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马
1
周六,在“友意思”咖啡馆,应吴立春的邀约,周楚阳去赶一个茶局。和他预料中的一样,两个推销印刷设备的衣冠楚楚的湖南人正品着茶,见了他,齐刷刷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周总好。
“都好,都好。”周楚阳一边打招呼,一边把屁股放到沙发上,习惯性地往裤兜里掏出手机,放在茶几上。碰巧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昨晚刚设置的《左手指月》,在一个还算有新意的电视综艺节目上听到的。铃声正是副歌部分,有些许刺耳,邻座一个长发女子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旋即又扭过头去。
周楚阳拿着电话出了门,才注意到是表弟萧寒打来的。接通电话,那头气喘吁吁地说:“哥,找到了。”
“找到谁了?”周楚阳问萧寒,“你还在床上受累吧,舌头都捋不直。”
那头说没在床上,是正在爬楼梯。“我们不是一直在为你找人吗,你找了一辈子的人,她出现了。”
仿佛头部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他差点蹲了下去。就在刚刚,电话响起来的那一刻,他伸手去茶几上抓手机的那一刻,他看见邻座的长发女子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那张脸似曾相识,不,是刻骨铭心。他一度边出门边回头看,但对方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是时候出现了,也许,我已经见过她了。”萧寒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没别的意思,等会儿我再打过来。匆匆挂了电话,万分激动地进门,找了刚才的卡座,几人还在慢条斯理地品茶,邻座已杯空人去。
长发女子肯定还没走远,应该还在附近,是不是要追一下?周楚阳在反复问自己,内心万分矛盾。湖南人为他续了茶,问,周总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不用了,喝咖啡,晚上睡不着。”他赔了一个笑脸,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掏香烟,湖南人递过来一支“和天下”,说,“周总试试我们的湘烟,有意思。”
吐着烟圈,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整个人魂不守舍。吴立春把嘴凑到他耳边,问:“是不是公司出什么状况了?”
“去你的吧!你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
“那,肯定是哪个小情人找你麻烦了,谁家的黄花大闺女呢?我就说,周老板腰缠万贯,寻花问柳的事,让我们去做就是了。”说完笑出声来。周楚阳在他肩上擂了一节拳头,说,“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
必须出门去,必须往死里追。周楚阳作出了决定,便与几人道别,说公司有个订单,客户要求高,得自己亲自去处理一下,改天约大家喝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溜烟跑出门去,感觉世界一下子大了许多。
到哪里去找呢?左面还是右面?前面还是后面?也真是的,这地方前后左右都是路,谁也不知道长发女子去了哪个方向。往前,是一个红灯路口,穿过去,走几百米,是红星国际广场,大型水体电影的水帘下通常游人如织;往后,从咖啡馆侧面绕过去,属于背街小巷,幽深的巷子说有多长就有多长,巷子里说有多少岔路就有多少岔路;往左,是青年路,时装店、金银店、美妆店、数码店无数,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往右,直接通往这座城市的又一个新区,两公里以外还属于在建区,挖掘机、凿孔机轰隆隆响成一片。对于周楚阳来说,在浙江温州,他虽然是一个异乡人,但在这个地方打拼已经好几年了,他不会很陌生。而眼下,他不知道要从哪个方向才能找到长发女子,只听到自己脑瓜里嗡嗡嗡的响。思索了好一会,他决定以飞快的速度往左走,要是在最近的几个时尚卖场里见不到她,就飞快地返回来,过红灯路口去咖啡馆正对面的红星国际广场。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大约二十分钟能到,如果在二十分钟之内找不到她,可能就会错过了。
他跑得飞快。经过老凤祥金店,在门口停了一会,伸着脖子往店里瞧了瞧,看见里面只有几个穿白衬衣的导购员在做操;经过雅致女装店,他又停了一会,里面也只有几个导购员在说笑。他大约经过了近二十个店面,未发现长发女子,于是回过头来,走过咖啡馆,穿过红绿灯,去了红星国际广场。
广场上人头攒动,长发的、短发的、卷发的,戴帽子的、镶着各种颜色的头饰的,五花八门,这个由人群组成的海洋,广阔得让人一下子感到莫名的孤独。
他在广场上转了大约半个小时,也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脸。这期间,手机响过至少十次,他也没来得及接电话。他累得大汗淋漓,到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有屁快放!”他在电话里对萧寒说。
“哥,你还没有把话说清楚。”萧寒说。
他才记起在咖啡馆大门外与萧寒的通话,像梦靥一样,他当时说了一句“是时候出现了,也许,我已经见过她了。”这句话的起源是那个瞥了他一眼的邻座长发女子,那时候他正拿起手机,准备接听萧寒的电话。他清楚地记得,那女子看他的时候,表现出了些许惊讶。那一刻,他认定了这个女人就是彭玉素。
然而这一切也许真的是梦靥,那么短暂,到现在才开始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追出了老远,匆忙走了差不多两条街,还是没追上她。周楚阳想:有可能是我弄错了。
他对萧寒说,我今天在咖啡馆见到一人,长得很像她,但有可能不是她。
“怕是见了魂儿吧!”萧寒嘿嘿嘿地笑,“我的线人告诉我,她在东莞。”
“什么时候见到的?”周楚阳问。
“今天上午的事。”萧寒说。
“见面说吧!”周楚阳说,“我需要更详细的情况。”
萧寒却说今天约了女朋友去星海岸吃大闸蟹,没空,要见面也是明天下午。匆匆挂了电话,周楚阳感到心里空空的,强大的寂寞席卷而来,真不是滋味。
回到家,周楚阳感到头痛欲裂,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到晚饭时分,张阿姨叫醒了他,说:“周总,吃饭了。”
翻身起来,揉了揉眼睛,去了餐桌旁,张阿姨已经把蒸好的红薯摆上了桌,正从炒锅里铲起一盘豆豉腊肉来,灶台上还放着一小碟折耳根拌小蒜。
一切都是家乡的味道,食欲大增,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张阿姨问:“周总今天没去上班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都说别叫我周总了,你这老太太怎么就是不听呢?从现在起,叫我小周就行。”周楚阳用筷子指了指张阿姨。
“哪能这么叫?公司上下不都叫你周总吗?我一个保姆,也应该懂得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们浙江人就是太懂礼貌,不是这样总就是那样总,不是先生就是小姐,怪别扭的。要不这样吧,以后叫我周老师,我说过,我以前最想当一名老师。”
“好啊,周总,以后我就叫你周老师。”张阿姨说。
“又来了!”周楚阳说完打了个哈哈。
张阿姨来家里快一年了,是公司财务何清明介绍来的。何清明是温州本地人,自周楚阳的公司成立的第一天就跟着他了,到现在快有十个年头。公司刚成立时,诸事繁杂,大家都在小食堂里吃饭,也算是其乐融融。现在公司发展壮大了,周楚阳倒不想在公司里吃饭了,自己想独自辟一清净之所,就在家里置办了锅瓢碗盏,自己在灶台边敲响了叮当之声,奏出了人间烟火的旋律。何清明有一次来家里送报表,看见周楚阳系一条围裙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忙个不停,当即笑得前仰后合,说,“周总哪是做饭的人,你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周楚阳说,“别小看伙夫,不是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吗?我做的就是大事,再伟大的人,也只有先填饱肚子,才能君临天下。”
“但你不行。”何清明说,“你的工作不在厨房里,要不我给你找一个老太太,每天给你做饭。”
于是张阿姨就来了。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张阿姨只会烧浙江菜,不是鱼就是虾,不是红烧就是清炖。周楚阳说,这样不行啊,吃得全身长痱子,给我来一点家乡的味道吧,得把云南滇东北的土豆红薯酸菜红豆给我弄上桌子,我吃的是乡愁。
张阿姨仿佛不懂什么是乡愁,但还是去菜市场如数买了一些红薯土豆之类,但不知道怎么弄,整天站在锅台边犯愁,倒是周楚阳随便说了一句“你就把它门搞熟就行”的话,让她打消了顾虑。开始几个月,周楚阳教她做菜,说是教,无非也就是让她把食材放在锅里煮一煮、丢进蒸锅里蒸一蒸而已,这样,张阿姨的工作就变得很轻松了。只是,每天到吃饭的时候,只有周楚阳一个人在餐桌上大快朵颐,张阿姨吃不惯,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吃,偶尔对着他笑一笑。
“张阿姨,你有女儿吗?”有天周楚阳吃饱了,笑着问她。
“有啊。”张阿姨盯着周楚阳刨空的碗。
“嫁人了吧?”周楚阳问。
“早就嫁了。”张阿姨头也没抬,接着说:“去年离了。”
周楚阳本来想开一个玩笑,说要是没有嫁人就嫁给我,但听说离婚了,就不敢把玩笑开大,便问,“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张阿姨尽管说。”
“好啊,我女儿是学计算机的,兴许你的公司用得上。”
于是几天后,张阿姨的女儿孙小雪成了周楚阳公司里的一名平面设计人员。
2
一进公司大门,就听见大堂里吵吵嚷嚷。走近一看,两个保安正拖着一个男人往外拽。男人三十岁左右,个头矮小,头发蓬乱,就像随时都会全部掉下来的样子。男子满嘴酒气,被两个保安一人架着一只胳膊,因为竭力挣扎,身子离地,整个人像漂浮在空中,荡秋千一样来回晃动。
“什么情况?”周楚阳问保安,示意他们把他放下。
“这人酒醉,神志不清,吵嚷着到这里找人。”其中一个保安说。
“你找什么人?这位先生!”周楚阳探身上前,礼貌地问。
“找恩乐迂。”男人说了一句温州话,看了他一眼,像是更来了精神,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封住了周楚阳的衣领。
“你寻你妻子,跑我这儿来干嘛?”周楚阳拧住他的手腕,拇指上扬用力,男子疼得惨叫,但他却用另一只手护住自己蓬乱的头发。
起初,大堂里站满了上班刚到的员工,周楚阳走进大门后,都一溜烟去到自己的岗位,只有两个保安和几个保洁人员留在那里,之前他们一直和这个喝醉了酒的男子周旋,却谁也没有办法将他弄走。
被周楚阳拧疼了手腕,男子松了手,但嘴里一直“哇啦哇啦”叫着要找自己的妻子。
周楚阳问:“谁是你妻子?”
“还好意思说,我妻子到你们厂里上班后,就不要我了。”男子流下了眼泪,看上去有些许可怜。
“你先告诉我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周楚阳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狗生的外地人,把我老婆弄走了,还假仁假义,我不会放过你的。”男子情绪又激动起来。
旁边两个保安中较年轻的一个不到三十岁,云南人,跟着周楚阳有好几年了。听温州男子这么一骂,气不打一处来,过去就是一拳,正打在温州男子的鼻梁上,一股鲜血流到嘴角。男子疼痛难忍,倒在地上,边抹鼻子边大声嚎哭。
周楚阳叫人用纸巾为温州男子塞住了鼻孔,拖到大门外的地上,正欲安排人打派出所电话,平面设计员孙小雪从门内出来,一把拽住温州男子的衣服,往边上拖。她此时面色惨白,虽不好意思正视周楚阳,但还是扭了扭身子,轻声说:“不好意思了周总,他是我前夫。”
刚进办公室,维修部小李就尾随进来,向他报告CTP晒版设备更换的相关事宜。恰好昨天,和他一起喝茶的几个湖南人提起过他们的CTP设备。周楚阳叫住刚要离开的小李,问:“之前我怎么没听说我们的晒版系统出问题?要是没记错的话,前年才换的吧!”
小李愣在那里,半晌才说,“其实也可以修,不过我觉得修过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如果条件允许,新进一套会更好。”
“小李,你是哪里人?”周楚阳忽然问了一句。
“湖南邵阳的。”小李说。
“昨天向我推销晒版系统的那几个人,想必你也认识吧?”周楚阳说这话的时候,不忍心看他。
“周总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设备不一定要换,能将就修好了用,就将就修好了用,我刚才要表达的意思是,条件允许的话,再新进一套。”
“那我直接告诉你,现在条件不允许,必须修好了用。”周楚阳说,“也请你转告你的老乡,哪天条件允许了,我自然会找他买晒版设备的。”
小李悻悻离去,关门的声音很小,周楚阳却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他暗自思忖,最近公司里总有些不良的现象发生,如果再这样下去,这些不断出现的小事有一天一定会升级成大事,再不加强内部管控,怕是要出问题。
正在心里合计着怎么整治公司内部问题,门又被敲响了。孙小雪低着头走进来,远远站在班台对面,不说一句话。
“到底怎么回事?”周楚阳问。
“对不起,周总,是我没有处理好自己的家事,给您添麻烦了,要不,我还是离开公司吧!”
张阿姨的女儿孙小雪来公司半年了,业务能力很强,也特别能吃苦。让周楚阳特别高兴的是,孙小雪除了熟悉各种平面设计软件,还很有美学思想,短短半年间,她设计的几本大型画册让客户相当满意,无论是板块设置还是颜色搭配都非常大气、得体,最主要的是,她的设计理念时尚、精准,充满现代生活的审美元素。周楚阳经常当着张阿姨夸孙小雪能干,张阿姨只是淡淡一笑,说,“这孩子命苦啊!”
周楚阳其实也不敢认真打量孙小雪,因为自孙小雪初来公司的那一天,他就对她有了好感。孙小雪个头不高,但小巧,脸蛋很俊,眉宇间透出一丝古典的气质。一身牛仔的孙小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漂亮。因为孙小雪,周楚阳更是无比亲近张阿姨,有时候,他会从张阿姨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非常奇怪的是,他老是觉得张阿姨有一副理想中的丈母娘的面相。经常这样想,就觉得张阿姨做的饭菜是那么可口,张阿姨熨的衣服是那么笔挺,张阿姨收拾的客厅是那么敞亮。
他对孙小雪说,“不要想多了,哪有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开除员工的,再说,我也离不开你呀!”
孙小雪抬起头看他,眼神中有那么一点诧异。周楚阳意识到刚才这话好像有点不严谨,便补充说:“是我们。”又接着说,“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他怎么又跑到公司找你来了?”
“我们家的事,一时半刻也讲不清楚,我也不想再提他。”顿了顿,孙小雪又接着说,“来公司上班后,我确信我的选择没有错,我找到了施展才华的地方,我和他,早就该结束了。”
“这样就好,以后多留点意,他要是经常喝醉后跑公司来找你,对你影响不好,别人也不敢喜欢你。”周楚阳喝了一口水。
“也许是吧!”孙小雪说,“他要是再来,我就报警。”
周楚阳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表弟萧寒打来的,约他晚上在天景饭店见面。萧寒说,“这么大的功劳,你得请我好好饱餐一顿。”
“吃吧吃吧,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周楚阳对自己的这个表弟,历来都很放纵。
下午,他们如约见面。萧寒带来了他的女朋友和另外一个女孩,三人早早订了房间,点了满桌子好菜,这些菜食,有十几种是吃不完可以打包带走的。最狠的是,萧寒要了四瓶茅台,每一瓶都打开,倒了一点在杯子里,然后拧紧了瓶口,准备饭后一并带走。
“你是储备冬粮吧,这么缺德的主意!”周楚阳往萧寒的肩上抡了一拳。
“我说大母羊,别这么小气行吗?你身家上亿,钱都找不到地方放了,还怕我吃一顿吗?”说完向两个女孩介绍,“这是我表哥,周楚阳,大老板,开印刷厂,没事印印钞票玩儿。”
“胡说八道!”周楚阳又抡起拳头,但很快又放下了。笑着说,“我这弟弟不是正经人,说话犯法,别相信他,但我是他表哥,这点没错。”
其中一个穿破洞牛仔的女孩,大约十七八岁,用眼睛瞅了瞅满桌子上的酒菜,半张着嘴问他,“这顿饭,能消化吗?”
“能消化,小菜一碟啊,你没听萧寒说,我有的是钱吗?”周楚阳笑着说。
“吃!”破洞牛仔女孩用手抓了一根羊腿,塞进嘴里,拿酒杯向三人示意:“干了,能吗?”
但谁也没干杯,都只是抿了一小口。周楚阳问萧寒,“这两个,谁是你女朋友?”
破洞牛仔女孩指了指另外一个女孩说,“当然是这二货,难不成是我?”
“是你又怎么样,难道我不配做你男朋友?”萧寒大叫,“赵小满你别欺人太甚,是你我还不要。”
“哼,我才不做你的女朋友哩,你那么穷。”赵小满看也不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周楚阳面向萧寒的女朋友。
“什么情况?一见面就查户口。”
“没什么啊,问问弟媳妇名字,很冒犯吗?”
“切!稀罕!”女孩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上,又抽出一根,递给周楚阳说,“大表哥来一支。”
“抽我的吧!”周楚阳从包里翻出一包大重九。
“挺贵的吧!这么大的老板,把烟放在包里。”说完伸手过来,拿过周楚阳的包,哗啦啦倒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把里面的两包烟全部顺在桌上,用手将其他物件往周楚阳身边一擀,说,“自己收拾去!”
“哎呀,这都是什么孩子啊!”周楚阳有些招架不住。
“想要找到你的心上人,就得乖一点,伺候好我们,否则,我把萧寒的嘴缝上。”说完用手捏了捏萧寒的嘴。
“别闹!”萧寒顾不上两个女孩闹腾,只一心一意地吃东西,吃得嘴角流出了油。
周楚阳给他递了一张餐巾纸,说,“可以讲了吧?”
“还不到时候!”萧寒没看他,还在吃东西。
几人就这样坐在一张硕大的桌子旁吃东西,大概半个小时过后,萧寒开始打饱嗝,拍了拍肚皮,对周楚阳嬉皮笑脸地说,“要是我帮你找到人,你准备怎么犒劳我?”
又是一拳。这一拳稍稍用了点力气,萧寒哎呦一声。
两个女孩互相推杯,大约是喝得有些醉了,全然不顾两个男人的存在,只顾拿手机扮各种鬼脸自拍。
“你还记得蒋达蜀吗?”萧寒问周楚阳。
“记得,那个四川人。”周楚阳说,“怎么提起他了?”
“这孙子是我的线人,他现在在东莞,昨天就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但我不明白,他怎么也认识她。”周楚阳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几年前我们和她见过面吗?”
“都猴年马月了,现在还记得!你俩不是合伙忽悠我吧,蒋达蜀这川娃子,历来都不靠谱。”周楚阳有些疑惑。
“别这样行不行,大母羊,你都劳燕分飞了,还这么不相信兄弟,要不你自己找去。”萧寒又打了一个饱嗝。
周楚阳苦笑,说,“要相信你们也行,你得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那就不一定了,这孙子说,他在街上碰到她,还打了招呼,但就是没有弄到她的住址。”喝了一口酒,又说,“不过他可以确定,她住在东莞,这是一条宝贵的线索。”
“你以为东莞是你家木桶沟,闭着眼睛都可以摸清每一块土地的四至界限,你这不是胡扯吗,我还有一条重要线索哩,她一定在这个世界上。”周楚阳没好声气。
“你这样说也还不一定,她如果死了,还算这个世界的人吗?”萧寒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
“不管了,反正你叫那川娃子留点意,要是下次再遇到,至少也得问个电话号码。”说完拿起包,宣布散席。
旁边两个女孩不干了,都说,“这么大的老板,如此小气,请顿饭也不带完整的。”
“好吧好吧,你们快点整。”周楚阳又坐了下来,也端起酒杯,朝两个姑娘说,“走一个。”
“干杯,大表哥。”两姑娘都伸过酒杯来,与周楚阳碰了一下,咕咚一声把酒喝了,望着周楚阳。
周楚阳也把酒吞了,抿了抿嘴,说,“好久没喝酒了,我就到此为止吧!”
两姑娘哪愿意放过周楚阳,你一杯我一杯,三两下就把周楚阳放翻在椅子上,赵小满索性坐到周楚阳怀里,说,“大表哥不行嘛,难怪你的女人要离开你。”
周楚阳推开她,说,“小姑娘哪知道其中原委,她有她的苦衷。”
“怕是你不行吧!”赵小满一边说,一边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大表哥,要不要我帮你调理调理?”说完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3
吴立春说,像你这么个情况,在温州是可以混的了。怎么混呢?首先是要混出个人样,不能光兜里有钱,不能成天只知道拿订单、算利润,钱倒是越来越多了,可人也就成机器了,没有活着的证据。在周楚阳听来,吴立春说的意思是,他没有活得有声有色。倒也是,在温州这样的地方,能挣到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是能在挣钱的过程中制造出一些悦耳的声响,那肯定很好。换句话说,就是要会给自己找乐子。吴立春说的其次,是要学会奉献。当然,奉献一词从吴立春的嘴里蹦出来,无疑是没有分量的。周楚阳最清楚,吴立春就是一个十足的唯利是图者,换做他有钱,也断不会奉献。吴立春还说了第三层意思,但周楚阳没有认真听,按他经常对吴立春说的话,叫做“狗嘴里越来越吐不出象牙”,所以,周楚阳打断他的话,说该怎么混就怎么混,找乐子的事,不刻意,说不定某天,乐子自然就上头了。
他们仍然坐在“友意思”咖啡馆,还是上次那个卡座。他们两个人,先喝了咖啡,又叫了茶。周楚阳就坐在上次的那个座位,他一直盯着邻座,但没有人。今天不是周末,上这里来的人并不多,要不是吴立春撺掇着要约他出来“言传身教”,他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处理一堆破事。按照吴立春的说法,像周楚阳这种情况,不通过生活来充电,想走远也不大可能。周楚阳说,我已经走得够远了,难不成还要到天涯海角去!
两人有一茬无一茬地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彭玉素身上。吴立春问,“前些日子听说她出现了,你俩接上头了吗?”
“接什么头啊,就是我表弟想吃一顿饭的事。”周楚阳笑笑,想起那天萧寒带去的两个不着边际的姑娘,接着说,“我那表弟,快赶上你了。”说完又是一笑。
吴立春不和他争论,只一个劲地撺掇他搞一个活动。什么活动呢?周楚阳问。公司十周年庆典,吴立春答。
还真别说,这个活动可以搞。周楚阳在心里盘算过,再过两个月,公司就成立十周年了,应该热闹热闹。之前,他想过,十周年纪念日那一天,开一个员工大会,给各部门的优秀员工颁一个奖,发个三两千,鼓励鼓励。其他事项,他没想过。经吴立春这么一说,他倒是想把活动弄大一些,怎么弄呢?吴立春说,把新老客户全部请来,把工商、税务的请来,把在温州有头有脸的云南老乡请来,开个座谈会,致一个辞,请嘉宾们讲讲话,最后才请他们给优秀员工颁奖。吴立春说,“必须要壮大外部生产力,必须要尽最大努力巩固和提升营销环境,建立起一条坚不可摧的生产战线。”
这张狗嘴,偶尔吐出来的也有象牙。周楚阳想,这样做也可以,一来可以加深与客户之间的感情,二来可以借机和云南老乡聚一聚。当即就表示同意,并问吴立春,“作为友情策划,你有没有什么要求?”
“要求自然有。”吴立春说,“上次在这个地方,你不是临阵脱逃了吗,我那两个湖南朋友,你得重新认识一下。”
“可以可以,应该非常郑重地认识一下,不过有言在先,他们的目的就是向我推销晒版设备,眼下我还不需要,只能以后再说。”
“可以可以。”吴立春也学周楚阳的口气,说,“更新换代是一个公司保持旺盛生命力的必要保障,你哪天开窍了,就说一声,人家在这个行业里也是比较专业的。”
就定下来了,公司十周年庆典活动定于9月22日下午三点举行,需要提前张罗的事,主要是拟出一个特邀嘉宾名单,并向他们发出邀请函。两人在茶几上就基本把名单定了下来,最后吴立春说,“先暂定,我过后要是再想起什么人来,再征求你的意见。”
用了简餐,两人各回各家。路上,萧寒打电话过来,说找人的事情又有新进展了。周楚阳问,是你和那两个姑娘又有新进展了吧?萧寒说,大母羊啊大母羊,我不要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提醒你,别再一次与心爱的人擦肩而过。
“去你的吧!”周楚阳挂断了电话。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接到一个来自东莞的电话,接通后,那头用川普大声地问:“是周总不是?”
一听就知道是蒋达蜀。周楚阳说,“你个川娃子,别和我讲普通话,我属于三川半,听得懂你的鸟语。”
那头哈哈大笑,说,“周总有钱了,还和以前一样不日冲,今天,我给你道个喜。”
“有什么喜可以道,你说说。”周楚阳故意装作蒙圈。
曾子懿 福溪系列之一 32cm×32cm 纸本水墨 2014年
“你的心上人,我打听到了,她现在在东莞搞服装设计,龟儿子,像是很有钱的样子。”
“川娃子,你前些年成天说谎话,没少骗我,这次不会是和我表弟串通了吧?”周楚阳使出开玩笑的口气。
“骗你干啥子哦,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蒋三儿了,大钱没有,小钱也有几个,犯不着骗人,念在多年前经常占你小恩小惠的份上,该帮的忙还是要帮。”蒋达蜀的川普越说越正宗,连周楚阳也听出了乡音。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周楚阳问。
“那还不简单?”蒋达蜀咳了两声,继续说道:“这年头,想要弄一个人的电话号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电话有啥用!这些年来,他打听到的彭玉素的电话号码至少上百个,每一个电话号码都像是中了魔咒般的荒诞,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打不出去,有时候,对方接通了,说一阵方言,根本不知道是在说什么。有一次,他打通了一个电话,那头是女人的声音,问她找谁,他说找彭玉素,那头迟疑了一会儿,挂了。彭玉素根本不会接他的电话,根本不会见他,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冰山。这些年来,他到处打听彭玉素的消息,最后的结果是,此人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却又仿佛无处不在。有时,他真想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满世界去找他,但他做不到,公司里六百多号员工,他不能不管。
“电话号码这东西,经不起推敲。”他对蒋达蜀说。
那头问:“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整个没用的电话号码骗你?”
“不是这个意思。”他说,“要是她愿意接我的电话,也用不着你了,你得帮我找到她,把地址发给我。”
“也倒是。”蒋达蜀说,“你这种情况很特殊,属于故意走失,要展开游击战,才能活捉陈咬金。”
“你这川娃子,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严肃点。”两人在电话里打起了哈哈,最后周楚阳说,“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报告,不用通过萧寒这小子了。”
蒋达蜀说要得,周楚阳说谢谢。
回到家,看见张阿姨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周楚阳自己走进厨房,见菜也弄好,几个用碗罩住的盘子里,盛着故乡的味道。
他原本不想惊动张阿姨,蹑手蹑脚地把菜端到餐桌上,正要开始吃,张阿姨醒了,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打你的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周楚阳心情不错,便说,“和一个故交说话,我托他帮我找一个人。”
“找到了吗?”张阿姨问。
“有眉目了,这一次我感到希望十足。”周楚阳说。
“这世界多大啊,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有的人,你永远也找不到;有的人一直在你身边,还不是和远在天涯没什么区别。随遇而安吧,珍惜在你身边的人。”张阿姨这么一说,让周楚阳冷不丁一个寒颤。
4
9月22日,天气晴朗,海边的湿气向远方蒸发,空气中少了一丝鱼腥味。吴立春早早就来到周楚阳的公司,和周楚阳一起商议今天的庆典活动。
之前,周楚阳为了省事,只计划下午在九天饭店开会吃饭。吴立春不同意,说既然是公司庆典,让嘉宾参观参观公司是应该的。吴立春说,把他们请来,让他们去公司走走,权作视察,也好让其中某些人过过官瘾。周楚阳答应,马上安排后勤中心,从打扫卫生做起,把里里外外该侍弄的地方都考虑个周详,就像辞旧迎新。吴立春又说,庆典要有个庆典的样子,所有议程都必须严谨、得体,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温州的云南老乡大多都认识吴立春,知道他是策展人。有一次周楚阳问吴立春,说自己老是弄不明白,一个“初本”生,在浙江混了几年,境界就大幅提高了。吴立春说,本人天生才华横溢,要不是当初老头子逼他回家结婚传宗接代,考个北大清华简直没有问题。周楚阳问,作为策展人,你有何种艺术方面的特长。吴立春说,老子的特长就是勤快,勤于说话,勤于跑腿,勤于奉献。周楚阳说,佩服佩服,有机会请你策划一次,也提高提高公司品味。
说是策展人,只不过是印在名片上的一个头衔而已,连吴立春自己也不会相信。前些年在广东,川娃子蒋达蜀曾说过,吴立春这个龟儿,凭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招摇撞骗,啥子策展人,叫社会活动家更好听。吴立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说得有多难听,一向都置之不理。从广东辗转到浙江,仿佛找到了命运的归宿,策展人的身份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可,在浙江的云南老乡都很愿意帮助他,他还真的策划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展览。当然,吴立春策划的展览都与艺术沾不上边,他弄的几个稍有影响的展览,有“云赤酒业浙江品评会”“游子吟尖山绣娘针织浙江春暖”“千里龙头山花椒夜话”等,大多是为云南企业开拓市场牵线搭桥,从中收取一定的“策展费”。策展费不多,属于“友情赞助”,更多的收入来自临时代理,在企业和经销商中间周旋,获取短期劳务费。更多的时候,吴立春扮演的是一个“敲边鼓”的角色,只要云南老乡需要,他会随时出现在他们身边,帮忙张罗一些大大小小的活动,老乡们也乐意解囊相赠,一年下来,吴立春能挣个四五十万,就在自己租住的小区房大门外佃了个小门面,挂上“立春策展中心”的牌子,日子就过得洋洋得意了,黑色手包拎在手上,常年一件灰色单西,牛仔裤,运动鞋,走遍了温州的大街小巷。
周楚阳的云岭彩印有限公司的名字也是吴立春取的,在工商注册时,居然没有同名。其实也同名了,至少在云南有上百个叫“云岭”的企业,它们的存在都依赖于五花八门的各种前缀和后缀。周楚阳的“云岭”,两个字之间是有一个圆点的,圆点不必读出来,在名片上也不必印出来,只要营业执照上有就行了。
云岭彩印成立于十年前,注册资金二十万。那时候,周楚阳只有一台四色印刷机和几台普通胶印机,主要承印各种DM单、名片和包装盒等简单的印刷品。DM单和名片属于拼版印刷,成本低,只要有客户,就能挣到钱;包装盒大多要求也不高,材料几乎都是瓦楞纸,印完覆一层亮膜就行。当然,那时的周楚阳也不只是承印这些简单的物件,如有高大上的印刷品,他也承接过来,转给大厂印刷,自己从中赚一点。日子久了,客户越来越多,印刷品质量也越来越高,周楚阳用自己的积蓄加上贷款,购置了一台“海德堡”,重新在海埂区租了一个足有五千平米的厂房,自己开启了六色印刷的新征程,生意一度好得忙不过来,钱就像流水一样钻进了他的腰包。
云岭彩印经过十年的历练,现在已经是温州有名的彩印公司了。五年前,周楚阳也自己购置了CTP晒版系统,彻底告别了菲林胶片和硫酸纸晒版,印刷质量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客户有的是,公司一下子壮大了起来,彩印车间、胶印车间、包装车间、覆膜车间一应俱全,与此同时,周楚阳加大了人员扩充,把大量闲置的云南老乡招到公司里去,让他们从后勤干起,从保安干起,一步一步过度到车间里去。近三年来,云岭彩印公司扩招了三四百人,公司员工达六百之众,每年营业额七八千万,纯利润至少也有两千多万,周楚阳一下子成为云南人在浙江创业成功的典范。
作为策展人的吴立春,这几年也帮了周楚阳不少的忙,他的每一个展览,都会为周楚阳带来很多生意,从展览宣传到企业运营,从各种宣传单、名片到画册、包装盒等高档纸质消费品,每个企业都会花上两三百万,让云岭彩印的营业额直往上增长。当然,吴立春也从中取利不少,按他的话说,这叫共赢。
已经成为温州印刷行业佼佼者的周楚阳,在获得满身成就感的同时,也是满身伤疤。离开故乡云南近二十年,他经历的世事足可以写成上百万字的苦难史。周楚阳有时候不愿意去想,有时候是不敢去想。眼下,吴立春撺掇他搞公司十年庆典,一下子勾起了他对艰难过往的回忆,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竟一眼未合,今早起来,两眼通红,走道也轻飘飘的,心里自是五味杂陈。
“周总又开始忆苦思甜了!”吴立春没有敲门,径直闯入周楚阳的办公室。
“哪有时间忆苦思甜,我这是触景生情。”周楚阳一笑。
“先别生情。”吴立春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周楚阳有些兴奋。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吴立春说,“你以为是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当然不是。周楚阳知道,吴立春对他找人的事不感兴趣,自己只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罢了。
“杭州印刷界的大佬,整个浙江的印刷行业协会会长陈川给你发来贺电,并安排协会副秘书长张涛亲临云岭彩印指导,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吴立春食指弯曲,用指节敲了敲周楚阳的班台台面。
“算是吧!”周楚阳心不在焉。
喝了些茶,两人一同去九天饭店看庆典筹备情况。在路上,吴立春问周楚阳,“公司新晋平面设计师孙小雪,你准备如何培养?”
“什么意思?”周楚阳拨弄着方向盘,没看他。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吴立春说,“云南老乡都在说,周总对这姑娘有意思,这回你应该忘记故人了吧!”
“瞎说!她是何清明的亲戚,学计算机的,在公司有望成为业务骨干。”
“是应该从骨干开始干,不过我听说,她母亲已入主周府。”
“哪来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一个阿姨吗,帮我做做饭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周楚阳正要说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忍住了,他觉得自己还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孙小雪。
孙小雪不仅在业务上是一把好手,人也很漂亮,最主要的是,孙小雪的一双眼睛看周楚阳的时候,充满着乡愁一样的温情。说来也奇怪,周楚阳甚至从孙小雪的眼睛里看到了彭玉素的影子,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写满了不为人知的故事。
到了酒店,两人从会议室桌椅设置到餐饮准备诸方面都检查了一遍,确定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充分,也就放了心。回到公司,刚进大门,又听见有人嚷嚷。
还是那个醉酒的男子。两个保安拖着他,一人提一只手。男子的身体悬空挂着,荡秋千一样前后摆动。男子骂骂咧咧,看见周楚阳进来,就住了嘴,只顾使劲地挣扎。
“又来找你老婆了?”周楚阳问。
“明知故问!”男子被保安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
“不是离婚了吗?”周楚阳问。
“离婚了又怎么样?她一辈子都是我的老婆。”男子边哭边说,“都是我不好,喝了酒,一时犯糊涂,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离婚了就不是你老婆了!”旁边那个来自云南的保安说。
周楚阳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别乱说话。”转而问男子,“你每次来找你老婆,为什么都要喝得烂醉?”
“是她抛弃了我,是她嫌我没出息,是她想攀高枝,让我伤心。”男子又抹了一把眼泪。
“真没出息。”周楚阳说,“别在这里闹腾了,你越是这样,她永远不会见你,我劝你赶紧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了。”
两个保安几经周折才把男子弄出大厅,推搡着他过了马路。男子边走边骂,不住地回头看,好大半天才消失在马路尽头。
周楚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这似乎是孙小雪人生中的一个悲剧。他想,孙小雪那么漂亮,那么优秀,竟然嫁给了这么一个男人,有那么一段让人不齿的婚姻。他还想,这是不是一场阴谋呢?孙小雪到公司来上班,到底有什么企图,是不是就像他男人所说的,想攀上他周楚阳这根高枝?从孙小雪看他的眼神来判断,她对他是有好感的。转念一想,这算个屁,像他这样的男人,在温州这样的地方打拼出了名堂,算是成功人士了,像孙小雪这样看他的女人有的是,就连他的好多女客户,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是这种眼神,有的甚至边说话边把身子往他怀里靠,有的边靠边用拇指戳他的手心,何况像孙小雪这样的离婚女子……越想越觉得荒诞,越想越觉得自己变得很复杂,很没有意思,后来,他想到了孙小雪的母亲张阿姨。
张阿姨年近六十,却还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女人。周楚阳每天都看见张阿姨在厨房里拨弄锅瓢碗盏,每天都看见张阿姨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像他的母亲一样生动,像他的母亲一样温和地待他。吃饭的时候,张阿姨总是坐在旁边,用筷子轻轻地为他夹菜。周楚阳问,“阿姨,你为什么不认真吃饭,老是把菜往我碗里送。”张阿姨笑笑,说,“我看你那么专注地吃饭,看着看着就饱了。”张阿姨还说,“你吃饭认真得像做事,可以看出来你吃过不少苦。”
周楚阳想,张阿姨那么大的岁数了,还那么漂亮,那么精神,家庭条件肯定不一般,为什么会到他家里来当阿姨呢?周楚阳给财务何清明打电话,问张阿姨什么来头。
“之前就是一个闲在家里的老太太,吃得饱穿得暖,本可以将就着学学养尊处优,后来不是临危受命,专职给你做饭了吗?”何清明说,“后来的事,你比我更清楚,是快要升级成你岳母了吧?”
何清明说完哈哈大笑。周楚阳说,“别扯,我想知道,这个阿姨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和她也只是一般交往,之前也没有听她说过,你知道的,问多了不礼貌。”
周楚阳挂了电话,吴立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杭州来的客人已经在酒店住下了,让她安排好事情,中午一起陪他吃饭。
下楼遇到孙小雪,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发呆,就走过去,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习惯了。”孙小雪给他一个微笑,说,“命运多舛啊,这辈子摊上这么一个前夫,叫人没齿难忘。”
“岂止是没齿难忘!”周楚阳说,“别放在心上。”
“谢谢您。”孙小雪摆了摆手说,“余生请多关照!”
5
两点钟,庆典如期举行。第一项议程,嘉宾们参观云岭彩印公司。
云岭彩印公司的办公区和厂房同在一个院子里。十年前,这个院子是一个叫“金竹”的造纸厂,因温州政府对地方涉污企业进行大整治,半数以上纸厂因为污染严重纷纷关停,金竹也不例外。纸厂倒闭后,厂区被周楚阳租过来做印刷。院子很大,标准的四合院,现在临街的那一座房子,被周楚阳改造成四层楼房,属办公区,财务、设计、后勤、技术服务等部门都在这座楼房里;其余三座房子,均是一层大开间钢架简易构造,里面是不同的生产车间。十年前,海埂还属于郊区,很安静,工人们大多住在厂里,现在不同了,百米宽的大街延伸到这里,刚好与公司擦肩而过。有关部门给周楚阳递过话,说赶紧找地方,尽早搬走,要不了几年,这厂子怕要被改造掉。周楚阳心里有数,公司这样的发展势头,这个地方已难承重,是必须要搬的,自己也托朋友帮忙寻地方,待时机成熟,再次扩大门庭。
参加十年庆典活动的嘉宾除了云岭公司的新老客户,工商、税务、银行等部门也派了人过来。当然,来得最多的,是周楚阳的云南老乡们,他们有的在温州经营云南农特产品,有的经营工地,有的经营餐饮,各种营生,五花八门,却不见得都如鱼得水,不见得都像周楚阳这样混得风生水起。周楚阳邀请的云南老乡中,除了自己在温州创业的,还有在各种工厂里打工的。在温州的云南老乡很多,单就来自周楚阳老家南广的就有上万之众,他们大多分布在郊区的皮革厂、五金厂、海产品深加工厂、水晶厂等生产一线,有小部分在市区的餐馆、KTV、洗浴中心等场所从事服务活动,像一群潜伏在异乡的标点符号,偶尔窜出封面来晒晒太阳。参加周楚阳公司庆典活动的,大多和他有一定的交情,不是曾在一起打拼过,就是在一起喝过烧酒吃过饭,反正他们一见面,都会互相叫出对方的绰号,就算后来周楚阳发达了,人们还是习惯地称他为“大母羊”。
在周楚阳的引导下,人们从办公区到生产车间,边看边听周楚阳介绍公司发展历程、生产经营现状及未来的发展规划。他们走过一台台正在哗哗流淌着铜版纸的彩印机和正在咔咔切割着胶装书本的切纸机,走过摇头晃脑作业的包装机床和覆膜、烫金作业区,看见流水线上的工人和产品浑然一体,不禁在内心发出由衷的赞叹。那些在温州打工的南广老乡,早就知道周楚阳的公司搞大了,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多大,所以,当周楚阳的表弟萧寒拿着自拍杆经过的时候,就被和他同村的朱立冬一把拽住,对他说,“大母羊祖上冒青烟了,你看看,这些机子,印的都是钱啊!”
“可不是吗!”萧寒没个正经地说,“他一年的钱分我一半,我可以睡完整个龙湾区的姑娘。”
他的身后跟着赵小满和被他称为女朋友的那个姑娘,两人无精打采,面对那些相当于印钞票的机器也全然无动于衷。
朱立冬说,“萧寒理想够远大,放眼整个龙湾区,不过我就想问问,你屁股后头这两货你有没有搞定?”
“当然了,老子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转过身来,自拍杆对了自己的脸,正欲拍摄,被那姑娘狠狠地踢了一脚。
“萧寒你个贱货!”转而一脸妩媚地贴到他胸上,在他耳朵上阴阳怪气地说,“你穷得只剩下表哥了。”
赵小满也凑过脸来,咬他的另一只耳朵,略做正经地问,“今晚要不要一醉方休?”
“休就休,谁怕谁!”萧寒说。
参观完毕,众人分组爬上等候在公司门外的三辆大巴车,一起去九天饭店。入会议室坐定后,吴立春清了清嗓子,说会议马上开始,请相关领导和嘉宾到主席台就座。
主席台上摆了八个桌签,分别是浙江印刷行业协会特派代表、周楚阳、吴立春和工商、税务、银行方面的参会代表以及两个南广老乡,其余人等均坐在台下。吴立春又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会议。吴立春说,“今天,承蒙各位屈尊光临,一起见证云岭彩印公司的十年成长足迹,一起规划公司美好的未来。”话音未落,底下就有人笑出声来。
众人扭头回望,见萧寒正与两个姑娘在座位上打闹,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夹住萧寒的胳膊,都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咯吱窝里使劲挠痒,萧寒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
见会场里只剩下自己的笑声,萧寒立即喝住她们,说,“别闹,开会哩!”
“开你个头!”两人同时放开萧寒,埋头在桌子里。吴立春继续主持会议。
按照事先设定的议程,在会上,周楚阳向大家致了欢迎词,系统地介绍了公司的发展现状和下步发展目标,号召所有在温州打拼的云南老乡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一起把事业搞上去。来自印刷行业协会、工商、银行和税务的代表也作了简短的发言,主席台上的两位南广人也分别对周楚阳印刷事业的蒸蒸日上表示了祝贺,当场表态说如果周总有一天能用上他们,一定会尽绵薄之力。在庆典上,公司各部门、各车间代表也发了言,都是些简短的表态式口号。最后,公司表彰了各部门的优秀员工和生产标兵,主席台上的嘉宾为它们颁了奖。
吃饭时,人走了一半,那些来自老家南广的打工者,有些是在服务行业上班的,得赶着点儿回去。周楚阳吩咐后勤上给他们每人拿一条云南香烟和老家南广的茶母茶,并告诉他们,“虽然我们好久不在一起吃一顿饭,但你们抽着老家的香烟,喝着老家的茶,就能感觉咱们在一起了,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来找我。”
晚宴照例是吴立春主持,照例是周楚阳致辞开酒。席间众人谈笑风生,说些与老家有关的事,酒也就喝得不少。周楚阳挨桌挨个敬酒,与每个人都喝一点,敬到某个交情稍久一点的,也干杯,几桌下来,身子晃得不行,说话时舌头也大了。
公司里,除了周楚阳,还有各部门负责人和车间班组长、个别部门的员工代表参加宴席,这其中就有孙小雪。
孙小雪是何清明硬拉着进来的。何清明说,“你是设计部的一杆旗帜,将来前途无量,今天必须帮助周总伺候好客人,也要尽力让周总高兴。”
这话是何清明敬周楚阳酒的时候再次复述的。何清明对周楚阳说,“没经得周总同意,我把孙小雪叫来了。”
“来就来了,应该的嘛!”周楚阳说。
孙小雪也挨桌挨个敬酒,但她没真喝,经过每个人的时候,都只是抿一小口。轮到敬周楚阳时,周楚阳已经喝得不少,于是摆摆手说,“自家人,不喝了。”
“哪行呢?”一旁的何清明插嘴说,“小雪能到这个公司里来工作,并迅速成为业务骨干,少不了周总的提拔,眼下虽然是一家人,该喝的酒也还是要喝,咱们浙江人虽说喝起酒来没云南人那么豪爽,但感情到位了,也是能醉的。”
“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周楚阳端起杯子来,大半杯酒一饮而尽。
孙小雪在何清明的监督下也把杯子清空,又为周楚阳续了一杯,自己也斟满,敬了与周楚阳同桌的嘉宾和几个云南人。这一巡下来,孙小雪也喝了不少,与每个人碰杯时,都会吞下小半杯酒,一桌子喝完,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何清明也看似喝了不少酒,他坐在吴立春的旁边,看见孙小雪敬酒结束正要离开,又喝住她,摆手让她过来,加个椅子坐到周楚阳身边,说,“周总今天酒有点多了,你要照顾着点。”
又喝了几杯,晚宴方才结束。周楚阳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与众人道别。又絮叨了好一阵,人们才散尽,宴会厅里只剩下他和孙小雪。
“我送你回家吧!”他对孙小雪说。
“你怎么送?喝了酒是不能开车的。”孙小雪说。
周楚阳拿出电话准备叫后勤服务部的小陈司机过来,被孙小雪制止了。孙小雪说,“还是我叫个车送你回去吧,顺便去接我妈。”
即便周楚阳不回家吃饭,孙小雪的母亲张阿姨也会坚守岗位,不做饭的时候,就打扫卫生,周楚阳的家里,因为有张阿姨照料,总是很干净,很整洁。
两人下楼出了酒店大门,看见萧寒和两个姑娘坐在台阶上大声吵吵,赵小满和那个被称为是萧寒女朋友的姑娘,一人薅起了萧寒一绺头发,萧寒疼得嗷嗷直叫。
周楚阳感觉酒力在加速发酵,身子更加控制不住,本来想走过去给萧寒一脚,却差点倒在孙小雪怀里。
“还没,疯完?”周楚阳费劲地说了一句话。
萧寒一看是自己表哥,马上站起来,说,“我们在计算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你算个屁!”周楚阳说,“你,你也懂?”
那个被称为萧寒女朋友的姑娘凑过来说,“你才算个屁!”
周楚阳想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回击她,却始终挤不出来,半晌才说,“萧寒的女朋友,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不告诉你。”姑娘说。
“就不告诉你。”赵小满也说。
“不告诉就不告诉,有什么大不了的。”周楚阳说。
两姑娘发疯似的跑过来拽住周楚阳的衣服,每人一只手用力地抓他的咯吱窝,他差点因为一挣扎就呕出一口酒来。
孙小雪忙从包里拿出一叠纸,递到周楚阳手上,说,“小朋友们不知轻重,你怕是招架不住!”说完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周楚阳又问那姑娘。
姑娘瘪了瘪嘴,说,“你就叫我路人甲乙丙丁。”
孙小雪扶着周楚阳往前走,去人行道边上叫车,萧寒又追过来,说,“大母羊,人还要不要找?”
“什么人?”周楚阳问。
“哦,我想不必了。”萧寒说。
二人回到家,进了屋,才知道张阿姨已经独自走了。周楚阳被孙小雪费劲地挪到沙发上,枕着靠背就睡了过去。
孙小雪浸了热毛巾,敷在周楚阳的额头上,也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拿出手机,似看非看。
周楚阳于迷迷糊糊中说起了话,“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你问谁?”孙小雪用小指的指甲刮了刮周楚阳的下嘴唇。
他睁开眼睛看了孙小雪一眼,又闭上,说,“我问你啊!”
“我叫孙小雪。”她说。
“孙小雪,请问你尊姓大名?”周楚阳在迷糊中笑出了声。
“我叫孙小雪。”孙小雪又用指甲刮了一下他的下嘴唇。
周楚阳又睁了一下眼睛,旋即又闭上,他紧闭的双唇间挤出了一句话,像是腹语。“孙小雪,请问你贵姓?”
“你故意的。”她格格格地笑,使劲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免贵姓张。”
“这就对了嘛,张小雪。”
两人一问一答,答非所问,间有孙小雪格格格的笑声,有周楚阳肩膀被拍得啪啪作响的声音。周楚阳的客厅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个晚上,尽管只有他和孙小雪两个人,却显得非常喜庆、温暖,甚至有些浪漫。
6
第二天一早醒来,周楚阳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觉得很奇怪,明明昨晚是靠在沙发上睡觉的,怎么就跑床上来了。虽然昨晚是多喝了一些酒,但还不至于什么都记不起来,特别是和孙小雪之间的玩笑话,他记得最清楚。这样一想,就觉得有些害怕,心里思忖自己是不是对孙小雪做了什么。赶紧准备穿衣下床,才发现衣服根本没有脱,连袜子都还套在脚上。他往各个房间里瞅了瞅,没有人,心想,孙小雪大概昨晚就走了。这女人真是厉害,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弄到床上,还没把他弄醒。转而一想,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一旦睡死过去,被人割了肾也不奇怪。他于是掏出手机,准备给孙小雪打电话,翻了翻电话薄,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存过孙小雪的号码,于是,他打给张阿姨。
电话提示关机,索性就不打了。他想,不如先到公司里去,当面对孙小雪说声感谢。赶到公司大门口,刚要进门,就被赵小满和那个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姑娘截住了。
两人排成一堵墙,双手叉腰,嬉皮笑脸地说,“昨晚你酒醉后干的事情,还记得吗?”
他手心直冒冷汗,心想,昨晚上自己是不是真的干了什么。
两姑娘看出了他的窘迫,放肆地笑出声来,把他逼到院子里,才一人一手拉住他,找一个稀有人看见的角落说话。
最先开口的是赵小满。赵小满说,“表哥,今天能不能请我们吃饭,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你们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周楚阳说,“别闹。”
那个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姑娘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小看人吗?告诉你,你要是不请我们吃饭,一定会后悔的。”
他想起萧寒来,他觉得她们所说的事情肯定与寻找彭玉素有关,莫不是彭玉素有什么消息了,或者说,萧寒这兔崽子又要以寻找彭玉素为借口在他身上勒索一顿美餐。
他说,“如果是关于我寻找人的事,就免谈了,你们没那个本事,我找了十几年都没有找到,就凭你几个小破孩儿!”
“不是你找谁的事。”赵小满说,“但我们相信,你很快会遇上一个大麻烦,有可能你自己搞不定的。”
“我能有什么大麻烦?”周楚阳一脸严肃地看着赵小满。
“你看看,我都说了你还不信,你面如土色,印堂发黑,你不倒霉谁倒霉?”赵小满说。
“你才倒霉!”周楚阳没好声气。他摆脱两人的夹击,往公司大门走去,这时他听到赵小满大声说,“你要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记得通知你表弟哦。”
他本想先去设计部,不想在楼梯拐角处遇到了维修部的小李。小李似乎很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他问。
“我把他们领到你办公室门口去了,我也是没办法,是他们逼我的。”小李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是谁?”周楚阳问。
“能有谁?还不是我那两个老乡。”小李说。
“来就来了,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推销晒版设备吗!”周楚阳说。
果然远远就看见那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在他办公室门口踱着步,看见他过来,远远地弯了一下腰,像是鞠躬的样子。其中一个说,“哎呀真是不礼貌,一大早跑公司里来堵周总。”
他打开门,招呼两人坐下,递了烟,又出来叫后勤人员为两人泡茶。
其中身材略胖的一个湖南人从包里拿出两个鼓鼓的信封递给周楚阳,说,“云岭公司十年庆典,虽然周总略有见外,没请我们,但我们也厚着脸来补一补礼数,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这是哪里的话!”,周楚阳推开他的手,笑着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之前吴策划的名单里也有你们,我说你们忙,耽搁不起这个时间,就删掉了,我向二位表示抱歉。”
周楚阳说完勉强笑了两声,接着说,“搞庆典完全是找个借口让朋友们过来坐坐,没有收礼金这个环节,心意我领了,钱还烦请二位装进自己的包。”
“知道周总有底子,但一码归一码,这钱是我们兄弟两的一点心意,讨个彩头,周总要是不收,我们会难过的。”
“那就别难过了,今天下午要是有空,咱们找个地方小聚,叫上吴立春,我做东,权当给二位陪个不是。”周楚阳说,“钱虽然是讨彩头的最佳工具,但最好的彩头莫过于一醉方休,你们说是不是?”
二人很高兴,当即表示同意,说待会儿回到宾馆,提几瓶老家的好酒助兴。于是喝了几口茶,就向周楚阳道别了。
处理完手里的琐事,将近午饭时分,周楚阳才记得去找孙小雪。到了设计部,看见平时孙小雪坐的那个位置空着,人根本就不在。问旁边的小姑娘,“孙小雪今天没来吗?”
小姑娘说,“孙姐今天没来,我还等着她帮我看看这个包装盒的设计哩。”
“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周楚阳问。
“不知道。”小姑娘说,“要不我问问我们主任。”
设计部主任恰好经过,她对周楚阳说,“孙小雪今天没有向我请过假,我打了她的电话,关机了。”
周楚阳说,“不要紧,也许是遇到什么特殊事情了,她应该会主动联系你们的。”又吩咐员工们赶紧去食堂吃饭,吃完饭中午稍事休息后接着忙事,这段时间排队的客户多,该加班的时候要加班。
从设计部出来,周楚阳越想越不对劲:孙小雪和张阿姨两人都关机,不会是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吧。他想,孙小雪昨天晚上是深更半夜才离开他家的,会不会在路上出了意外?应该不会。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问。那么,是不是昨天晚上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应该也不会。他又回答了自己的疑问。他又拿出手机,再次拨了张阿姨的电话。
那头提示: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真不敢相信,越是怀疑,事情越往这个方向发展。要是两人都出了意外,他周楚阳岂不是要负一定的责任!严格地说,母女两都是他的员工,虽然张阿姨只是个保姆,没签协议,也没为她买保险,但她在他家里做事,这是抹不掉的事实。当然,他可以不去想这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无意之中走丢了两个亲人。
这时,他突然想起何清明,于是赶紧掏出电话,拨了何清明的号码,可不巧的是,何清明也关机了。
突然意识到很不对劲,突然觉得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有巨大的惶恐袭来。
他打电话给吴立春,让他飞快跑过来,有要事商议。半小时后,吴立春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
“情花中毒了吧!”吴立春嬉皮笑脸。
“没那么严重,但已经误入情花谷。”周楚阳说。
两人商议了良久,也找不到什么办法,最后吴立春建议报警。
“公司财务和设计人员一起失踪,这算不算一个特大新闻?”吴立春问。
周楚阳这时才反应过来,应该查一查财务平台,于是打电话给银行的朋友,让他们看看公司账目上有没有交易记录。
银行很快就回了电话,说今天九点十分,云岭彩印公司的对公账户“提取备用金”支出二百万,钱是转到周楚阳的个人户头上的。
“怎么会?”周楚阳说,“我没有收到短信提示啊!”
“再看看吧,或许让人删了。”银行的朋友说,“我建议周总还是赶快报警。”
他刚挂了电话,吴立春就说,“咱们报警吧!”
周楚阳迟疑了一会,说,“暂时先别忙,也许还有余地。”他大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立即拨通了表弟萧寒的电话。
“大母羊这时候才苏醒过来吗,我可是等得不耐烦了。”萧寒说。
“你知道我会有事?”周楚阳问。
“当然了,我穷得只剩下表哥了,你这棵摇钱树,我得倍加呵护,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周楚阳很焦急,“你得赶紧啊,否则就真的无法弥补了。”
“看来我必须告诉你了。”萧寒提了一个要求,“要不晚上请我们搓一顿!”
“撑死你都行,赶紧说。”周楚阳恨不得在电话里撬开他的嘴。
“昨晚你回去的时候,是不是那个叫孙小雪的女人扶你上的车?”萧寒反问周楚阳。
“是啊,她有什么问题吗?”周楚阳说。
“问题大了。”萧寒说,“你上车的时候,他和马路对面的一个男人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那个男人是谁,你认识吗?”
“我哪知道他是谁,又不是我看见的,是赵小满和我女朋友正好看见了。”
“打个手势又能说明什么?”
“肯定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你刚走,对面那个男人也上了一辆出租车,转了个弯过来,沿着你回家的方向去了。”
周楚阳还是没有从萧寒的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的是,孙小雪母女和何清明共同卷走了他二百万。
周楚阳对吴立春说,“二百万虽然不是小数目,但报警的事,还是容我想想。”
吴立春不知道周楚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选择先想想,他说,“要是再迟疑,钱就真的拿不回来了。”
“你以为现在能拿回来吗?”他反问吴立春。
“看来,咱们真的应该好好搓一顿了。”他对吴立春说,“你打电话给那两个湖南人,让他们带上好酒,地点还是九天,时间能提前尽量提前。”
他又给萧寒打电话,说,“告诉两位可爱的姑娘,今晚撑死你们。”
7
“孙小雪,请问你是什么雪?”昨天晚上,他这样问自己的员工——保姆张阿姨的女儿孙小雪。
“我是小雪。”她俯下身子,用嘴唇在他脸上戳了一下。待她重又坐起身子的时候,看见酒意朦胧的周楚阳用手在脸上揩了一下。
“孙小雪,你是多大的雪?”
“我是很小很小的雪。”
……
周楚阳一边开车,一边想起昨晚上的事情,竟然笑出了声来。唉,要是在二十年前,要是也有这么一个浪漫的夜晚,剧情绝不会这样发展的。老实说,他昨天晚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和这个叫孙小雪的女人说话,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这个人代替自己寻找了十五年的彭玉素。
不可能的。就算她今天早上不消失,也绝不可能。他告诫自己,不能前功尽弃,不能忘了初心。于是,他找到了在心里彻底血洗孙小雪的理由:这个人和我非亲非故,这个人我从未爱上过,凭什么要原谅她?
但他又想到张阿姨。这个像妈妈一样慈祥的女人,这个老都老了还风韵犹存的女人,来家里的这段时间,一直用一种非常优雅非常简洁的方式为他做饭,一直用一种非常温柔、非常体贴的眼神看着他吃东西,一直非常准确、非常得体地用云南高原上的粗粮带给他无尽的乡愁,他实在狠不下心去痛恨她,就算她们母女俩合起火来欺骗他,他也忘不了她坐在沙发上打盹的样子,忘不了她聚精会神地看他玩手机、偶尔说一两句话的样子,更忘不了她每天出门时反复叮嘱他夜晚少出门、出门记得关窗子关门的恰到好处的唠叨母亲的样子。他最后决定,今天晚上,他要喝一顿大酒,回到家里痛哭一场,以此祭奠他与张阿姨和孙小雪之间的交情。
但他却无心吞下一口酒,那晶莹的液体流淌至喉头,竟如同刀子,刺得心头疼痛难忍。两个湖南人轮番给他敬酒,他都只是略表意思。喝到最后,赵小满和那个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每人抢了他一杯酒,当着他的面豪饮下去。
曾子懿 兰溪古村 41cm×41cm 纸本水墨 2014年
两个湖南人把自己灌得满脸通红,见周楚阳不在状态,就与萧寒和两个姑娘神吹海侃胡说八道,讲些过时的人间段子,她们哪听得下去,只顾叫“老板喝酒”,一杯一杯倒进喉咙,直到酒足饭饱,准备离席。
两姑娘叫服务员拿快餐盒打包,被周楚阳制止了,说,“打什么包,以后天天请你们。”
两人又扑倒周楚阳身上,一人咬了一只耳朵不放,直痛得周楚阳大声叫“姑奶奶嘴下留人”方才停下。
萧寒问,“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大母羊有什么吩咐?”
“没有吩咐,但要提醒你,你这左拥右抱的日子太油腻,当心身体。”
众人都笑,两个姑娘好像没听见,只顾将桌上没吃完的东西往快餐盒里顺。
周楚阳告别两个湖南人和吴立春,又对萧寒三人说了句“抓紧过点正经日子”,准备走人。赵小满叫住他,说,“表哥就这样走了,无功不受禄啊。”
“还懂得无功不受禄!”周楚阳笑,说,“原以为都是不谙世事的灰姑娘。”
“好歹也是高中生,混了几年光阴,也还是捡到了几个成语,是吧,表哥。”赵小满嘻皮笑脸。
“好吧,先加一个微信。”周楚阳掏出手机。
“你不是要泡我吧,有钱的大叔。”赵小满说。
“我才懒得泡你,穿个衣服都没个正形。”周楚阳用一根手指伸进赵小满牛仔上衣的一个破洞里,使劲扯了一下。
加了微信,周楚阳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上了车,他给赵小满发了一张何清明的照片,就迷迷糊糊开始打盹。车到楼下,周楚阳正准备下车,手机响了,是萧寒。
“照片上这个胖子是什么人?看上去面熟。”萧寒问。
“别管什么人。”周楚阳说,“你问问你女朋友,是不是昨晚她们看见的那个。”
萧寒说,“问过了,她们说不是;他们说,那个男人很瘦,看上去很奸诈,不像是一个好人。”
“那你说,这个胖子看上去像不像一个好人。”周楚阳问。
手机里传来赵小满的声音,她抢了萧寒的电话。
“这人和表哥你一样,不好不坏,要是也像你一样有钱,我可以考虑考虑。”赵小满说。
“他的确不是一个坏人,他是我一哥们,眼下他有难,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帮他。”周楚阳说。
萧寒又拿了电话过去,问,“咱们正正规规地说事,大母羊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公司的财务,何清明,昨晚在宴会厅里,你见过的。”
“是了是了,我记起来了,昨天晚上,他让那个女人敬你的酒,把你放翻了。”
“胡说八道。”周楚阳说,“你们认真看一下照片,要是在哪里看见他,告诉我一下。”
挂了电话,周楚阳上楼回家,刚到客厅坐下,就发现茶几上有一个白色信封。信封是云岭彩印公司的专用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云岭公司的专用信笺,信笺上只有一行字:鹿城南立交青花饼屋找人。
字迹乖张,拙劣,出自女人之手。这么说来,他早上去公司以后,张阿姨来过。
他马上打电话给吴立春,问他到家没有。吴立春说刚到,酒有点多,准备洗漱睡个早觉。
周楚阳说,“先别洗漱,火速赶往鹿城区城南立交桥,找一个饼屋。”
又打给萧寒,让他带上两个姑娘,租两张摩的,抄小路赶过去。周楚阳末了又说,“你顺便通知你的哥们儿朱立冬,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对了,告诉他,别给任何人说什么。”
周楚阳打完电话,飞快冲下楼,叫了车,往鹿城南立交桥驶去。
路还未行驶到一半,萧寒的电话就过来了,说话的是赵小满。
“表哥你真是神了,我们在饼屋里找到了你的哥们儿。”赵小满气喘吁吁地说。
字条上提醒去饼屋里找人,但他却真的没有猜到,他要找的是何清明。
“慢慢说,别大喘气。”周楚阳对赵小满说。
“但他好像死了。”赵小满在那头说。
“别紧张,先把他弄出来。对了,尽量不让人看见,想办法送去医院。”周楚阳这一刻表现得很冷静。
“哎呦,五花大绑的,嘴里塞满了纸,我试试还有没有气。”赵小满似乎一点都不怕。“是还有气,胸脯是热的,应该还活着。”
“他被人绑在柱子上了。”赵小满说。
周楚阳听到萧寒和那个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女孩急促的呼吸,他告诉赵小满,让她对他们说,千万不要紧张,千万不要惊动周围的人。
那头在解绳子,在拖动何清明笨重的身子,好像有些吃力。
“表哥,你为我们加加油啊,太重了。”赵小满说。
“加油!加油!加油!”周楚阳在电话里大声地叫喊,那头却只发出急促的呼吸。
“表哥你怎么不说话了,这人太重了,我们搬不动。”赵小满埋怨何清明笨重的体积。
“加油加油加油……”周楚阳在电话里为他们使劲,出租车司机不时插话:“老板,你这样大喊加油,我油门都踩到底了。”
周楚阳说,“师傅你可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量快点,到了那里,帮我把那个病人拖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加足马力,左穿右拐,很快就到了鹿城南立交桥下,找到那间青花饼屋。司机靠路边等待,周楚阳猫一样从卷帘门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钻进去,三人正在扶何清明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赵小满使劲地掐他的人中。
“别这样弄,咱们先扶他上车,去医院。”周楚阳摸了摸何清明的胸口,确定他还活着。
几人七手八脚把何清明弄上车,去了最近的区医院,把何清明送进了急救室。
大约半小时后,病床上的何清明睁开了眼睛,第一眼见到周楚阳,又闭上。嘴里吐出一句话,“我真是瞎了眼了。”
“什么情况?”周楚阳佯装镇定,似在开玩笑地问他。
“你还不知道吗?”何清明想起身坐起来,无奈身子太虚,只动了动。
“钱不见了,你的钱……”何清明眼角流出了泪水。
“我知道了,区区二百万而已。”周楚阳真的很像是在开玩笑。
“只二百万吗?你没骗我?”
“骗你干嘛,真的只是二百万,银行查过了。”
“二百万,我还赔得起。”何清明苦笑。
“拿什么赔?”周楚阳问,“这些年你挣够了二百万?”
“卖房子嘛,余生给你当牛做马。”何清明说。
“那得保证云岭公司不破产,否则你真的赔不起了。”这一回周楚阳真的是在开玩笑。
萧寒和两个姑娘看见何清明醒了,知道没有什么大事,摆摆手走了。不久,朱立冬赶到。
“周总遇到麻烦了?”朱立冬问。
周楚阳拍了拍朱立冬的肩膀,说,“这一次有惊无险,让兄弟费心了。”
“这么客气!我说过,周总只要有事,尽管吆喝。”朱立冬说。
“那是自然,这么多年的兄弟,有福我总是记不得,有难时一定会叫你。”周楚阳说完打了一个哈哈。
朱立冬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何清明,说,“何胖子身体有恙?是让哪个女人给糟践的?”
“还真别说,真是让一女人给收拾了。”周楚阳说。
8
“你打人家的主意,被人家弄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拔,作为一个食五谷杂粮的男人,这可以理解;你栽在一个你喜欢的女人手里,最后倾家荡产,也可以理解。”周楚阳一边喝粥,一边看着对面神情恍惚的何清明说,“就有一点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把她母亲放在我身边,看起来你们就是在密谋一起携款潜逃的大戏,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别那么严肃好吗,我都说我赔了就是,难不成你真的要送我去坐牢!”何清明苦笑。
“可不是!”周楚阳一边给自己盛粥,一边说,“赶紧吃,吃了这一顿,到里面去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那我还真就不吃了,反正都是煎熬。”他撂了筷子,说,“坐牢有什么可怕的,我还真就不赔了,咋的!”
“我没让你赔啊,多大点事,爱吃不吃。”他用筷子敲敲何清明的碗,接着说,“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故意将她安插在我身边!”
“鬼才会这样想。”何清明有些气恼。“当初,我是看她的确有一手,想想咱们公司的确需要这样的人才,就让她进来了。至于老太太,说实话,是出于私心,想帮帮她,不完全是为了你。”
“这就对了,得说实话。告诉我,为什么要帮他,私心源于何处?”周楚阳步步紧逼。
“我喜欢上她了,你知道的。明知故问!”接着说,“她说她母亲一个人在家闲得慌,她前夫三天两头跑到家里去闹,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何清明说完埋下了头。
“像你这样的人,要是生在战争年代,肯定会通敌叛国。”周楚阳说,“不就是老命一条吗,人家把你绑了,你说出了口令,要是他们把公司的钱全部转走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你不也有责任吗?钱是经过你的私人账号提走的,你想想,他们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的钱提走了,你连一个短信都没看到,什么迷魂汤有如此功效?”何清明说完,又一阵苦笑。
“你不说倒也罢了,你一说起我更来气,这不是你给我灌的迷魂汤吗,在酒局上,你左一杯右一杯地劝,怕我死不掉。”
“我都说了,我是想让她尽早融入,这不是美人计。”何清明有点解释不清楚的样子,越说越急,“我是开过你俩的玩笑,我其实是在试探,看你有没有对她来真的。”
“开玩笑,老子在江湖上打拼十几年,什么货色没见过!区区一个设计员,就想攻下堡垒,可笑。”
他觉得自己也很可笑,他在心里真的不敢否定自己对孙小雪动了真情,要是没有彭玉素这个梗,他可能已经将她揽入怀中了。
真是万幸!她想,这个心思缜密的女人,设了这么一个局,让自己丢了二百万,还不愿意报警,本事真够大的。尽管何清明一再催促他报警,他也只是故意找些话来搪塞,老是把责任推在何清明身上。
“你不报我报,我这就去公安局。”何清明说。
“去 啊,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也就臭名昭著了。”周楚阳哈哈大笑,说,“你家里那母夜叉不把你碎尸万段我都不相信。”
何清明不再说话,他被周楚阳说了个正着,就算像他对周楚阳坦白的“这女人裤腰紧得很,每一次都只是搂搂抱抱,并没有发生肉体上的关系”,他也无法向所有人说清,况且,被卷走的二百万砸到水里,波浪滔天啊!
二人斗嘴结束,周楚阳回到办公室,又给吴立春打电话,让他多方走访,动用可靠的人,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孙小雪找出来。“我就不信她能钻到地底下去!”他说。
他其实很清楚,孙小雪不会上天入地,这年头要找个人,不用报警也不会有多难。他对吴立春说,“最好是先对他前夫下手。”
下午,吴立春反馈给周楚阳一个消息:孙小雪的前夫张红三天前不知所踪。不过,吴立春打听到,这个张红是一个晚期肝癌患者。也就是说,如果动用关系,查一查医院的住院系统,应该能找到他。
果然,他们第二天就在附二院肿瘤科找到奄奄一息的张红,他的鼻孔里插满了管子,头上已无丝发。周楚阳忽然明白,这个酒鬼,以前一直戴一个假发套。
住院手续是张学桂办的。他们查出来了,张学桂就是张阿姨,是张红的母亲,而孙小雪,是张学桂的儿媳,半年前,和张红办了离婚手续。
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张红病情很严重,他的母亲想让他奇迹般的活下来,给他交了昂贵的医药费。
周楚阳想,如果张阿姨开口问他借钱,他一定会慷慨答应;如果孙小雪向他坦白她是用一种万不得已的方式挽救前夫的性命,他也会尽力帮助她。但事情偏偏不是这样,婆媳俩铤而走险唱的这一出,把她们在他心里种下的一切美好全都拿走了。
“还报什么警呢?”吴立春说,“这种低级操作,坏了公安的名声。”
“那我怎么办?”何清明问吴立春。
“找人啊,看她们还剩多少,全抠出来,给你自己减轻罪孽。”吴立春说。
“好好干你的活吧,这钱我不要了,就算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也会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放你一马。”周楚阳接着说,“不过你以后真要长点记性,你看你横竖一般长的样子,还管不住你那丑物,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几个钱,鬼才会往你怀里靠。”
说得何清明直往自己裆下看,脸红得像个烂西瓜。
周楚阳说,“人肯定是要找的,不找就坏了大体,但是咱们就不打扰公安部门了,人家那么忙。”
“你亲自找?”吴立春问。
“交给萧寒吧,他专门为我找人,每月从我这里拿了工资的。”
萧寒是周楚阳姑姑的儿子,比周楚阳小十岁,五年前在杭州一所大学毕业,不愿考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就混迹于在浙江打工的云南老乡中。萧寒在周楚阳的心中,是那种除了有一张神吹海侃的嘴巴就身无长物的人,吃不了苦,没理想,成天无所事事。不过,周楚阳认为,萧寒的圈子或多或少会有些用处,偶尔让他递个话,传播个信息,比打广告还有用。
“我表哥大母羊,有的是钱,可以买下半个温州城了。”萧寒逢人就夸,夸得连自己也不相信。他隔三差五就会带几个女孩子来周楚阳的厂里,对周楚阳说,某某是清华毕业生,某某是市长的女儿,都是这个社会需要的优秀人才。萧寒让周楚阳在厂里为她们安排工作,说这些人到了公司里,一定会创造出惊人的业绩。
“那你干什么呢?你不需要我为你安排工作?”周楚阳怒目圆睁,问他。
“我还用工作?”萧寒嬉皮笑脸,“我有那么一个有钱的表哥,我还要工作?真是笑话!”
他总会对那些在他的出租屋里过夜的女孩说,“我表哥是浙江印刷界的大亨。”他常常会故作苦恼地对她们讲:“唉,我穷得只剩下表哥了。”
周楚阳的姑姑给周楚阳打电话,说,“阳子,你弟弟在你公司干得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周楚阳说,“幺姑你说什么呢,他干得可认真了,他是大学生,比别人都优秀。”
“他干的是什么工作?”姑姑问。
“市场调查。”周楚阳说。
萧寒做的“市场调查”其实就是临时给周楚阳打听点小道消息,比方说,某客户尾款没结,周楚阳就安排他去打听,看看该客户公司最近是否经营不善;某地新开了一个印刷厂,周楚阳让他去看看人家的生产经营状况;某老乡遇到麻烦事情了,周楚阳就让他去打打前站,了解有什么可以帮助到的。
不用天天到公司上班的萧寒,干着干着就什么也不干了,只知道每月从周楚阳的公司里领五千块钱。周楚阳拿他没办法,就说,“既然其他事情你干不好,就专门为我找人吧!”
“找谁?”萧寒问。
“你认识。”周楚阳说,“小时候你屁颠屁颠追在她屁股后头,你叫她大盆的那个姐姐。”
“好吧!”萧寒说。
找了三年,萧寒始终没打听到关于彭玉素的一点消息。在周楚阳的一再逼迫下,前段时间,他通过微信认识了在广东打工的几个老乡,提起彭玉素,有人告诉他,“你找找蒋达蜀,这个人以前和你表哥关系不错,他愿意帮忙,最主要的是,这川娃子在广东是有名的神行太保,跑消息的。”
这一次,周楚阳让他去找孙小雪,说,“这次是硬任务,限你一周之内完成。如果找到了,给你加两千元工资,要是找不到,卷铺盖滚蛋。”
“一周之内?”萧寒吃惊地问。
“五天。”周楚阳看也不看他。
“怎么又缩短工期了?”
“三天。”周楚阳还是没看他。
“一周就一周吧。”萧寒说,“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吗?先把工作经费给我吧!”
“多少?”周楚阳问。
“两万。”萧寒也不看周楚阳。
“什么,一周用两万,你剥削阶级啊!”
“三万。”萧寒还是没看周楚阳。
“好吧,两万就两万。”周楚阳说。
9
“孙小雪的雪。”周楚阳横躺在沙发上,像是喃喃自语。坐在她身边的女人一边轻声“哎哎”,一边拨弄着手机。
那晚,他觉得他的人生也有多余的时刻,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之前,这样的日子对于他来说,是多么奢侈。在温州打拼十余年,他没有不忙碌的一刻,白天不是在公司料理事务,就是与客户谈订单;不是在办公室接待生意上的朋友,就是在酒桌上与他们交流感情。就连做梦的时候,他也是在工作。每天回到家,他都会打开电视,然后开始看财务报表,看市场分析报告,电视机里的声音只是一种排遣寂寞的辅助,一种人间烟火的混响。他万万没有想到,孙小雪的出现,竟然给他带来了一缕阳光,让他感觉到时光停下来的美好。
他的口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就只是孙小雪的名字。有一刻,他问,“孙小雪,你是什么孙,什么小,什么雪。”
“孙小雪的孙,孙小雪的小,孙小雪的雪。”这个女人,一边用拇指戳他的鼻孔,一边从他裤兜里拿出他的手机。
“把你的手机铃声关掉,好好休息一下。”孙小雪拿着他的手机,说,“大老板就是大老板,这么晚了还有人给你发信息。”
周楚阳感觉实在太困,知道自己回了她一句,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说些什么。
接下来,孙小雪问什么,他回答什么。他感觉孙小雪问了他至少一万个问题,他因为感觉到太累,回答得相当费劲,这样的问答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沉沉睡去。
他坐在车里,一直翻找那天晚上的记忆,点点滴滴都不愿意放过,他想知道孙小雪到底用什么方式套走他的银行卡、支付宝和微信密码,又是如何把他弄到床上,让他在第二天才醒过来的。
是的,就是她那温柔细腻的拇指。孙小雪的拇指,曾一度从他的嘴角慢慢爬行,后来经过他的鼻孔、眼睛。那手指像一条毛毛虫,戳得他心痒痒,让他在迷迷糊糊中乖乖就范。是的,孙小雪问了他好多好多问题,她按图索骥,稳扎稳打,让他毫无防备。
他觉得,他应该亲自去找孙小雪。之前,他找了彭玉素十五年,越找越觉得这个世界很大,越找越觉得一生中都在与她擦肩而过,他也说不定自己是否已经气馁了,找她也许只剩下一种仪式,就算某天,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知所措,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来了结两个人之间的故事。但孙小雪不同,他们认识不到一年,短短的时间内,他对她的好感无法抹去,他对她母亲(不,是她婆婆)张阿姨的依赖一辈子都无法割舍,他非常明白婆媳俩给他带来的伤害不仅仅在经济上,更是心灵上,这个伤疤是那么明显,那么荒诞。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来,往立交桥下面走。他要去的地方,是那间小小的“青花”饼屋。他远远地看见,有人正在摘下饼屋的牌子,好像是对店面进行重新装修。他知道,青花饼屋已经永远歇业了,将变成其他人用以在这个城市谋生的另一种机台。他走过去,看见一个中年妇女从店里走出来,就问她,“大姐,这间小店之前的店主去哪里了?”
“不知道。”女人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他说,“我前几天在这里订了一个蛋糕,却没给我送。”
女人说,“我是从房东手里租过来的。”女人看了看他,接着说,“房东说,饼屋是一个老太太经营的,近半年来经常不开门,生意很清淡,前几天房租到期,就退租了。”
“哦,原来是这样。”他又对女人说,“我之前交了定金的,想找她退一下,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你能不能给我房东的电话,我想通过他找到这个老太太。”
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这位先生倒也不像丢不起一块蛋糕钱的人,你要是想找到她,我给你房东的电话。”
房东是一位略胖的老太太,看上去一脸慈祥。周楚阳坐在她家的客厅里,向她打听饼屋经营者去了哪里。
“十天前,房租就到期了,她搬了店里所有的东西,就剩下几个凳子。”她说,“这个人也不容易,开饼屋的同时,还谋了另一个营生。”
“这个可怜的老太太,他儿子病了,是绝症。”她说。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要去哪里?”周楚阳问。
“没有。”她说,“可怜的老太太求我,让我推迟几天再租给别人,说有人会来这里取一件东西。于是,我让卷帘门虚掩了一周,好像也没有人来过。”
周楚阳开着车,从立交桥上了二环,沿路跑了一个小时,竟然又回到原地。到刚才停车的地方,他放慢车速,看见“青花”饼屋的门头上已经换上了一块鲜艳的广告牌,上面印着“温馨夜话”四个字,他知道,以后这里会是一个小小的茶吧。
在鹿城区的地面上周旋了一天,什么线索也没有。回到家,感觉家里异常冷清,那个给他做饭给他收拾家务的张阿姨不见了,他再也尝不到家乡的味道。他着实有些饿了,就又起身下楼,想找个小餐馆吃点东西。刚从小区出来,他接到了蒋达蜀的电话。
“我今天差点把她逮住了,在旗峰公园门口。”蒋达蜀说。
“你是在追逃犯?”周楚阳没好声气。
“比逃犯还溜,杂种,跑得飞快。”蒋达蜀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是偶然遇到,还是有备而去?”周楚阳问。
“当然是有准备的。”蒋达蜀说,“听小蚂蝗他们说,她在旗峰附近开了一个很大的培训学校。”
“是不是真的?”周楚阳说,“没骗我吧!”
“我啷个会骗你呦,你龟儿子之前对我没少帮助,前几年孩子生病向你开口,你那么爽快,到现在你也没问我还钱。”蒋达蜀一口川音。
“要是这样,找到她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地盯住就行。”周楚阳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得闲了我就来这里戳,总有一天会把她戳出来。”
周楚阳吃了一碗面,回到家,躺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会儿,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起来。
打开看,是萧寒发来的:张红死了。
赶到医院,却没有找到为张红料理后事的人。医院科室负责人对周楚阳说,“他的家人为他预交了二百万的医药费,不想这年轻人还是没挺住,做了两次化疗,加上其他费用,消费了十五万。”
张红的护工对周楚阳说“他的家人很慷慨,给我预支了三万元的工钱。”
直到殡仪车把张红的尸体拖走,周楚阳也没有等到张红的任何一个家人,他上了车,打了何清明、吴立春和萧寒的电话,约他们去“友意思”见面,商议事情。
在咖啡馆,周楚阳为他们安排了任务:何清明负责找律师,把丢失二百万的详情悉数告知;吴立春负责协调银行、通讯公司和支付宝、微信等第三方平台,把所有证据全数拿到,萧寒负责临时跑腿兼在医院蹲守张红的家人,医院的账上还摆着未花掉的一百八十二万元,务必在十个工作日内把它们全部拿回来。
末了,周楚阳又对萧寒说,“管住你的那张臭嘴,接下来专心寻人。”
“找谁,还是都找?”萧寒问。
“随便。”周楚阳说,“找到一个给你奖金五万,两个都找到的话,给二十万。”
“留着你的钱让人继续骗吧!”萧寒说,“大海捞针,我上哪里找!”
10
两个月过去,温州的天气渐渐转凉,云南老乡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合计着回家过年的事。周楚阳的印刷厂里,每个生产车间的机器同样在哗哗运转,营业额飞速飙升,今年,他有望挣得纯利润两千万以上。
孙小雪还是没什么消息,而彭玉素的行踪似乎已经浮出水面了,蒋达蜀在东莞的蹲守取得了显著的效果。蒋达蜀说,“彭玉素在旗峰附近开的那个培训学校,生意好得很。”
周楚阳却百感交集,他不知道彭玉素肯不肯见他,就算见了,两人又怎么对话?这个他寻找了十五年的人,他始终认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说,这些年他在外使劲打拼,就是想把这个从他生活中走失的女人迎回来。
“生活真扯淡。”周楚阳对吴立春说,“前日一个新交的朋友,称会算命,为我占了一卦。”
“什么征兆?”吴立春问。
“命犯桃花。”周楚阳说。
“这还用算!”吴立春笑,“但凡有几个钱,为人表面低调者,最少不了的就是女人。”
“可我不同,像这种情况,算是栽得一点名气也没有。不过,也倒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不能轻易相信偶然。”又说,“偶然的,往往太偶然,所有偶然的背后都有一个预谋。”
“花小钱买教训,我看值得。”吴立春说。
周楚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吴立春,“前些日子从老家过来融资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怎么突然想起?”吴立春问。
“答应过他,项目可以考虑,不能食言。”周楚阳说。
“你不怕卷进一个无底洞?”吴立春认为,目前周楚阳不适合回乡投资,或者说,周楚阳暂时还不具备投资第二产业的条件。
“你对农业有把握吗?”吴立春问。
“啥把握不把握的,故乡的土地养活咱们这么多年,就是最大的把握。”
“到最后你还不是离开了。”吴立春说。
“这是两回事。”
吴立春狡黠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其实是出来找人的。”
“也许你说得对,我就是出来找人的。”周楚阳苦笑,“说是找人,也许就是一个仪式而已,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想找谁都不难,关键在于,你找到的,是不是你想要的。”
“是啊,我就说你是姜太公钓鱼嘛,你要是真想找她,早就找到了。”吴立春说, “这些年你一直在努力,只为她愿意出现在你面前,现在,你感觉到她已经近在咫尺了,你想再次下注,让她愿意和你一同回到故乡去。”
“不笨。”周楚阳说,“吴策划也是有情商的。”
两人同时笑起来,虽然并不那么开怀,但也笑得很舒展,如同冬日里的阳光,虽不怎么暖人,却也能晃到人的眼睛。
晚上回到家,周楚阳接到蒋达蜀的电话。蒋达蜀说,“目标已经锁定,周老板什么时候过来?”
“你确定是她?”周楚阳问。
“当然。”蒋达蜀说,“我哪时候骗过你?”
“如果她真在那里开培训学校,我就不着急了,反正她会经常出现在那里的。”周楚阳说。
“规模老大了,她不会因为躲你而拍屁股走人的。”蒋达蜀说。
有一点点酒劲,睡意袭来,周楚阳躺在沙发上进入梦乡。十几年来,周楚阳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的星夜,父亲带着兄弟三人去稻田里抢田水。高原上的稻田,一到夏天,水比稻米还贵。水从木桶沟流到庙坎,分时段流淌到不同人家的稻田里。那一年,邻村大房子农业社的田水不知什么原因干涸了,需要来自木桶沟的田水灌溉水稻。木桶沟的水,是从一抹悬崖上飞溅下来的,丝丝缕缕呈飚水之势,从未停歇过。然而,木桶沟的村民是不种玉米的,他们的土地全是稻田。白天,木桶沟人是不允许水流淌到庙坎和大房子的,他们的稻田享有优先供水的权力,水只能在他们的稻田里打转,只有到了夜晚,水才能离开木桶沟,去到其他地方。
那一年,夜晚抢田水的人增加了一倍,水只能隔夜分配。按照约定,轮到庙坎人抢田水,大房子人是不能参与的。可是那一年,水好像中了魔咒,病怏怏、慢悠悠地流淌,每家人的水稻都只能打湿喉咙,庙坎人抢田水的时间开始提前。田埂上站着很多人,以来到沟渠上的时间为序,先到的先放。这样一来,抢田水就变成抢时间。那天夜里,周楚阳的父亲带着三个儿子早早来到渠上,发现大房子农业社的彭贵伍和他的儿子彭玉乾正把水引到大房子去,就说,“彭老三,你胆子不小,今天是庙坎人放田水,你居然敢偷水!”
“我没有偷水,昨晚轮到我放田水时,天亮了,水被木桶沟人截了。”彭贵伍说。
“那你找木桶沟人去,为什么今晚上来抢我们的田水。”周楚阳的父亲周天贵没好声气。
“你就让我放一点吧,一个钟头,行吗?”彭贵伍哀求。
“不行。”周天贵说,“你的水稻要喝水,我们的水稻也要喝水,谁叫你昨晚不早点来抢?”
“就一个钟头也不行吗?反正今晚你来得最早,我放完,就轮到你了。”彭贵伍说。
“不行就不行,今晚是庙坎人放田水。”周天贵一边固执地说着,一边用锄头顺了石板堵水渠。
彭贵伍也用锄头顺石板,两人的锄头在水渠边激烈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彭老三你想欺负庙坎人吗?信不信我整死你。”周天贵一边说,一边示意三个儿子抄家伙。
周楚阳的两个弟弟周全和周桐从田埂上拎起锄头,正要冲上去,被周楚阳喝住了,说,“有什么不能商量吗,非要打架!”
周天贵看着儿子周楚阳,气得直摆手,咳嗽了几声,对周楚阳大骂:“你个吃家饭屙野屎的畜生,手腕子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摆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两个弟弟拿起锄头往田埂上冲去,又被周楚阳拦下了。
彭贵伍的儿子彭玉乾早吓得像一滩烂泥,坐在田埂上,用手去扯他父亲彭贵伍的裤脚。
两个老头继续在田埂上撕扯,最后,彭贵伍的锄头不偏不倚落在周天贵的头上,只听周天贵“哎呦”一声,倒在水田里。
几个儿子把父亲抬回家,请了村医生为他包扎伤口。从此,周天贵再也没有下过床,半年后离开了人世。
从那时起,周楚阳一家和彭贵伍一家就成了仇人,周楚阳的两个弟弟经常在家里磨刀霍霍,发誓要杀了彭贵伍全家。
“有这个必要吗?冤冤相报何时了!”周楚阳对两个弟弟说。
“对你来说,肯定没必要,你贪上人家姑娘,你就是一个叛徒。”二弟周全说。
“你一辈子搂着仇人的女儿睡觉,老爹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你。”三弟周桐说。
父亲走的那一年,周楚阳十八岁,上高中三年级。二弟周全小自己一岁,三弟周桐小自己两岁,都长得身强力壮,却因为供哥哥上学,早早就辍了学。周楚阳一直觉得对不住两个弟弟,心想,以后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自己也能够安心。可偏偏这时候,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让两个弟弟把自己当叛徒,一辈子和他分道扬镳。
周楚阳的母亲当着三个儿子的面说,“周老大,你听好了,如果你这辈子娶了彭老三家彭二妹,我定会去马桑树上上吊,我要让所有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大逆不道。”
周楚阳爱着彭玉素,彭玉素爱着周楚阳,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周天贵死之前,人们都说,老周家和老彭家养出了好儿女,有出息,绝对的门当户对,以后结婚办酒时,会让多少人垂涎不已。周天贵死了,两人的事情就成为笑柄,有人遇到周楚阳,会说,“哪里找不到好姑娘,偏偏非彭二妹不成吗?”
父亲走后,两个弟弟去了广东打工,周楚阳高中未毕业,只能回到家,守着母亲和几亩稻田,忧忧戚戚地概叹着荒诞的命运。那一年,彭玉素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家乡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11
天快亮时醒来,无心再睡,索性看起了手机,朋友圈有人转了一个帖子,是一个名叫王紊的诗人写的一首叫《寻人启事》的诗: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做一件事
就是找你
我把每一个天涯都当成故乡
把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人
都当成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给你的
我没有多余的爱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泪雨如注,不觉眼睛肿胀,被口处一片湿润。
“周家老大,你要是真和彭二妹在一起,我就死给你看。”那年,母亲拿了一根绳子,在手里结了个套,准备往门口的桑树下去。
“我没有去学校里找她,我只是上街去赶了个场,”周楚阳说。
“你以为老娘不晓得,你是被仇人的女儿迷惑了。”周楚阳的母亲把绳子的套解开,又重新结上。
半年来,周楚阳无数次在夜晚偷偷去了彭玉素的宿舍,又在天亮之前赶回家。小学校在街子上,离家五里路,周楚阳的每一个来回都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觉,他以为母亲没有发现。
“周家老大,要是你心里能去掉那个鲠,我就嫁给你。”彭玉素摸着他的头,吻着他的脸。
“我会努力的。”周楚阳说,“我也会尽力让我的母亲从阴影中缓过来。”
他没有做到,他的母亲就像一根打了死结的绳子,没有人能解开。最后,他终因两家人无法冰释的前嫌选择了妥协,一个人去了北海。
三年后,他从一个不知年岁的笼子里逃出来,回到家,有人告诉他,彭玉素老师在他离开三个月后,辞掉工作走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说她怀有身孕。”那人说。
母亲在他离开的三年内迅速老去,脸上的皱纹堆得密密麻麻的,让他无比心疼。
“周家老大,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几年,母亲始终认为他和彭玉素私奔了。
“我是差点就回不来了。”周楚阳说,“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会去找她,我想明白了,父亲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母亲却没愤怒,只是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找她就去找吧,要是孩子还在,你一定得带回来。”
到哪里去找?他不知道。世界那么大,他用三年的时间呆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差点就出不来,何况是找人。他找了十五年,渐渐地明白,不是找不到,是她不想让他找到。他和彭玉素,都怀着一颗相同的破碎的心到这个世界去,让时间慢慢去修补受伤的灵魂。十五年来,他一边找她,一边在各个城市摸爬滚打,也赢得了自己的一小片天下。而现在,他确信她就要出现了,他确信她也在用另一种方式寻找着他。
电话响了起来。还是蒋达蜀,蒋达蜀说,“快过年了,手里事情多,我得忙一阵子了,今年准备回四川过年,你要是还不过来,人跑了和我没关系的。”
“我过来。”周楚阳说。
“什么时候?”蒋达蜀问。
“今天。”周楚阳说。
在机场安检处,旁边的窗口,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心头震颤了一下。
女人拎着一个灰色的皮包,在另一个窗口过安检。是非常相似吗?不是,是非常雷同。也不是雷同,就是她。但她始终没有扭过头来,他看不见她的脸。他把机票和身份证装进裤兜,把箱子往旁边一撂,插了另一个窗口的队,把自己挤进去。
一个大胡子男人用手钳住了他的手腕,说,“插什么队,就不能文明一点吗?”
他笑笑,从人堆里退出来,回到自己的队列,后面一个男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插什么队!”
女人的身影快速地融进安检流程,他分明看见她满身匀称的线条里,每一处都在抖动。
她是孙小雪,他对自己说。
“管她是什么雪!”他小声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