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丛中的情话与挽歌
——听重庆市歌剧院新作《尘埃落定》

2019-04-25 09:13陈志音图片提供重庆市歌剧院
歌剧 2019年1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土司歌剧

文:陈志音 图片提供:重庆市歌剧院

根据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同名小说编创、重庆市歌剧院举力推向舞台的新作《尘埃落定》,春季入选2018年“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发展工程”重点扶持剧目名单,初冬即在寒意深浓的巴山夜雨中开启大幕,12月6日至9日完成了首轮四场公演。

《尘埃落定》,坚持集中优势“兵力”、携同并肩合作“应战”。冯柏铭和冯必烈父子三度接手文本创作,后者首次排名在前;孟卫东初次应约重庆市歌剧院担任作曲,廖向红同为初次为该院导戏,许知俊则已是数次指挥重庆交响乐团;A组男一号特邀男高音歌唱家王宏伟领衔,亦为“民族”歌剧平添亮点。第二位“外援”是来自武汉音乐学院的旅意青年女中音歌唱家李思琦饰演女二号土司太太,B组男一号和两组桑吉卓玛及其土司、大少爷等,一概任用本院本地演员。我们再次为西部歌剧重镇新秀人才表现可嘉鼓掌喝彩。

开放在蓝天下的花

原著讲述康巴藏区最后一个钦定土司与汉族女子生下次子,这个酒后产物貌似“傻瓜”实则天赋奇特的经历传奇。从洋洋三十万字原著里,两位编剧萃取精华,依循歌剧文本范式,写出“罂粟花开”“麦香时节”“边市清晨”“官寨黄昏”四幕。前两幕于“季”、后两幕于“日”,四幕皆与“时间”相关。而故事发生地的戏剧空间则虚实相间动静有致:第一幕满山遍野红得刺眼的罂粟花海,象征着“贪婪”与“情欲”、“杀戮”与“血腥”;第二幕火炉锅灶翻炒的麦菽颗粒,潜藏着“财富”与“恩赐”、“煎熬”与“困惑”;第三幕热闹喧腾拥挤的男女老少,暗喻着“风情”与“民心”、“躁动”与“变幻”;第四幕森严神秘的官寨城堡,预示着“封闭”与“禁锢”、“颠覆”与“崩塌”,可谓用心良苦巧思心机。

原著中二少爷繁复而恣意的情事,经编剧笔墨清理点染,尽可能提纯、提炼、提升。某些自然化、民俗化的描写,在歌剧中得以简化、淡化、净化、美化。将“阴暗面”去除后,二少爷基本算是从一个“阳光少年”成长为“正派青年”。他和初恋纯洁的爱情“如歌如吟如诗如画”,成为一段牵挂永生的《情话》。虽然卓玛仍是被土司太太强行做主赐婚于银匠曲扎,但两人结合投奔光明成为“红藏人”,最终影响二少爷做出理性而明智的选择,他高声呐喊“自由!自由!”的同时,触发家仆欢庆解放的回声,农奴制大厦倾覆,太阳普照歌飞舞引。《尘埃落定》寓意深刻发人深省,个体命运的转折与社会形态的变迁,紧密结合浑然一体,相当富有说服力。有些奇异的情节尽量不让人感觉突兀或生硬,从而变得合情合理。金珠玛米、五星红旗,康巴藏区与祖国母亲和谐一体,似乎皆为顺遂天道自然规律。

但,既然编剧让二少爷“问天问地问神明”,何不再添加一句“我在哪里我是谁?”。这句类似哈姆雷特名言式的盘诘,在小说里反复出现,是二少爷天天早晨念叨的呓语。原著读者大多都会有一点心理期待,打着人物标识的专属口语。你就让他唱一句,既有力度又有深度且耐人寻味,多好!

众所周知,康巴藏区斑斓瑰丽,风土民情引人入胜,再现舞台美轮美奂。廖向红导演班底在审美意识上高度统一,虚实结合的景观设计,带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所有多媒体语言用得恰到妙处,开初那幅双筒望远镜的透视画面,天空有一只孤鹰盘旋,旋即消失在镜头之外……雪山峰峦四季更迭,大野草原风光无限,这就是二少爷的主观视角。在红色花丛前,俯首弓腰起舞的奴隶;在白色帐篷里,推杯换盏的贵族,身份高低形态各异,服饰着装一目了然。而一群神秘而诡异的复仇者却是清一色的黑,夜行装束宽大披风年龄不分年代不明,同满台花色形成鲜明对照。

“用嘹亮的歌声迎接解放,唱吧唱吧唱吧!用激昂的舞步跨越千年,跳吧跳吧跳吧!”第一场演出,我们听到“翻身农奴把歌唱”却未看到藏族儿女欢腾的起舞。在次日上午的《尘埃落定》座谈会上,有人提出,从情绪高涨时观众的心理期待说,应加上一小段藏族的踢踏舞?原来是写了谱也排了舞。那干吗不让演员跳起来呢?好吧,第二场果然就看到了欢腾的踢踏舞。满场气氛持续升温,尽管不似专业舞者技艺娴熟,但演员们感觉状态全在戏里,全都“嗨”起来了。

倾听你永生的情话

听说《尘埃落定》委约孟卫东作曲,我们就把心放回了原处,无须多虑“耳朵受损”的问题。况且还有2011年同为藏族题材的歌剧《红河谷》,2017年的现实题材歌剧《呦呦鹿鸣》在先,他,已经让我们见识了“旋律高手”的艺术功底与审美意趣。这部歌剧题材另类,作曲家竟然也会感觉到一个“难”字。

因为主人公原非一个平常人,还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似懂非懂似傻非傻。谁知道“傻子”的音乐,应该写成什么样?既要考虑这个戏的特殊历史背景,也要兼及角色的生长环境地域,还要照顾大多数普通观众的欣赏习惯。“我的原则是:好听是第一位的!”孟卫东理直气壮声言,“演员爱不爱唱,观众爱不爱听,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两场听下来,笔者可以负责任地说,歌剧《尘埃落定》,好听!听过一遍,普通观众至少也能记住其中一两段。最好听的《情话》,歌词与旋律就在散场的人群中飘浮荡漾,身裹棉服的老人孩子和青年男女意犹未尽随口哼唱:“你是我的达瓦(月亮)/你是我的尼玛(太阳);你是我的珠穆朗玛/你是我的香格里拉……”终曲《唱吧!跳吧!》简洁明快朗朗上口,谁都能心随声和引发共鸣。

序曲,开初起音雄浑粗犷鼓号齐鸣。音乐主题随之由弦乐牵引,清新流畅赏心悦耳。这是典型的藏族曲风商羽调式,而四句之后的移调转调又是那么舒朗而自由,仿佛高原清风从康巴藏地扑面而来。孟卫东民族音乐根基深厚,曾经深度采风积累了丰富的藏族音乐素材。但在歌剧《红河谷》里,他就用得审慎而节俭,《尘埃落定》同样相当节制绝不泛滥。因为作曲家深知这也是一部歌剧,而非藏族民歌“串烧”,好听归好听,但那绝对不是歌剧。他必须在音乐的戏剧性、紧张度上多花心思下足功夫。

所有角色唱段,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张口律动顺畅流丽,张弛起伏变化对比,自然亲切不乏新意,真是太好听了。这部戏,重唱写得最见功力、格外精彩的,如,七个复仇者永远以多声重唱发出誓言,他们的音乐比较“现代”偏重戏剧性;而土司一家主仆的重唱则相对“民族”倾向角色化。最高级的是,二少爷和卓玛极尽抒情性美感的二重唱,同时穿插交织着土司夫妻、父子各怀心机的三重唱。这段五重唱,可能是歌剧中“爱情”与“阴谋”扭拧纠缠合为一体的特殊范例。

笔者个人感觉,全剧音乐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土司太太、二少爷生母自绝之前的《袅袅云烟》,这是一首“藏族”味道不那么浓重的唱段,一首非常歌剧化、角色化的女中音咏叹调。因为她原本就是汉家女子,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患者。孟卫东对她寄予了深切理解与悲悯情怀,一个始终“端”着的高傲凛然盛气凌人的土司太太,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摘掉面具袒露心曲,这就为她的所作所为建立了戏剧性的逻辑依据。一个可憎的“反派”成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尘埃”的悲剧色彩油然而生平添几分。

可以说《尘埃落定》是演员喜欢唱、观众喜欢听的一部新作,作曲家另辟蹊径勇于突破,超越自我的同时也超越了某些同类题材的高度。

永恒之爱灵魂升华

曾经被川剧、舞剧等搬上舞台的《尘埃落定》,歌剧演绎独具一格焕然一新。

从《钓鱼城》开始,中央歌剧院常任指挥许知俊,这些年来同重庆交响乐团已有过无数次合作演出,他与乐手的交流互动、默契感应已达到相当高的程度。重要的是,他对主要演员也十分了解,深知他们表演的状态以及无意识、下意识的习惯。他的手势清晰简练,音乐自然生动且富于亲和力与感染力,演员唱起来舒服,观众听起来安逸。

青年男中音歌唱家刘广,经历《钓鱼城》《辛夷公主》等原创大戏担纲挑梁,如今已成长为歌剧舞台的台柱子。他,歌喉如初更见精熟,麦琪土司霸气十足,一副“土皇帝”的做派。在对待娇妻、憨儿、长子的态度上,他的声音表情分寸把握相对准确到位。B组的李宏,人物状态也令人信服。戴佳志和杨绍辉饰演的大少爷,骄横跋扈自以为是,这对男中音歌唱家比较注意人物的年龄与性格,同“父亲”拉开一定距离。但某些地方形体语言可以再自然松弛一些,大少爷装腔作势虚头巴脑没问题,但一定要在角色里。

女中音饰演的土司太太,这不是个讨好的角色,前面几幕多为面目不善恨声恨气。在人物刻画上,李思琦更偏向“歌剧性”,马岚则更注重“歌唱性”,这一点集中体现于最后那段《袅袅云烟》。前者的歌声更宽厚饱满很有戏剧性,后者的音乐更温婉细腻更具抒情性。两者都需要在表演上多注意细节与层次,土司太太就会更丰满、更真实。复仇者塔娜的戏份极为有限,一直到第四幕后半场才真容初露。从现场听与看而言,虽然安娜表演投入,但杨畹的完成度可能更接近理想。青年演员张翔、余地、向刘伟分饰二少爷的玩伴随从,他们的表演很努力,尽力贴近人物的身份与天性。

女一号桑吉卓玛,在书中她是二少爷情感启蒙的“老师”,歌剧则保留了“初恋”的定位,将其歌剧化地处理为一个纯情少女。第一幕温柔娇羞,第二幕干练决断,第四幕脱胎换骨。整体上来说,赵丹妮的表演相对完整流畅。从2007年《巫山神女》“亚妹”这个小角色,到2011年领衔《钓鱼城》女一号B角,一路走来,赵丹妮神速而稳健地成长起来。“我是风中的尘埃”柔肠百转悲戚忧伤,“我骑着马儿来自远方”神采飞扬,卓玛的主要唱段她都完成得不错,一串花腔清越灵巧如珠落玉盘。潘亚春的演唱,精确度与稳定感略逊一筹,花腔技术微见瑕疵,但她的歌声清丽宛若莺啼,自有一种动人魅力。

全剧的中心人物二少爷,因特邀王宏伟领衔主演而拉动票房拔高期待值。毫无疑问,他是民族男高音的“名歌手”,《小二黑结婚》《长征》《阿凡提》等歌剧,他的表演好得没话说。但,再好的演员也有自身的局限,《运河谣》里秦生就缺那么一点书卷气。在《尘埃落定》中他的扮相挺靠谱,一出场就像那个憨态可掬的二少爷。“罂粟又不能当饭吃”“画眉鸟可以换点心”……王宏伟生动地演出了这个角色愚钝掩藏的机敏。如若从声音造型上来说,本院男高音于子恒更年轻,优势也相对比较突出。二幕的《问》、三幕的《一条河》、四幕的《我很傻》《无始无休》,B组的演唱带给观众的听觉审美,似也更满足一些。于子恒需要的是更多机会更高要求,初上场的紧张就会缓解,高音区音准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满台群演据说大多“业余”,但听上去相当给力。混声合唱《罂粟花》已在情绪中;“香啊……饿啊……”,第一声出来令人热眼酸心;“二少爷好!二少爷早!”多么由衷纯朴自然;而怒斥大少爷,群情激奋能量惊人;尾声的载歌载舞更将全剧推向高潮。在地方院团的歌剧演出中,这支歌队可能最接近“专业”水平。

继《钓鱼城》《辛夷公主》等力作后,已然形成自主品牌的重庆市歌剧院,在西部地区可谓独占鳌头。单以歌剧族群及原创领域而论,重庆市歌剧院的起跳与超越,恐“广深”也难以企及,“北上”之后可与闽、鄂并列第三?《尘埃落定》还有提升空间,愿其在不断调整演出的过程中愈见成熟日臻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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