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傅雨箫 编辑 | 孙钰芳
从鸟瞰图上看斯特拉斯堡的形状,很有意思,莱茵河的一条支流伊尔河穿城而过,它形成一个圆环,像一只从天而降的指环落在城市中心,被它套在中间的大岛是斯特拉斯堡的核心区——小法兰西。
如果一个阿尔萨斯人出生在1869年并活到1945年,他此生会更换5次国籍。这一奇特的现象正是阿尔萨斯历史的缩影,这块德法之间的宝地数次在两国之间易手,1945年阿尔萨斯区归入法国,但由于其独特的历史,这片地区的诸多城市中依旧保存着大量德国文化的痕迹。在阿尔萨斯人的日常生活中,一些极为“德国”的饮食习惯和生活风俗根深蒂固,而作为阿尔萨斯曾经的首府,现在下莱茵省(Bas-Rhin)的首府,斯特拉斯堡便这一特征的缩影。我一直想到这里切身体会一下德法之间的差异。
从鸟瞰图上看斯特拉斯堡的形状,很有意思,莱茵河的一条支流伊尔河穿城而过,它形成一个圆环,像一只从天而降的指环落在城市中心,被它套在中间的大岛是斯特拉斯堡的核心区——小法兰西(Petite France),这个称呼正好说明斯特拉斯堡具有一些非法国特性,否则就没必要强调其与法国的联系了。城市重要的地标大都集中于这个大岛,我环岛而行,如果说这里有一些法国气息的话,也被改造得不那么纯正了。
斯特拉斯堡圣母院自修建完成以来,一直是欧洲最知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因此我一到斯特拉斯堡便直奔大教堂。
在火车上,我已经查阅了大教堂的资料:它在公元十一世纪初修建于一座古罗马神殿的遗址上,然而这一工程因一场大火而终止。十二世纪,新一轮修建浪潮开始。德国建筑师冯·斯坦因巴赫(Erwin von Steinbach)按照当时流行的哥特风格设计了教堂的大部分。经过整个十三世纪,这座宏伟的教堂才得以完工。
斯坦因巴赫最初设计的教堂外观非常接近巴黎圣母院,但到了十五世纪,人们希望为教堂外观增添更多装饰,因此在玫瑰窗上方添加了和两座钟楼齐平的长方形空间,还在钟楼上增加了纯粹装饰作用的尖塔,使教堂陡然增高了一大截。可惜由于经济原因,当时只修建了一座尖塔。从十六世纪到今天,人们为修建另一座尖塔提供了各种方案,期望第二座尖塔得以落成。不管怎么说,只有一个尖塔的教堂总像是没有最后完成,就像一个总没有跨越青春期的孩子,处于躁动不稳定的状态。如何让大教堂显得成熟完善,是前人留下的一道智力谜题。
如果我们从圣母院的西面接近这座庞然大物,首先会经过布满纪念品商店的步行街,街两边可以看到一些德国特色的木筋房。虽然这些建筑历史悠久,却丝毫没有老旧陈腐的迹象,每一座都被收拾得干净得体。类似的德式建筑在斯特拉斯堡大街小巷都很常见,似乎在时刻提醒我们这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法国,而是一个保持着文化另类姿态的城市。
大教堂由深红色沙石建成,但主体结构的屋顶却采用了在德语地区常见的浅绿色。两种颜色是否协调取决于我们的视觉习惯。即便斯特拉斯堡圣母院没有加建尖顶,我们一眼望去,也会觉得和巴黎圣母院大异其趣。尽管同为哥特式风格,但巴黎圣母院的整体建筑追求的是均衡协调,外部装饰也服从于这个原则,不会破坏稳重庄严感,而斯特拉斯堡圣母院却极尽繁复之能事,建筑本身好像只是用来承载外部装饰似的。
圣母大教堂的整个西面墙体被细柱、小尖塔、雕像、柳叶窗式的镂空装饰覆盖得满满的,它们的阴影在阳光下投射到墙面上,产生重重叠叠的效果。三座大门上的圆拱和旁边的立柱也是被雕像遮盖得密不透风。所有的线条都遵循着垂直纤长的原则,将我们的目光引向高处,只有正中央的玫瑰窗被各种圆弧形的石雕线条缠绕。
经过多年的整修,圣母大教堂的绝大部分雕像都被修复。玫瑰窗周围的尖塔状装饰上有国王们的骑马像,玫瑰窗的上方是耶稣和十二信徒的雕像,再上面有一排小巧的天使,它们形态各异,却都带有绿色的翅膀。左边钟楼上的尖塔高132米,上面还有高10米的塔尖。作为斯特拉斯堡的标志,圣母院一直到19世纪都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正如维克多·雨果所说,这是一个“轻盈又精致的奇迹”。
我从教堂左边的侧面排队进入教堂。与外面的繁复相比,教堂内部的装饰少得多。石柱和墙壁几乎称得上朴素。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所有彩窗都保存完好。要知道,脆弱易碎的彩窗经过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三场浩劫,以及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能幸存下来实属不易。
教堂外强烈的光线照亮了精致的彩窗,它们的光影也将些许颜色投射在白色的交叉拱上,但这点亮度远不足以让我们的双眼探索教堂内部。教堂内黄色的吊灯弥补了光线的不足,它们散发出的暖色光线仿佛给冰冷的石头提升了些许温度。西面的玫瑰窗上没有一个人物,全都是以各种花纹装饰,这在哥特式教堂中是非常少见的。正中央的金色花蕊周围是一圈留白,再外面依次是蓝、黄、红、绿等亮色。花瓣间由黑色隔开,因而留白处也不显得空落。黑与白中和了色彩的过度鲜艳,使得玫瑰窗显得颇为淡雅清新。
二战时期,斯特拉斯堡被德国占领,希特勒提出将圣母院作为国家纪念文物保护起来,因而摘除了所有彩窗。直到1945年盟军胜利,美国人才在一座德国盐矿中发现了这些完好无损的彩窗,因为远离战火,我们才得以见到这些中世纪流传下来的瑰宝。
斯特拉斯堡圣母院另一个宝贝是放置于东南角的天文钟。十四世纪中期,一位无名匠人制作了第一座摆放在此的机械钟,这座钟早已停止运行,它的一只定时展翅鸣叫的机械公鸡保存在圣母院旁边的罗翰宫(Palais du Rohan)。目前,它是地球上最早的机器模拟生物装置。钟上还装饰有圣经中的三位国王,每隔一小时,他们便从钟出现,向圣母和幼年耶稣鞠躬行礼。因而,这只钟被称为“三位国王钟”。
从大教堂屋顶俯瞰斯特拉斯堡 摄影/ 图虫创意
第一座钟于十六世纪初停止运行后,人们在它对面的墙壁上放了一座更加“野心勃勃”的作品。这座钟不仅标示了太阳系星球的运行轨道,以众多绘画、雕像和机器人做装饰,还有一套音乐铃,该系统一直维持运行到十八世纪初。
第三座钟——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使用了第二座钟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式的外壳和装饰,里面的机械装置却出自十九世纪的天才机械师、数学家、天文学家史维勒戈(Jean-Baptiste Schwilgué)之手。
这只天文钟颇为复杂,如果没有专业人员讲解,一般人很难看明白各个部分的作用。每天中午十二点半,教堂会将钟启动,并配有讲解,这时候会有很多人在教堂外排队。
时间一到,教堂开启大门,我便随着人们鱼贯而入。很快,天文钟外的栏杆边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幸亏钟很高大,即便没有挤到最里面也可以看到。天文钟最下面的指盘上标示着日期和星期,它可以准确计算出每天的日出、日落时间,斯特拉斯堡上空太阳、月亮每小时的位置,还能预报出那些日期不固定的节日,比如基督教中很重要的复活节。在指盘前的地球仪上,我们能看到斯特拉斯堡上空群星的位置。
钟的上面一层是乘着马车的七位希腊罗马神明,分别代表着一星期中的七天:戴安娜(Diane)、阿瑞斯(Ares)、赫尔墨斯(Hermes)、朱庇特(Jupiter)、维纳斯(Venus)、萨登(Saturne)和阿波罗(Apollon)。他们头顶的钟盘标示着斯特拉斯堡本地时间(金色指针)和标准时间(银色指针)。每当十二点半,钟左侧的小天使会敲三下铃铛,右侧的天使则会翻转手中的沙漏。再往上看,还有表盘标示着太阳系各行星的位置以及其他星座,更上面的是月亮的圆缺变化。
最顶端的部分,是亮点所在:自动机械装置表演。“死神”每小时敲响手边的钟。他的面前,四个代表人类生命阶段的雕像轮流经过。十二点半,上面的十二位圣徒经过耶稣面前,接受他的祝福。第四位、第八位和第十二位经过时,天文钟左侧的公鸡便会展翅高鸣。
这座精美辉煌的天文钟至今仍在运行已经是个奇迹,更神奇的是,它的测算与现代科技的测算只有几秒之差。
斯特拉斯堡城市历史博物馆(Mus é e Historique de la Ville de Strasbourg)离圣母院不远。狭窄的街道两边有很多甜品店和小餐馆。因为正值午餐时间,奶酪和洋葱浓郁的味道在整条街上弥漫。也许有人不习惯这种味道,但我却觉得很诱人。到斯特拉斯堡后我一直忙于参观,没顾得上正正经经地吃顿饭,此时闻到饭菜的香味顿感腹中空空。不过我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先去看博物馆。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不了解它的历史脉络我总会觉得有点不踏实。饿着肚子向博物馆走去时,忽然想起拿破仑也是这样,他在征战欧洲时,每到一地都会首先掌握当地的历史和人文状况。只是那时还没有这种讲述地区历史的博物馆,而我现在可以轻松享受,是很幸运的。
博物馆坐落在河边。这座建于十六世纪的建筑最开始被用于住宿。当时一楼住着屠夫,二楼住着为年度集会赶来的商人们和外国喜剧演员。在十九世纪,这座建筑被改为装饰艺术博物馆。二十世纪初,其展品被转移到罗翰宫。最终,这里成了历史博物馆。
斯特拉斯堡所在的阿尔萨斯地区自古就是日耳曼人和法兰克人争抢的地盘。公元962年,萨克森·奥托大帝(Saxon Otton le Grand)在罗马被加冕为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斯特拉斯堡当时隶属于这个地缘广大的帝国。帝国名号虽然响亮,但内部却很松散,没有统一的行政体系。四十年后,第一任主教杰罗德塞克(Walter von Geroldseck)被派往斯特拉斯堡任职。显然,当地人并不甘心成为主教的顺民。1262年,斯特拉斯堡人召集的军队和统治斯特拉斯堡主教的军队在豪斯伯根(Hausbergen)决一胜负。斯特拉斯堡人以少胜多,击溃了主教的军队。这场血战换来了斯特拉斯堡议会的完全独立,神圣罗马帝国派来的主教被架空,不再有任何干涉政治的权力。这个完全由民主选举产生的议会将带领斯特拉斯堡走向巅峰。
1514年,哲学家伊拉斯谟(Erasme de Rotterdam)来到斯特拉斯堡,为这座城市的繁荣惊叹。他将斯特拉斯堡称为汇集了“罗马人的纪律、雅典人的智慧、斯巴达人的自律”“没有暴政的君主制度、没有乱党的贵族制度、没有混乱的民主、没有过度的富有、没有自负的幸福”的城市。在这样一个理想的环境下,斯特拉斯堡的经济、教育、艺术都飞速发展。
十七世纪,隶属于哈布斯堡王朝的斯特拉斯堡和阿尔萨斯归于路易十四统治下的法国。幸运的是,它依然保有高度自治的权力。博物馆展有一幅路易十四的骑马画像,在画像的背景中可以看到斯特拉斯堡圣母院高耸的尖塔。在法国波旁王朝的统治下,从十八世纪开始,这座城市更为“法国化”。这里生产的贵族用品和服饰甚至引领了整个法国的时尚潮流,因此吸引了全欧洲的贵族前往。博物馆中展出了大量服装、器皿、工具等日常生活用品,同时也有皇室贵族的饰物珍藏。
从博物馆出来时,我对这座绿树掩映中的城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当代欧洲其他城市一样,我们所感受到的安宁,是经过几百年喧嚣而沉淀下来的。
斯特拉斯堡大街上的木筋房 摄影/ 傅雨箫
阿尔萨斯博物馆(Musée Alsacien)和城市历史博物馆间仅有一河之隔。和历史博物馆不同,阿尔萨斯博物馆的主题是这一地区普通市民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德式市井生活的展示让我着实见识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阿尔萨斯博物馆坐落在一座庭院中。从外表看博物馆所在的木筋房收拾得非常干净,像是新建的,但走进去就能感觉到它的厚重。每踩一步都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和屋中摆放的古旧家具一下子就把参观者带入了另一个古旧的历史空间。
阿尔萨斯的民间家具风格独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普通家庭的家具都是用比较便宜的木材制作的。为了让它们显得高档,制作完成后,木匠师傅会在上面涂一层漆,掩饰木头上粗糙难看的木纹。有条件的家庭,还会让人在漆面上绘制图案。博物馆里的很多家具都带有红色图案,上面点缀着装饰感很强的白色花卉和动物。这些家具有一种淳朴而略显笨拙的美,和统治该城市的上层人家的用具有着迥然不同的趣味。
最能体现阿尔萨斯市井趣味的物品是日用陶器。展示陶制器皿的展室被布置成普通人家的厨房。里面摆着放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陶制餐具。对习惯于使用瓷器的中国人来说,这些陶器显得非常厚重、笨拙,不过仔细观赏,又会觉得陶器上那些以粗糙笔触绘制的动物图案颇为本真可爱,显得生机勃勃。
在博物馆的地窖中,摆放着许多酒桶。阿尔萨斯的白葡萄酒非常有名。那些大酒桶就是储存和酿造葡萄汁用的。同时,就像所有被德国文化“占领”过的地方一样,阿尔萨斯也盛产啤酒。展柜中,放着几个非常德国风的啤酒桶。其中一只桶上,有个挺着啤酒肚的大汉以很不雅的姿势跨坐其上。在法国,这种形象是极少见到的。在斯特拉斯堡,我能感受到一些很不同于法国审美的艺术,德式的粗犷奔放取代了法式的精致优雅。
街边纪念品商店的橱窗里摆放了很多布谷鸟钟或啤酒杯。显然,当地招揽游客的招牌是其德国风味。布谷鸟钟产自德国西南部,是离斯特拉斯堡不远的黑森林地区最知名的工艺品。在传统餐馆的菜单上,我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酸菜(choucroute)。它是阿尔萨斯的特产。德国人喜欢享用分量很足的肉肠和肘子,但吃多了会有点腻,而酸菜正可以解腻。我对酸菜很有感情,因为法国学校里的午餐通常不太符合东方人的口味,酸菜的味道能让我们想起家里的腌酸菜,因此很受中国学生欢迎。而且,通常和酸菜相配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德式肉肠。经过了一上午耗费脑筋的学习,我们早已饥肠辘辘。法国本土的菜肴和德国的比较起来太清淡了。我们更喜欢像德国人一样大块朵颐。也许法国人也同样喜欢,因此每隔一段时间阿尔萨斯酸菜配肉肠便会出现在学校的餐桌上,让一贯讲求文雅的法国人可以放下架子享受“粗俗的”大鱼大肉。
斯特拉斯堡罗汉宫 (正面 ) 摄影/ 图虫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