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芬太尼危机：谁是幕后推手？

陈劲松

当地时间2017年8月4日，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切尔西市，调查人员正在检查一辆汽车。除了一种据信是芬太尼的粉末外，调查人员还发现了几名吸毒过量的受害者（@视觉中国 图）

在美国总统特朗普众多操心的事情中，毒品绝对排在前列。当地时间1月8日，他在白宫发表电视讲话时说，“今年美国死于吸食毒品的人口，将比整个越战死亡的人数还多”。

严谨点说，应该是“药物滥用死亡人数”。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数据，2016年，美国有6.4万人死于药物滥用;2017年这个数字增加到7.03万。而美国直接参与越南战争的十多年里，死亡人数是5.8万人。

总统打击药物成瘾委员会也曾发布报告称，美国“每天约有142人因滥用药物而死亡”，“就像每三周就发生一次‘9·11事件”。

对美国来说，药物滥用已然成为一场艰难的战争。而这场战争中的最大敌人是，芬太尼。

死亡人数飙升

很多最终变得惨烈的战争，都有过遭到忽视的危机信号。芬太尼的战争也不例外。

罗德岛州是美国面积最小的一个州。2013年春天，罗德岛卫生部门发现州首府普罗维登斯的太平间里，死亡人数飙升。罗德岛卫生局局长迈克尔·菲尔（Michael Fine）开始着手调查：是什么杀死了这么多人？

尸检显示，当年3月到5月有12人因为芬太尼服用过量死亡，他们的年龄从19岁到57岁不等，大部分来自该州北部。迈克尔·菲尔将这一数据汇报给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但并未得到重视。

2014年1月，新罕布什尔州出现了同样的异常死亡人数暴增情况，美国缉毒局（DEA）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他们向罗德岛和新罕布什尔州派出了特别调查员。经过一个月调查，DEA发布报告，警告美国各地缉毒机关要警惕芬太尼。这份报告再次遭到忽略。

10个月后，芬太尼危机在全美蔓延开来。马萨诸塞州、新泽西州、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佛罗里达州、肯塔基州、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都发现了大规模服用芬太尼过量导致死亡的现象。

2016年4月21日，流行音乐巨星普林斯（Prince）去世，人们在普林斯家中电梯间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六周后，尸体报告公布，显示他死于服用过量的芬太尼。

普林斯一直有疼痛症状，为了止痛，他长期服用芬太尼，导致成瘾。过世前一周，4月15日晚，他乘坐私人飞机从亚特兰大回家时，毒瘾发作，中途不得不紧急停靠在伊利诺伊州的莫林市，服用了两剂芬太尼后才能继续行程。4月18日，他又找医生开芬太尼的处方被拒。事后调查发现，他后来从非法渠道购买了芬太尼。

普林斯的死引发了全美对芬太尼的关注，公众这才发现，美国人滥用芬太尼的状况有多严重。

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今年3月的一份报告，2011年到2017年期间，美国涉及芬太尼类药物服用过量导致死亡的人数急剧增加：2011年是1663人，2016年底达到18335人，2017年，这个数字增长到49068。

根据CDC的数据，从1999年到2017年，死于芬太尼类药物的美国公民总数为399230人，这相当于新奥尔良市的总人口，或者怀俄明州70%的人口。“就死亡总人数来看，这在美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对家庭、对社区，甚至城市都产生了广泛的负面影响，”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所长Nora Volkow接受采访时说。

对于吸毒者来说，芬太尼比海洛因更容易服食过量，因为它比海洛因更容易在人体内降解，瘾君子们会更加频繁地注射芬太尼，这增加了过量服用的风险。吸食海洛因过量，还有几个小时的残喘时间，如果是芬太尼过量，就只剩一分钟了，很多芬太尼瘾君子都是抱着针头死掉的。

在纽约布朗克斯公园，随处可以见到瘾君子，很多人是吸食芬太尼的。他们或者坐或躺，面容呆滞，不到近前，甚至无法得知他们的死活。在他们周围，遍地是用過的针头。这一幕，不仅出现在纽约，还出现在洛杉矶，西雅图等美国大部分城市。

美国庞大的芬太尼需求形成了一个成熟的地下市场，这个市场的主宰是墨西哥犯罪集团。

幕后推手

美国绝大部分毒品都走私自墨西哥。在过去几十年时间里，墨西哥种植的鸦片是美国海洛因稳定的供货渠道。2010年以后，美国加大了对墨西哥罂粟种植的打击，墨西哥政府也开放国门，允许美国和联合国监督摧毁罂粟的行动，美国缉毒局和墨西哥警方联手摧毁了大部分罂粟田。

结果，按下葫芦浮起瓢，墨西哥贩毒集团失去了罂粟这一收入来源，于是把目标转向合成的芬太尼。

控制美国芬太尼市场的是墨西哥锡那罗亚（Sinaloa）卡特尔，他们是西半球最强大的贩毒集团，头领是毒枭El- Chapo，原名Joaquin Guzman，2014年被捕入狱，但依然在狱中遥控北美毒品市场。

锡那罗亚是墨西哥的一个州，首府是度假城市马萨特兰，该地以种植西红柿和黄瓜著称，但他们最主要的农产品还是大麻。当地农民在种毒贩毒过程中组成了犯罪集团，上世纪70年代，锡那罗亚卡特尔成型。他们早期的业务主要是贩运大麻，有时候也贩卖人口。

由于手段残酷，锡那罗亚卡特尔逐渐击败哥伦比亚贩毒集团，控制了美国市场。芬太尼等毒品一般从亚利桑那州和得克萨斯州入境，分销到美国各地。

锡那罗亚卡特尔运送芬太尼的方式多种多样，包括边境的地道、潜艇、私人飞机，以及密封罐头等等。他们在美国建立了完善的分销网络，每年维持这个贩卖网络的开销就高达30亿美元。

在锡那罗亚卡特尔的强力推销下，芬太尼取代海洛因，成为美国的新毒品之王。

四个原因

美国很多人，甚至于特朗普本人都将芬太尼泛滥归咎于中国，这种指责有道理吗？

2018年6月25日，美国记者、米塞斯研究所（Mises Institute）经济学家Tho Bishop发表了文章《关于芬太尼，中国的说法是对的，华盛顿应该为阿片危机负责》（China is Right， Washington Should Only Blame Itself for Opioid Crisis），对芬太尼泛滥的原因提出了不同意见。

“很多人指责中国应该为美国的芬太尼泛滥负责，这是荒谬的。”Bishop写道。

Bishop分析了美国芬太尼泛滥致死的四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非法出售的芬太尼，生产不受监管，结果导致质量参差不齐，而瘾君子们也没有指导，很容易吸食过量死亡。第二个原因称之为禁止铁律（Iron Law of Prohibition），即加强对非法药物的执法总是会产生更高效的药物。上世纪20年代禁酒期间，供应商就从啤酒、葡萄酒转向烈度更高的威士忌。里根当政期间，发动了毒品战争，结果瘾君子们从大麻转向可卡因。

美国政府对经济的干预是瘾君子增多的另一个隐形原因。在美国，做什么都需要牌照，不仅医生这种高度专业的职业需要考牌照，连理发师都必须学一年才能拿到牌照。这样的后果是，美国穷人面临职业高墙，他们不可能脱产一年学个执照，最后的结果就是阶级越来越固化，低收入人群很容易产生绝望情绪，沦为药物的奴隶。

Bishop指出，最大的原因还是美国医药公司“积极的营销策略”。在美国，医生对疼痛采取“零容忍政策”，只要你感觉疼痛，不需要检查，医生就必须为你开止痛药，这导致了止痛药泛滥。

当地时间2017年4月19日，美国西弗吉尼亚州亨廷顿，警察搜查一座到处都是针头和毒品的废弃房子（@视觉中国图）

医药公司也鼓励医生为阿片类止痛药开出大量处方，如Oxycontin和Vicodin，这些都是类芬太尼药品，用30片或者60天后就会上瘾。当医生停止处方，上瘾的人就会从黑市购买芬太尼。

西欧的社会环境与美国相似，却并没有陷入类似的芬太尼危机。2017年在英国，只有75人因为吸食芬太尼死亡。联合国毒品与犯罪问题办公室在2018年的世界毒品报告中也说：欧洲诸国除了爱沙尼亚外，芬太尼并没有占据毒品的主导地位。除此之外，澳大利亚与加拿大也未发现所谓的芬太尼危机。

“国家危机”

2016年5月，11名卫生专家在致奥马巴政府高层官员的信件中发出紧急呼吁：芬太尼过量服用已经导致成千上万人死亡，政府需要立即采取行动。他们形容这是一起全国性的“公共卫生突发事件”。

奥马巴政府听到了呼吁，但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是一次制度性失败”，约翰·沃尔特斯接受福克斯采访时说，他在2001到2009年间担任美国国家药物管制政策办公室主任，“在最需要的时候，国家没有干预”。

当时，奥巴马政府将芬太尼视为毒品控制的一部分，认为不需要采取特别针对性策略，也没有提供资金给海关和缉毒局进行芬太尼检测训练，没有对国际包裹进行电子监控，最终造成了芬太尼开始泛滥。

2016年大选后，美国终于意识到芬太尼的问题，国会批准了10亿美元的芬太尼类药物治疗项目，但毒品政策专家称之为杯水车薪。2017年1月11日，奥马巴即将卸任之际，向国会提交了年度国家药物管制报告，终于意识到芬太尼已经成为“国家危机（national crisis）”，承认对芬太尼的管制失败。

2017年10月，特朗普入主白宫不到一年，针对美国日趋泛滥的的阿片类药物签署了总统备忘录，称这是一场“阿片危机”（芬太尼是医学中使用最广泛的合成阿片类药物），并宣布美国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态。他宣布了多项应对危机的计划，比如他的“阻止阿片类药物滥用倡议”，拨款60亿美元用于对芬太尼成瘾的治疗，加强边境管控等。

结果，情况变得更糟糕了，芬太尼完全失去了控制。

1月25日，美国海关在亚利桑那查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芬太尼走私案，截获了114公斤药物。这些芬太尼被藏在一辆拖车后面的隔间里，警员进行二次扫描時发现异常，随即警犬找到了芬太尼药物。由墨西哥入境的这辆车上的芬太尼，足以毒死亚利桑那州的所有人。

芬太尼更加泛滥的另一个标志是它走出了暗网。所谓暗网（Dark web），是互联网的一部分，但搜索引擎覆盖不到，只能用特殊软件才能访问。目前有Tor、自由网、I2P和Riffle等四种暗网。暗网是双向高度加密的，经常被用作不法用途，此前，芬太尼的交易大部分在暗网完成。但今年一月，在美国最流行的分类广告网站Craigslist（类似于“58同城”）出现了芬太尼的广告。

卖家来自洛杉矶的西好莱坞，他在广告里写道，“你生病了吗？让我帮你减轻痛苦”，广告图片中还出现了芬太尼的代号。警方伪装买家上门之后，发现卖主是位25岁的黑人男子，不过，他已经死了，枪杀，案件至今未破。他的这波广告操作仍然震惊了美国社会，这是芬太尼第一次出现在开放网络，这意味着芬太尼的获取难度又下降了一个等级。

如何把美国人从芬太尼危机中拯救出来，目前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方案，特朗普政府和国会出台了一个又一个行政命令、法案，但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济于长远解决。美国国内舆论还对中国有着不切实际的抱怨和幻想，认为中国是美国芬太尼的源头，中国政府只要对生产芬太尼的人判死刑，美国的芬太尼问题就解决了。

“我们自己创造了对芬太尼如此大的需求”，厄尔·安东尼·韦恩（Earl Anthony Wayne）在3月7日的《国家利益》（Nationalinterest）杂志中写道。他曾经担任美国驻墨西哥大使、助理国务卿，现任伍德罗·威尔逊中心的公共政策研究员，在他看来，美国自身必须采取全面办法，“包括减少需求，为吸毒者提供更好的治疗，以及同墨西哥、加拿大和中国一起，建立一个四方的框架，来破坏芬太尼的贩运网络”，只有这样，美国的芬太尼危机，才有可能得到有效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