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钰莹 (昆明理工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650500)
《韩熙载夜宴图》版本众多,自北宋以来的画论中,先后著录有不同版本的《韩熙载夜宴图》。本篇探讨的是故宫博物院收藏版本,由我国五代南唐画家顾闳中所作,为绢本设色,高28.7厘米,长333.5厘米,是极其优秀的人物绘画作品。
韩熙载(公元902年-970年),字叔言,潍州北海(今山东潍坊)人,世家出身。他初入朝时,颇有远见和抱负,历经三朝,却由于内部倾轧,才识不得施展。韩熙载晚年失意不得志,故沉湎于酒色,“放荡嬉戏,不拘名节”。后主李煜对韩熙载的荒淫无度有所耳闻,故派遣顾闳中潜入韩宅,借画家之眼试图发现其破绽。从画中可以看出,韩熙载多数时候神色凝重,姿态端庄,并无轻佻不轨的举动,反而其若有所思的神情,有跳脱出欢宴之外的气概。确为“夜宴难尽欢,自污以自保”。
《韩熙载夜宴图》可根据画面表现的不同情节分为五段 :宴罢聆音、击鼓伴舞、画屏小憩、玉人清吹和夜阑余兴。五个情节连续发展,形成了完整构图。韩熙载在画面中相继出现,即五个画面出现了五次,部分主角也是多次出现。“这种同一人物的不段出现的表现手法并未使画面显得重复和单调,反而更加增强了它的叙事性,这与作品创作的初衷也是非常吻合的”。
画卷由一张精制的床为开端。床上的被子凌乱不堪且高高隆起,点名了这场聚会声色娱乐的基调。床榻边露出了琵琶的上半部,从其曲项、四弦、四柱且有相无品的形制特征上,可判断其为曲项琵琶。
韩熙载与状元郎粲坐在床前的塌上,从郎粲悠闲怡然的坐姿可见其混迹于韩府欢宴已是常态,可再观高冠眉髯的韩熙载,竟发现其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尤其那只无力垂下的手,更是深刻刻画出了其看透官场的颓废相。其他的宾客或坐或立,聚精会神地倾听屏风前李姬的琵琶弹奏。画面中所有人眼光通通聚焦在李姬身上,形成了非常紧凑的圆形构图,表现出了主人韩熙载和宾客们在音乐当中的情感交融。
本卷当中的焦点在李姬处,李姬所演奏的琵琶和卷首床榻处出现的同是四弦四柱的曲项琵琶。“在琵琶演奏技巧的历史发展中,经历过阮咸的多品相指弹、少数民族马上乐器的横抱拨弹、最后发展到竖抱琵琶的过程,正式形成了指甲面触弦的正弹方式”。故图中李姬横抱琵琶用拨弦弹奏的方式与现代竖抱琵琶用指甲面弹奏的方式非常不同。
据传,“公元4世纪中,四弦、四柱、梨形音响,演奏姿势琵琶横置,用拨子弹奏的曲项琵琶,由波斯经天竺随《天竺乐》传入我国北方。至迟在5世纪初已传入我国南方”。唐代的琵琶演奏,琴身为横抱,琴头略微朝下,而从五代十国时期的琵琶演奏图像中却发现,演奏者在抱琴时,琴头较以前略微抬高,用拨弹奏,琴颈上有相无品,图中李姬的弹奏形态正是应证了这一点。
画面斜前方靠案而坐的是李姬的哥哥,教坊副使李家明,他负责管理在宫廷中演出的歌舞、散乐和戏剧,也经常到韩熙载的家中教授其妾伎音乐。在画中,他正在演奏拍板,与其妹李姬合奏。李家明所击打的拍板,因用檀木制作,也叫做檀板,是重要的节奏乐器,用于宫廷器乐、民间说唱和戏曲当中,古时由西北传入中原,在唐代广为流传。杜牧于《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因题赠》写道:“画堂檀板秋拍碎,一引有时联十觥。”
李家明对面,端坐的是南唐著名书法家,紫薇郎朱铣,动情地随琵琶曲一同击掌。而旁边站的是韩熙载的门生舒雅,他才思敏捷,韩熙载读其文章后大有一见如故的感慨,立即收他为门生,舒雅常侍韩嬉戏于夜宴间,此时,他正持一只笛子,仿佛也在闻曲打节奏。而韩熙载床榻旁的红色书鼓,在今北方如京韵大鼓等曲苑形式当中,仍在使用。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浑成紫坛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凉州七成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犹抱琵琶半遮面”、“大珠小珠落玉盘”……种种妙趣横生描写琵琶的诗句,仿佛在此段中都悉数看到,也都声声入耳。
此段的情景与上一段以屏风隔开。《韩熙载夜宴图》是表现屏风种类和数量最多的作品之一,屏风上所绘制的图像,也有明显的宋人山水的特征。
元代书法家班惟志在画后的题诗当中,对此段的内容有具体的描写:“胡琴娇小六幺舞,蹀蹀操挞如鼓吏”。画中,韩熙载兴致盎然地挽起袖子为其最宠爱的妾伎的舞蹈击鼓伴奏。他所击打的是红漆揭鼓,左手刚击下,右手向上抬,一旁的观者随节奏击掌,十分富有动感,仿佛真能听到扎实厚重的鼓声。佛学造诣颇深的德明和尚也出现在宴席当中,他双手行着叉手礼,眼神未敢直视堂中舞台表演,似是深陷窘境而露出尴尬之色。旁边立的舒雅执板伴奏,正对的乐伎也随舞击掌。
画面正中,是本段的主角舞伎王屋山,此时,她正跳着“六幺舞”,身着窄袖长身的天蓝色舞服,背对观众,正握拳在身后,腿部半蹲,似乎蓄势待发准备一跃而起,窄长的衣袖飘动了起来,正如文献中所记载的六幺舞一致:“但以手袖为容,踏足为节”。
六幺舞也称为“绿腰舞”,是一种软舞,舞姿幅度比较大,极具美感,同时具有轻盈的特点。唐代诗人李群玉在《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就这样写道《绿腰》舞的场面: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自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廪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秋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从“观舞”到“暂歇”段的专场,有两个侍女十分有趣,构图一正一反、一高一低、一来一往。一个端盘想窥探近处的床榻,一个持琵琶和笛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们仿佛处于不同的时间里,一个是华灯初上、樽酒言欢,一个却是曲终人散,收拾残局。不远处凌乱的床榻,也再次强调出一种不拘礼节的气氛。
画卷的第二段和第三段之间,不像第一段与第二段之间有屏风作隔,这部分并没有硬性的隔断。韩熙载由四位乐伎陪伴坐在床榻之上,一位女子在服侍韩熙载净手。榻中家伎的坐姿一腿曲盘、平放,一腿垂直支起;一手扶膝,一手支地。此类坐姿平缓自然,松弛而不失优雅,与佛教中的轮王坐蕾丝,反应了佛教与当时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
与此前的构图相比,此段的人物明显地更加随意自在,不仅姿势轻松协调,而且她们衣服色彩相间,也映射出空气当中流动的音符旋律。韩熙载解开了衣衫,袒胸露腹,右手持方扇,周围有三位侍女在伴,欣赏着画中的玉人清吹。
五位乐伎排成一列,参差婀娜,疏密有致,仿佛能听到高亢丰富的管乐和声。她们的坐姿十分富有变化,或吹笛或吹箫。如果从身体的朝向来看,右边的三位与左边的两位可分为两组;但如果从面部的朝向来看,却产生了新的组合关系。这种灵动的布局,与错落的服饰色彩,构成了多种变化组合,让观者感觉,画面灵动了起来,清乐声声入耳。“最左边一个吹筚篥的似乎是领奏,另外四个并排坐在一起,分别是筚篥、笛子、筚篥、笛子,其中两个笛子的指法是一样的,三个筚篥的执法也是一样的,小乐队前面是李家明,他用拍板控制着乐队的节奏,作用于现在的指挥”。
最后一段人物为散点式的构图,强化了夜宴曲终人散的主题。韩熙载手拿鼓槌站在画面中间挥手致意,画面当中散落的男男女女依依不舍。从第一段到最后一段的场景,家具逐渐减少,而人物间的关系也逐渐亲密,距离逐渐拉近。此时的韩熙载面色凝重,不知他是在送别还是在劝诫,或是在排遣他心头挥之不去的苦闷呢?
“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韩熙载夜宴图》五段情景皆有乐器或音乐现象出现,说明画中的主人公韩熙载精通音律且有较高音乐修养。宋代马令《南唐书》中这样评价韩熙载“审音能舞,分书及画,名重当时”。韩熙载家中豢养了很多歌舞伎,还拥有很多乐器,韩熙载对这些乐器也颇为熟悉,卷二中他还饶有兴致地为王屋山击鼓伴奏。由此可见韩熙载“是家里这些歌舞伎乐的领导者和指导者,连当时专门从事音乐管理事务的教坊副使李家明和太常博士陈致雍这样的专业人士对韩熙载的音乐修养也是认可的”。
韩熙载具有如此音乐修养在我国的历史上并非偶然,先秦时期《周礼》对古代贵族提出的修养要求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排在第二位,可见其重要地位。
卷一当中出现的曲颈琵琶被称为“音乐活化石”,“而史料记载南北朝宫廷中的琵琶演奏者,主要都是亡国之君、胡人、女性乐人、朝中“不能廉慎守道”的官员”。琵琶的演奏通常与歌曲相伴,演奏者姿形端媚、声气委婉。琵琶与琴乐不同,它不是雅乐,本身多参与到酒宴活动当中,宾客主人为彰显身份使琵琶进入到宴席。而其他卷中所出现的鼓、笛、箫、筚篥等在现今民乐当中仍然在使用,且演奏方式并无很大差别。现代的古典舞、中国舞也仍有六幺“以水袖为容,踏足为节”的特点。
2015年1月8日,故宫博物院《韩熙载夜宴图》App正式上线,手指轻触屏幕,不仅可以放大缩小,还有主要人物、器具的简介,更特别的是它让《韩熙载夜宴图》变成了“有声”的画卷:除了“文字与配乐,个别场景有“真人”入画。指尖触碰时,忽然之间画中人“活”了起来,换上了与画面类似的衣裳”。比如轻触卷一的李姬、卷二的王屋山、卷四的五位乐伎,她们都变成了真人,表演起了歌舞,其头饰、服饰、人物大小竟都高度吻合,让这样的设计更显巧妙。
《韩熙载夜宴图》APP的真人演绎是台湾汉唐乐府的杰作,“把静态的文物变成了动态的文物,堪称是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艺术发展过程中的神来之笔”。台湾汉唐乐府是南音剧团,南音起源于唐代,具有极高的艺术和研究价值。1980年美国华盛顿民族音乐学院对世界各地民族音乐进行研究比较,得出结论:“中国的音乐是全世界最古老的音乐,而中国音乐之中则以南音最为古。”《夜宴图》中无论是横抱的曲项琵琶,还是清吹小乐队,都与当今南音的演奏方式相同,由此可见,唐朝的音乐习俗对后世影响深远,很大一部分保留至今。
从《韩熙载夜宴图》中可以发现,无论是画中人还是画家,或是历朝历代的收藏和鉴赏者,都具备较高音乐修养。“充分印证了我国古代的文人修养全面,他们不但能够赋诗作文,往往还熟识音律,雅好丹青,具有广博的知识和技术”。画中是我国南唐教坊乐舞、乐器的集中体现,它的价值并非像乐谱或者口口相传的乐歌,而是以图像形式、绘画手法,逼真且形象生动地将南唐教坊舞乐的场面展示在人们面前,是对文献史料的丰富和补充。它不仅使我们能够直观地了解南唐音乐艺术的基本概况,用强有力的图像资料印证音乐考古学的猜测,而且对我国现代音乐艺术的发展也有着相当大的借鉴和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