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1999年3月31日,科幻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第一部于北美上映。《黑客帝国》系列共有三部真人电影、九部动画短片,它们共同描述了一个人类文明与机器人文明共存的黑暗世界。2019年3月底,世界各地的科幻迷友都在庆祝它上映20周年。
《黑客帝国》在科幻史、电影技术史、文化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以一己之力,拉开了20世纪末的赛博朋克(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大幕,杀出了21世纪虚拟现实、人机交互的黎明。如痴如狂的观众们,从0与1倾泻而出的屏幕里,仿佛看见了“存在”的真谛。
1992年,剧本《肉食动物》出现在劳伦斯·马蒂斯的邮箱里。马蒂斯刚刚放弃了前途光明的法律职业,创办了一家名叫“混沌之环”的公司,想签几个大作家。
《肉食动物》是个恐怖故事,背景设定在一家施舍处里,富人的身体被用来做成汤粥,喂养穷人。作者正是沃卓斯基兄弟。在以后的日子里,很多崇拜者都在他们的姓氏后直接加“s”,叫他们“Wachowskis”。
当时沃卓斯基兄弟已经合作了多年。他们在童年时就一起创作广播剧,画漫画书,玩花样繁多的角色扮演游戏。他们生活在芝加哥南部的一个中产阶级社区,母亲是护士,父亲是商人。父母鼓励他们了解艺术,特别是电影。沃卓斯基兄弟喜欢20世纪50年代的经典电影,如《日落大道》《火车怪客》,也会看60年代和70年代的惊悚片,以及1982年里程碑式的《银翼杀手》。
沃卓斯基兄弟都辍了学。他们创办了一家建筑公司,同时还在写剧本和漫画。他们早期的电影知识,都来自著名独立电影制作人罗杰·科尔曼的回忆录。后者人称好莱坞B级片之王,能用一天两夜的时间,拍出一部风靡影坛60年的cult经典(在小圈子内受推崇的电影)《恐怖小店》,还是弗朗西斯·科波拉、马丁·斯科塞斯、乔纳森·德米、朗·霍华德、詹姆斯·卡梅隆的领路人。
沃卓斯基兄弟找到马蒂斯时,正赶上电影创意的大爆炸时代。好多编剧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好莱坞巨星。1990年,乔·伊斯特哈斯的《本能》卖了300万美元;同年,《致命武器》的创作者沙恩·布莱克把《终极尖兵》的剧本卖了200万美元。
马蒂斯看完《肉食动物》后不久,就签了沃卓斯基兄弟。虽然这个大快朵颐的剧本未必拍得出来,但是它给了沃卓斯基兄弟强烈的自信。很快,他们离开了建筑行业。
90年代早期的大部分时间里,沃卓斯基兄弟一直计划创办一本漫画杂志,好让他们把自己感兴趣的大杂烩一股脑塞进去,比如神话、机器人、量子物理、禅宗……他们没日没夜地研究武侠片,还有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戈达尔的《阿尔法城》,以及荷马的《奥德赛》。
他们为《黑客帝国》准备了好几个笔记本,没事就涂涂抹抹。头脑风暴的时候,会议室里放着“讨伐体制乐团”和“圣职”的唱片—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被他们当作输送灵感的白噪音。最终,他们放弃了漫画书,决心把多年的概念和规划放在电影剧本里。
这名黑客,实际是个外表平平无奇的上班族,叫尼奥。忽然,他遇到了墨菲斯,一个神秘的圣人,向他揭示了人类生活在邪恶的计算机模拟矩阵之中的真相。尼奥吞下了红色药丸,选择与计算机矩阵搏斗,并逐渐获取了新的力量,揭开了自己“救世主”的本来身份。
马蒂斯是学哲学的,一眼看出这个剧本跟笛卡尔的观点“我思故我在”十分类似。他惊喜交加,开始找机会宣传这个剧本。那时是1995年,学术大牛、黑客們创造了新的互联网社区,赋予自己新名字、新性别和新家乡。总之,美国的一群精英分子已经习惯于每天走进全新的虚拟世界。沃卓斯基兄弟的黑客剧本,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我们可以创造出想要的现实,那么,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哪一个“现实”是真实的?
剧本的动作感十足:追逐、枪战、直升机撞大楼……然而,没有什么电影公司看得懂。唯一表现出兴趣的是华纳公司,他们买下了剧本,但是一直闲置着。制片人迪·博纳文图拉和乔尔·西尔弗是早期的支持者,他们都说一开始大家一头雾水。“我坐在一间房子里,实际上我住在一部机器里?他妈的我们到底在干些啥?”
沃卓斯基兄弟找到了讽刺漫画艺术家Geof Darrow。后者制作的漫画书《Hard Boiled》拿到了1991年Eisner最佳作家/艺术家奖,这也博得了沃卓斯基兄弟的信任。Darrow在三部电影里都叫“概念设计师”。其视觉风格的一个最突出场景是:尼奥从噩梦中醒来。攻击尼奥的昆虫式机器人(由管子、观察屏和铆接接头组成),以及把人类作为电池的电厂,也都是他的作品。
《黑客帝国》第一部的预算约为6000万美元,听着还不少。不过,这个数字远低于华纳在《蝙蝠侠与罗宾》上的投入。华纳公司逐渐发现,电影观众已经越来越厌烦翻拍和炒冷饭,他们想要新的故事、新的冒险。迪·博纳文图拉认为,他们需要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
老板同意了。
1997年秋天,《黑客帝国》的团队在一个大仓库里,度过了难忘的几个月。主要是电影演员,他们在武术指导袁和平的监督下,开始了日常训练课程。袁和平是香港电影界的传奇人物,人称“袁八爷”。他早年习武,也做过武术替身。李小龙死后,功夫片急需接班人,袁和平和成龙联手,一部《蛇形刁手》,一部《醉拳》,风靡全港,走向世界。自然,沃卓斯基兄弟是他的狂热粉丝。
和刘家良那种传统武师硬桥硬马的动作设计相比,袁和平喜欢用威亚。因此,基努·里维斯、雨果·维文等人,经常被捆在绳子上,在空中甩来甩去。雨果·维文没几天就伤了骨头,不得不拄着拐杖走路。里维斯当时刚做完颈椎手术,还戴着颈托,袁和平尽量让他展示手部的动作。
不过也由于种种原因,第一部的打斗还是很节制的。等到了后面两部,袁和平才更加大展拳脚。
《矩阵革命》中的两场打斗戏堪称经典。一场叫“地狱俱乐部的生死决斗”,崔尼提、墨菲斯和守护天使进入了矩阵中的地下俱乐部,面对悬赏捉拿他们的梅罗文加。为了拍摄这一段,团队在天花板上装了轨道系统,好给钢丝上的演员们指路。
另一场叫“战斗,或死亡”,是尼奥与特工史密斯的打斗,这是一场超级百人大战。拍摄这个场景花了整整8个星期,之前的准备工作持续了好几个月。为了实现沃卓斯基兄弟所说的“爆炸性视觉效果”,剧本要求这场打斗在瓢泼大雨中发生。
从一条站满了史密斯的街道开始,然后摇到2500英尺的电闪雷鸣的天空,接着主角再坠入一座荒废的摩天大楼。为了制造出“特大雨滴”,团队使用了特制的仪器。一排排的史密斯特工奇观,是用替身演员和人偶一起完成的。替身演员站在后排,同时帮忙操作前排木偶的头部运动,好让每个史密斯的头都跟着打斗中的两人转动。
打斗是在赛博空间中进行的,所以影片要制造空中坠落的无重力感。团队发明了一种叫“调音叉”的索具装备,使演员和替身可以模拟无重力状态。本来,他们想在NASA的飞机上体验零重力的感觉,最后发现不切实际,就放弃了。而打斗中显现出重力的镜头,是在“蛋”里拍的,那里是挂着蓝幕的密闭空间,拍完打斗动作,后期制作人员就可以把动作和VFX背景合在一起。
有一种索具装备叫“扭转带”,是武术指导组和里维斯的替身一起发明的。它可以让演员在空中做十分流利的多角度旋转,比如后空翻。还有一种叫“牦牛索”,不少演员用它模拟完自由落体运动后,都想吐。
《黑客帝国》为電影技术史留下了一个伟大的关键词:子弹时间。
尼奥在一座摩天大楼的屋顶受到攻击,特工琼斯在近距离内向他射出了子弹。不过,尼奥已经熟悉矩阵里的规则,他开始学会操纵规则。1998年8月,拍摄剧本里这样写道:琼斯的枪响了,我们进入子弹时间背后的流动空间。尼奥在子弹之间高仆低就,空气像愤怒的苍蝇一样嘶嘶作响。尼奥不可思议地后仰,一只手放在地上。
这个描述很简短,而且令人费解。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知道这一段该怎么拍。
“子弹时间”比电影出现得还早。埃德沃德·迈布里奇使用放在赛道上的照相机,给奔驰的马拍照。每个相机都由一根横过赛道的绳子控制,当马跑过的时候,快门被触发。本来这个主意是想解决一场大争论:奔跑中动物的四条腿是否同时离地。迈布里奇把这些照片放在一个于光源前旋转的玻璃盘上,合成了一套原始动画—很可能给了爱迪生发明电影的灵感。
吴宇森的慢镜头效果也是大名鼎鼎。比如他的电影《英雄本色》和《辣手神探》。这也影响了沃卓斯基兄弟,因为他们也是吴宇森的粉丝。
不过,子弹时间还是由沃卓斯基兄弟发扬光大。它的特点是在时间上极端变化,比如观众甚至可以看到子弹飞过头顶;在空间上也极端变化,满镜头的同时,观众的视角也围绕场景旋转。只有虚拟的摄影机,在计算机生成的环境里,才可以拍摄出子弹时间的效果。
技术史上,子弹时间发展出了不同的应用:时间分割、视角变换、超慢镜头、暂时死亡、虚拟摄影术。
几十年来,视觉效果领域一直由旧金山的工业光魔公司把持。这是《星球大战》导演乔治·卢卡斯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创立的特效公司,最初用来制作第一部星球大战电影。不过,伴随90年代CGI技术的崛起,Manex视效也崭露头角。高级视觉特效总监约翰·加埃塔,在1996年与沃卓斯基兄弟见了面。他注意到他们想唤起“虚拟现实的感觉”。
在悉尼的一家全绿色场地里,里维斯吊着威亚,放在一个由120台摄像机组成的半圆里。威亚将里维斯向后拉,使他后仰接近90度,静止的摄像机在他周围此起彼伏地飞速亮起快门。所有的元素,都与数字插入的背景、空中的无数虚拟子弹,进行最后合成。
《黑客帝国》的拍摄花了两年时间,估计要花费75万美元的数字成本。它很快就被证明是值得的。有一次,当崔尼提跳起,子弹时间开始,然后慢镜头结束。她踢倒一名警察的镜头播放后,制片人乔尔·西尔弗起身大喊:“就是这样!这就是每个人都会站起来尖叫的地方!”
最终,Manex团队为《黑客帝国》创作了超过400个数字镜头。
《黑客帝国》上映前,华纳公司有个大担忧:《星球大战前传1:幽灵的威胁》要在夏天上映了。此时距离上一部星球大战电影上映,已经有15年。全球的粉丝都憋足了劲儿要为它献票房。而比起星球大战这样的超豪华制作,《黑客帝国》只是个R级片。因此,华纳要求沃卓斯基兄弟加快后期制作,在春天上映,躲开来势汹汹的暑期档。
华纳到底对《黑客帝国》有没有信心,至今众说纷纭。有人说老板乐观自信,认为会赚很多钱。但也有人说,华纳是用对待库布里克的方式对待沃卓斯基兄弟的:给他们钱,然后保持距离。
3月31日,《黑客帝国》上映。前五天的时间里,影片就赚了3700万美元的票房,并开启了互联网时代经久不衰的讨论:有些人觉得,这是一部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电影,里维斯穿着酷炫的黑色大衣,穿过天空向观众飞来;有些人则发现“黑客帝国”是一个警世恒言,让人们开始理解90年代末的混乱和不安。
《黑客帝国》促使观众进入了自己的“子弹时间”:慢下来,观察周围的世界。是谁控制了我的生活?我的快乐是否是程序输入所导致的快乐?这种存在主义的思考在90年代早期也存在,但是经过政治动荡的十年、技术飞速发展的十年,这个想法变得更加深入人心。
当沃卓斯基兄弟开始写剧本时,主流互联网还是调制解调器时代。等到电影上映,美国超过1/4的家庭都已经加入了宽带互联网。等到20年后的今天,沃卓斯基兄弟经历了沃卓斯基姐弟的阶段,终于成了沃卓斯基姐妹。
电影《罗拉快跑》的导演汤姆·提克威说,《黑客帝国》比它的时代提前了十年。他把这部电影视为真正理解“网络世界是我们的第二故乡”的指南。
沉浸在数字天堂里,同样有令人不安的副作用。网络成瘾的新兴疾病也在蔓延。到20世纪末,人们开始相信机器将超越人类。虽然从《2001太空漫游》到《终结者》,说的都是这样的道理,但现实的情况开始不让人乐观。1997年,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输给了IBM的超级计算机“深蓝”,他说“我害怕”。
《黑客帝国》提供了一种反抗的方式:吃下红色药丸,为真相和解放而斗争。然而,真相在柏拉图的洞穴的第几层,依然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矩阵”,人们先天地接受了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思维方式,而不是自己动脑思考真相。真正拥有自由的人,就是那些质疑所有矩阵、系统或信仰的人,哪怕质疑带来的东西,有时将超出人类理解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