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培
自从有了人类社会,便有了各种习惯、禁忌、规范,同时也就有了各种犯禁行为,有了各种惩治手段。犯罪是人类社会的副产品,是人类社会无法消除的一个毒瘤。犯罪理应受到刑罚的制裁和惩罚,但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时代如何对待犯罪,则考验和检验着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社会的管理者和一个时代社会成员的观念、智慧和宽容程度,是这个时代观念、智慧和宽容程度的试金石、温度计和晴雨表。
刑事政策反映治世态度
犯罪情势严重到底是治下有罪还是治者有失?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一向反映了当政统治者基本的治世态度。商代开国君王成汤有一段话讲道:“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尚书·汤诰》)大意是:你们有善行,我不敢掩盖;罪过在我自身,我不敢自己宽恕自己,因为这些在上帝心里都明明白白。你们万方有罪,原因都在于我;我有罪孽,不会连及你们万方诸侯。古代帝王有了如此的仁爱之心,就会对犯罪采取比较温和的态度,就会积极地修政积德,甚至通过发表罪己诏谴责自己,通过颁行大赦令解放罪犯,以此达到社会重新和谐的状态。
然而善恶之间往往是寸短尺长。所谓“四夷宾服,海内晏然,囹圄空虚,刑罚久厝不用”不过是粉饰之词,所谓成康之时,“刑厝四十余年不用”,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昙花一现。打开一部中国刑法史,中国古代社会有的是严刑峻罚,囹圄成市。汉宣帝时期的廷尉史路温舒曾专门向皇帝上表的《尚德缓刑书》一文中,指出了汉承秦制,任用酷吏、司法黑暗、严刑峻罚依然是“十失一存”的客观存在。路温舒痛心疾首地指出,凡为治狱之吏这些人,犹如身怀利器,必生杀心,是故必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败法乱正,离亲塞道”是必然现象。面对严重的犯罪现象,是实行更为严厉的刑事政策,从重、从快、从严地快刀斩乱麻,还是检视当时的社会政策,寻找出犯罪原因进行釜底抽薪,是中国古代两种不同的治世价值倾向的表现。
宽民严官的为政之道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能够体察民情,了解民间疾苦,经常反躬自省的为政者,即使厉行法治,也会不时地下颁罪己诏、发布大赦令或者调整刑事政策,释放为政者善意,排解社会怨气,最大程度上发挥社会的自净作用。
公元前167年,在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足令后世难以忘记的事件——汉文帝废肉刑。汉文帝刘恒即位十三年,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淳于公无子男,只有五个女儿。当行会逮,淳于意怨骂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其少女缇萦,自伤悲泣,乃跟随其父来到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亡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汉文帝,汉文帝怜悲其意,同时不禁反思己过,遂制诏有曰:“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自愧。”于是汉文帝力排众议,决意废肉刑,从而为浓郁的中华刑法文化添上浓重的一笔靓丽之色。
无独有偶。隋文帝杨坚是历史上有名的节俭省用、宽恤百姓、严官律吏的开明帝王。公元581年,隋文帝登基后,马上修改了南北朝各朝各代的各种严刑峻罚,以“以轻代重,化死为生”作为刑事立法的指导思想,颁布《开皇律》,废除了前朝枭首、车裂、鞭刑等酷刑方法,除了犯谋反罪,不用灭族之刑。同时实行严官政策,对于各级官吏犯罪往往轻罪重罚,甚至可以不严格按照法律,在朝堂上即行诛杀之刑。但对于一般民众犯罪,又往往体现平恕思想。隋文帝认为:官吏们负有治国安民之责,所以享受着国家俸禄,理应知礼守法,所以一旦渎职犯罪,必须严惩不贷。而平民百姓一年四季辛苦劳作,自食血汗,以生存为要,没时间知礼习法,知法者不多,所以一般犯罪可以从宽处置。正是在这种严官宽民的刑事政策思想指导下,隋文帝奖励良吏,严惩奸吏,常派人监督大小官吏们的为政行径,发现罪错便加以严惩不贷。有时还会秘密派人给官吏行送贿赂,一旦官吏受贿,立即处以死刑。
隋文帝晚年正是他猜忌心思频发,对待官吏更严,大行诛杀之性时。齐州却有一个小官叫王伽,押送李参等七十名囚犯去京城受罚,途经河南荥阳,王伽对囚犯们说:你们违反国法,理应严惩,但看看护送你们的役夫有多么辛苦!你们不觉得惭愧吗?见囚犯们脸有愧色,王伽便决定遣散役夫,与李参等囚犯们约定日期让他们自己到京城集中。王伽说道:“假如你们失约不去京城,那我只好替你们受死罪。”谁知到了约定之日,七十个罪囚果然齐聚京城,一个也不少。隋文帝得知后诧异不已,大为惊讶,亲自召见王伽。王伽如实禀奏,隋文帝深受感动启发,大加赞赏,然后传旨让囚犯们带领他们的妻儿一起进宫,设宴招待他们,赐宴招待后将七十名囚犯全部免罪释放。君怀仁,民有义,隋文帝的善举也让李参等人十分感动,纷纷表示一定要改恶从善,报效国家。隋文帝随后又下诏,要求各级官吏以王伽为榜样,诏书说:官吏们如果清廉正直,能体恤民情,施行宽政,以慈爱之心保境安民,那么普通百姓也会识大体,做好人,干好事,大家安居乐业,天下也就清静太平了,就可以减少犯罪的发生,甚至可以不用刑罚了。隋文帝的宽民严官思想诠释了这样一个为政之道:为官者当以民生为念,律官厚民,官严民宽当为政德之要。
穿过历史的岁月,拂去争论的尘埃,本着仁爱无价的观念,平心而论汉文帝、隋文帝等人的举措还是值得赞美称道的。他们能够成为历代帝王实行仁德政治的楷模并非偶然。这种心系苍生、体恤百姓、念及黔首的博大胸怀,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尘埃中的稀有之光,光照后人。
执守仁爱之心
往事越千年,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在历史的传承中,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黎民百姓抱有关怀之心还是厌恶之心,可以作为为政者精神价值追求的善恶分水岭。1978 年,习仲勋同志刚主政广东时,十年动乱刚刚结束,广东也是重灾区之一。曾经的鱼米之乡,谁曾想到连普通百姓的温饱都不能得到基本保障,以至于出现了临近边境的居民大量出逃香港的事件。著名导演张良专门以此为题拍摄了电影《逃港者》。临来广东前,当时的中央领导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等专门找习仲勋谈话交底,向他交代的任务主要就是一方面要把广东的农业搞上去,让人民吃得上饭,吃得饱饭;另一方面则要求迅速遏制广东严重的“偷渡外逃”。上任不久,习仲勋就来到了毗邻香港的宝安县考察。当时,沿海地区的一些乡镇,青壮年基本都跑光了,许多地方田地无人耕种,农村一片凄惨荒凉的景象,这样的景象让习仲勋看得十分揪心。他向陪同考察的宝安县委书记方苞提出,要到看守所去看望一下因“偷渡外逃”被关押的群众。他问一位被关押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往香港跑,这位年轻人回答说: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习仲勋又问其他一些被关押的群众,如果把你们放了,你們还会跑吗?几位被关押的群众不假思索地回答:还会跑,因为那边生活过得比这里好。这些被关押的群众并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新任省委书记。当时习仲勋手握“尚方宝剑”,完全可以下令严惩“偷渡外逃,背叛祖国的敌人们”。然而习仲勋同志以其仁爱的精神本能理解了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不惜冒着杀头坐牢的风险还要“偷渡外逃,背叛祖国”的真正原因。
回到广州,习仲勋马上召集许多经济工作部门的领导开会,研究如何尽快搞好经济工作,尽快提高人民群众生活水平。同时让了解民间疾苦、敢说真话、又有解困办法的张勋甫同志(时任广东省经委领导)带一个工作组,去宝安和珠海进行调查研究,通过解放思想,想在宝安兴办一批出口加工企业,利用宝安毗邻香港的优势,搞来料加工,从而为中央批准搞深圳特区做好前期准备。多少年后,习仲勋动情地说道:“如果我们不能尽快让老百姓的生活富裕起来,老百姓还会跑。他今天不跑明天跑,明天不跑后天跑,光靠堵是堵不住的。”(上述资料参见习近平《远去的岁月,不会远去的背影——悼念张勋甫叔叔》,载南方网2017-01-12 16:19)
面对为了想要活得好一些、甚至为了想要活得有尊严一些,不得不抛却桑梓之地的“同胞们”,习仲勋同志没有采取“封锁边境”的简单粗暴的方法,没有发布“格杀勿论”的通告,没有下达“不准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命令,在当时的国情之下,这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仁爱之心、仁爱之情、仁爱之光。
我们相信在历史的传承中,中华文化核心价值的历史评价准则没有变;在历史的尘埃中,仁爱之心的精神执守没有变;在普罗大众的口碑中,对于生活在底层民众抱有关怀之心还是厌恶之心的善恶区分标准没有变。在历史的尘埃中、在社会的夹缝里,在民众的口碑中,能有人保留一份仁爱之心,格外显得弥足珍贵、流传后世、光耀世人。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