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娇
A
中所到左所,左所到中所,来回一公里;中所到右所,右所到中所,来回也是一公里。萝卜花太熟悉这几个地方了,每个地方都相隔这么近,她每天都会走遍这三个村庄,一共只要走两公里的路程。
左所是萝卜花的娘家,中所是夫家,也就是现在自己的家,右所是女儿嫁去的地方。三个村庄紧挨着,似乎在告诉别人:这几个地方,都和萝卜花关系密切。
萝卜花老了,思维也有些混乱,别人又不在乎她,于是想哭就放声哭,想笑就开怀大笑。“这个疯老婆子又来了。”这是她每天都听到的家常话。她只是专心地数她的脚步:一步,两步,数着数着就忘记几步了,然后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来。
萝卜花在左所出生,一生下来就很不讨人喜欢:女孩子呀!随着奶奶和父亲的一声叹息,她的姓名权也被剥夺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起初被乡邻叫做“毛毛”,就像当地所有初生婴儿一样。不几天,细心的母亲就发现她一只眼球上有个小白点,当即心里一沉:怎么会是个“萝卜花”呢?于是打心底不喜欢她了。
父亲发现后,直接把这个孩子叫做“萝卜花”。
好歹,萝卜花也有了个“像样”的名字。
萝卜花在家里是老大,在她后面,弟弟妹妹排成一条龙,一个比一个小两岁。可惜最后长大的,只有五人: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萝卜花到了三四岁时,就要帮着家里干活了:烧火煮饭,带弟弟妹妹,放牧猪群。
大概是六岁时吧,一次,萝卜花背着小妹妹去山坡上放牧,妹妹刚刚能坐稳,萝卜花便让妹妹坐在地上玩耍,自己去赶不知不觉就跑远了的猪群。妹妹旁边,还有几个放牧的孕妇,几个比萝卜花大点的小孩。萝卜花走之前还拜托其中一个孕妇帮着照看一下妹妹。
当萝卜花想把猪群赶回来时,猪群却四蹄颤抖,怎么也不肯往前走。萝卜花死命地抽打,猪群便像疯了一样四处狂奔。她哭了,以为猪群害了瘟病。她刚想呼叫同伴帮她去赶猪群,却发现一只大狗从她身边过去了,嘴里还叼着——竟然叼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子!那个孩子……不就是妹妹吗?
萝卜花惊叫起来,拎着一根木棍便去打大狗,大喊道:“放下我妹妹!放下我妹妹!”大狗便跑起来,萝卜花在后面紧追不舍。
不一会儿,萝卜花听到后面吵吵嚷嚷的来了一大群人,扭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带着乡邻来救妹妹了。大狗嘴里叼着不停挣扎的孩子跑不快,又见人多势众,只好放下孩子逃跑了。
父亲抱起哭得背过气去了的妹妹,飞一般跑下了山坡。乡邻帮着萝卜花把猪群赶回去,萝卜花这时才发现山坡上已经一个放牧的人都没有了。
“萝卜花,你差点把妹妹喂豺狗了,今晚肯定要挨打,回去穿厚点,打着就不疼了。”乡邻对萝卜花说。
“那个不是一只大狗吗?”萝卜花天真地问。
“大狗?大狗会吃人吗?那是豺狗!”乡邻说,“还好山坡上人多,小孩子也跑得快,有人跑回去告诉了你爹,我们才跑上来的,不然,就凭你一个人,那只豺狗只怕吃了你妹妹不饱,还要吃了你的!”
萝卜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这才知道害怕,她听说过豺狗来村子里吃小猪好几次了,没想到这回竟然想吃人……
萝卜花在乡邻的笑声中飞一般跑回去了。回去就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也不知害怕什么,只是怕得要命。
那天晚上,父亲抱着妹妹从医生家回去后并没有责罚萝卜花,也许是因为妹妹并无大碍,只是身上多了几个流血的狼牙窟窿;也许是父亲知道萝卜花当时不在场,也拜托了大人帮她照看妹妹;也许是因为萝卜花奋不顾身去和豺狗抢夺妹妹……总之,事情就在第二天父亲和乡邻上山找到豺狗,几把老火枪结果了它之后就平息了。
在左所的每一天,萝卜花都是在照顾弟弟妹妹,放牧,做家务中度过,每一天都那么平淡,直到嫁了人。
家中姊妹多,吃不饱穿不暖,于是萝卜花16岁就嫁出去了。母亲说:“中所挨得近,把你嫁到中所,家里需要人手时一喊你,你就能回来帮忙了。”中所虽说很近,可是萝卜花天天在山上放牧,在家里做家务,哪里认识中所的人呢!等她结婚了,才认识丈夫肖雄——一个比自己矮两个头的男人。
“你怎么这么矮?”萝卜花问。
“你一个萝卜花,我不嫌你丑就好了,你还嫌我矮?”男人气愤地反问。
“我只是好奇,并没有嫌你矮。”萝卜花说。
“哼,你就是嫌弃我也来不及了!”男人说。
于是,萝卜花糊里糊涂就成了中所人。
一步,两步,萝卜花又开始数脚步。什么时候才到娘家呢?最近萝卜花觉得路程越来越远,脚步越来越无力,才走几步,气就喘不上来,只好坐着歇一会儿,然后再走。
娘家还有弟弟的,妹妹们嫁到哪儿,就在哪儿生了根,不回娘家了。也难怪,弟弟妹妹总是忙自己的事情,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亲戚也疏远了,除了嫁儿嫁女,别的时候都不回娘家。
萝卜花结婚第二年,父亲就离世了。萝卜花回娘家看到堂屋里的棺材,都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母亲哭出声音来,萝卜花才觉得天塌了。
想到父亲,萝卜花不禁悲从中来,他离世时才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啊!父亲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那样走了……于是萝卜花放声大哭,声音悲切万分,比父亲离世当天还凄惨。
过路的人见到萝卜花老泪纵横的样子,不但不同情她,反而紧走几步,说:“这老疯子又发疯了,走快点,赶紧离开她。”
B
刘老师去县城看老公和孩子,要急着回学校上课。她对这个小城还是挺熟悉的,毕竟高中三年都是在此度过。
刘老师才启程的时候就已经订了返回的车票,所以她行色匆匆。发车时间快到了,可是公交车站还远呢!刘老师突然想起有一条捷径可走,就是这条巷道表面上看是“曲径通幽”,但是也不乏廉价的“站街女”。管它呢,节省时间最重要!
果然,“站街女”还在。巷道两旁都是小旅店,刘老师陆陆续续看到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其中一个有点儿姿色,特别是耳垂上那对明晃晃的珍珠耳环,给女人增了不少风情。刘老师觉得这个女人,或是这对耳环在哪儿见过。
来不及多想,刘老师就走到了一个公交站牌。
回到学校,刘老师马上又去慰问贫困户了。
这个村叫中所,和左所、右所紧挨着,三个村庄走完一个来回才两公里。刘老师的扶贫对象叫肖雄。一代枭雄,何必要别人扶贫呢!刘老师暗笑着。
政府只给了老师一份贫困户名单,据说这名单是村主任推荐上来的,老师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做一份调查问卷,根据问卷确定被调查对象是否贫困户,是贫困户的话,老师就被绑定帮扶这家贫困户,直到脱贫。
刘老师和同事走在去中所的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举止怪异的老婆婆,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放声大哭。她们不想管闲事,便紧走几步远离了老婆婆。
到了肖雄家,果然是家徒四壁啊!老旧的房子,低矮的厨房,堂屋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也没有。一切都是常年烟熏后的漆黑:炊具、墙壁、房子……甚至连肖雄手里的长烟管,也是漆黑的。
通过问卷得知,肖雄已八十一岁了,还有个老伴,比他小四岁。
“她虽然比我小,我还天天干活呢,她就什么也不干了,整天装疯卖傻,在公路上丢人现眼。她就是个老疯子,我有慢性病,还要养活她。”肖雄一提到老伴就无来由的生气。
“那么你的儿女呢?”刘老师问。
“唉!都只顾自己活得好,人老了就是包袱啊!女儿小萍嫁在右所,儿子么,早就分家自己过了。”
两个老人。没有收入。老伴疯癫。老头多病。
刘老师告辞出门时,一只蜜蜂差点撞上刘老师。刘老师问:“这蜜蜂是你家养的吗?”
“嗯,在我家住了十来年了,只有它们不嫌弃我们老啊!”
刘老师眼前一亮:“现在市场上蜂蜜的价格不是很好吗?你们没有去卖吗?”
肖雄说:“别提了!我去街上卖了一个月,没有一个人买,都说是假蜂蜜。以后就再没卖过。”
“我可以帮你卖。你把蜂蜜装在玻璃瓶里,一瓶两斤,每瓶卖五十元。怎么样?”刘老师问。
“不可能卖得掉的,我只要人家三十元一斤都卖不掉。”肖雄说。
刘老师拿出一百元钱递给肖雄:“这是买玻璃瓶——实在买不到玻璃瓶,塑料瓶也可以——的钱,你收好,半个月后我来拿蜂蜜。”
肖雄似乎还是不相信刘老师说的话,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刘老师走了。
刘老师回学校时,又遇见了那个疯婆婆,边弯腰捡什么东西边笑呢!可是那笑声也太渗人了:哼哼,嘿嘿,呵呵,哈哈,哈哈哈……
她会不会就是肖雄的老伴?走过了这段路后,刘老师才突然把她和肖雄对上号了:都在中所,七十七岁,疯疯癫癫,整天在公路上……
C
一步,两步,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女儿家?哦不,这不是女儿家的方向,这是去左所。左所,对。
乡政府就在左所那边,左所走出头就到乡政府了。萝卜花每天要去乡政府看看有没有补助。乡政府的人说了,每个月月底还是开头能领钱。去看看吧,万一日期记错了,不就领不到钱了吗?还有,乡政府门外就是大街,每逢赶街日,都会有小贩给萝卜花东西,有时见她拎着一块肉,有时拿着一个水果,有时是一块糕点。
“我不是叫花子,我没有跟别人要,是人家非要给我的,还有,他们卖不完倒在地上的水果,我捡几个不犯法。”萝卜花心里想着,同时嘴上也就说出来了,可她丝毫没察觉,还以为只是在心里想呢!
说完这话,萝卜花就呵呵笑起来,就像捡到了大便宜,然后越笑越大声。行人诧异地看她一眼,感到笑声毛骨悚然的,干脆跑起来远离她。
因为每天都去乡政府,萝卜花能把钱攥在手里的时候很少,毕竟一个月才能领一次钱,加之大多数时候是她那个精明的记得领钱日期的老头儿在适当的时候领走了钱,萝卜花便几乎每次去都落空了。可是她不会是两手空空,她会捡看见的东西:若是捡到一元纸币或一个水果,她还没弯下腰就笑出声了——哼哼,嘿嘿,呵呵,哈哈,哈哈哈……
“疯婆子!有病!”不明就里的行人都这么说。
今天非常奇怪,为什么路上行人那么多?萝卜花想:大概是去领国家补助的吧!
萝卜花猜得八九不离十,原来是省里的医生扶贫到乡镇,为广大百姓免费体检。左所、中所、右所的老人和青壮年蜂拥而至,中心卫生院人满为患。
每个人都想早点去,免得排队。
萝卜花终于走到大街上了。乡政府、中学和医院都集中在大街上。萝卜花看到那么多人,便走到医院门口的椅子旁,挨着已坐满人的椅子靠着。然后离萝卜花最近的那个人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走了。萝卜花便顺势坐下。
所有人一到医院门口的铁皮房就被五个妇女拦住了。
“你昨天填表了吗?”一个水桶腰问。
“填了,医生叫我今天早点来交体检表排队体检。”被拦住的人说。
“排队排队。我们六点半就来等着了,所有后面来的人的表都压在最下面。”她毫不客气地说。
大家都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便默默地把表压在最下面。
这五个人一起干涉人家交表,就像交警中配备了地方协警,让整个交表现场秩序井然。
忽然,队伍一阵骚动,不少声音在指责:“排队排队!为什么插队?我们老早就来排队了,你日上三竿才来,还理直气壮地排在最前面,谁给你的权利?”
“就是就是!排队!按先后顺序来!我们家里也忙,每个人都忙,我们也想插队……”
萝卜花正奇怪那五个妇女怎么不动声色呢,只见亮光一闪,插队的那个妇女扭过头,很傲气地说了一句“我是建档立卡户”,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萝卜花这才发现那闪光的是妇女耳垂上挂着的珍珠耳环;再仔细一看:那不是女儿肖萍吗!
自然,肖萍先体检了。萝卜花本想叫女儿带自己进去体检一下,可想想就算体检出什么毛病,也没人带自己去医治呀!还是在一旁看热闹算了。
水桶腰对大家解释着:“她叫肖萍,我们邻村的。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母子俩生活,真是困难户。”
萝卜花心里暗笑道:“只有母子俩生活?亏她说得出!肖萍不是还有娘吗?嗯,不对不对,娘不能照顾她了,她也没在娘家住呀!”萝卜花虽然没说出这些话,可是却呵呵笑出了声,大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听得有人反驳道:“就算是困难户也不能不讲道理呀!国家已经给她们钱了,还不知满足!”
水桶腰又说:“听说建档立卡户什么都优先:到医院看病不用挂号,不用排队,直接去找医生就行了,看完病不用付钱;建档立卡户的娃娃读书,老师不敢得罪,像大爷一样供着,中考成绩再烂也可以去上海读书,毕业了国家还帮找工作……”
“怪不得那么多人去争建档立卡户,这事儿不管落到谁家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大家还在议论建档立卡户,肖萍体检完出来了,于是所有人都闭口了。
萝卜花跟在女儿后面回家了。娘儿俩谁也不说话,一前一后走着,走着走着,萝卜花就喘不上气了,只好坐下来休息。
D
刘老师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大家正在传阅一篇学生作文,看到她进去,立刻有人说:“刘老师,你来看看这篇作文,这是刚刚你们班的学生交来办公室的,王老师随手翻了一下最上面的一本,结果就看到了这句话:我妈用尽各种手段,终于争取到了建档立卡户……哈哈哈,笑死我了!”
刘老师一看名字:肖吴笛。肖?记得肖吴笛是右所的。对了,肖雄不是说他女儿嫁在右所?可是,这里的孩子基本都是随父姓,不会是他外孙。
“王老师,肖吴笛是不是肖雄的亲戚?”刘老师还是问了本地的王老师一句。
“是啊,肖吴笛就是肖雄的外孙子。”王老师回答。
原来竟然是一家人?对了,肖吴笛是单亲家庭来着,他妈妈经常在外打工,看来得联系她家访一次了。
电话联系了好几次,肖吴笛妈妈才接电话,然后说周末回来。
到了周末,刘老师叫上科任老师去了右所。
记得上学期去家访,当时肖吴笛成绩很好,他妈妈一直说:“老师些,你们把我家肖吴笛教得这么好,真是感谢你们了,一万个一亿个感谢!”
现在是初一下学期了,最近肖吴笛上课总是不专心,成绩也下降得厉害,刘老师要把情况反映给肖吴笛妈妈。
到了肖吴笛家——这家里,果然贫困啊!房子倒还不新不旧,可是空心砖砌的墙壁四处漏风;厨房和客厅合二为一,里面空荡荡的,只一个不起眼的火炉放在中央,表示肖萍母子还是食人间烟火的;坎沿上,散乱地丢着几双脏鞋子。
再看看肖萍却穿得很干净,衣服也挺上档次的,浓妆艳抹的,耳垂上还挂着一对珍珠耳环,随着她弯腰一晃一晃的,特别好看——刘老师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原来就是她啊——看着肖萍递过来的两个草墩,老师们没有坐。不是老师们嫌弃她家,而是老师们人多,草墩根本就不够坐。于是大家干脆就在院子里站着讲话。
肖萍听完老师的话,立刻哭诉道:“老师些,你们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就先跟你们摆摆:我的命哭啊,我没有娃娃,肖吴笛是我收养的,我不会生娃娃,他也跟我受苦了。我不识字,你们要多关心关心我家肖吴笛,学校里有什么照顾,一定要给我家肖吴笛,你们看,我家困难啊。照顾他一下,他还小,学习不好也原谅他一下,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一万个一亿个感谢……”
肖萍擤了一下鼻子,擦了一把泪,继续说:“我结婚后没有娃娃,离了婚,又嫁给了肖吴笛爸爸,也没有娃娃,我们才收养了肖吴笛——他爸爸姓吴——肖吴笛才四岁,我们母子就被赶出来了,他家全是有工资的人,嫌弃我们母子,呜呜呜……”
这些话,在上学期刚开学时她就跟刘老师讲过了,当时也是这副打扮,让刘老师想起秦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的画面来。那时她在刘老师的心目中是多么美好啊!可是一开口形象就全毁了。刘老师想起来了,她叫肖萍,说原来叫肖小萍,她上学时被同学笑话难听,就自作主张去掉中间的”字”了。
一个老师说:“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穷不是你的错,但是穷一定不是好事,成为建档立卡户也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肖吴笛抽噎着打断老师:“为了我儿子……我才……回来的。不然,我也……不会……回来。我的命……好苦……嫁了两次……都对我……不好,我的……这一生……就指望……我儿子了。”
“你家既然成了建档立卡户,各方面的照顾都有,今年你就不要出去挣钱了,肖吴笛读初中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这一年你就在家好好陪陪他,种点农作物,监督他好好学习,以后用知识来改变命运。”又一个老师说。
“国家给的那点钱怎么够用?我不出去我们母子俩怎么生活?老师些,我们比不得你们有工资的……”
刘老师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只要是能卖钱的农作物你都种植,我负责帮你卖。或者你跟别人买来,我加点钱帮你卖出去。你父亲的蜂蜜我也在帮他卖呢!”
“是吗?那我试试。”肖萍突然不哭诉了,也许理由都说尽了吧。
E
从左所回家,萝卜花依然边走边数脚步,或想事情。
一步,两步,萝卜花从来数不到三步,思想就跑毛了。
要是小儿子还在世,他不会不管老娘的。可惜——
那年,萝卜花的小儿子才结婚一年。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出去打工,发财后回来了,然后又带出去一些人,萝卜花的小儿子不听母亲劝告,跟着出去了。
一年后,别人回来了,小儿子却没有回来。不不不,回是回来了,可回来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叫做“骨灰盒”的破盒子,说里面装着的就是小儿子烧化了的灰……
萝卜花坐在路边大哭起来,她是多么想再看一眼小儿子啊!小儿子那么听话(除了打工一事没听母亲的话),如果还在世,一定会给母亲养老送终的,不会让她饥一顿饱一顿,也不会让别人说她“疯婆子”。
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随着萝卜花对小儿子的思念流个不停。最多的时候,萝卜花会在路边哭上两三个钟头,没人理她,也没人告诉她的大儿子和女儿,因为告诉他们了也没用,他们不会管“老疯子”的。萝卜花第一次在路边哭时,有人告诉了大儿子,大儿子来到路边劈头盖脸骂了萝卜花一顿,说脸面都被老疯子丢光了;第二次哭时女儿来了,她拉老母亲回去后被哥哥痛骂了一顿:“要你拉这个老疯子回来做什么?反正明天她又出去哭了,与其在家里晦气地哭,不如让她在外面哭,反正脸面早就被她丢光了……”于是不再有人管她。
一步,两步,一公里走完了吗?要到家的时候,萝卜花胃疼得厉害,可是回家跟不回有什么区别呢?大儿子跟老夫妻两个分了家,到外面新建了大房子,老俩口住着低矮破旧的老房子,最可恨的是,那个糟老头子还嫌弃她,又跟她分家了。煮饭一个人吃,不给她;有钱一个人花,不给她。只要她一跟他要钱,就会招来他的一顿好打。算了,不提他,还是去女儿家看看,说不定她准备了药。
曾子懿 冷烟闲棹 200cm×200cm 纸本水墨 2014年
右所,来回不是也只有一公里吗?萝卜花咬着牙,一步,两步,额头上冒着虚汗,胸闷气短,到底是胃疼还是肚子饿?一阵头昏眼花,胃里一阵翻天覆地,果然还是胃病发作了。前面几步有一块大石头,加油!一步,两步,萝卜花摇摇晃晃的,终于走到了大石头旁。她慢慢弯下腰,摸索着大石头——这时眼前一片漆黑——半躺在大石头上,大口大口喘息着。睁大的眼睛看到一片漆黑,耳朵里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萝卜花又看到了光亮,又听到了声音:
“你看那眼睛睁得那么大,眼珠子一动不动,不是死了会是这副模样?”
“还喘气呢,没死!”
“死了才可惜呢,听说她和老头子,就要被定为建档立卡户了,但是她大儿子不同意,说要定也只能定为他家,因为老人是他赡养的。她大儿子家以前被定为贫困户,今天政府的人来看望,明天老师来给钱,还给她买了个手机,可惜她不会用,她孙子用着,还有老师帮他交话费,他专门在手机上看电影,说花多少钱都不用担心,有人替他交话费。过年时老师也来送油送床单,听说好处多着呢!”
“还不是沾了她的光,只可惜她一点好处都没享受到!”
“哎,要是我活到这个地步,还不如死了算了,也不便宜那些没良心的!”
萝卜花又活过来了!她看着边走边回头的那两个人,笑出了声。她想告诉那两个人:阎王爷还不收我呢!
一步,两步,萝卜花又有精神走路了。她喘着,咯咯笑着,往右所走去。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到了女儿家门口。萝卜花站在门口想了一阵,女儿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我不跟你一样空闲,我没时间在家陪你,我还有很多活要干呢!”想到这儿,萝卜花仿佛又听到“嘭”的一声,女儿锁上门出去了。
火气很大,亲人们见到她都火气很大,女儿也是。孙子孙女不跟她打招呼,外孙子外孙女见到她也像陌生人似的。很早就这样了,她也习惯了。萝卜花不知道,这些孩子的父母亲,背着萝卜花教孩子们不要理睬那个老疯子呢!
萝卜花只在女儿家门口停留了几秒,然后就转身走向回去的路了。
一步,两步,萝卜花想起了女儿小时候。
那时女儿怕读书,常常不会做作业挨老师打,萝卜花常常到学校找老师哭骂,把女儿淤青的腿露出来给老师瞧……因为女儿,萝卜花被老师叫做“疯婆子”。
女儿更小的时候,常常半夜时分发高烧,萝卜花怕烧坏女儿,常常半夜背着女儿去医生家叫门,被医生骂得狗血淋头……
女儿长大了,说萝卜花重男轻女,从来不关心她,只心疼哥哥和弟弟,他们都吃奶吃到三岁,只有她,才吃了一年奶。萝卜花说生了老大之后三年才有女儿,可是生了女儿之后一年就有了小儿子,这不是母亲偏心,做娘的也没办法呀,那时又还没有计划生育。可是女儿就是不信,就是一口咬定母亲偏心。唉,谁知道萝卜花对这个女儿的疼爱超过了两个儿子呢!
萝卜花委屈地流了几滴泪,脚下已经发飘了,便在路边坐下。
真热啊!萝卜花敞开衣领,立刻凉爽了。
“这疯婆子真不害臊,竟然在公路上袒胸露乳!真是污眼睛!”萝卜花听到这愤怒的声音,看也不看,只顾乘自己的凉。
一步,两步,萝卜花要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太阳一落山,马上就会变得很冷。家里虽然冷,但是有床。
一公里越来越长了。
等老头子死了,国家给的那些照顾就没人跟我抢了。想到这,萝卜花又笑出声来。哈哈哈……
一步,两步,一辆摩托飞驰而过,带起的风差点把萝卜花卷倒。定定神,萝卜花看了一眼远去的摩托车,后座上坐着的似乎是她的外孙子。萝卜花隐隐还听到外孙子的说笑声:“……我妈用尽各种手段终于成为建档立卡户了……”
萝卜花很想知道女儿用了什么手段?难道是像以前的“贫困户”一样跟村主任处好关系?
大概是两年前还是一年前,反正不久前,村主任带着一群老师到左所、中所和右所村,说是对贫困户做什么问卷调查,拿着一张纸,看着纸上的字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问了萝卜花老头子,写在纸上,老头子签字盖手印,就是贫困户了,然后还递给老头子几张红红的钱,萝卜花觉得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笑得嘿嘿嘿的。可是老头子怎么能送走老师就把钱藏起来了呢?萝卜花找不到钱,只好嚎啕大哭。
可是萝卜花发现很多“贫困户”家富裕得很,比如左所一家“贫困户”是开着私家车回来接受老师的帮助的;中所的“贫困户”是村主任把自己的老母亲单独弄一个户口,让其成为孤寡老人,顺理成章成为“贫困户”;还有右所的“贫困户”房子比村里任何人家的都气派……最好笑的“贫困户”,萝卜花在一旁听着呢——老师们问“目前你最需要哪方面的帮助”时,说最缺一个媳妇!
萝卜花看着老师们走出贫困户家,看看周围没别人,只有萝卜花在晒太阳,便说:“要是帮助真正的贫困户我们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们帮扶的那家,条件比我们还好呢!真的是帮了都不服气!”
今年,听说又重新调查贫困户。驻村工作队来了,老师不再来了,可能去安心教书了吧!
驻村工作队一来,原来的“贫困户”都脱贫或撤销了,然后又出现一个新说法:建档立卡户。
萝卜花笑得嘎嘎嘎的:女儿是怎么成为建档立卡户的呢?老头子什么也不说,我家是不是建档立卡户?肖萍就算用什么手段跟村主任走关系,驻村工作队那一关也过不了吧?难道是用她一贯的哭诉?
那天老师去肖萍家家访,萝卜花就在她家门外听着。女儿的哭腔是装出来的,萝卜花一听就想笑:“老师些,我不识字,你们写的我看不懂。我家困难,请你们多关心关心我家肖吴笛,他只是我一个人带,很可怜,有什么照顾一定要给我家肖吴笛,一万个一亿个感谢。”
哼,还不识字呢!不是让她读书读到小学毕业了吗?肖萍啊,看来还真是有些手段呢!嘿嘿,呵呵,哈哈……
F
刘老师最近成了大忙人,又要上课又要管理学生,还要抽空在微信上帮肖家妇女卖农产品。
其实肖萍还是脑筋活络的一个人,只是有些怕苦而已。脑筋转了个弯,她没有去种植农作物,而是做了中间商,收购松子、小白薯、老树芭蕉、木瓜之类的特色食品,再请刘老师微店里卖出去。
肖萍一下子成了大忙人,没空出去“打工”了。时间一长,自然热衷于做中间商了。她和刘老师常常见面,亲热得就像一家人。肖吴笛呢,有了妈妈经常去学校探望,学习也专心多了,成绩也赶上来了。
刘老师的朋友圈里,现在都是农产品广告。肖家妇女的农产品,因为质量好、无污染而大受欢迎。
“刘老师,这蜂蜜太纯正了,以后只要有你就帮我留着两瓶,记得随时通知我。”
“刘老师,这小白薯又香又糯,太好吃了。还有别的东西时不要忘了告诉我。”
“刘老师,你的货都是好货呀!”
……刘老师只要看到买家的留言,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和学生取得好成绩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原来人生的价值,可以用很多方式来实现。
当驻村工作队到来时,刘老师“退位”了。老师们不用挂钩贫困户了,由驻村干部来接替老师们的扶贫工作。
一天,肖萍急匆匆来到学校找刘老师:“刘老师,现在是一个大块头住在村公所(左所、中所和右所共有一个村公所),他说以后老师们都不会来扶贫了,你不会不帮我卖东西了吧?”
刘老师说:“不会的,我可能不常去你们村里了,但是你可以来找我啊,我还会帮你卖东西的,但是一定要保证质量。”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肖萍放心地走了。
老师们都知道了刘老师帮贫困户网上卖东西后,纷纷效仿。有的女老师教会了贫困户做手工,如手链、项链、发饰、中国结等,帮他们网购材料包,然后再帮他们把成品卖出去;有的教会贫困户做各类糕点和糖果,如桂花米糕、三七玫瑰糖等,也在网上卖;还有的教会了贫困户针织,有的是教手工丝网花……买家都说贫困户的东西做得好。
卖东西的老师也经常买贫困户的东西,也买别的老师推荐的东西,于是形成了老师与贫困户的专门圈子,大家管它叫帮扶消费圈。
“贵圈的……很萌很甜!”这是经常出现在圈里的一句话。
大家都知道刘老师是个热心人,她似乎从来没有烦恼。可是,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刘老师才会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手机里一个稚嫩的录音:“妈妈,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呀?”
H
当萝卜花还在想老头子一死,她就可以享受那些补助以及女儿用什么手段成了建档立卡户时,老头子还真的在萝卜花的诅咒中死了。
萝卜花每天都在村中公路上“奔忙”,当大儿子粗暴地把她拉回家时,她才知道老头子死了。怎么死的?她不想知道。她不悲不喜,孩子们也不悲不喜,热热闹闹地把老头子送上了山。
然后,钱就是萝卜花的了。萝卜花每天都去乡政府问,乡政府的人每天都说还不到时候呢!后来,乡政府的人告诉她,现在不能直接领现金了,要办卡,到银行取钱去。
萝卜花不知道怎样办卡,也不会取钱。
“你叫儿子或女儿来帮你办。”
萝卜花想想,只能这样了。
女儿说她是嫁出去的人,不管娘家的事。大儿子去办了卡,只有他才知道密码。话说回来,就算萝卜花知道密码,她也不会取钱。于是,萝卜花的愿望又落空了。儿子从来没给过萝卜花一分钱,还跟别人说:“她一个老疯子,给她钱会花吗?她拿着弄丢了更麻烦,不如我帮她保管着,反正我供她吃供她穿,她还要钱干什么呢?”
于是,萝卜花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每天走路更吃力、更慢了,歇脚的时候更长、次数更频繁了。有人听到萝卜花自言自语:“两公里怎么这么长呢?是不是量路的人量错了?肯定是四公里!对,是四公里!”大家把这句话当笑话讲着,传遍了三个小小的村庄。
有时,她还是会走到女儿家里去,口渴难耐的时候;以往每年冬天,女儿还是会给萝卜花买一件棉衣。于是,整个冬天,萝卜花都穿着这件棉衣,笑呵呵的。逢人更是乐得扑哧一笑,就像小孩儿得到新衣一样。
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公路上很少见到萝卜花的影子,行人经过往常萝卜花歇脚的大石头时,总是说:“这么冷的天,萝卜花冻死了吧?”
“是啊,好久没见到她了!”
“说起来她还怪可怜的……”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儿子说她根本不听儿子的话,原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老了,就得乖乖听儿子的话,成天在公路上疯言疯语,换做谁是她的儿女都难以接受。”
“她并不疯,只是装疯卖傻……”
萝卜花为什么不出来了呢?得从老头子死后几天说起。
那天,萝卜花照常在大路上走着,一公里都还没走完,后面来了个三十来岁的大块头,跟上了萝卜花,跟她打招呼道:“大娘,中所怎么走?”
萝卜花一听,竟然有人叫一个老疯子大娘,一下就乐了:哼哼哈,哼哼哈,哼哼哈哈,哈哈哈……
“大娘,我是驻村工作队,我来调查贫困户,您能带我去中所吗?”大块头又说。
萝卜花想:“哪个调查员不是由村主任带着来的呢?想耍我?没门!”于是笑得更欢快了。
大块头也不急不恼,慢慢跟在萝卜花后面走着。
走了一会儿,大块头又问:“大娘,你是不是贫困户?你的情况,看来要建档立卡呢!”
萝卜花心里一热,觉得不跟他说话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多少年没人跟她说过一句话了,还是不说了。
不知为什么,萝卜花突然很想摆脱这个人。终于看到迎面来了个村里人,果然,大块头问那人了:“请问中所怎么走?”
“你要找谁?这个疯婆子就是中所的,跟着她就可以了。不过,她不一定回家,她常常走三个村。今天不知道她走完了没有……哦,三个村也不远,只有两公里。”来人看来有急事,边说边匆匆走了。
大块头便不紧不慢地跟着萝卜花,看她喘息得厉害时,或脚步飘忽时,便上前去搀扶她。萝卜花有些不习惯,连女儿看到她走不动了都不扶她一把,这陌生人怎么……“大娘,你这哮喘病多久了?”大块头问。
萝卜花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大块头还是搀扶着萝卜花,听着她痛快地哭个够,然后拿出一沓纸,给萝卜花擦泪水。自己的亲生孩子从没这样对待过她,萝卜花触景生情,泪便越擦越多了。
“大娘,没有过不去的坎,您跟我说说,有什么事让您这么伤心?”大块头问道。
萝卜花拉着大块头在路边坐下,把多年来的苦水一个劲倒给了大块头。大块头听完,说:“大娘,您别担心,现在我就是中所的驻村工作队,您的事,我能做主,在我没离开中所的日子,我一定让您不再受苦。”
大块头果然说到做到,他在萝卜花的带领下,先去了萝卜花大儿子家,然后就让萝卜花回去等好消息。不知大块头跟大儿子讲了什么,大儿子和大块头一起走进萝卜花的家门时,变得很是恭敬:“妈,以前都是儿子不对,您就原谅儿子吧!我现在就接您去跟我们住在一起。”
萝卜花又哭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了:“只要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娘就行了,我住惯了老房子,还是住在这里吧。”大儿子也没强求,保证了以后每天三餐都会送来,便走了。
第二天,大块头和大儿子一起来看萝卜花,大儿子给萝卜花买了两套新衣裳,递给萝卜花一张卡,说:“妈,这是国家给您的贫困补助,您收好。”大块头也给萝卜花买了一床新棉被。萝卜花笑得满脸皱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萝卜花拿着卡翻过来翻过去的看,又递给儿子:“你拿着,我不会用。”
“那么我把里面的钱取来拿给您。”儿子说。
萝卜花以为儿子这样说,是因为有大块头在旁边,没想到第二天,儿子真的拿来好大一沓钱给萝卜花,说是萝卜花的养老金和贫困补助。萝卜花拿着钱,激动得泪水簌簌直流,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以前天天想手里有钱,现在手里真的有钱了,萝卜花却不知道要买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了,还要买什么呢?
萝卜花找到大块头,喊来儿子,她决定让大块头作证人,还是把钱交给儿子,儿子才需要钱。可是儿子像看到烫手的洋芋一样,看到萝卜花递来的钱就拒绝。大块头也说这是萝卜花应得的钱,应该由她自己保管。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啊!儿子不敢要这钱,萝卜花又花不完,一个主意便出现在萝卜花脑海……
I
不久,公路边的大石头不见了,大概是建新房子的人家搬去用了吧!然后,听说萝卜花死了,死前还去看了她儿子一眼,又勉强走到村公所看望了大块头。萝卜花的遗容面带微笑,似乎对这个世界很满意。她的大儿子为她大办了丧事,三个村的人都去做客,比萝卜花老头子下葬时热闹几倍。去做客的人们都说,萝卜花的大儿子挺孝顺的,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流血了呢!也有人说,萝卜花去世,不知他儿子该难过还是高兴,毕竟贫困户的帽子被摘掉了……
刘老师和大块头也来参加了萝卜花的葬礼。装着萝卜花的棺木被村民抬着走遍了三个村庄,一步,两步……一共是两公里。葬礼结束后,大块头找到萝卜花儿子,拿出一个大纸包:“这是我今天早上在我房间发现的,从昨天到今天没有别人去过我那里,只有大娘。里面是现金,现在大娘去了,我把它交给你。”
萝卜花大儿子眼圈一红,豆大的泪便滚落下来:“我也在床头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一个纸包,里面……也是现金!”
刘老师和大块头走了,肖萍送他们出门:“刘老师,他就是我们这里的驻村干部,你还不认识他吧?”
刘老师回答道:“他是我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