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1.
梅花香进了1939年早春。这是一片朱砂梅,红须为多,中间夹杂了十来棵白须。与萼瓣皆红的红须朱砂不同,白须朱砂的花萼是粉色的,触须蜷曲,衬得其灼红的花瓣透出一种别样的情致。
枝条们或粗不过婴儿手臂、或细如筷头、或再细如庄户人家箍水桶甑子的铁丝,在许多黑铁般的树干上旁逸斜举,托着大朵小朵。远远望去,似团团红云粉云浮动在衰草连天的江流两岸。这里是平原和山岭的交差地带。穿过梅林,溯江而上,坡上出现一条霜草倒伏的灰白小径。一行人弯弯曲曲走上去,山岭渐高,坡面林立的树木只剩萧索而立的灰黑枝丫。又行数里,拐弯处却猛见三五棵楠竹在石崖上迎风瘦立。有风翠叶生波,无风如美人静立。
一行人被翠色吸引,相继攀上崖来,向四方望去。山下,江水如线。东岸,一条矮街沿江畔缓缓铺开。无数青色灰色小瓦拱出两道屋脊,起伏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瓦脊蜿蜒间却骤然突起二三垛封火墙,瓦青墙白,飞檐凛凛。街道尽头清晰可见一塔兀立。塔尖重檐下,隐隐悬着两枚黝黑风铃。
转眼风吹云散。再俯瞰下去,却见如纱白烟从街道上空袅袅腾起。极目远眺,远处平原上本来历历可见的村庄、田畴和河流倏忽间平林生烟。
正摩挲楠竹竹节的一双大手突然松开,将雄狮般的阔大头颅转向烟岚缥缈的山峦更高处,喃喃道,好一幅水墨江山!随即轻抚颌下胡须,吟道:
沫水犹然作乱流,味江难忘蜀缪投。
平生梦结青城宅,掷笔还羞与君同。
一年后,这幅水墨江山从记忆里来到了这颗阔大头颅面前的宣纸上。那张宣纸是他踏遍西蜀山水,费尽千辛万苦才试制成笺。他低下头,将手中大毫缓缓沁入砚中,一抬头,目光如电,随即俯身悬腕,笔动如飞。如雪的纸色上,一线春江之水渐渐从淋漓的墨意中沁润出来,曲折婉转间,数片白帆从浓墨泼染的山岭间乘风直下,似乎正驶向山外那片平原,却又好像展翅欲飞,即将进入宣纸外那片广袤的天空。
画面上方,数行款识墨迹摇曳,若黑鱼摆尾,游于深潭:
味江水出青城长乐山下,太初蜀王征西番,野人以壶浆为献,王使投之江中,三军饮之皆醉,因名江口,石名大险小险,不利舟筏。此风帆片片,聊资装缀耳。钤印:阿爰。
阿爰是谁?
享誉世界的国画大师张大千是也。
2.
把张大千比喻为雄狮并不妥。实际上,他一直视自己为黑猿转世,以致从艺后将自己的本名“正权”改为了“爰”。爰者,猿也。而大千,乃是他短暂出家生涯里所取的法名。
落入“猿先生”大千居士视野里的这一片山水居于青城三十六峰之一的凤栖山下。依偎在那味江边的一群房屋,叫街子场。味江从远古行来,于山石间流碧泻翠,蜿蜒到平原上亦映照得两岸林木扶疏。有“川西夫子”之称的清代四川学者刘元多年来一直渴望到味江边一游。他在晚年蛰居于成都霜风呼啸的深巷中写就的《槐轩杂著》里不胜眼羡地说道:“(崇庆)州西北有味江,泉冽而甘,明藩以之酿酒。”
清乾隆《崇庆州志》记载:“味江在州北三十里,源出雪山。”然而多年以来,水质清冽甘甜的味江一直被人们视为源出于都江堰境内。其原因在于都江堰境内有多条河流携带了滔滔浪花注入其中:仅在今都江堰大观镇普照寺脚下,便有一条古名盐井的山溪汇入。从街子赏梅回来的第二年炎夏,大千先生造访普照寺。寺庙后从高处倾泻而下的盐井溪跌入味江时那水石激撞的景象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记述道:江心大石纵横,激湍之声数十里即闻。
如果要作地理探秘,味江其实是发源于崇州三郎镇令牌山深处一处名为撮箕窝的泉眼,一路纳河汇溪,蜿蜒流至青城后山泰安寺(今属都江堰青城山镇)后,转从大观镇普照寺后山急流直下,又辗转至街子场出山,在元通古镇上游二江桥处与从同从三郎镇山里出来的一条名为干五里的河水合流。两河握手,一起汇入崇州母亲河文井江。
两县共享一条江的山水渊源呈现在街子场那片飞檐翘角的街巷深处,便从历史的缝隙中产生了饶有趣味的人文景观:在场上江城街中段路口,有一口始建于明代、再淘淤、扩建于清同治二年的水井。明时,该井仅为黄泥镶砖的土井,同治二年扩建时,石匠们巧夺天工,将井身向外拓展,井壁全用錾得溜光的石条砌成。令人称奇的是,从井口开始,井壁自上而下直至井底,全为等距离八边形,共八角,故得名“八角井”。据后来测量,八角井深达10米左右,井水清冽甘甜,井底泉眼如涌,终年不枯。神奇的是,这八角井的位置正好是多年前崇州和都江堰的交界处。许多年以来,两县人民共享这口井水,其乐融融。
1939年早春的那个午后,从味江边赏梅归来的大千走到了八角井边。听人讲述了这口井的故事后,他兴致勃勃地让随行的三夫人杨宛君取来倚靠在街角的竹竿系着的一只公用水桶,一躬身,水桶“波”地一声落进了黑黝黝的井中,随即双手互换,汲上来大半桶水,舀了满满一碗,一仰头,那碗清凉的井水便咕嘟咕嘟倾入了喉中。喝毕,他一捋胡须,仰天大笑,笑完之后,却猛地将碗“啪”一声摔到地上,脸上竟泪光点点。
午后的阳光落下来,照耀得江城街斑驳的石板街面一半金黄一半檐影悠长。十九岁的杨宛君全身沐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这个细节,是行走在味江边的挖瓢人杨君武告诉我的。
1.
像张大千这样的天才艺术家常常是这样一副气象:表面气壮山河,内心却有一叶小舟,时刻穿行在惊涛骇浪之中。
2013年炎夏,我行走到了浙江绍兴,仿佛一股清凉气息召唤,不觉之间,我迈进了一条幽深古巷。四周粉墙乌瓦,脚下青石泠泠。蜿蜒踏落的脚步声中,“青藤书屋”四个字静静地从一对黑色窄门上兀现出来。
门虚掩,吱呀一声推开,一枝青竹伸到面前,伸手拂开,穿过月亮门,绿叶宽展的芭蕉旁,三间明式风格的平房静立在斑驳的阳光下。跨进去,屋内白墙上,高高低低地挂着数幅色泽浓黑的名人墨迹。这里本是徐渭祖屋。也是画家陈老莲客居之所。崇祯末年,老莲从京城怏怏离开,搬进了这所原名为“榴花书屋”的老宅,并手书“青藤书屋”四字。无数个月白风清的深夜,在远方越迫越近的清兵的铁蹄声中,老莲辗转难眠,常披衣而起,望烛独坐。灯光映得他投在墙上的影子飘飘忽忽,仿佛是徐渭的灵魂穿越过来。两位天才隔着时空喃喃对语。
鲁王政权失败后,老莲移居绍兴城南薄坞,万念俱灰,削发为僧。青藤书屋遂在后来数十年间败落为一片荒烟蔓草。
有明一代,陈老莲被誉为“三百年无此笔墨”。
1935年夏,徐悲鸿为大千画集出版题序。他不吝笔墨,题目惊天动地: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
同为不世出的天才,陈老莲与张大千这两座中国画的高峰在各自的艺术人生道路上有着怎样的异同之处?2017年冬,味江边的朱砂梅又一次缀满了清芬饱满的花蕾。当我追随着大千的脚步行到这里,苦苦探寻1939年至1940年间他在这片山水间的心路历程时,突然无端地记起了四年前那个炎夏在青藤书屋中,从老莲墨迹里润出来的那一缕苦涩的凉意。
通往大千内心的一道暗门就此打开。
2.
大千出生于1899年,老莲降临人间为1599年。隔了三百年时光,今天,老莲给我们的感觉是凉,彻骨的凉;而大千,越活向年迈就越是向世界捧出内心的一腔赤热。
这是国画世界里令人炫目的冰火相对的两极之美。
老莲的内心是在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前才开始一点一点凉下去的。在此之前,他的心很热,他的笔尖更是燃烧着一团火,他渴望着用内心那团丹青之火去点亮帝王手中的一纸功名。
他何止少年天才。四岁那年,他去邻村走亲戚。恰逢亲戚有事外出。他见其家新刷了一间屋子,雪白的墙壁被午后阳光映照得空空荡荡,便搬来桌椅,攀到上面,往墙上绘了幅八尺多高的关公像。那关公不怒自威,吓得村里围观的孩子们嚎啕大哭。老莲却若无其事。黄昏时分,亲戚踏月归来,持烛一照,吓得急忙跪拜在地。有如此异禀垫底,九岁那年,陈老莲随著名画家蓝瑛作画,孰料蓝瑛一见他落笔之姿,大惊道,此非人,乃天授也。
而大千是怀揣了一颗冰冷的心进入画坛的。二十三岁之前,他屡次被自己的授业老师曾熙和李瑞清所批评:同是习画,这张家三兄弟里,大哥善子才德兼备、弟弟君绶才华横溢,唯有老八正权却既无德,也无才!
被李润清之弟撺掇仿作古画出道后,大千更不被世人待见。他益发以冷嘲之姿作弄当时所谓的画坛名宿:1921年,他仿作一幅石涛青绿山水,瞒过黄宾虹法眼,被黄以石涛真迹《怪鸦图》交换;第二年,他又以一幅假石涛羞辱了陈半丁;当他小有名气,却听说吴湖帆说他是“野孤禅”时,便伪作了一幅吴最喜爱的南宋梁楷的《睡猿图》,设计让吴以万元大洋的高价购入,正当吴兴高采烈接受朋友道贺时,他又派人上门揭穿……那时候的大千表面热闹,内心凄凉。他携重礼到北京拜见齐白石,欲讨教习画之道,却被白石老人连人带物拒之门外……那一年,他已年近三十。而三十岁时的陈老莲已然画出了《屈子行吟图》《水浒叶子》等代表作,名播四方。
两人艺术道路上凉热之间的转折点都与一场家国之难密切相关。
1644年之前,陈老莲的作品虽然奇逸,风骨间却是风流名士的热力:尤其当他被崇祯召为舍人,奉旨意专事临摹历代帝王像后,更加名声蜚然。诸侯公卿都以认识他为荣,得其片纸,珍若圭璧。转眼间,他的命运却急转直下,从烈火烹油的荣光顶端坠入了国破家亡的冰窟之中!
1646年五月,清兵攻进绍兴,将刀架到了老莲的脖子上。
那以后,老莲的内心即被霜雪冻住。书画之于他,是在冰封的河面凿开的呼吸孔。他像一条跋涉在沙漠里的鱼,艰难喘息,白眼向天。每每无端歌哭到深夜,他便揪住自己的领口,狠扇自己的耳光,满脸泪水地痛骂自己“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与此同时,他的画风变得冷峭如鬼,尽日所作都是些头大身小不成比例怪诞无比的佛禅人像。
不可思议的是,五百多年后,从这些高鼻深目面颔奇异的面孔里所渗透出来的冰冷奇异的神情却如此摄人魂魄。当你凝目,似也浑身如坠冰窟窿里,无边无际的悲怆从天地间升起,紧紧攫住你的身心,你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该笑还是该哭,只感觉内心已被一寸寸焚成灰,掷向了虚空……
3.
1939年早春,张大千的心情正乍暖还寒。
从味江边赏梅归来后,他陷入了身与心的对立、家与艺的两难、乐与苦的选择。本来,他是到八百里青城忘忧的。山外正烽火连天,山里却是清风潺潺。他在这里读书、作画、观山、临水,把酒临风,对月吟诗,和家人们确也其乐融融。他甚至产生了就在这青山绿水之间终老的想法:
自诩名山足此生,携家犹得住青城。
小儿捕蝶知宜画,中妇调琴与辨声。
食粟不谋腰脚健,酿梨长令肺肝清。
他当然也关注着抗战局势,期盼天下早日太平:
曾子懿 西岭小景 27cm×27cm 纸本水墨 2011年
劫来百事都堪慰,待挽天河洗甲兵。
他当然是有资格躲在这世外桃源里的:北平沦陷时,他正困居于城外颐和园中。日方一次次对他或抛媚眼,或加威逼,要借他的笔墨去涂染腥红的天空。他辗转千里,九死一生,终于把自己的身体清清白白地运回到了大后方。哥哥张善子为他安排了这乱世之中的幽静之地,一遍遍叮嘱:眼下,中国需要的不仅仅是在前线抗敌的战士,更需要静心创作的画家、尤其需要在深山里为延续中华文脉而献身艺术的画家!说到这里,张善子停顿了一下。大千看见,以画虎闻名的大哥眼里闪出了几点晶莹的泪光。
哥哥一番话让大千心灵震撼。从开始习画起,他一直对明四僧、尤其是石涛情有独钟,仿作石涛在商业上大获成功之后,他一直念兹在兹的,正是像哥哥所说的能有一天,像这位“苦瓜和尚”一样“搜尽奇峰打草稿”,在艺术更加精进。
然而他又怕。石涛在艺术上的成功却是以山河的破碎换来的啊!大千当然渴望画艺能更臻化境,然而他更希望天下太平。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1938年冬,寒冷凝住了整个中国。通往青城山上清宫的弯弯山径上,走来了髯须飘飘的张大千和他的家人们。夫人们和孩子们都被寒冬里满目青翠的山景惊住了。尤其是北方长大的三夫人杨宛君,更是乐得喜上眉梢。当她清脆的笑声成串地回荡在空濛濛的山间时,大千心里正默念着杜甫的《春望》,听着这无忧无虑的笑声,大千心里忽然涌上来一个念头:罢了罢了,且在此暂时忘忧吧。
然而忧还是追赶过来了。
1.
从上清宫到普照寺约莫三十里。山路渐渐由宽变窄。脚下也由錾得四方齐整的色泽黛黑的青石板变成了窄溜溜坑洼不平的黄砂石板。从普照寺到味江出山口约莫十五里,极易风化的黄砂石板已时有时无。在味江出山口上游、离朱砂梅林约六七里的地方,山路分出两岔,一条钻进翠色参天的山岭深处,是光溜溜的土路;一条则和从街子场上伸过来的青石街道相接。
1939年4月,山外已是春风和煦,山中却凉意幽幽。挖瓢人杨根子上身脱得精光,腰间系了一片土布围腰,正弯腰在土路边的草屋前掏瓢。道路那头踏踏地走来了几个人。
杨根子脚蹬八字,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后仰;倾时腰弯如弓,仰时剃得精光的额头汗密如珠。那把杂木作柄、一尺五寸长的挖刀后端紧紧抵住他的右肩窝。他左手握了刀座,右手卡住半圆形的刀口,左旋右转间,木屑如树叶一般吐出来。风一吹,纷纷扬扬满地撒落。
那几个人本来已走过去了,却又踏踏地退了回来。阳光从树林间投射下来,照得杨根子如一尊雕像。阳光下的挖瓢人又黑又亮,沉浸在自己的劳作里。一瓢挖罢,他飞快地换上一截木头,歌声悠悠唱了起来。
多年以后,这首歌又在味江边响起。杨根子那弃了挖瓢手艺的孙子杨君武嗓音浑厚。七十多年的时光从歌声里浮现出来,我看见1939年春天的杨根子好奇地盯着张大千看。他拿不准,眼前这个须髯飘飘的矮个子男人究竟是大爷还是大哥?是道爷还是棒客?或者,就是个路经此地的“金夫子”?
杨君武唱道:
哎——
好久没到这方来
这方凉水生青苔
吹开青苔喝凉水哎
长声幺幺唱起来……
歌声歇了,却袅起一股余音,荡得空气嗡嗡回响。过了一会儿,杨根子听见那须髯飘飘的矮个子男人开口了:幺师,请问到红纸厂咋个走?
讲到这里,杨君武停住了。他瘦小的身体重新落入味江边的茶座中。凤栖山深谷中产葛藤,许是为了彰显旅游特色,江边的茶座均为本地手工艺人以这种葛藤编就的宽大藤椅。君武眯了眼,凝视着身旁人声鼎沸的街子古镇。初春的阳光在其脸部边缘描出一圈嫩黄,使他四十一二的年龄看上去突然年轻了几分。他右手屈肘,左手轻轻摩挲着藤椅扶手。显然,祖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挖瓢匠和一代国画大师的邂逅多年以后依然让他激动不已。虽然这场邂逅给他带来的,不过是烦恼,莫名其妙的憧憬和最终不知该如何言说的深深失望。
2.
大千赶了近六十里山路,是要去翠微山一带寻找宣纸。由冬入春,他的脚步几乎踏遍了三十六峰,行遍了七十二洞,仅面对上清宫一带壑峰便作画一千余幅。日日读诵这天地间的寂静青山,看月升日落,观雾岚吞吐,他感觉心与大自然的呼吸正日益贴近,有许多艺术上的新念头、新想法正热烘烘地在心里拱。
然而,墨没了,紧接着,画纸也快告罄。
大千对文房四宝很挑剔。战前,他提笔非北平“戴月轩”的特制湖笔不可;锭墨须精挑其浓淡深浅;砚尤独好端砚;至于画纸,他当然非宣纸不用:天下画纸皆曰草,唯独宣纸可称玉。只是,一般的宣纸可入不了大千的法眼。成名之后,:他只用两种宣纸:一种是“清秘阁”的定制宣纸,一种是他费尽心力搜来的明清宫廷里的御用宣纸。
战火绵延,青城山固然风景幽绝,却显出了交通僻远之弊。眼看无法将心中风景一一淋漓于纸上,大千心中烦闷。此时,忽有客人远来,告之离味江不远的翠微山中产宣纸,大千心中顿时大喜。味江年初赏梅时他脚迹即已初涉,那红云般的朱砂梅林当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少时不喜诗词,成年后得兄长教诲,知文人画讲究“诗、书、画、印”四绝一体方称完璧,尤其所谓“诗为画之魂”,遂着力于格律。那味江边的梅讯便是他从典籍中翻来。《全唐诗话》载:“蜀州郡阁有红梅数株。”这一缕诗情千年后绵延至凤栖山味江两岸,果然已蔚然成景。
由傲寒的梅花联想起登山时所见的那一丛翠色飘飘的楠竹,大千顿时来了兴致,随即青衫飘飘,与挖瓢人杨根子邂逅在了由味江通往翠微山的幽幽山道上。
3.
翠微山逶迤在今崇州市三郎镇欢喜村至红纸厂一带。四周山峦起伏,北挨味江凤栖山,南接据说飘拂着杨贵妃童年身影的凤鸣山,前方为一马平川的百里平原,岭麓间多楠竹、慈竹、白葭竹、广东竹,常年绿浪起伏,翠色四围。翠微即由此得名。名虽文士所取,载竹却为当地民生所系。多年以来,当地人家即以竹为生:食竹笋、编竹篱、烧竹叶……需要起屋就架竹为梁,没油盐钱了就砍几根闪悠悠扛到集市。竹在他们的房前屋后扶摇生风,他们在竹林中默默地繁衍生息。进入民国后,这一带山间忽然络绎而起了数十座纸坊。
纸坊是由县城里实业所倡导设立的。坊分三道工序,当地人称为一槽、二槽、三槽。他们选用上好白葭竹,浸入石灰池中,沤出的水按高低次序徐徐溢入三个槽中。两个来月后,第三槽水面开始浮动着一层冰碴般的纸浆。选一个爽朗天气,将纸浆以特制笊篱捞出,摊到阳光下,晒干后即成四四方方的纸型。这数十座纸坊一年大约产纸四千余挑,畅销附近几县。纸张薄厚均匀,唯一的缺憾是色泽发黄,黄到深处几近暗红(红纸厂的村名即由此得来),摸上去有微凸的颗粒感,只能用作普通草纸。抗战烽火起来后,由于安徽一带沦陷,大后方急需宣纸办公纸等质量上乘的各类纸张,县里实业所随即提倡工艺改良,仿制宣纸。他们特地从乐山夹江一带的竹纸厂请来师傅,驻守在翠微山下指导,试制出了一种品相颇佳的宣纸,远看色泽如雪,近摩温润入手。
然而令大千颇为遗憾的是,当他在杨根子的带领下,抄近路赶到翠微山下时,夹江师傅因纸坊里开不出工资,早已离去。红纸厂散乱的纸坊里,工人们围在烟气氤氲的灰池边,正喧腾腾地忙碌。大千孤独地立在漂浮着纸浆的水槽边,手里捏着那唯一一张仿制出来的宣纸纸样,不胜怅惘。
归来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杨根子见大千神情抑郁,灵机一动,唱起了坝上的薅秧歌:
秧田里头稗子多,
扯了一窝又一窝。
妹妹低头打呵欠,
哥哥抬头唱山歌……
山道上林木幽幽。歌声飘起来,惊动了密林深处歇窝的斑鸠。歌声一停,它们就咕咕咕地叫起来,仿佛存心要与这一行人捉迷藏,那声音似乎很近,快走拢时又忽然响在了远处。大千呵呵笑了起来。杨根子的歌声唤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虽不谙农事,但幼年时在内江老家所见所闻,知道农忙时节田野里男女杂处,最是快乐无比。
大千心情好转,脚步加快,转眼走出了这一弯山林,头顶却蓦然乱云飞渡。此正值暮春时节,山外水田漠漠,山间却阴晴不定。一行人顶着黑云,急匆匆走进黄昏,忽然头顶零星雨点迎风斜落,转眼泼得如针如线,在天地间织出了一张网。
雨声淅沥,雨势绵密。大千猝不及防,浑身几乎湿透,慌乱中见路旁林间隐隐露出一角飞檐,急忙冲了进去,却是一座荒废的庙宇。庙宇山门倾颓,泥墙溃烂,裹挟在无边无际的雨雾中,益发显得破败昏暗。大千抬脚走进歪歪斜斜的大殿,殿后转出一个老僧,见了他们,急忙转身进去,捧出几个土碗,给他们倒上热水。大千问了几句,老僧口中却只啊啊连声,原来是个哑巴。杨根子在一旁说道,这是风林寺。大千点点头,向佛龛上望了一眼,浑身顿时如同电击一般,惊得呆住了——那本该供奉着释迦摩尼的龛座上,分明挂了一帧墨色陈旧的水墨画像!
他顾不得浑身衣衫又湿又冷,凑到画像旁仔细一看,头脑里“嗡”地震动起来:这分明是一幅唐代吴道子的自画像!大千眨眨眼,画像上,一代画圣果然面部焦墨勾线,衣带如兰,飘飘欲举!他再借了殿外昏暗的光线,隐隐窥见画像右下角浮起一方暗红印章。他目光抵拢,看见两个字:竹浪。他回过头来,迷惘地问道:竹浪是谁?
是这庙里的老主持啊。杨根子答道。
4.
大千再次见到这幅吴道子自画像已是第二年初夏。从翠微山回来后,他念念不忘风林荒庙中的奇遇,总觉得那是冥冥中一种难以言说的指引。他几次要再转回去瞻仰,却总是杂事缠身:六月,有人捎来信息,说成都春熙路胡开文店里开了毛笔精制工坊,他急忙赶去,守了几昼夜,终于制出了与“戴月轩”湖笔不相上下的毛笔出来,尤令他大喜的是,此番竟在胡开文店中搜罗出了一堆明清御贡墨锭。一研磨开来,真是松烟远淡;七月,画桌上最后一方端砚终于磨尽,正惴惴难安之际,有人送来一方宜宾出产的“苴却砚”。此砚采自金沙江峡谷中的苴却石。石色沉凝,研磨成砚莹洁滋润,比之端砚、歙砚、洮砚、澄泥砚这四大名砚也不遑多让(大千就此把“苴却砚”唤作了家乡之砚,直到晚年仍在使用,以慰满腔思乡之情。)
笔、墨、砚都有了,宣纸却依旧难觅。胸中无数丘壑喷涌在即,大千只得暂搁了重返风林寺的念头,与朋友一起踏巴山、寻蜀水,四处搜寻。有人传来消息,说该去峨眉山脚下的夹江看看,那里和翠微山一样盛产“竹纸”,不同的是,夹江纸以鲜嫩慈竹为原料,纸质肌细肤白,墨泼染上去,浸润保色而不胡乱洇透。大千将信将疑地到夹江马村一看,大为振奋:原来,这马村一带造纸已近千年,原料丰富,工序细密。他当即拿出一大笔钱,选定一家作坊,亲自参与到试制当中。秋去冬来,作坊里终于造出了一款新纸,色泽有如初雪,摸上去则如丝绸一般柔滑。大千试着将笔墨舒展其上,一看,线条神采飞扬,书法灵肉丰润,似乎那鲜嫩的竹色已无声地沁进了笔触的血脉之中,滋润得点、染、披、皲各式笔法神采奕奕。
大千欣喜若狂。夹江宣纸就此以“蜀笺”、“大千纸”之名誉满天下。
1939年冬,兴冲冲带了数捆夹江宣纸返回青城山的大千在上清宫铺开画笔,欲将几月来郁于胸中的一股闷气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然而骤然袭来的纷杂家事却将他击倒在地。
1.
艺术家并非圣人。大千虽内有兄弟相扶,外有友人关照,家里却也经常充满了俗世的各种纷争。尤其是,他以唯一的男主人身份,同时面对了三位夫人和十多位正处于“猫嫌狗不爱”年纪的孩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家庭矛盾之中。大太太曾庆蓉虽出身大家闺秀,却不受大千宠爱;二夫人黄凝素才情婉约,却也难免小肚鸡肠;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则是随了大千从北平逃回大后方的三夫人杨宛君。她本是唱北平大鼓的,生性好动,加之年纪轻轻,仗着与丈夫有过同患难的经历,常常得理不饶人。
可怜才气纵横的大千每天一早起来,耳边夫人们的抱怨声就聒噪不休。一会儿是曾庆蓉怒气冲冲,一会儿是黄凝素哭哭啼啼,一会儿是杨宛君尖酸刻薄。大千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外面是战火纷飞,家里是忽冷忽热。他想找朋友倾诉,朋友们却远隔天涯;他想提笔忘忧,画室里却难觅静雅。他叹息,他忧伤,他走来走去,他寝食难安……外面的人以为他在享受齐人之福,殊不知他早已黯然神伤。
一怒之下,他离家出走了!
2.
挖瓢人杨根子再一次见到大千是在1940年初夏的一个黄昏。自从风林寺一别之后,他就觉得这位相貌非凡的“老爷”会再次到这庙里。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感觉这位老爷在凝视庙里佛龛上的那幅画时,眼里闪烁着一种迷狂的光芒。这光芒是他生活里所缺少的,仿佛有着超凡脱俗的力量,能将他从一日三餐的茫然追逐中拯救出来。况且那挖瓢的生涯也仅裹腹而已。
他渴望能再次亲炙那照亮心灵的目光。
他终于等来了山道上那疲惫的身影。黄昏时分,大千拖着自己的影子,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风林寺中,恍恍惚惚地在佛龛前盘腿坐了下来。从早晨出门到现在,他只从山溪里掬起过几口水喝,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知该往哪儿去。迷迷糊糊之中,双脚将他再一次带回到了这风林寺破殿里吴道子的画像前。
他想听见时间的那一头,吴道子隐藏在笔画墨迹间的喃喃自语。
四野起初寂静无声。苍白的月色缓缓穿过云层,照耀着风林寺殿角上残存的那一颗铜色斑驳的风铃。杨根子不敢作声,悄悄守护在门外,当夜半月色褪去,他抬起头来,看见夜空里黑云翻滚,大风卷起林涛,呼啸不休。
夫人们找到大千时,已是第二天下午时分。天空中黑云消退,阳光金箭般从瓦缝中穿进大殿。她们首先看见了杨根子。随着挖瓢人的目光,夫人们看见自己的丈夫如一块石头,入定在佛龛上供着的画像对面,全身沐浴着通红的光芒。
夫人们惊呆了,战战兢兢地来到大千面前。曾庆蓉正要开口说话,大千却忽然睁开了眼,站起来身来,淡淡说道,走吧。
当天夜里,风林寺上空雷声滚滚。一道霹雳闪过,将残存的大殿烧成了一堆瓦砾。
3.
后来的人们把1940年九月大千突然奔赴敦煌临摹壁画的壮举称为他的中年变法。许多论者津津乐道于他面壁之后画风的突然精进:前期线条中多石涛怪异的山水之气,线条中透着残山剩水的清冷骨感;之后则一扫水墨单调,从陈老莲、石涛等人的窠臼中脱身而出,变得色彩绚丽,尤其人物更是雍容华贵,举手投脚间铺满了华丽的盛唐气息。
人们把导致这种转变的时光称之为张大千的“青城悟道”。许多年来,关于他“青城悟道”的各种传闻纷纷扬扬,殊不知,那微妙的精神之火就潜藏在1940年初夏,他离家出走到风林寺中独对吴道子画像之后,所作的那一幅《味江风帆图》中。画面上,数点白帆似乎被看不见的风鼓动着,正急速驶向宣纸外的天空,风帆远影碧空的意境悠悠不尽。
1.
1948年夏,张大千又一次来到了味江边。这一次,他以从容之笔,取材青城山水名胜,糅合历史故事与神话传说,作了八幅画,分别为:味江、离堆、老人邨、天师洞、索桥、高台山、青城山、丈人峰。稍后,他又作了一件扇面:蜀中味江图。至此,他一共为味江作了三幅画,可见那一河碧波在他多情的山水生涯中是占据了一种怎样的位置,即使他饱览了全世界的河山——
一生好入名山游,味江悠悠慰乡愁。
这是他晚年的夫子自道。
味江水依旧悠悠流淌。这是2017年深冬,河岸的朱砂梅林正热烈地开放。当杨君武对我讲完他祖父与张大千两次相遇的往事后,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一个普通的挖瓢匠人与一代国画大师之间的这种关系,是一场无意间发生的平常偶遇?还是蕴含了精神启示的一次特殊事件?
然而对杨君武来说,大师与他家的故事却远远未完。
2.
挖瓢首先是个力气活。君武初中毕业后,即随父亲在乡间以挖瓢为生。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乡村实行了分田到户,剩余劳动力迅速投身到了各种致富行业当中。也就是在随父亲进山挖瓢的岁月里,少年杨君武认识了许多如今已不多见的树木。他们的脚迹遍及了味江两岸,常一连十多天生活在凤栖山、翠微山、凤鸣山深处。
风林寺的废墟后面有一棵大泡桐。我们砍了它的一根枝丫,分别挖成了六个瓜瓢(即水瓢)、两个饭瓢,剩下的边角余料,我用来雕了几个鸡啊、猪啊等生肖玩具。君武的语气里有一种淡淡的谐谑。他早已经不再挖瓢,家里开了一个小型的木器加工厂。有时候他也会操起挖刀,却纯粹只是为了体验一下祖传手艺:就材质而言,泡桐最好,松软,一挖刀下去,刨花吐出来的声音就像丝绸一般。然后是油桐、麻柳、松树……
1948年,张大千在画完蜀中味江图后,特地来到风林寺的废墟旁,给杨根子画了一幅尺寸较小的“深山虎啸图”。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题款,只是在虎爪的缝隙里钤了一方“大千”之印。君武成人后,曾携画到成都书画市场寻找买主,却被一家店主嘲笑:从来只听说张大千画人、画山,画虎倒是第一次见到。随即,将他连人带画请了出去。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国内书画市场刚刚起步时发生的事。君武回来后,将这幅虎啸图扔进了灶膛之中,被父亲一把抢出时,威风凛凛的虎尾及后半截虎身已化为了焦黄的一缕烟尘。
说到这里,君武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也笑了,想起了大千那幅“味江”的拍卖成交价:港币3548万元。这是2016年4月5日上午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发生的一幕。
人们啊,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忘记大师的价格呢?我问味江,味江不答,只翻涌着浪花滚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