有这些清凉无害的玩笑就好了,轻度止渴的欢乐,然而生活总是快速地坠入爆裂的夏日正午,关于背叛的无尽辩证和夜晚的摔门而出,莫名其妙和好后又是暴饮暴食的庆祝,典型的饮食男女,中式的烈火烹油。
她和老王像生活在巴别塔中,同时受到了上帝的诅咒和撒旦的迷奸,是听不懂彼此语言的亚当和夏娃,她痴迷的只是他奶油般的身体和乳房,如提香的维纳斯,她在他丰腴的怀抱中寻找母系藉慰,沐浴后身上滚动的细小水珠。
小乔刚辞掉了一份傻逼工作,怕父母担心,还没有和家里说,只好借住在老王的出租屋里,每日写些卖不出去的小说。钱的事儿全靠老王接济,管他借了好几千。
上半年她几乎全部浪费在了写影视IP上,十几万字的堆砌过后还是一场空,版权签出,一分也无,赚到的只有泛滥的肉欲、月经紊乱和心律不齐。她站起身给猫倒吃的,去远处煮水冲咖啡,坐下一个字也写不出,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得给老王做可乐鸡翅了,刚看了眼未来主义作家塔塔的采访,糖就炸了,溅了满墙糊了的甜浆,脸也被溅伤了。
老王刚好下班,听到巨响冲进厨房,迅速关了火,眉头拧紧,“你出去吧,别管了。”
小乔还是坚持做完了可乐鸡翅。老王也不问她伤情,端盘子看电视啃鸡翅,嘴里吱吱作响,像耗子过墙。小乔冷脸端着菜去了小屋吃饭,听见他在后面说了句,“如果不想做就别做,何必强迫自己。”
小乔忍住了把鸡翅倒进垃圾桶的冲动,她忍了下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忍。奶奶在厨房里忙碌的黝黑剪影浮现在了她眼前,奶奶爱穿不同颜色的无袖棉背心,上面各色的小花总能带给她惊喜,“奶奶你今天花褂子很好看。”
回家了,奶奶定会殷勤备至地跟在她的身后对她嘘寒问暖,问她吃什么喝什么,小乔常常厌烦地挥挥手,让她不要管了。她痛恨那一刻的自己,但是这痛恨抵不过习惯性的拒绝和心理上的腻烦。她痛恨自己不能把在心里关了许多年的小女孩放出来,让她重归热情和痴粘。
老王的出租屋就在北四环,她的家在西四环,如果她想回,她完全可以立即打车回去。她望着窗外的栏杆,眼泪扑簌簌往下滚,自虐似的忍耐,是不是更能体会奶奶的痛楚和被忽视?长年捡垃圾的奶奶,向家人炫耀捡到宝贝的奶奶,用边缘发蓝的眼珠长久望着自己的奶奶,在模糊的泪中被幻化成星星斑斑的光点,浮在她的灵肉之上。
她从小屋里走了出去,正在吃鸡翅的老王嘬着骨头,沾着油花的手拼命点着手机屏幕,她从容地把盘子端走,从窗口把鸡翅一根一根扔了出去。
一回头,老王站在门口,冷冷地问,“好好的东西,你扔了干什么?”
“这些鸡翅想飞走,我只是帮它们而已。”
“煮熟的鸡翅,怎么飞?”
6
“鸹儿?”
小花花踩着一条畸形的腿,千里迢迢地从大厅过来找她了,叫了她几声,她把它端上来,“怎么了,花花?”
鸟只顾呼哧呼哧喘气,她手指贴着它肚皮,极烫,鸟类体温高,她和它顶了顶脑门。过了一会儿,母亲在门口探了下头,走进来,字字惴惴,“你以后别对你奶奶发脾气,她上周刚查出来生病了。”
“什么病?”她才明白,一向厉害的母亲怎么今天中午按下不表。
“胃里长了个结节,医生说造影结果不太好,可能是癌。”
“哦。”她不说话了,蝉鸣打透窗纱,她开始飞快地计算她和母亲之间的伤害量变反应,是母亲说出奶奶生病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大,还是她提出怀孕这件事给母亲的打击大。
哭了一会儿后,就觉得把爷爷带走的心脏病要在她身上发作了,她恨啊,她怎么能不恨,她恨奶奶没吃过一口现炒的菜,天天吃馒头咸菜和油炸腌物,几两白酒。
过去的贫穷把奶奶彻底给毁了,还告诉她,勤俭节约是美德,放他妈的屁。她就想让奶奶挥霍,怎么挥霍都没人管,吃多少珍馐佳肴都不为过,像慈禧那样浪费才是正道。
过去奶奶总是很严厉,不像现在这般虚弱,小乔天天和奶奶都有说不完的话,企图从她那儿得到一些夸奖。童年的乐趣之一就是帮奶奶拾柴禾填灶,再捡回些瓶瓶罐罐和她一起卖钱,小乔喜欢听奶奶夸她:“好孩子,岗(很)会过日子!”
有玩伴骂她,“你奶奶是老捡破烂的,你是小捡破烂的。” 她听了会伤心,但仍会四处帮奶奶捡罐子。
奶奶是那种死要强的家庭主妇,无论家里有多少活要做,也想从外面多多少少赚钱回来,活着就是为了蒸山东馒头那一口气。
小乔三岁多,奶奶卖过山东卤肉,小乔骑三轮车带着爷爷和卤肉到大院门口出摊,“爷爷我还想吃一块肠子……”只要她说一句,爷爷就切一块,后来卤肉摊就倒闭了。
小乔上幼儿园,奶奶和别人合伙卖烧饼,推着一米高的铁桶到处走街串巷。那时她害怕理发店林立的塑料人头,幼儿园组织小朋友游街,经过一个把“人头”摆在顶端的理发店,吓得几乎晕倒。第二次再去,她恰好看见奶奶和烧饼铁桶站在街边,连忙向奶奶冲了过去,说什么也不再加入游街队伍,因此逃过一劫。
烧饼生意不好做,奶奶又申请去大院里当清洁工,每天四点多起来掏垃圾,有时透过窗口,她能看见奶奶戴的小白方帽子和蓝色套袖,心里就倍感安慰。
随着成长和书本所生涨的羞耻心,让小乔彻底与过去的小女孩决裂,她不再帮奶奶捡垃圾,并深以为耻,每当奶奶把黝黑的胳膊虔诚地伸到小区巨大的垃圾桶中,祈祷着会有值钱的金属或塑料制品,她的内脏就像被奶奶用力踩扁的易拉罐,挤挤挨挨地撞在一起,咣当乱响。
如今的小乔,只会感到难堪。那天她把一些外卖的纸壳塞进奶奶的小三轮车里,奶奶又惊又喜,“好孩子哩,会过日子!”“奶奶!这不是什么会过日子!收垃圾不叫会过日子!”她气急败坏地顶回去。奶奶收起笑容,但眼里还残留着喜悦,“好好,不叫會过日子……”
小学里无数个被奶奶接送的日夜,奶奶蹬着那辆绿色小三轮车,积水的膝盖突突地上下,她坐在一边,穿着深蓝的羽绒服,红领巾从领口探出,脸仰起来,尚能感觉鹅毛大雪飘摇落下,几颗星子在深蓝的黎明中闪烁。
修了半年冶源水库,一口气能扛六个麦垛,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盖高楼的奶奶要离开她和这个星球了。想了想昨晚奶奶说的话,小乔琢磨,要不要快速和老王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她无法给奶奶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一个婚礼和一个孩子,在奶奶还能看见的时候,这应该是个不错的礼物。
“怎么治?”她垂头丧气地问。
“看医生是建议保守治疗还是开刀吧,你奶奶肯定不愿意再受那个罪了,这么大年纪折腾不起了。”
“唔。”鸟仰头望着她俩,小乔看着它纯真的小黑眼睛,为什么连一只小鸟也不放过呢?为什么小花花都不能拥有健全的双腿,快乐地蹦来跳去呢?为什么这个家里就连一只无忧无虑的生物都不能有呢?
“那这样的话,我要不赶紧结婚算了,趁我奶奶还能看见。”
“结婚这件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母亲用手指摸了摸鸟的脖子,鸟舒服地抻长了脖子。
“不考虑了,我觉得谁都差不多,主要是孩子等不了了。”她使劲绞动着手指,这句话说出来后,母女俩再次沉默了。
母亲松弛的苹果肌缓缓颤抖了一阵,脸色红绿青紫变幻,眼睛被火烤得爆出来,她等着急风骤雨的咒骂,哎,为了奶奶,什么都认了。
良久,妈妈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我是一分钱也不会给的,真不要脸!”
F
“假以时日,我的肚子会赶上你的肚子,最后超过它。”
老王接到小乔的电话,赶到小乔家,把小乔和她的行李又接了回去。出租屋在老小区里,没有电梯,两人蹒跚地把行李大包小包地从一楼又扛回了六楼。
他们躺着,互相把头贴在对方的肚皮上,“我想像南极的企鹅母亲,把肚子里的蛋转移给你,然后下海去填满肚子,吃饱了在海浪中摇摇晃晃地上岸,英勇地躲避海豹的袭击,最后用饱满的肚皮贴冰滑行,飞快地冲向你,希望你能好好孵蛋,让我看到一只完整的宝宝。”
“……”老王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我想和你去北极办婚礼,带上我奶奶。”
“……奶奶受得了吗?”
“那去贝加尔湖吧。”
“好,那我努力攒钱。”
“婚礼只是给她做个样子。”
“嗯,我知道。”
“咱们不着急结婚,都再考虑几年。”
“嗯。”
小乔看着天花板上落了灰的玻璃灯,这间屋子的采光极差,屋里家具逼仄,银斑小猫软糯地走过来,贴在老王腿边。被母亲大包小包地赶回老王的出租屋后,她时不时地去医院探望奶奶,父亲请了假,经常陪在床边,她要避开凶神恶煞又极度绝望的母亲。
对于老王来说,小乔的选择无疑是加重了他本身漂浮的重量,他快四十了,不具备在这个城市扎根的能力,不愿意在没来得及享受生命时,就被一个孩子占去精力,对他来说,模拟人生要比真实人生更加有趣,至少在那里,他可以快进时间,让砖块变成别墅,孩子迅速成长,女友进入墓碑。但他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年龄摆在那里,孩子不过是一次次崩溃和弥补的荒谬产物,无非是做工再辛苦些,送回老家去养吧。他安慰自己,角色转换太快,他来不及喘息。
老王起身去洗手间时,手机依然会上锁,小乔没有指纹,也不知道密码,早先还有怒不可遏的控制欲,自从得知怀孕,她不知道为何全无了兴趣,并每日三省吾身,是不是她给老王带来了太多的不自由。她真正拥有的那个广阔世界,是他这样狭窄的小房子装不下的,起先他是要游戏之外的陪伴,而她只要他工具性地作用于床,未经审慎的思考就在一起,又不假思索地结婚生子,是不是隐藏了更大的灾难?
有了孩子后,更得想清楚。小乔把老王黑屏的手机扔得离肚子远了一些。
7
看着病榻上的奶奶,她不知道自己选择保留这个孩子是不是雪上加霜。
但奶奶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无疑是高兴的,她抓着乔烟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这是否是真的。虚弱之下,她常常露出平日捡到大纸壳子的那种喜悦,咧开嘴,努力地嘱咐她一些注意事项,也会小心避开儿媳的锋芒:“在我床垫的右下角,有我平时卖破烂儿攒下的钱,你拿去买点好吃的,补充点营养,你看你瘦的……”
“奶奶……我不瘦,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了?简直一把骨头,就别管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从化疗中清醒过来的奶奶,饱受药物的副作用折磨,胳膊上很快就没了肉,只剩下松垮的皮偎在骨头上。全身都疼,皮肉碰不得,一吃饭就痛,只好打营养液,但就算这样,还在关心小乔。
小乔轻轻抚摸奶奶的脸,这张八十多岁的脸,不像其他老人那样皱纹密布,只有眼角笑起来会有皱纹、右脸笑涡处有些笑纹罢了,皮肤依旧光滑发亮,看不见毛孔。她至今无法接受,她和奶奶不能再共同度过十几年这个事实,她所触及的肉体在不久之后将在熊熊大火中化为骨殖和灰烬。
或许死神根本不是披着黑色斗篷,而是身着白大褂,混入医生和护士的普通形状,他接触到的皮肉会逐渐枯萎变薄,彻底消散于虚无。她多么希望自己能留住她,留住她的尸体也好,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像神秘博士那样,永恒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永遠都在她身边。
她把脸轻轻地贴在奶奶的手中,如果能从自己的生命积木中抽出几块来给奶奶燃烧就好了,把她鲜活、彷徨、毫无病痛、饱受精神折磨的青春拨出来一部分填给奶奶,让奶奶用最原始的劳作精神将其驯化回收,抛弃那些农耕文明中无用的思想,在清晨小米粥的香气、中午爆炒的热浪、晚间炖肉的小火、锅碗瓢盆的洗涮、扫帚和拖把的碰撞中生存践道,把恶毒的欲念和伤心回忆都像垃圾那样扔掉,再从中寻找真正的宝贝回收利用,用最原始的方式生活,只要关心是不是吃饱穿暖,像老王和奶奶那样生活在生活中,结婚,生子,做饭,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哪怕捡垃圾也可以,降低自尊,暂且忍耐,总有胜利的一天。
她想象自己用尽全部力气抱住奶奶瘦骨嶙峋的身体,为她注入全部的能量,让奶奶重新变得丰腴美丽,光滑如初。她下定决心,用力默念,如果奶奶能等到看见孩子那天,她便是赚到了;如果奶奶等不到孩子出生,那她就日夜祈祷,让奶奶的灵魂转世,投入她的子宫,她要给奶奶以彻底的新生,无上的荣光。
妊娠反应不久后便到来,成为了她忠实的朋友,清晨的呕吐过后,快速冲个澡,把牙刷上两遍,再涂上孕妇无害的唇膏,轻掐两下脸颊,让它们变得粉红,出门去面试。那些有意于她的公司,也在知道她怀孕之后,以各种借口拒绝了她,甚至都不用有什么表示,只是轻轻地笑一声,眉毛上挑,摆出一副“So what are we doing here? Its just wasting of time.”的表情,她就懂了。陌生人的轻蔑无所谓,他们不过也是身居其位的混蛋,替他人挤早高峰卖命,她看着那个HR面试时脖子落枕的表情,算了。
离开最后一家公司,小乔轻飘飘地走在大街上,阳光照得玻璃幕墙如杀人利器,她在犹豫要不要去喝一杯咖啡,但是很快想起有孕在身。她想起奶奶说二十三岁那年她曾生下过一个女孩,生下来就死了。正值新年,公婆在家里过着春节,丈夫还远在苏联打工,她带着死孩子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无人问津。
不知为什么,奶奶讲过的这个冷酷细节,从那个年代的小小山村汩汩流出,给她一种无敌的英勇温暖,让她觉得在这条顺天府大街上,即使从某个角落冲出暴徒,拿着匕首冲向她的子宫,她也有绝对的自信反杀,并亲手割下歹徒的头颅,安慰未出生的小小婴孩。这么一想,她甚至有了顺产的勇气。
小乔走进那家有着红色人鱼标志的咖啡馆,点了一杯低咖啡因的拿铁带走,全北京的灰喜鹊似乎都飞来了,它们双腿康健,翅膀有力,在斑斓交叉的树枝中高亢又短促地呼朋引伴、自在又凶猛地疾呼,这是回家的号角。夕晒如波涛汹涌,她心中惦记着瘸腿的小花花,走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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