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快回来

于洪涛

叶子第一次听说“趟海”。

是爷爷说的。爷爷黑着脸进屋，嗓子都变了调，说，铁蛋趟海了。

奶奶眨巴眨巴眼，愣在炕上。叶子妈哇地嚎哭起来。

铁蛋是叶子的爸爸。正出海打渔。叶子第一个感觉，“趟海”是个灾难词。

是的。出海打鱼的人，遭遇海难，被当地人称之为“趟海”。

奶奶瘪着嘴，木木地，闭上眼，嘤嘤地发出哭声。

叶子愣怔着，或者说，迟迟疑疑，努力强迫自己和奶奶妈妈进入一种悲伤。但她不确定……所以，哭不出来。

叶子九岁。

先别哭！爷爷吼了一声。快给老二挂电话，让他回来。

奶奶忽然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挂着泪珠，问爷爷，谁说铁蛋趟海了？

周成玉。

周成玉是船主张忠策的手下，是他把电话打到小卖店的。

奶奶问，统共掉了几个？爷爷说，就他自己;说昨晚风大，突然起了大浪，当时铁蛋一个人在船头，被浪扑海里了。

奶奶的哭声突然放大了。叶子妈却停止了哭，拿起电话，打给叶子的二叔。放下电话，再次哇地哭了起来。

叶子一直没哭。只感觉胸口堵，腿哆嗦。

奶奶好像不信，推了爷爷一把，说，再去问问，是不是搞错了？

爷爷喘了口粗气，头耷拉着，迈着罗圈腿，一拐一拐走出去，快到大门口，还差点摔了。妈妈一推门，风一样跟了上去。

叶子也想去，被奶奶拉住。

？

爷爷和叶子妈回来的时候，后面跟个陌生人。这人是周成玉。他告诉爷爷和奶奶，船主张忠策不在家，在南京出差，他来转达张老板的话，千万别着急，已经安排三条船下海找人了。

奶奶问周成玉，昨儿个没救？

周成玉面色和悦，说，看您说的，哪能不救，我听说，铁蛋掉下去了，船上的灯都打开了，船员都趴在船帮上找……没铁蛋一点动静，也没看见人影。

周成玉跟奶奶要叶子爸的出生时辰，说找徐老二给算算，生还的希望不是没有。

叶子妈赶紧把叶子爸的生日时辰告诉了周成玉。

叶子的心忽悠一下松快些。

周成玉说，大婶大叔你们放心，连海挡大坝都派人去搜索了，谁都知道张总大度，花钱不怕，救人要紧。

临走，周成玉扔下两千块钱，说，本来想带点吃的，又不知买点啥，我兜里就揣了这点钱，有事，给我打电话。周成玉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不知为什么，叶子看见钱，心又紧了一下。

爷爷连说谢谢，让你们费心了。周成玉说，没事，应该的，这样，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去找徐老二。

爷爷送周成玉到大门口，周成玉走得很快，爷爷拐着腿，撵都撵不上。周成玉上了大吉普，爷爷伸出手，摆了摆，样子像在轰鸡。

？

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些人，男男女女，女的多，都是村里上了年纪的，爷爷和他们点点头，也不说什么。邻居王奶奶握着奶奶的手说，先别急，咱铁蛋命好，不见得有事。奶奶反而泪水婆娑，哽咽着说不出话。

叶子感觉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转身发现是同学小跳。平日快言快语的小跳，此刻一句话也不说，捏叶子的胳膊，眼神怯怯的。

人越来越多，屋里屋外都是。

这时，村里张罗白事的林成久也来了。他迟疑地走到爷爷面前，问，大哥，没有信儿？爷爷摇了摇头，想了想，把林成久拉到一边，小声说，成久啊，这事儿……这事儿……成久啊，你看是不是也得有个准备呀？

林成久说，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媳妇不让我来，怕你们误解，我是看着铁蛋长大的，俺爷俩有感情呀……爺爷说，我懂我懂，你心里有个数，别到时候——爷爷闭了下眼睛，还是有个准备好啊，你先别和别人说。

林成久连说，好，好，好。说完，不声不响地走了。爷爷急忙又喊住林成久，返身从柜子里拿出两盒烟，递给林成久。林成久推辞说，不不，咱哥俩……爷爷硬把烟塞进林成久兜里。

叶子的心又沉了一下，她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但她同样不确定，扭头瞅瞅小跳。

？

叶子一连三天没去上学。好像家人都忽略了她。好在有小跳，放学就来陪她，说说话。

第五天，一辆大吉普停在大门口。张忠策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周成玉。

张忠策握住爷爷的手，说，大哥，我来晚了你别挑，不瞒你说，手下人分头下海找了五天了，一点进展没有，我看……他压低声音说，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听张忠策这么一说，叶子妈又呜呜哭了。叶子感觉眼睛发涨。

爷爷的嘴唇抖动着，想把张忠策拉到外面说什么，被奶奶堵在门口，你得还我儿子！

爷爷瞪了奶奶一眼。

张忠策一脸无奈，说，大嫂不要激动，你要儿子很正常，别说是你，轮到我，我也会这样，问题是……

奶奶却说，人命关天，这么大的事，村里也不来个人，村长哪儿去了？

张忠策说，这事和村上无关，找人家干吗？说完递给周成玉一个眼神。

周成玉会意，去了车上，回来，带回一个纸包。

张忠策对爷爷说，这是五万块钱，你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准备，外道的话咱不说。

爷爷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张忠策说，钱你先拿着，有些事咱慢慢商量。

爷爷喘了口粗气，看了一眼奶奶，对张忠策说，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半斤八两你也知道……。

张忠策说，老哥，这我理解，你家二小子如果不想在外面打工，尽管来我这儿，我会妥善安排，不用他上船，你看行不？

爷爷木讷着。

张忠策再次把钱递给爷爷，爷爷这才接过来，递给了奶奶。

奶奶抹了抹眼角，瞅了瞅钱却不接。

爷爷问张忠策，用不用打条？张忠策说，不用，不用，您老还能讹我？有这么多人在场呢。

张忠策又转向叶子妈，说，码头上正缺个做饭的，等事完了，如果你愿意，就去码头做饭，挣俩钱补贴家用，供孩子上学。一边说，一边看着叶子。

叶子头一偏。

张忠策尴尬地摇了摇头，说，这样吧，你们先休息，有个业务急需办我先走，有事随时和周成玉联系，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张忠策离开以后，叶子发现奶奶从衣兜里摸出钥匙，开了炕柜铜锁，把钱放进去，锁上，还使劲按了按。随后，奶奶趴在柜子上，无声地哭。

叶子妈没哭，眼睛盯着奶奶。

？

几天下来，奶奶像患了魔症，说话不在调上，颠三倒四的。妈妈眼皮哭肿了，也熬糟病了，起不来炕，村卫生所的赵大夫天天来挂吊瓶。跑腿的事儿都归二叔，爷爷指派他，他骑摩托东跑西颠，在叶子眼里，他是最累的人。

忽然有一天，二叔像想起什么似的，提醒叶子说，叶子，你不能在家待着，你得上学，别耽误功课。

叶子有好几天没上学了。这时，她竟然有了永远不上学的想法，她要在家等爸爸。可她没说，没敢说。犹豫再三，最终她还是去了，在小跳的陪伴下，如同一个新生，走进既熟悉又陌生的教室。

？

转眼十多天过去，爷爷决定给叶子的爸爸办丧事。他电话喊来林成久，商量如何办。林成久说，人没找到，只能影葬。

爷爷说，那就拜托你了。

影葬？影葬是什么？叶子不懂，问爷爷，爷爷说，影葬……也没什么，习俗。所答非所问。

叶子转向奶奶，奶奶支吾说，这个……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叶子懂不懂并不重要，一切都在紧锣密鼓进行。

林成久雇用一辆小面包，把白布、黑布、祭品之类的东西拉来了。爷爷没看见棺材，问林成久。他告诉爷爷，棺材张老板准备，不用你管。爷爷皱了皱眉头，说，这好吗？林成久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让你省钱还不好？

邻居们看见林成久拉来丧葬品，也陆陆续续过来送纸送钱，一拨拨来，一拨拨走。

小跳来到院子里，用诧异的目光盯住那堆烧纸，歪着小脑袋，低声问叶子，找到啦？叶子说没有，影葬。小跳又问，什么叫影葬？叶子说，我也不知道。说完，茫然地呆在那。

？

张忠策坐着大吉普来了，后面跟着一辆小货车，载着花圈、纸马、纸电视和一列纸的小火车。

张忠策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对爷爷说，我又筹了些，你拿着。爷爷发现纸包比上次大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张忠策把爷爷拉到一边，说你点点。爷爷说不用。张忠策问，听说明天下葬？爷爷点点头。张忠策说，巧了，徐老二也说明天是个吉日。爷爷说，听林成久说你准备棺材啦？张忠策说，嗯，明天一早就到。爷爷说，让你破费了。张忠策说，应该的。

张忠策想了想又说，咱先小人后君子，立个字据吧。爷爷说，依你办。张忠策还解释说，老二和老大媳妇的事，都立在字据里，你放一百个心。

也许是说到爷爷的心坎上，爷爷的眼窝湿润了。

自打爸爸出事，叶子头一回见爷爷落泪，还是当着张忠策的面。爷爷说，立就立吧，你也不容易，为了我儿子，也操劳不少……。

张忠策长叹一口气，理解就好。

爷爷把合同纸递给了叶子妈，说，老大媳妇，你也看看。

叶子妈没接合同，泪水滚出了眼眶，背转过身。

爷爷眯起昏花老眼，把合同举得远远地看，奶奶把老花镜递过去。爷爷简单浏览一遍，目光坚定地对叶子妈说，没意见我就签了吧。然后把张忠策手里的笔拿过来，落笔时手好像不听使唤，微微颤抖着，接着又伸出食指，在张忠策打开的印泥盒里滚了滚，按上了手印。

张忠策面色平静，说，该我了。也在上面签字押画。并且告诉爷爷，这合同一式三份，你我各一份，交村上一份。

张忠策瞅瞅炕沿的钱，关心地问爷爷，用不用把钱存到银行，我有车。爷爷想了想，说，不用了，先放着，不急。还说，不是撵你走，你是大忙人，你忙你的。张忠策临走还说，别看合同立了，有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得到。

小跳来了，给叶子送作业本。悄悄问叶子，他来干吗？叶子说，签字画押，给钱……给多少？有没有你的份儿？叶子吧嗒吧嗒嘴，没答上来。

？

第二天天没亮，叶子被奶奶叫醒，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被穿上了孝服，带到院子里。

棺材放在临时搭建的灵棚里，林成久差人打开棺材盖，开始入殓了。

先是把叶子爸穿过的一套旧衣服，包括帽子、褂子、裤子、衬衣、衬裤、袜子和鞋，挨着枕头，放在褥子上，盖上被子。再由两个人抬着，入了棺材。

叶子愕然了，误以为是幻觉，仿佛看到了爸爸，再睁大眼睛仔细瞅，并没有她想看到的……这时，奶奶和妈妈趴在棺材上呜呜哭。林成久喊，别哭，别哭，别把眼泪掉进去。

叶子也想哭，可她哭不出来。总觉得心里邊硌硌愣愣的。二叔走过来，低声对叶子说，叶子，哭，哭出声。

叶子有些害怕，强迫自己哭出声，可发出来的声音，自己都觉得怪怪的。于是，也就不再哭了。好在，没人责怪她。

张忠策不知何时来的，他插了个空挡，走到棺材前，拜了拜，看样子也想磕个头。被林成久阻止，说，都同辈，鞠个躬就行了。他就鞠了躬。爷爷赶紧把叶子拉下，让她跪下还礼。

出殡的时辰到了。林成久把叶子叫到棺前，举起丧盆，低声告诉她，我这是代替你。然后往地上一摔，用灌顶的声音喊，“起杠！”于是，二踢脚上天，棺材离地。送葬的队伍，在“一路走好”的哭喊中，徐徐离开。

瘦小的叶子手捧遗像，夹在队伍中间，一直默声不语。

出了村口，在路边的一块空地，林成久点燃了叶子爸的旧衣物。哭殡的妇女们从队伍分离，绕火堆一周，鞠个躬，脱下孝帽往火堆里抖了抖，然后她们顺原路回返。叶子妈没有来，叶子听奶奶说，即便是没病也得躺在炕上，因为有说道。是什么说道，叶子也不清楚。唯有叶子，跟着送葬的队伍继续往山上走。她忽然感觉孤独，要是小跳来陪她就好了。可惜，小跳上学去了。

来到墓地，叶子突然发现爷爷一夜之间变成了白头翁，兀自站在一旁，像一棵孤零零的枯树。偶尔，林成久凑过去耳语，爷爷只是点头，很少说话，目光呆滞。

坟头立起来了。叶子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临别一磕的时候到了。叶子跪了下来，磕个头，立马站了起来。她心里清楚，坟里埋的不是爸爸。

？

回到家门口，叶子发现院子变样了。门口搭了锅灶，一位胖师傅操动长把铲子，在临时搭建的灶前烹炒煎炸，热气弥漫，香味扑鼻。很快，院子里摆上两趟桌子。很快，村里的男男女女来了许多人，把桌子坐满了。

……叶子有种被湮没的感觉，她独自躲到院子外的草垛后面，不让人看见。说不清为什么，她流泪了，接着用手堵住嘴，哭出了声。闷闷的。

席散了，叶子才慢慢从草垛后面走出来。奶奶一眼看见她，大声叫了声，叶子，你上哪去啦？奶奶疼孙女儿，拉着她去了厦子，里面放着各种各样剩下的菜。奶奶样样数数搛到盘子里，盛了碗饭给她。

叶子这才有了饿的感觉。

？

叶子上学后，每天放学，她躲开小跳，一个人来到海边，待上一会儿。

一天，她正坐在海边一个高坡上，凝望大海，小跳不声不响来到她身边，默默坐着，陪着，什么也不说。

临走时，叶子认真瞅瞅小跳，把小跳瞅蒙了，问，你瞅我干啥？

叶子说，哎，小跳，我爸爸要是突然回来了，咋办？

什么咋办？

坟还能扒了？

肯定扒呀。

那不白花钱了吗？老板给的钱，还能往回要吗？

小跳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两人离开海边，慢慢往家走，走几步，叶子就不由自主地回回头……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