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
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可每次提笔都无从写起,最终也只好不了了之。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我那老实巴交、平凡普通的父亲,确实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值得大书特书,他和其他农民一样,每天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用一辈子的时光,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播种着希望,也播种着无奈,在那四季轮回中收获着春华秋实,也收获着衰老与沧桑。另一方面:每次提笔内心总千头万绪,实在是分不出层次、也理不出思路;既取不出典型事例,又舍不下细枝末节;更无法将凌乱不堪的记忆片段,以恰到好处的方式加以组合,形成一个鲜活而富有个性的整体。所以,即或有一百次提笔的念头,也在第一百零一次的迟疑中,丢盔弃甲、逃之夭夭了。
直到一次车祸,父亲住进医院,帮父亲洗脚的那一刻,才有了执意要写、也非写不可的冲动,不写就憋得我难受。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福大命大,被车身正面撞击抛出去几米之后,除了双腿骨折、腰部韧带损伤和几处轻微的伤口外,头部和五脏六腑都并无大碍。年近六十向来清瘦的父亲,在极度惊吓之余和一番治疗折腾之后,一向要强的他已躺在病床上动弹不了。住院的头两天,父亲吃喝都需要帮助,洗脚就更是不方便了,母亲只好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到了第三天,我依然觉得他虚弱得似乎就要散架,可是一生劳动惯了的父亲实在是躺不住。他不顾医生的嘱咐,咬着牙执意要直起腰来,我和母亲阻止不过,只好尽心协助他。眼见得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要费力地挪动双腿,直到将双腿垂在病床的一侧,无力地晃了晃,才故作轻松地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母亲双手用力地扶着他,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坐在床边低头看看地面,看看鞋子,又抬头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赶紧把水杯递给父亲,他只是抿了一小口,又递给了我。父亲虚弱地对母亲说:“想泡泡脚,用毛巾擦就像几年没洗脚一样,浑身冷冰冰的……”
没等父亲说完,我拿了盆,一阵风似地溜进走廊尽头的开水房,接了半盆开水,掺了冷水,伸手试了试水温,又一阵风似地溜回来。转眼工夫,大半盆温水已经放在了父亲脚下。我袖子一撸,正要蹲下身去,父亲却突然说:“还是让你妈帮我吧。”我抬起头与父亲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显得拘谨和不安,继而又急切地看向母亲。我疑惑不解道:“谁洗不都一样?”没等父亲应允,我就顺势蹲下,轻轻地把父亲的双脚放进盆中,帮父亲洗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帮父亲洗脚,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父亲的脚。
这双脚是多么熟悉,他多少次鞋袜不穿,在院子里或者台坎上大步流星;多少次在晒场上被玉米或者稻谷掩埋;多少次在泥土里改头换面或者面目全非;多少次踏破冬天的霜花,又多少次炙烤在灼热的烈日下;多少次爬在干旱的山顶上浇灌出一片片肥硕的烟草;又多少次掷地有声地丈量着回家的山路。
记忆中,父亲的脚很大很大,有我小脚丫的三四倍那么大。那时农村孩子根本就没有玩具,父亲宽宽大大长长的黄胶鞋便是最神奇的道具。感觉穿上就可以魔力无穷、法力无边了,就像今天的孩子穿溜冰鞋一样。起初只是在房间里装模作样地拖一拖,发出啪塔啪塔的声音,但终觉得不够过瘾。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就得意洋洋地拖上黄胶鞋在院子里来回地跑,擦得地面灰尘滚滚,仿佛脚下有一团筋斗云,神气极了,撵得鸡飞狗跳鸭上架。当然,有时也会乐极生悲,一不留神,摔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黄胶鞋被甩出了几丈远,少不了的嚎啕大哭,只等父亲将我抱起反复地安慰,父亲一气之下甚至把黃胶鞋扔到院墙外,女儿哭停了,他又悄悄把鞋子捡回来。那时我挺羡慕父亲的脚,能穿那么神奇的黄胶鞋,而且从来不会摔倒,我也希望一觉醒来自己的脚就和父亲的一般大小。
记得父亲还取笑我:“虽然如今不再裹小脚,但我女儿真要是长我这么一双大脚板,长大了哪个男的敢娶呀?”边说还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逗得我又羞又恼。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何等地幼稚,竟然幻想有双天足,让人忍俊不禁。
这双脚又是多么地陌生呀,他的肤色何时变得这么暗淡,仿佛已经深深浸染了泥土的颜色;青筋高高地凸起,就像一条条蚯蚓随时都可能会蠕动或者隐形遁迹;脚趾上的老茧和鸡眼一个比一个顽固,正以诡异的姿态宣告着他们的存在;脚底分布着深浅不一开裂的口子,似乎在诉说,似乎在呐喊,又似乎在责备主人的虐待和命运的不公。父亲的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呀?但仔细想来这确实是受过岁月洗礼后应有的样子。
那年冬天,父亲种了几亩萝卜,每天早早就要去河里挑水浇灌,压弯的扁担吱吱作响,临近中午父亲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桶里的水一路地滴,田埂变得又湿又滑,父亲一个踉跄,连桶带人滚进田里,大大的土垡子把父亲擦得鼻青脸肿。看到父亲的狼狈样,我忍不住想笑。白天浇水,傍晚父亲还要洗萝卜。年幼的我常常蹲在河边看着父亲,瑟瑟的冷风吹得我直哆嗦,父亲让我回家和爷爷烤火,我却执意不肯,还懂事地说:“爸,天快黑了,我和你一起洗,洗完就回家。”父亲说:“把鞋袜弄湿了,脚不长冻疮才怪,没见我都穿雨鞋了吗?”可是父亲的雨鞋分明已经破旧得漏水,穿不穿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穿了别人可能会觉得父亲少冷些罢了。天没亮,父亲就挑着洗得白白净净的萝卜,赶五六公里崎岖的山路去县城卖,卖完还不忘买我最爱吃的豆米糕。一个冬天下来要磨破两三双鞋子,也要磨烂父亲脚上的两三层皮肉,开裂的口子一个比一个大……
我掬了一捧捧温水,清洗父亲的脚面和脚杆。脚面很瘦,薄薄的皮没有一丝光泽,仿佛会一戳即破,我洗得更加小心翼翼了。脚杆也似竹竿那么硬那么细,没有多余的脂肪,细得让人心疼。这哪里是父亲健步如飞、快步流星的脚呀?哪里是挑一百六七十斤的担子,来回不歇一口气的脚呀?哪里是每天跋山涉水、一刻不停的脚呀?哪里是在河畔飞沙走石,在树上爬高上低的脚呀?是岁月的消磨,将父亲的皮肉越磨越薄;是人世的辛苦,将父亲的筋骨越炼越朽。
我低声说:“爸,要多休息,好好养养,是该歇歇了……”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苦累惯了,还真闲不下来,三天不下床,和等死有什么区别?这双脚要是废了,还真不如死了,活着只会拖累你妈和你们两姊妹……”
我打断了父亲,“爸,你只是骨折,过一久就会痊愈的。”我鼻子酸酸的……
“爸,你还记得你脚底的疤是怎么来的吗?”我摸摸了父亲的脚心,那硬硬的有些突出的地方。
那是一个四月天,村里的男人们吆喝着牛儿,在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忙着犁田;女人们拔苗的拔苗,插秧的插秧,忙得不亦乐乎;孩子们一会儿爬到杏树上吃酸杏,一会儿跳进河里捉蝌蚪,也是玩得乐不思蜀。我父亲在河对面的水田里赶着黄牛在田里绕圈子,一圈又一圈,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抑扬顿挫地喊着只有黄牛才能听得懂的口令。我们家的牛儿似乎也像我一样的调皮,要么路子走不直,要么故意停下不肯走,要么直接就想撂犁子走掉,极不配合要罢工到底的阵势。也许是被我们儿童的嬉戏所引诱了吧,谁知道呢。牛儿拼命往田外跑,父亲也快速在水田里追赶,但泥田太深,每一脚踩下去都有磁力似的,要拔出来确实是不容易,父亲的大泥腿并没有知难而退。然而牛儿终究还是跑出田埂,跳到了对面的河岸上,示威似地挑衅着父亲追赶的步履。父亲骂骂咧咧地也追赶到了田埂上,害怕牛儿去吃别人家的秧苗,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追赶,跳过小河的时候,一脚钉在了一棵三四厘米长的棠棣刺上,父亲大喊一声,疼得单着脚跳……
帮父亲洗完脚,轻轻地擦拭后,我端起盆离开,眼泪滑入水中,泪光中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像赤脚大仙一样,迎面走来,走得似乎要地动山摇。倒了水回来,扶父亲躺下。父亲睡得那么低那么低,被子掩盖下,显得更加苍老和颓唐。原来,父亲在我不留意间,已经老了,而我却后知后觉,能陪伴他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了。
如果不是车祸住院,你说帮他洗脚,他会说这么大的一个姑娘,也没个正形。肯定唯恐避之不及一溜烟走开了。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他,对他的女儿多了些不舍,多了些依赖,就像女儿小的时候依赖父亲一样。而他又害怕我帮他洗脚,生怕洗脚的过程中,难以掩饰他的沧桑和衰老,他只想让女儿记住他年富力强、健壮有力的样子,在女儿面前维护他高大而又可靠的父亲的形象,而不是成为女儿的累赘。想到这里,我泪如雨下。
这就是我父亲的脚。一双走过了千山万水,却走不出女儿记忆,行过大街小巷,却行不出人世苦难的脚。一双能够撑起一方晴朗,给予我坚实支撑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