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阿里托林寺白殿壁画配置与殿堂功能*

2019-04-23 13:18王瑞雷贾维维
考古与文物 2019年1期
关键词:壁画图像

王瑞雷 贾维维

(1.浙江大学汉藏佛教艺术研究中心;2.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由古格王益西沃(Ye shes ’od, 947-1024年)于藏历火猴年(996年)建于阿里的第一座寺院托林寺(mTho lding dgon)位于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札达县县城西北的象泉河南岸台地上,西距古格故城(扎布让)18公里(图一)。白殿坐落在该寺的东北部。整个佛殿坐北朝南,由门廊和殿堂两部分组成,殿门两侧立柱及上方的横枋仿照曼荼罗四门金刚牌坊设计。殿堂因正壁开龛供像所以平面呈“凸”字形,长27.3、宽20.4米,建筑总面积555平方米。殿内空间较为开阔,现屋面中部及后部佛龛上方各有采光天窗一处。西壁靠近北端的地面上有一座菩提塔,可能是建寺初或略晚所建。鹅卵石地面,共有42根立柱,面阔7间6柱,进深8间7柱[1]。柱子上部承托木,托木上为方梁及天花板,屋顶采用方椽,上铺望板。望板上绘彩画,内容有飞天、莲花、卷草、几何纹样等。除少数几块是近年维修佛殿时新替换之外,其他全部是与壁画同时期绘制的作品[2]。

一、壁画识读与图像配置

根据象雄·协辇贝降桑布(Zhang zhung ba bshes gnyen dpal ’obyor bzang po)撰写的《教法源流·智者意乐》(Chos’byung mkhas pa’iyid’phrog)[3]和哲蚌寺乃久拉康殿发现的藏文手抄本《托林寺历任堪布传承次第》(mTho lding dgon pa ’i mkhan thog rim byon skor)[4]记载,白殿原名“世间庄严佛殿”(lHa khang ’jig rten brgyan),为格鲁派三大寺之首——甘丹寺派遣于托林寺任职的第4任堪布贡邦仁波切(Kun spangs rin po che)建于15世纪末期至16世纪初期。殿内壁画题材较为广泛,包括佛、佛母、菩萨、护法、忿怒尊、高僧像等。每个表现对象既能独立成幅,又与相邻图像通过一些装饰纹样连贯,构思成熟精巧。墙面上方绘制了环绕四壁的帷幔和贤劫千佛。东、南、西三壁壁画下方的墙裙之上书有黑底金字的藏文乌金体题跋,从东壁北侧开始,按顺时针方向至西壁北侧结束,表现的是宗喀巴(Tsong kha pa)所著《功德生处》(Yon tan gzhir gyur ma)的前部分内容。《功德生处》是宗喀巴以《菩提道次第广论》(Lam rim chen mo)为基础,用偈颂的形式简要教示弟子如何通过次第正确修习菩提道,将其书写在佛殿墙壁上可以更加直观、便捷地帮助修习者获证功德[5]。

1.北壁(正壁)(图二)

白殿殿堂北壁开龛,设有佛台。中央主尊为降魔触地印释迦牟尼塑像,龛内东西两侧壁绘十六罗汉像及贤劫千佛像。西侧壁的壁画被雨水侵蚀,现已不存,东侧壁图像保存完整。释迦牟尼塑像两侧壁面残留有8个背光,据意大利藏学家朱塞佩·图齐(Giuseppe Tucci)1933年于托林寺的考察笔记[6]以及阿里地区15~16世纪流行的降魔触地印释迦牟尼与十六罗汉、药师八佛和三十五佛的图像配置惯例[7],可推测现已毁坏了的八尊泥塑佛像原本应供奉的是药师八佛。佛台下部绘制装饰纹样,如后肢反转的动物纹样、卷草纹样、力士像等,其整体笔法流露出中亚艺术对西藏西部佛教图案设计的影响。

2.东壁(图三)

东壁共绘有9组图像,以每个主尊的背光作为各组之间的间隔。北端佛台的第1组原为塑像,现仅存基座、单茎莲座以及墙面上残留的贴塑身光与头光。根据单茎莲座与东西两壁壁画的图像配置特征,可以推测莲台上原应是绿度母塑像。度母背光之外的壁面上绘制的内容,除了贤劫千佛像以及与观世音菩萨相关的几尊菩萨像之外,可与西壁相应位置莲台上方的诸位度母构成日藏(Suryagupta, Nyi ma sbas pa)传承体系的“二十一度母”。第2组壁面描绘的是宗喀巴大师与所谓的“大译师仁钦桑布”,每尊各有两位弟子随侍左右。左侧、右侧和上方共绘有三排僧人小像,将宗喀巴像和“仁钦桑布像”围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幅面。第3组至第8组壁画描绘的均是佛母,自北向南依次为三面八臂白色身形的顶髻尊胜佛母(gTsug tor rnam rgyal ma)、一面四臂黄色身形的般若佛母(Shes rab kyi pha rol tu phyin pa)、三面六臂白色身形的大白伞盖佛母(gDugs dkar)、三面六臂黄色身形的叶衣佛母(Ri khrid lo ma khyon ma)、一面二臂红色身形的摩利支天佛母(’od zer can ma)以及一面二臂白色身形的妙音佛母(dByangs can ma)。这几尊佛母均头戴宝冠、发髻高耸,肩覆披帛,下身着精美长裙,并饰耳铛、臂钏、璎珞等。每尊佛母的头光、身光上方的装饰、莲座上的莲瓣样式、莲座前方的宝帕以及莲座下方的支撑物各不相同。东壁最后一组(第9组)图像占据的幅面比前几组稍大,由中央主佛和几组小的故事情节构成。关于这组壁画的表现内容,学界此前并没有达成共识,仅依据个别画面直观表达的内容判定为天葬图、宴乐图、尸林修行图、化缘图、托林寺建设场景等等[8]。通过浙江大学托林寺白殿壁画的高精度数字化采集成果,我们发现一处对于判断画面右侧内容非常重要的题记。这则题记书写在中央主尊莲座之下的7位僧人像下方,原为金字,后因雨水的冲刷只留下非常浅淡的痕迹,不过仍然可以辨识如下:

“ sTon pa ’od srungs kyi spyin bdag/chos skyong bsam ’grub yin ”

译文:饮光佛的施主如意护法。

这里的“饮光佛”指的不是“迦叶佛”,而是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大迦叶尊者,藏文文献中可以找到许多用法相同的例子,有时在“ston pa ’od srungs”后面加缀“bgres po”或“che”,意为“大迦叶”。根据这则题记,中央主尊便可判定为释迦牟尼佛,而周围那些林间修行、托钵化缘的情节表现的是大迦叶“修十二头陀行”的事迹[9]。

3.西壁(图四)

西壁壁画的图像配置方式与东壁基本对应,由自北向南9组构成。第1组是与东壁绿度母莲台对应的白度母,塑像现已毁坏,仅存莲台。莲台上方壁面上绘十一面八臂观音、不空羂索观音等不同的观音化身及部分日藏系的“二十一度母”。第2组壁画为两尊高僧像,表现的分别是拉喇嘛益西沃和所谓的“阿底峡”尊者,其中益西沃两手持念珠,与托林寺红殿西壁东侧益西沃像的表现方式相同。益西沃和“阿底峡”的随侍弟子像以及周围的高僧小像下方都用藏文标注了名字,这为教法传承序列的重建补充了珍贵信息。第3组壁画为无量寿佛及其二胁侍菩萨——白色观世音菩萨与蓝色大势至菩萨。第4组是两尊菩萨对坐像(壁画前方泥塑的背光和基座为后期之作),北侧菩萨游戏坐在莲座上,双手在胸前结说法印并手持莲枝,莲花上放置经书,这是文殊菩萨的身份象征,由此可推测与之对坐的残损图像是弥勒菩萨。文殊、弥勒菩萨对坐像的最早原型出现在西藏山南地区扎囊县扎塘寺11世纪壁画中,此后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艺术作品中反复出现,是15~16世纪的西藏阿里地区较为流行的题材[10]。接下来的第5~7组图像从北至南依次表现的是观世音菩萨(sPyan ras gzigs)、金刚萨埵(rDo rje sems dpa’)和金刚摧碎(rDo rje rnam ’joms),金刚摧碎南侧的第8组尊神因残损面积较大无法确认身份,仅从个别细节可以辨认出这是一尊身呈红色、左腿下蹲呈半立姿状的忿怒像。西壁最南端(第9组)表现的是一幅构思精巧的佛教故事,即《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记载的常啼菩萨精进求法本生故事。“常啼菩萨精进求法本生故事”是佛教艺术作品中经常表现的题材,但如白殿这幅壁画的构图方式目前仅此一例。故事从画面右上角开始按照顺时针顺序依次展示故事情节,常啼菩萨历经种种苦行终于抵达位于画面中央的妙香城,向法涌菩萨求得般若正法。

4.南壁(图五)

南壁(包括门楣上方)共有5组图像。最东端为多闻天王及其胁侍像,多闻天王(rNam thos sras)为正面坐像,半跏趺坐在青狮背上,身着甲胄,右手持幢,左手持吐宝兽。主尊左右两侧分别有四身胁侍,从上至下一字排开,各骑宝马,这是多闻天王的八个主要眷属——八大马主(rTa bdag)[11],手中持不同法器以表明各自身份。南壁最西端绘制的大宝如意轮观音坛城是由主尊大宝如意轮观音(sPyan ras gzigs dbang phyug yid bzhin nor bu)和10位明王构成,大宝如意轮观音三面二臂身白色,以全跏趺坐在莲座上,主面上方为青色忿怒面,在其上是化佛阿弥陀,围绕主尊的10位明王均是红色身、左展姿站立,右手持杖,左手于胸前结期克印。此外,殿门两侧分别有一个宽大的背屏,塑像早已残损,根据残留的生灵底座和背屏上的胁侍,可以判断殿门东侧原塑阎魔敌护法像(gZhin rje chos rgyal),西侧原塑大威德金刚像(rDo rje ’jigs byed)。殿门上方绘有三尊护法像,自东向西分别是二臂、四臂、六臂大黑天。总体来看,整个北壁的图像是最能体现格鲁派信仰特征的,大威德金刚是格鲁派最为重视的本尊像,而阎魔敌护法、六臂大黑天以及多闻天王又被认为是格鲁派的“三大护法”。

纵观以上图像布局(图六),白殿以殿门与正壁龛内降魔触地印释迦牟尼佛为中轴线,正壁两侧八佛造像与东西两壁绘塑呈对称性,包括东西两铺祖师像也呈镜面对称排布,这是该殿设计者独出心裁的有意选择。

二、图像思想与殿堂功能

按藏传佛教密续四分法[12],白殿绘塑中的天众均系事续(Bya rgyud)之佛部、莲花部、金刚部和财续部的诸佛菩萨。相比托林寺迦萨殿、红殿和色康殿,白殿中的图像构成削减了复杂的曼荼罗之密教成分,主要表现普通信众喜闻乐见的事续部应求之佛。诸如解除众生疾苦与困厄灾患的药师八佛与度母,护国安民、镇妖伏魔、免除诸难病症的大白伞盖佛母,速离灾厄、去除业障的摩利支天,增长福寿、消减罪业的长寿三尊之顶髻尊胜佛母,增长空性与智慧的般若佛母,延长人间寿命与慈悲喜舍的西方三圣之阿弥陀、观音和大势至菩萨以及护法招财的多闻天王与八大马主等。

解读白殿建筑空间功能的另一则重要资料是殿内门框东侧的长篇藏文题记。题记上方有三尊上师像,根据尊像下方题记可知居于中央的是“下方内容的作者阿旺益西”(’og gsal byed po Ngag dbang ye shes lags),两侧很可能是他的二位弟子,他们应该是曾经参与白殿建设或发展的重要人物,可惜目前无法找到更多资料印证其身份与生卒年代。其下的藏文题记因雨水冲刷和后期人为破坏,多已漶漫不清。根据残存的文字辨析释读,发现主要记载的是白殿建成开光时,古格、芒囊、达巴等兄弟寺院为此祝贺而送来的礼物及殿内举办的日常法事活动等。最值得一提的是,残存题记中记录了白殿内原本有一处高大的“玛尼轮”(Ma ni’khor lo),可能是竖立在殿堂中央位置供信徒旋转礼佛祈福用。

玛尼轮亦称作“经轮”或“玛尼解脱轮”。在西藏,无论佛寺周围还是村头街尾,甚至每一黎民百姓的家中或个人手中均有玛尼轮或转经轮。佛殿中的大型玛尼轮一般内部盛装经书或咒语字符,民众通过右旋转动即可获得等同念诵之功德,其功能和形制与汉地南梁傅大士创立的转轮藏相似。

以上图像功能的解读与殿内门框东侧玛尼轮题记的发现,印证了白殿一直以来都是托林寺诸佛殿中对民众开放性较高的一座礼拜场所。

此外还需要强调的是:第一,东壁南侧的十二头陀故事,旨在呈现出家人应禁止所有欲望,包括饮食与起居,仅托一钵乞食,堪受人天供养即可,强调“三衣一钵”[13]是出家人最基本的物资[14]。这一宗教意涵与西壁南侧镜面对应的常啼菩本生故事中讲述的常啼菩萨为了求得般若波罗蜜多的教导,不依世事、不惜生命、不贪利养,行二万五千里,历经种种苦难后至妙香城最终见到法涌菩萨,并从她身处习得般若波罗蜜之教导有异曲同工之处[15];第二,始于东壁宗喀巴大师画像下方,经南壁,终于西壁益西沃画像之下用金汁藏文乌金体题写的偈颂源于宗喀巴大师的《功德生处》,其内容旨在教敕弟子如何通过正确的修行获取菩提道,并指出了参修佛法所带来的种种现实利益。

综合上述,整个白殿所反映的主题思想是在满足民众礼拜求福、治愈抚慰人间心灵的世俗需求的同时,使礼佛者体悟到修行者在寻求开悟成佛过程中所经受的种种苦行历程。通过对佛、法、僧(即殿内上师像)的无私奉献与实践,方能得到现实的切身利益,引领修学者达到无我的修行圣境。里地区的旅游纪念品和部分寺院及家庭佛龛内所供大译师仁钦桑布圣像均以复制此像充当,并顶礼膜拜。但是,若将白殿的这幅肖像与西藏阿里地区遗留下来的图像资料,尤其与白殿年代相近有确切题名为仁钦桑布的壁画比对后发现,白殿的这铺“仁钦桑布”肖像实属孤例,给人留下许多难以解释的图像学疑难。为此,有必要从学术的角度对此再做进一步的考察与分析。

在西藏阿里地区的石窟寺院壁画中,大译师仁钦桑布(Rin chen bzang po, 959-1055年)的肖像特征相对统一。总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身着僧祗支,外披绛色袈裟,正面或四分之三侧面相。一般头光、身光俱全,未戴冠帽,金刚跏趺坐于莲座上,双手于胸前结说法印。部分头顶还配有华盖,且多数情况下与古格王益西沃并坐一排或与他出现在同一画幅内(图八、九);第二类形象与第一类基本一致,唯一区别在于头顶多出了班智达帽(类似格鲁派僧帽)。这一形象在石窟寺院壁画中出现的频率不高,为15世纪中后期格鲁派势力逐渐发展到西部阿里地区之后新出现的形象,其中以古格古城坛城殿最为典型,且肖像下方有题名“Lo chen Rin [chen] bzang [po]”(大译师仁[钦]桑[布])(图一〇)。

关于阿底峡尊者(Atiˊsa)的形象,早期图像(11~13世纪)以热振寺(rwa sgreng dgon pa)和西藏博物馆藏阿底峡与仲敦巴对坐唐卡[16],以及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阿底峡唐卡[17]为例,其形象是头戴班智达帽,左手持梵箧,右手拇指与食指相捻,手心朝外于胸前似作说法印,右侧一般有一位侍者撑华盖(大都会博物馆藏缺侍者撑华盖场景)。大约从14世纪中晚期至15世纪初期开始,其图像则逐渐被固定为两手于胸前结说法印,左侧置罐状宝箧(Za ma tog)、右侧一般配有噶当塔模型。

经与传世仁钦桑布与阿底峡尊者的图像类比,白殿东壁北侧与宗喀巴大师并坐头戴赤色

三、南壁北侧“大译师仁钦桑布”肖像问题

白殿东壁北侧有一位头戴红色莲花帽,身着僧祗支,外披红色嵌金边袈裟的尊者,他金刚跏趺坐于莲座之上,双手于胸前结说法印并持莲花枝茎,盛开的两朵红莲升于他臂膀的两侧,莲花上分别载有金刚杵与金刚铃(图七)。因壁画中没有榜题,后世研究者多不明究竟,且乐于穿凿附会,以讹传讹,遂将这位尊者视作“大译师仁钦桑布”(部分研究者将此比定为“阿底峡”)。学术研究的导向与画册的大量发行使得这幅肖像广为传播,以至于西藏阿莲花帽的这位尊者显然不符合他俩的形象特征。相反,西壁北侧与益西沃大师并坐,内着僧祗支外披袈裟,头戴班智达帽,金刚跏趺坐于莲座之上双手于胸前结说法印的尊者才是仁钦桑布大师的真正身份(图一一),这一形象与古格故城坛城殿中出现的两处与天喇嘛益西沃、颇章强曲沃和西瓦沃并且坐落有墨书题名的仁钦桑布像完全一致。

问题再回到东壁北侧与宗喀巴大师并坐、头戴赤色莲花帽的上师身份判定上。单从帽子形制看,系直贡噶举和竹巴噶举上师所戴典型宽沿扇形莲花帽[18]。且这一形制的帽冠与现已发现在西藏阿里地区石窟寺院壁画中有明确题名为直贡噶举派上师的帽子也完全一致。通过对阿里现存直贡噶举及竹巴噶举派上师肖像的比对研究,并借助西藏艺术史学者大卫·杰克逊(David P.Jackson)对卫藏该派上师肖像的研究成果[19],笔者发现,白殿东壁北侧头戴赤色莲花帽,两手于胸前结说法印、且所持莲花上置有金刚杵和金刚铃的上师其整体图像特征虽与卫藏后期唐卡中的竹巴噶举祖师藏巴嘉热·益西多杰(gtsang pa rgya ras ye shes rdo rje,1161-1211年)的形象吻合,但考虑到在15~16世纪前后,古格境内竹巴噶举派势力已经削弱,且在该区域石窟寺壁画中该宗派上师肖像亦少有发现。相比之下,此时萨迦派、直贡噶举派和格鲁派上师像频繁交错出现。经综合比对,白殿东壁北侧头戴赤色莲花帽的上师与古格王洛桑饶丹(blo bzang rab brtan)妃子顿珠玛(Don grub mas)于15世纪中期所建古格故城红殿之南壁药师佛上方的直贡噶举创始人觉巴·吉丹贡布仁钦贝(sKyob pa’ jig rten mgon po rin chen dpal,也被称作“吉丹贡布”或“仁钦贝”)之形象最为靠近(图一二)。唯一区别在,白殿该尊上师手持莲花上置有金刚杵和金刚铃[20]。

就托林寺为何在格鲁派座主主导下修建的白殿中出现直贡噶举祖师像这一问题,我们仍从古格故城红殿直贡噶举祖师觉巴·吉丹贡布仁钦贝两侧题名为“法王阿旺扎巴”(Chos kyi rJe ngag dbang grags pa)和“法王直贡南喀坚赞”(Chos kyi rje sprul sku Nam mkha ’rgyal mtshan)的肖像中能找到答案。有意思的是,该组像中的阿旺扎巴和直贡南喀坚赞均头戴赤色莲花帽呈四分之三侧面像,并面向中央主尊吉丹贡布对座。为了有意强化人物身份与等级次第,画面中央结金刚跏趺坐面向观众的吉丹贡布仁钦贝的身形相比两侧的阿旺扎巴和直贡南喀坚赞,显得高大而显赫。据《古格班钦扎巴坚赞传》(Gu ge pan chen grags pa rgyal mtshan gyi rnam thar)记载,直贡南喀坚赞是古格堪钦·扎巴坚赞(Gu ge pan chen grags pa rgyal mtshan)[21]在还未接受萨迦派教法之前的老师。该传还详载了古格·扎巴坚赞初到卫藏先系统地学习了直贡祖师吉丹贡布的经典之后,才到南喀坚赞的座前学习直贡教法[22]。其实古格·阿旺扎巴的求法经历与古格·扎巴坚赞有相似之处,他年少时离开家乡阿里赴卫藏,在未成为宗喀巴大师的弟子之前,也是在丹萨替(gdan sa mthil)等寺的竹巴噶举和直贡噶举喇嘛座前学习不同教法[23]。这些早期史料记载,印证了古格红殿壁画中的古格·阿旺扎巴为何头戴直贡噶举所特有的莲花帽,并将其安置在吉丹贡布的右侧,视为直贡噶举法脉传承弟子的原因所在。同样,该现象也回应了比古格红殿建殿略晚的托林寺白殿中为何出现直贡噶举祖师像的原由。

四、结语

15世纪初,随着格鲁派势力在西部阿里地区的拓展,古格王室主导下的托林寺逐渐成为格鲁派教法输入和对外扩展的据点。白殿是格鲁派三大寺之甘丹寺轮流派遣于托林寺任职的第4任堪布贡邦巴·南喀坚赞于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期所建,它是托林寺整个建筑空间中密教成分相对淡薄、服务于广大民众参佛礼拜的一处公众场所。礼佛者通过旋转原殿堂中央高大的“玛尼轮”和参拜黎民百姓喜闻乐见的应求之佛,在满足自身切身利益的同时,也深切地体悟到了修行者在寻求开悟成佛过程中的苦行历程。以此观照,从而达成了礼佛者对佛、法、僧之无私的奉献与实践。

直贡噶举派祖师像的出现,证明了15世纪中晚至16世纪初期,在格鲁派政治势力渗透下的古格,活跃于此地的早期其它教派[24]仍周旋于王室与普通民众之间。这一方面与当时古格王室在政治上强化以格鲁派为主导、其它教派并存的多元选择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从卫藏习得直贡噶举或萨迦派教法的阿里本土僧人在古格王室担任重要职务并以此推动古格教派多元化有直接的关联。这种现象不仅限于托林寺白殿,大约在1458年至1481年,由古格国王赤·南喀旺布平措德贝桑布(khri nam mkha’i dbang po phun tshogs lde dpal bzang po, 1409-1481年)出家为僧(法名“拉杰尊释迦沃”[lha rje btsunˊsakya ’od])重建的托林寺红殿[25]殿内图像所呈现的萨迦派教法传承[26]也证实了该事实的存在性。

[1]1997年西藏阿里地区文物抢救办公室对托林寺白殿实施维修保护之前,殿内42根柱子方圆混杂,之后统一换成方柱(目前仅有一圆柱)。这些立柱的柱位多不规矩,有较大偏差。

[2]关于托林寺白殿历次考古调查和浙江大学托林寺白殿壁画(彩塑)数字化考古工作成果的介绍可参见李志荣.西藏阿里托林寺白殿壁画数字化调查[C]// 汉藏佛教艺术研究(2018).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待刊。

[3]Zhang zhung ba bshes gnyen dpal ’byor bzang po. Chos ’byung mkhas pa’i yid ’phrog bzhugs so[M]. lHa sa:Bod ljongs mi dmangs dpe skrun khang,2015:133-134.

[4]Gu ge tshe ring rgyal po. mNga’ ris chos ’byung gnyas ljongs mdzes rgyan zhes bya ba bzhugs so[M].lHa sa: Bod ljongs mi dmangs dpe skrun khang,2006:474.

[5]因文章篇幅有限,白殿《功德生处》题记部分在此从略。关于宗喀巴《功德生处》内容,见载于《格鲁派念诵集及仪轨经集》中,详见Nor brang o rgyan gyis phyogs bsgrigs zhus. dPal mnyam med pa’i ri bo dge ldan pa’i lugs kyi zhal’don phyogs bsgrigs dgos pa kun tshang bzhugs so[M].lHa sa:Bod ljongs mi dmangs dpe skrun khang, 2014:334-336.

[6]Giuseppe Tucci, Secrets of Tibet:Being the Chronicle of the Tucci Scientific Expedition to West Tibet[M]. London and Glasgow, 1935:167.

[7]王瑞雷,任赟娟.托林寺迦萨殿药师图像重构——兼议13-15世纪西藏阿里地区药师如来信仰与图像配置[J].敦煌研究,2017(2):104-114.

[8]a.彭措朗杰编著.托林寺[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123、128;b. sNying lcags rgyal. mTho lding dgon pa’i lha khang dkar po’i ldebs ris nyams gso’i skor gyi brtag dpyad snyan zhu[M]. lHa sa:Bod ljongs slob grwa chen mo’i rig deb, 2010:43.

[9]据《佛说十二头陀经》记载:佛告迦叶。阿兰若比丘。远离二著形心清净行头陀法。行此法者。有十二事。一者在阿兰若处。二者常行乞食。三者次第乞食。四者受一食法。五者节量食。六者中后不得饮浆。七者著弊纳衣。八者伹三衣。九者塚间住。十者树下止。十一者露地坐。十二者但坐不卧。

[10]西藏阿里地区出现该类图像的地点有古格故城药师佛殿(《古格古城》编号为IVY35供佛洞);原属“阿里三围”之玛域(Mar yul),今印度喜马偕尔邦下斯匹蒂河谷的塔波寺金殿(gSer khang)等。见a.西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古格古城(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彩版八三(LXXXII)2与彩版八四(LXXXIV)2;b.Peter van Ham & Tsenshap Serkong Rinpoche, Tabo - Gods of Light: The Indo-Tibetan Masterpiece Hardcover[M].Hirmer Publishers, 2015:236-237.

[11]贾维维.夏鲁寺多闻天王与八大马主组像的图像与文本研究[J].藏学学刊,2017(15):154-170.

[12]藏传佛教中密续分类主要由14世纪的布顿(Bu ston,1290-1364年)定调,后宗喀巴大师弟子克主杰(mKhas grub rje,1385-1438年)集前人之作,又做了解释立说。主要分为事续(Byang ba)、行续(spyod ba)、瑜伽续(rnal’byor)和无上瑜伽续(rnal ’byor bla med)四大类。详见克主杰著,谈锡永导读.密续部总建立广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3]依据头陀法,修头陀行者在日常生活中只需要“三衣一钵”就足够了。 “三衣一钵”指僧伽梨(大衣)、郁多罗僧(上衣)、安陀会(下衣)三衣和一个用以饮食的钵。

[14]a.木川敏雄.大迦葉と彼の頭陀行[J].印度學仏教學研究,1983(63):194-196.b.木川敏雄.原始仏教教団における頭陀行者の諸相について[J].印度学仏教学研究,1983(16):110-111.

[15]王瑞雷.西藏常啼菩萨精进求法本生故事壁画思想意涵考述——以塔波寺杜康殿和托林寺白殿为中心[J].西藏大学学报,2017(4):42-51。

[16]热振寺现存两件阿底峡对坐唐卡,一件是他与弟子仲敦巴对坐像,另一件与他对坐的上师身份不明,有待考证。但身着袈裟与佩戴班智达帽的装束与阿底峡尊者一致,不同点在于他的手印为说法印。这两件作品均系11-13世纪的绘画遗存。西藏博物馆藏品中的阿底峡与仲敦巴对座唐卡(还未正式公布)在人物特征上与哲蚌寺藏品基本一致。哲蚌寺藏品见森珠·丹增益西著,克珠群佩译.热振寺简介[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2:65.

[17]大都会博物馆藏单体阿底峡尊者唐卡像为12世纪早中期作品,布面设色,长49.5厘米,宽35.5厘米。见David P.Jackson, Mirror of the Buddha:Early Portraits from Tibet[M].New York:Rubin Museum of Art, 2011:69, fig. 3.2.

[18]此类帽子原名叫“模约玛”(smug yor mar),见载于《直贡法嗣教史·金鬘》直贡觉巴·吉丹贡布仁钦贝传中。具体详见直贡·丹增白玛坚赞著,克珠群佩译.直贡法嗣[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5:67.藏文版见’Bri gung bstan ’dzin pad ma ’i rgyal mtshan, ’Bri gung gdan rabs gser pheng[M], lHa sa:Bod ljongs bod yig dpe rnying dpe skrun khang,1989:73-74.

[19]目前发现的觉巴·吉丹贡布仁钦贝肖像相对统一,均头戴赤色莲花帽,身披袈裟。但手印分两类,一类为说法印,另一类为触地印。阿里地区出现的图像也是两者并存(如普兰县古宫寺壁画中为触地印,古格故城红殿中则为说法印)。另西藏艺术史学者大卫·杰克逊公布的唐卡中也是两种手印并存,见David P. Jackson, Painting Traditions of The Drigung Kagyu School[M].New York:Rubin Museum of Art,2014:128, 134; fig.7.8, fig.7.13.

[20]关于头戴赤色莲花帽,手结说法印并在所持莲花上置有金刚杵与金刚铃的直贡噶举派上师,在简·凯西(Jane Casey)和大卫·杰克逊公布的一幅15世纪唐卡中有出现。分别位于该唐卡主尊头顶的左右两侧,其肖像大小和安排位置与其他上师相比,地位显得尊贵。关于该唐卡中央主尊身份,二位学者各持不同看法,简·凯西认为他可能是阿底峡尊者,而大卫·杰克逊后期研究中将此比定为造访西藏的最后一位印度班智达森宝(Nags kyi rin chen, 1384-1468年)。此外,关于主尊头顶的这两位直贡噶举上师的身份问题,目前仍不明了。具体参见David P. Jackson,Mirror of the Buddha:Early Portraits from Tibet[M]. New York: Rubin Museum of Art,2011:94-95, fig. 3.20.

[21]古格·次仁加布.略论十世纪中叶象雄王国的衰亡[J].中国藏学,2012(2):121注释1.

[22]该传记原名:Gu ge pan chen grags pa rgyal mtshan gyi rnam par thar pa dgos ’dod ’byung ba zhes bya ba bzhugs so/ 收录于《益西卫广传校注》中,具体详见Gu ge pan chen grags pa rgyal mtshan, ’Dar tsha khyung bdag gis mchan btab. lHa bla ma ye shes ’od kyi rnam thar rgyas pa’i mchan ’grel ti se’i mgul rgyan[M], Krung go ’i bod rig pa dpe skrun khang,2015:375.

[23]Zhang zhunng ba bshes gnyen dpal ’byor bzang po. Chos’byung mkhas pa’i yid ’phrog bzhugs so[M].lHa sa:Bod ljongs mi dmangs dpe skrun khang, 2015:131.

[24]在格鲁派势力还未抵达古格之前,托林寺仍在直贡噶举和萨迦派的势力范围内,详见Roberbo Vitali. Records of Tholing:A Literary and Visual Reconstruction of the Mother Monastery in Gu Ge[M], Dharamshala, India, 1999:35-37.

[25]王瑞雷.托林寺红殿建造者及年代考[J].世界宗教研究,2018(3):83-91;

[26]王瑞雷.托林寺红殿经堂壁画所据文本与图像传承关系[J].中国藏学,2018(2):158-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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