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从文本角度看,庾信的《拟连珠》如同《哀江南赋》,不仅包含叙史,还富含抒情。庾信借助连珠文体,融入史学观念,喻情于其体,抒发个人悲情。从动态视角看,庾信的《拟连珠》文本不仅进一步拓展了连珠文体的叙史与抒情功用,而且连珠由短小体扩大到文的层面。同时,他还突破了以往陆机《演连珠》在劝谏明理中“辩”与“辨”的统一性,更加凸显“辨”的功用。
【关 键 词】庾信;《拟连珠》;文本
【作者单位】杨帅,武汉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化元典关键词研究”(12&ZD153)。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06.027
魏晋名士庾信《拟连珠》[1]由四十四首连珠所构成。从文本视角看,内容如同《哀江南赋》,不仅包含叙史,而且富含抒情。庾信借连珠的文体特点,以史入珠,寓情于其体,抒发其情感,不仅进一步拓展了连珠文体叙史与抒情的功用,而且扩大了连珠的范围。同时,他打破了陆机《演连珠》中劝谏明理“辩”与“辨”的统一性,更加凸显“辨”的功用。如果说“陆机完善了连珠体的体式,发展为连珠‘理要的正格”[2],那么,庾信的《拟连珠》价值可谓别格发展的集大成者。
一、连珠体的重新界定
学界对连珠体的界定一直存有争议,有人认为连珠是一首作品内上下文辞连贯,相互佐证,像穿串的珠子一样。比如,陈启智认为“连珠是一种小巧精美的假喻说理的骈俪文”[3]。还有人认为连珠是一组体式相近的作品。比如,马世年认为“‘连珠,它不是指一则(首)作品,而是指一组体式相同或相近的作品”[4]。其立论依据《文心雕龙》中“连珠,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5],认为一首作品仅为“珠”,不足称“连珠”。此说不无道理,但仅限于字句理解,缺少例证。学界对连珠的界定以静态研究为主,缺乏动态性观察,因此,皆具有片面性。
纵观连珠文献,我们发现两汉至魏晋时期连珠作品多以佚文形式存在,缺少篇章的形式。即便存有篇章形式的班固的《擬连珠》五首,其五首可拆、可组,每首独立,即使乱序,也互不影响表达效果。晋人傅玄对连珠评价,“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令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6]。沈约云,“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排结也”[5]。可见,两汉至魏晋时期,连珠更多指一首作品。然而,这种认识在六朝时期被打破,庾信的《拟连珠》不仅彻底转变了连珠的语用功能,而且将连珠的界定由一首作品扩大为一组定格联章的串联,将连珠由体的形式推向了更高的文的形式。这种打破对后世连珠的发展也有着深刻的影响。
因此,从动态角度看,连珠富有双关性,既指一首作品,其内部上下辞的连贯性与逻辑性,又指由数首定格联章所构成的一个集合,集合中的元素(连珠体/珠耳)共同围绕一个主题,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论说,元素具有短小性、互异性和相关联性的特点。为便于区分,我们将一首作品称为连珠体,将多首或数首定格联章所构成的一个集合称为连珠文。
《拟连珠》文本中单首作品皆符合连珠文体特点,且富有文学性与逻辑性的统一。从多首串联角度看,如同清人李兆洛评价《拟连珠》,“与《哀江南赋》相表里”[6],不仅在抒情上,其在史学价值上,两者也互为表里,互为补充,其文本内容传达出与《哀江南赋》相同的抒情与叙史的特点。庾信将四十四首连珠以定格连章形式推演开来,全方位、多角度和深层次围绕“叙身世”展开,前后相互关联,是单首连珠无法比拟的。可见,庾信时期,连珠已不仅是单一首,而且是由多首或数首定格联章所构成的一个集合。
二、庾信的《拟连珠》文本特色
如果说陆机完善了连珠体的体式,使其发展为连珠“理要”的正格,那么,庾信的《拟连珠》便是正格之突破。
1.以史入珠,增强连珠的叙史性
分析庾信《拟连珠》,我们发现其前十八首,借连珠体从叙史角度叙述梁之兴亡;第十九、二十首则在连珠文有承上启下之用。第十九首为庾信总结梁亡的原因,第二十首为庾信总结江陵建业的溃败,感慨国破家亡,自己也无处归依,从叙史过渡到自己,进而为下文抒情铺垫。
第一首,“盖闻经天纬地之才,拔山超海之力,战阵勇于风飚,谋谟出乎胸臆;斩长鲸之鳞,截飞虎之翼。是以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始写梁武帝雄才大略,异勇神谋,建立梁朝之始。紧接着,第二首描述江表之兴盛,“黄池之会,可以争长诸侯;鸿沟之盟,可以中分天下”。第三、四首描述梁武帝错纳侯景,用错朱异等辈,委寄失才,运用连珠婉约讽刺梁武帝政治失误,同时也为下文梁衰落埋下伏笔。
第五首借助邯郸、蓟城比喻建康失败,“竹杖扶危”“芦灰缩水”表示形势危机已成,力不能挽。第六首“盖闻穴蚁冲泉,未知远虑;玄禽巢幕,何能支久”,形象描述台城失陷后,侯景入城,梁武帝被贼臣所制。
第七首借助“膏唇喋喋”“市井营营”形象刻画出诸王援兵时,谗言多,导致兄弟间猜忌,骨肉相害。第八首“井陉之兵,如鸿毛之遇火;长平之卒,若秋草之中霜”,描述王僧变等平景之事,先说理,后举实例。第九、十首“建章低昂,不得犹瞻灞岸;德阳沦没,非复能临偃师”“狐免所处,由来建始之宫;荆棘参天,昔日长洲之苑”,分别通过描述旧国、旧都之荒凉景象,同以往之繁华对比,感叹伤旧都的残废。
第十一首记叙王僧辩平贼与陈霸先不忠事迹。刘琨以喻王僧辩,因梁元帝承制江陵,僧辩劝进,犹如晋元帝承制江左,刘琨劝进。然而,僧辩为陈霸先所缢,犹如刘琨为段匹弹所缢,感慨梁若有祖逖,何有陈霸先之事。第十二首通过用典“尧葬榖林,舜葬苍梧”来喻梁元帝被戳,记述梁元帝惨死且未以人君之礼入葬。第十三首“盖闻雷惊兽骇,电激风驱。陵历关塞,枕跨江湖。是以城形月偃,阵气云铺。非绿林之散卒,即骊山之叛徒”,此首描述梁元帝起用侯景之党用兵攻蜀之误。
第十四至十八首分别从百姓、将领、士兵、小家和王公贵族角度,描述江陵沦陷后,战乱所带来的巨大灾难。 “李都尉之风霜,上兰山而箭尽;陆平原之意气,登河桥而路穷”,描述了江陵王僧有等诸将被俘遇害。“射声营之风雨,时有冤魂;广汉郡之阴寒,偏多夜哭”, 描述战乱后,死伤众多。“章华之下,必有思子之台;云梦之傍,应多望夫之石”,描述了江黄、鄢郢之遭受兵祸,以“思子台”“望夫石”进一步刻画父子夫妇的生离死别。“楼中对酒,而绿珠前去;帐里悲歌,而虞姬永别”,则描述出江陵覆亡,贵族家庭同样也遭受惨痛之别。
第十九首“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一舟之覆,无一物而不沉”,此章为庾信总结梁之衰亡的原因,其皆由梁武帝一念所造成。
第二十首为庾信感慨梁朝的败亡,人民的悲惨犹如“严霜之零”“长林之毙”,通过描述“楚堑被填”“吴宫着火”来记叙江陵建业的溃败,感慨国破家安在,自己也无处归依,进而由叙史角度引申过渡到自己,为下文抒情做了铺垫。
以上从庾信的《拟连珠》前十八首可见,多首连珠上下关联并以时间顺序,共同围绕叙史梁之兴衰,侧重叙史,兼有抒情。每首连珠体在文中的位置并非杂乱无序,而是精心设计,层层递进,为下文后二十四首连珠抒情做好铺垫。
2.重抒情,凸显连珠辨的特点
在庾信时期,玄学退居次位,文风崇尚自我,重抒情成为文学的主导。因此,连珠走上抒情路线也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从单首连珠形式看,还是从整篇连珠文上看,《拟连珠》都流露着抒情性,前十八首在叙史基础上表达了国家悲剧与时代的悲情,第二十一至第四十四首则叙述了个人身世之悲情。由于抒情性需要,庾信的《拟连珠》转变以往连珠劝谏中辩与辨的统一性(即劝说与解释的统一性),而凸显连珠辨的特点。从内容上看,后二十四首连珠重在描述中抒情。
第二十一至二十八首述己入北后在反抗中感到无望。比如,第二十一首“名高八俊,伤于阉坚之党;智周三杰,毙于妇女之讧”,借明俊之才厄于小人之手来比喻入魏以后,束手受困,进一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感叹生不逢时。第二十二首“吴艘蜀艇,不能无水而浮;以红间绿,不能无弦而射”,喻入北之后,虽想报国仇,而身已无权。第二十三首“嗟怨之水,特结愤泉;感哀之云,偏含愁气”,描述自己入北后,受困无权,常常感到愁苦。第二十六首描述由于战乱流离,异国者甚多,自己与他们一样,周陈两国通好后,得与亲友相会。虽南北之流寓各还,但魏王仍不放己归,深化自己羁旅中乡关之思,抒发离合之感。第二十七首言自己年老志衰、忧伤悲哀的状态。第二十八首“秋之为气,惆怅自怜。耿恭之悲疏勒,班超之念酒泉”,表达自己思念故国,犹如宋玉悲秋。
第二十九首至第三十一首叙述自己接受现实并忏悔自责。第二十九首“素王之业,乃东门之贫民;孤竹之君,实西山之饥士”,反讽自己已屈节魏州哀伤,喻己不当仕也。第三十首先说无学之悲,后又明有学也不一定能成贤人,正反比对,其实表达了自己学不副德,自责失节之举。第三十一首“日南枯蚌,犹含明月之珠;龙门死树,尚抱《咸池》之曲”,以蚌枯而珠在,树死而曲存,言己虽身在北朝,但心仍存南国。
第三十二至第三十九首叙述自己已在北朝,却身感孤寞与悔恨。第三十二首“千钧之重,悬于一木之枝” ,言己當前处境之危险,为第三十三首“白羽素丝,随其所染”言己忧性随习变做铺垫。第三十九首“愚公何德,遂荷锸而移山?精卫何禽,欲衔石而塞海”,描述面对陈盛之势不可抑,梁衰之象不能改,自己悔恨却无能为力。
第四十至第四十三首叙述周遭后,再次思考人生,寻求解脱。第四十首“盖闻君子无其道,则不能有其财;忘其贫,则不能耻其食”, 认为不义而富,不如乐道而安贫的生活态度。第四十一首“水之激也,实浊其源;木之蠹也,将拨其根”,再次思考此生,暗讽自己不孝,世德由己至衰,甚是苛责。第四十二、四十三首分别描述魏周上层社会依旧凶险,如“磨砺唇吻,脂膏齿牙。陵风扇毒,向影吹沙”,而自己面对险恶,欲寻求解脱,认为人生修德立身的信仰,如“从庄生,则万物自细;归老氏,则众有皆无”。
第四十四首总括整篇连珠文,描述自己困于长安的居所,如同止步不前。自己屈节寄旅,已是无用之人。江陵已亡,如同项羽战败在乌江,空想船作东渡之计,但已是无路可走。梁朝已为陈霸先篡夺,虽希望有苏武白雁传书,但建业已经失守,已是书信无家可寄了。由此,作者抒发了自己的亡国之痛、身世之悲。
3.《拟连珠》与《哀江南赋》相表里
李兆洛读庾信的《拟连珠》评“与《哀江南赋》相表里”,通过上文对庾信的《拟连珠》分析,我们发现四十四首连珠内容所述如同《哀江南赋》,无论从叙史,还是抒情上看,皆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者皆以历史时间线索展开梁之兴衰的描述,只不过《拟连珠》从梁武帝建业开始,而《哀江南赋》则从承平五十年开始写,“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賮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两者皆为后文所述梁之衰做铺垫,前后对比,形成反差,表现了一种惋惜的悲情。
在相表里方面,两文还表现在描述梁之盛。比如,《拟连珠》第二首“萧曹赞务,雄略所资;鲁卫前驱,威风所假”,《哀江南赋》所述“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第七首“膏唇喋喋,市井营营。或以如簧自进,或以狙诈相倾”,如同《哀江南赋》云:“晋郑靡依,鲁卫不睦,是也。”所述兄弟国相互猜疑,互不团结。第十四首“死别长城,生离函谷”,如《哀江南赋》云:“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两者皆描述江陵失陷后,百姓被西魏侵略军所俘虏。
《拟连珠》前十八首侧重叙史梁的兴衰变化,从叙史梁武帝建业到昌盛、梁朝统治者的腐败无能到自相残杀,总结侯景之乱、江陵之祸的前因后果,描述抗敌将士的勇敢牺牲、人民生活的痛苦不堪。第二十一至第四十四首则叙述了个人身世之悲情。从整体上看,《拟连珠》与“《哀江南赋》全文在身世之悲和王室之念中,对生与死、荣与辱、兴衰与成败、历史与现实、永恒与短暂、天道与人事等进行了坦诚深阔的反思”[7]是相互表里的。
三、庾信的《拟连珠》文本对后世的影响
南北朝时期,连珠有梁简文帝《被幽连珠》、刘潜《探物作艳体连珠》等,但由于数量较少,且不具备篇章的抒情性,只能属于连珠抒情的萌芽。然在北周时期,庾信所创的《拟连珠》可谓集连珠抒情性之大成,不仅推动了连珠叙史抒情性的发展,而且开创了连珠由体到文的飞跃,对后世连珠的发展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拟连珠》不仅彻底转变了連珠的说理功能,而且将连珠的界定由一首作品扩大为一组定格联章的串联。
连珠虽在六朝之后,由盛渐衰,但在唐代并未消失,相反,此时期连珠与其他文体在竞争中相互吸收,渗透到其他文体中去。连珠的文体形式不仅影响着唐诗的写作,成为一种修辞手段——连珠格,而且影响着唐代的诗体,发展成连珠诗。
从唐代至明清时期连珠文本上看,自庾信的《拟连珠》以后,连珠作品的流传才多以定格连章的篇形式出现,常围绕一个主题,相互关联,全方位、多角度和深层次地描述。比如,唐代王维的《奉和聖制聖劄賜宰臣連珠詞五首應制》,宋代徐铉的《连珠词》,张君房的《七部语要连珠》,明代董说的《梦连珠》,清代钮琇的《竹连珠》,皮锡瑞的《左氏连珠》等。
综上,古人对连珠体的认识是不断发展的,我们要动态地看待它。庾信的《拟连珠》文本价值不仅在于破连珠之正格语用,而且还进一步扩大了连珠的指向范围。庾信借助连珠的文体特点,将史的观念融入连珠,寓情于其体,抒发悲愤,进一步拓展了连珠叙史与抒情的功用。他将四十四首连珠定格联章,串成连珠,每首连珠体在文中的位置并非杂乱无序,而是精心设计,相互关联,层层递进地叙史与抒情。同时,其文本还突破了以往陆机的《演连珠》劝谏明理中辩与辨的统一性,凸显辨的功用。这些突破对后世连珠文的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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