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静
书名:《法治漫笔》
著者:高鸿钧
出版:译林出版社
技术控制似乎比权力统治更有效,代码规制似乎比法律调控更直接,私人管制似乎比政府治理更便捷。人生而自由,却无所不在枷锁中。
在《黑客帝国》中,一个黑客去同尼奥私下交易,尼奥从一本掏空的书中拿出一张非法软件,《拟像与仿真》的书名随之闪现。这个特写镜头暗示影片与作品的潜在联系,也传达了导演对该书作者的敬意。该书作者是当代社会理论大师鲍德里亚,导演卓斯基兄弟是他的书迷,影片立意、话语和意象无不闪烁着鲍式的思想、洞识与灵感。另一个线索是,德国的托依布纳是卢曼社会系统论和法律系统论的得力传人,他在《匿名的魔阵:跨国活动中“私人”对人权的侵犯》一文中,所使用的“魔阵”一词是Matrix的中文译名,而Matrix恰是“黑客帝国”另一种中文译名,两者都是对现代社会的隐喻。
现代社会的隐喻
Matrix是什么?它是母体,是魔阵,是系统,是控制。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置身其中,四处一望,我们可以见到官员、商人、教师、律师、木匠以及其他芸芸众生。Matrix无处不在:当我们置身办公室、课堂、会场、股市、网络、厕所以及睡梦中,它都如影随形,跟踪着我们,控制着我们。正是这个Matrix蒙骗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不见真相,麻醉了我们的神经,使我们觉察不到虚假。它禁锢了我们的大脑,使我们失去了反思意识;束缚了我们的手脚,使我们丧失了反抗能力。我们处在战时,却误以为和平;成为了奴隶,却误以为自由;拥抱愚昧,却误以为追求真理。于是,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在此系统里,我们是一段被编码的程序,代码决定了我们的功能,架构决定了我们的选择范围。在那里,我们选择程序和被程序所选择,我们甚至选择了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选择,而对于选择的真正考验就是再次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人们或者不能预测自己的选择结果,或者对他人的选择结果不能预测。我们有时知道应该怎样选择,却不能那样选择,有时虽然知道能够那样选择,但又不知道怎样选择。
上述语言和情景不正是《黑客帝国》的写照吗?那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机器控制的系统。然而,这不禁使我们联想到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韦伯的“铁笼”,福柯的“规训社会”,卢曼和托依布纳的“自创生系统”。在边沁那里,“全景敞视监狱”是控制囚犯的完美设施;在韦伯那里,自由的生命个体在算计和博弈中,最终却落入了形式理性的牢笼;在福柯那里,宣称解放的人类,最终却把社会打造成规训无所不在的牢狱;在卢曼和托依布纳那里,现代社会和法律都分化成铁板一块的系统魔阵。系统自我建构、自我描述、自我调节、自我维持、自我操作、自我创生;它是沟通的建造物,是代码区分的二元世界。
現实社会中的秩序
如果说Matrix就是社会的缩影,那么,它不是一个扭曲和虚假的社会吗?那么,正常和真实的社会又在哪里?柏拉图说,它在理想国里,现实是一个扭曲的洞穴。然而洞穴中的众生已经过惯洞穴中的生活,真实世界的阳光反而刺眼,于是人们宁愿生活在洞穴中,在黑暗中捕捉真实的虚影。实际上,在哲学王领导的真实世界里,人类并没有真正的平等和真实的自由。在那个理想国里,国王还是国王,士兵还是士兵,奴隶还是奴隶,所不同者只是国王用哲学统治,士兵具有了“卫国者”的光荣称号,奴隶换成了另一批“会说话的工具”。由此看来,那个真实的理想国,不过是另一个虚拟的洞穴,变化在于精神控制代替了身体枷锁。
面对这个充满魔力的Matrix所施展的“吸星大法”,老左翼在历史发展的“否定的辩证法”中陷入悖论;新工党则改弦易辙,匆忙中把“人类动物园”改建成“丛林迪士尼”;后现代主义在精神呜咽中叙说着对文明的不满,并在审美迷狂中实现着自我超越;新保守主义则根据旧版社会达尔文主义,热泪盈眶地宣布新自由主义是“历史的终结”;而原教旨主义则在极化地方性知识的精神亢奋中,从恐怖战略中发现了行动的力量。于是,热血青年从街头广场退入购物中心,产业工人急于把蓝领换成白领,莘莘学子则迫不及待地加入房奴、车奴和卡奴的虚拟矩阵。政治领袖在继续忽悠民众的同时,想方设法完成知识符号的现实超度,因为他们深知,知识就是权力,技术官僚就是系统控制的工程师,没有知识的权力,技术官僚就缺乏控制的力量;没有权力的知识,系统工程师的控制就无从谈起。
幸运的是,信息技术为人们建构了一个虚拟世界。人们在那里享受空虚的充实,而不再忍受充实的空虚;可以把陌生人变成老熟人,把老熟人变成陌生人;把妻子变成情人,把老板变成老公。真实世界是荒漠的废墟,单调而乏味,压抑而拘束,而虚幻世界则是奇妙的仙境,丰富而有趣,轻松而自由。
然而,这一理想不久就灰飞烟灭。虚拟社会天生也不自由,规制它的是架构和代码:架构就是约束,代码就是法律。代码是一种变相的规制,正如凝视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虚拟社会天生也不民主,统治它的是编程者、黑客和监控者,编程者设下程序“枷锁”,扣下代码“暗杠”,黑客的“特洛伊木马”游荡在我们信息隐私的王国中,随时可以攻陷我们的“城堡”,而无所不在的电子蠕虫就潜伏在我们的网络头脑中,随意透视我们的每根神经。
虚拟世界造成了信息偏食和群体极化,带来了网络贩毒和在线卖淫,导致了违法与犯罪的隐蔽化、跨国化和全球化,而这一切都对现实社会构成了侵害。于是,现实的法律对网络的架构和代码进行规制。由此虚拟世界与现实社会相互联通。更准确说,虚拟世界是现实社会的翻版,现实社会是虚拟社会的投影,扭曲社会是正常社会的镜像,正常社会是扭曲社会的别称,正如数字不过是自我的心理投影,真实乃是大脑中的刺激信号。技术控制比权力统治更有效,代码规制比法律调控更直接,私人管制比政府治理更便捷。人生而自由,却无所不在枷锁中,虚拟世界中自以为自由的网民,也许比现实社会之人更是奴隶。
生活世界的法律与自由
如果说“锡安”是人类的缩影,它被自己的制造物逼入绝境之后,生存迫令自然就是“拯救锡安”。“锡安”隐喻上帝子民之城,暗指基督教圣地,是西方世界的缩影。于是就有了自我与他者的区分。自我是西方,是正义的真实社会;他者是非西方,是邪恶的虚拟世界;正义与真实的化身是尼奥,邪恶与虚拟的符码是史密斯,于是一场进攻与防卫、恐怖与反恐怖以及生存与灭亡的大决战不可避免。虚拟世界的机器人强大无比,不然,便不足以表达人类恐惧之深,不足以彰显人类危机之重,更不足以体现人类拯救之迫。尼奥隐喻耶稣,一位黑客出身的“克里斯玛”,他要破解母体自我繁殖的密码,改变等式平衡。
昂格尔是另一位预言者,他宣称自由主义的形式法业已解体,取而代之的法范式或许是源自生活世界的习惯法。这种视角与埃利希的“活法”暗合。这两位预言者的预言并没有很快应验,欧陆的法典“死法”早已把埃利希的生活“活法”吞没,而美国的自由主义形式法并未解体,解体的却是预言者所创建的批判法学流派。不过,在法律全球化过程,他们的预言有些歪打正着。新商人法以商人私约的形式成为了“活法”,逃避了主权的规制,托依布纳说这是埃利希“活法”预言的兑现。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来自经济系统的“活法”却成为规避劳保和环保的“腐败之法”。
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尼奥不过是一段超级程序,而“先知”也不过如此,他们的合谋与“锡安”大众的合力,也无法应对虚拟世界的进攻,因为系统的代码早已设定,程序按其功能迫令,是其所是,成其所成,毁其所毁,灭其所灭。更何况机器人比人类更少怯懦和私心——设计时把这些基因缺陷剥除了。这就需要尼奥返回源代码,会见程序设计师,通过改变源代码改变等式平衡,改变系统的运行逻辑。马克思、尼采、福柯和哈贝马斯尽管路径不同,都认为现代性问题主要出在源代码上,都想设法改变现代社会的源代码。
对于社会的反思来说,一万句苦口婆心地劝谏,不如一个灾难的教训更有效;对于人类和平而言,一千个世界主义的口号不如一次残酷的战争更有效;对于系统的调整来说,一百种环境刺激不如一次重大危机压力更有效;对于民主和自由来说,数十部宪法不如一个个自主的公民更有效。故而,马克思从阶级压迫中预见了解放的动力,康德从战争的残酷中看到了永久和平的曙光,福柯从权力的规训中洞悉了个体伦理完善的重要性,哈贝马斯从生活世界自主公民的呐喊中察觉了现代性的希望。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