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苏皖
摘 要: 《程器》篇作为《文心雕龙》的最后一篇,在全书的结构上有着独特的地位,并且《程器》篇有着与众不同的论述重心,关于《程器》篇真正的创作意图,目前依然存在争议。因此在本文中,笔者计划从各家观点、刘勰生活的时代背景及人生经历、《程器》篇的文章结构三个方面进行分析,探讨《程器》篇的创作意图。
关键词: 《文心雕龙》 《程器》 创作意图
《程器》篇作为《文心雕龙》的结尾(这里认为《序志》篇是全书的序篇),与开篇的《原道》遥相照应,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结构安排。在古代思想中“道”和“器”是一对重要范畴,形而上的“道”是本体,形而下的“器”是作用,“道”主宰、贯穿“器”,“器”外显呈现“道”,刘勰以《原道》《程器》为题,从内容上看就已经暗示了这两篇文章的论述倾向。而在全书的结构安排上刘勰又将《原道》《程器》两篇作为全书的开篇和结尾,应该也是经过慎重考虑并有一定深意的。《程器》作为《文心雕龙》压轴的篇章,其创作意图也是值得我们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上做进一步讨论的。从整部书的各个篇章的分布情况来看,刘勰为了突出“宗经”的主张,特别设计了前五篇“文之枢纽”。针对当时“去圣久远,文体解散”的弊端,他在全书上篇以二十篇的篇幅畅论各种文体,借以规范各类文章“体式”;为了解决写作中的种种问题,他在全书下篇用了二十三篇的篇幅从多个方面就如何解决各类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程器》作为压轴的篇章,其所论述的内容重心并不是讨论文体或者论述为文之心,它的特殊性值得我们重视。
一、各家观点
1.发愤著书说
即认为刘勰创作《程器》篇主要是为了抒发自己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的激愤之情,持有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纪昀。纪昀在评价《程器》一文时说过两句话,一:“此亦有激之余谈,不为典要”,二:“观此一篇,彦和发愤而著书者。观《时序》,此书盖成于齐末。彦和入梁乃仕,故郁郁乃尔?浴”[1](10-11)纪昀将《程器》篇的创作意图归于发愤著书说,这种说法还是需要认真推敲的,《程器》篇的内容确实是抒发了刘勰的心绪,但是结合刘勰创作《文心雕龙》的动机来看,是希望通过《文心雕龙》来获取上层社会的关注,在文中刘勰抒发个人抱负是无可厚非的,但如果将文中言论看成“牢骚语”,是有失公允的同时也不符合刘勰的创作初衷。
2.品性修养和创作关系说
清代黄叔琳在《文心雕龙辑注》中评价《程器》篇:“此篇于文外补修行立功,制作之体乃更完整。”[2](428)这里黄叔琳认为《程器》篇的论述的中心内容是“修行立功”,并且认为《程器》篇从论述内容上补充了“文”以外的内容,使整部《文心雕龙》论述的内容更加完整。这里黄叔琳的评价认为“修行立功”也是为文的一个重要标准。陈思苓先生在《文心雕龍臆论》中认为:“《程器》篇专论作家的道德,《才略》篇专论作家的才华,证明刘勰已认识到作家的道德与才华,对于其作品的形成,具有极其密切的关系。”[3](333)陈思苓先生认为《程器》篇专论作家的道德,这种说法似乎是将《程器》的内容及情感内涵简单化了。
3.学文本以达政说
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龙讲疏》中说:“刘勰在这篇文章中论述了文人的德行和器用,藉以阐明学文本以达政之旨。其中寄慨遥深,不仅颇多激昂愤懑之词,而且也比较直接正面地吐露了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理想。”[1](10)这里王元化先生的评价是比较全面的,既看到刘勰的切入点是德行与器用,同时分析了刘勰人生观与道德理想,但是笔者认为这种观点似乎忽略了刘勰创作《程器》篇甚至是《文心雕龙》的目的,刘勰的创作不仅仅是为了创作一部可以传世的文学作品,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够借由这部作品实现自己经世致用的人生理想,那么在最后一篇《程器》篇中作者除了吐露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理想之外,应该还会表达一下自己的创作意图。与体现文章内容的价值这一作用相比,体现人的价值也许更加重要。
4.军国服务说
另外还有一种比较小众的观点,是王运熙、周锋先生在《文心雕龙译注》中提到的:“下半篇着重谈士人的政治出路……认为士人首先应当在政治军事上有所建树,并强调文学应为军国服务。……这又表现了重政治轻文学的保守看法。”[4](500-501)针对这种观点,我们纵观《文心雕龙》全文可以发现刘勰虽然很强调文学的实用性,但同时更强调文质并重。如《情采》篇:“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5](412)刘勰创作《文心雕龙》时对文学的看法应该是一以贯之的而不应该是割裂的。因此,认为刘勰在《程器》篇中强调的文学应该为军国服务,也许是还可以再进行商讨的观点。
二、刘勰生活的时代背景及人生经历
史称齐梁之际,“内难九兴,外寇三作”[6](4),刘勰就是在那个时期创作了《文心雕龙》。当时中原沦丧已久,北魏迁都洛阳,出兵南侵,萧齐皇朝不仅毫无御之心侮之心,反而不断上演自相残杀的丑剧。南渡后,偏安江左,过着腐朽糜烂的生活,耽好声色,体羸气弱。宋齐以来,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善,门第之别日益严重,寒族无进身之阶。《颜氏家训·勉学篇》记载:“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蹑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玩器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夫射御书数,古人并习,未有脆弱如齐梁弟子者。士习至此,国事尚可问哉?”[7](148)《梁书·何容敬传》载姚察之论曰:“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尝圣省牒。风流相尚,其流遂远。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是使朝经废于上,职事隳于下。”[6](534)《陈书·后主纪论》记载:“自魏正始、晋中朝以来,贵臣虽有识治者,皆以文学相处,罕关政务,朝章大典,方参议焉。文案簿领,咸委小吏,浸以成俗。迄至于陈,后主因循,未遑改革。”[8](120)诸如此类记载当时现状的材料很多。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多不问政事,即使朝士旷职,也多被宽容。当时的士流不问政事,是由于尚于玄虚,归为放诞。事实上,玄谈在当时已经成为登仕之阶。《世说新语》曾记张凭因清谈得到刘真长赏识而被举为太常博士。任彦昇在《为萧扬州作荐士表》中更直截了当地提出“士门上品犹当格以清谈”[9](66)。这些材料都向我们揭示了当时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当时的社会崇尚玄学、清谈,对于实际政务不甚关心,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生存的刘勰,希望能够有一个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针砭时弊,改善社会风气的人生理想是可以理解的。
刘勰,字彦和,祖籍是东莞莒(今山东省莒县)人,寄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大约生于宋明帝泰始元年左右。祖父刘灵真,事迹不见记载,可能没有出仕或者地位较低。父刘尚,曾做过越骑校尉(一种比较低的职位),死得比较早,所以《梁书·刘勰传》说:“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6](710)据《序志》篇所说,刘勰“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10](607)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刘勰是过了三十岁,即在定林寺的后期开始写《文心雕龙》的。然后大概过去了五六年的时间,在公元501年左右完成。由于刘勰的社会地位比较低,这部书脱稿后没有引起时人的注意。但是刘勰“自重其文”,颇有信心,想要取定于当时文坛上负有盛望的沈约。
《梁书·刘勰传》载:“初,勰传《文心雕龙》五十篇,论古今文体,引而次之。其序曰:‘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既成,未为时流所称。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约便命取读,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6](712)从此,刘勰及其作品才逐渐为人们所知。刘勰三十八、九岁才开始做官,其后的为官经历,在《梁书·刘勰传》中有如下记载:“天监初,起家奉朝请。中军临川王宏引兼记室。迁车骑仓曹参军。出为太末令,政有清绩。除仁威南康王记室,兼东宫通事舍人。食太庙飨荐,已用蔬果,而二郊农舍,犹有牺牲。勰乃表言二郊宜与七庙同改。诏付尚书议,依勰所陈。迁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6](710)
刘勰的仕宦经历算是比较顺利的了,以刘勰的出身能够担任东宫通事舍人等职,可以算是萧衍父子对他的殊遇了,但是门阀森严的世族制度,在刘勰的身上还是打下了很深的烙印。他是年近四十才“起家奉朝请”。并且即使在得到了沈约的称许之后,依然是“未为时流所称”的,这些都与他出身寒门不无关系,同时这种情况也能帮我们更好地理解为何在《程器》篇中,刘勰对文人地位不高,受到不平等待遇的不平之情及其主旨。结合刘勰寒微的身世背景和当时崇尚宣言不重实干的时代背景来看,刘勰在《程器》篇发出的感慨就又更能理解了,当时的不良的社会风气是自上而下的,因此,想要矫正,最好最有效的方法还是自上而下,《程器》篇创作的主旨中有向上层社会呼吁,呼吁决策者给出身寒微的文人公平的待遇并且认识到实干对于政治的重要性。
三、《程器》篇的文章结构
《说文》:“程,品也。十发为程,十程为分,十分为寸。”徐锴《系传》作:“程,程品也。”段玉裁注:“品者,众庶也。因众而立之法,则斯谓之程品。”[11](611)《汉书·东方朔传》:“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颜师古注:“程,谓计量之也。”[12](2863)《说文》:“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也。”[11](511)《礼记·王制》:“喑聋跛躄断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郑玄注:“器,能也。”[13](203)综合字词的释义,我们大概可以这样来理解,“程”是指掌握决定权的决策者,而“器”则是被“程”的人,所展示给决策者的综合素質。
《程器》篇可以分为三段:
自“《周书》论士”至“吁可悲矣”为第一段,揭示全篇题旨,具体包括两个层次:第一层是树起立论的准则——“贵器用而兼文采”;第二层是选定批驳的靶子——“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
自“略观文士之疵”至“位之通塞,亦有以焉”为第二段,本段承接第一段之第二层,以驳论为主,破中有立。具体包括三个层次:第一层是“略观文士之疵”,列举了自西汉至西晋十二位著名文士被人非议的方面,至“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作结。以退为进,为下文的议论作铺垫。第二层,以“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引出“古之将相,疵咎实多”,接着列举了从名相管仲、名将吴起直至晋代王戎等一系列的实例,指出这些人的疵咎并不比纯粹的文士们少。驳正了曹丕之说及后人雷同之论。第三层从揭出社会公理“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开始,跳出文士、将相有无瑕疵的争执因为彼此各有“瑕累”、“疵咎”指出“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指出文士多受非议的社会根源是因为不如武将受重视,社会地位低。
从“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至“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为第三段。第一层,自“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至“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从正反两方面论述了“丈夫学文”也必须“达于政事”第二层,从“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到“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对仕途的穷达持达观态度。最后的“赞曰”是按全书统一体例,加写的总括全篇的文字。
四、小结
《程器》篇所论,与作家怎样写作即所谓“文术”没有十分明显的联系,也并非专门集中论述文士的品德修养,按现在的纯文学理论的标准来看,《程器》篇的存在与《文心雕龙》中的其他篇章相比似乎不够和谐,但是考虑到刘勰创作《文心雕龙》的动机,则是可以理解的。刘勰本身就是希望能够“经世致用”的,那么在《文心雕龙》创作的最后阐发希望能够发挥自己的“器用”的心声是无可厚非的。《程器》篇也许不仅是为作家创作的,更是写给决策者的,即“程器”者的,主要目的是希望统治者能够重视文士的地位,重视有实干精神的文人在国家政治上的地位,《程器》篇是刘勰集中阐述自己渴望“树德建言”的理想的一篇。因此,笔者认为《程器》篇在整个《文心雕龙》中是水到渠成、不可或缺的,不论是结构还是内容上都是点睛之篇。《程器》篇中所表露出来的刘勰的“干进”意图以及希望能够得到决策者的重视,发挥自身的才能,并不有损于《文心雕龙》的价值也不影响刘勰的个人的伟大,正是因为刘勰在《程器》篇中所吐露的个人理想,使得《文心雕龙》的创作意义更加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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