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汀的歌声,洛丽塔的轮廓,《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剧情……逝去的青春和失落的记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与现实擦出火花,使一个遭遇中年危机的男人陷入对女儿同学的幻想。
他一步步靠近她——是在追逐梦想还是在逃避现实?是自恋自怜还是渴望重获爱的能力?
她毫不设防地接纳他——是懵懂纯真还是同病相怜?是不谙世事还是早已心怀叵测?
而他失业、分居直至最终身陷囹圄,一连串的烦恼和困顿,究竟是个性使然,还是某种身份自带的宿命基因……
谁能看清心的形状,谁又能描画出命运的曲线?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我?
建议您阅读时打开斯汀的歌曲《心的形状》,您会发现,二湘的文字就浸染着浓浓的音乐气质。
杜 凡
那盆绿色多肉植物就摆在HEB超市结账的地方,叶子丰盈,是一种浅浅的绿,每一片形状都像一颗心,团在一起,又成了一颗硕大的心。阳光照在上面,每一片叶子都变得通透,甚至能看到细细的脉络。施一白看了好几眼那盆像叶子又像花的小东西,又看了下价格,19.99美元。不痛不痒的价钱,再便宜一点他大概就下手买了。
结账的墨西哥小姑娘按惯例问他,“一切都好?你要买的东西都找到了吗?” 他回说都找到了,眼睛卻又落到了那盆多肉植物上,他拿了一盆放在结账台上。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施一白把那盆多肉植物带到公司,就摆在电脑旁边。程序有很多问题,他一直调不出来,就看着那盆花非花、叶非叶,透明剔透的小东西入了神。他总觉得那肉质的叶片有些像家乡的茶泡——茶树上结的畸形的叶子,透明的,可以吃,味道很不错,多汁、甜脆、爽口。他盯着那盆多肉植物,竭力阻止自己想吃一口的冲动。他又发了半天傻,终于把眼睛转向计算机。
下了班回到家,他在准备一个人的晚餐时接到女儿丽莎的电话,周末她学校有个才艺表演,问他去不去看。
“你妈去吗?”他是半年多前从一家三口住的那个大房子里搬出来的。
“我妈说恐怕够呛,她那天下午有个国内来的客户,她得陪客人看房子。”
“哦,那我去吧。”
施一白放下电话,炒了个洋白菜,又从冰箱里开了一盒从超市买的沙丁鱼,开始吃饭。米饭水放得多了点,软塌塌的,他吃得无精打采。他拿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红酒,闷了口酒,嘴里才觉得没那么寡淡。
晚上他在电脑上逛了半天,终于头昏脑涨。他洗了澡,躺在床上,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床,连他的身体都是空荡荡的,他心里也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空荡,那空荡似乎一直柔韧地蛰伏在他的心底。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便坐了起来。床对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圆形的金鱼缸,里面一条小金鱼懒洋洋地游来游去。他原来那个大房子里玄关的地方也有一缸金鱼,缸子比这个大许多,长方形的,是他妻子盛月买的。她几年前改行做房地产经纪人的时候买的,都是金色的,说是可以补运,招财进宝,金生水、水旺财。他那时候搬出来住进这个小公寓的时候,屋子里空洞得令人窒息,没一点生机,最难受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他于是买了一个小鱼缸,几条鱼。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没几个月就剩了这么一条。他给这条仅存的鱼取了个名字:旺达。“你整天游来游去也不累?”他习惯性地对着鱼缸说了句话,站了起来,把窗户打开,迎面一阵暖风,他只好又关上窗,把空调调得更低。
周六他开车先去大房子接了女儿,然后开车去西木高中。他打开车门,热浪扑面而来,人立刻像是走进了一个蒸笼。“这鬼天气。”他嘟囔了一句。奥斯汀什么都好,除了热得要命的夏天。学校礼堂里已经有不少人,乍一看,倒是亚洲人面孔多。又或者因为他是亚洲人,就只注意看亚洲人,就像胖子只盯着胖子看。不过,这个奥斯汀市数一数二的高中已经有三分之一是亚洲人,周围的学区房房价一路飙升。他妻子原来和他一样是工程师,后来被裁了员,开始做房地产经纪人。没想到塞翁失马,越做越大,比原来做工程师赚的多两倍还不止。
他找了个角落,静静地坐在那儿。周围吵吵嚷嚷的人群好像和他无关,他没有什么人可以聊天,远远看到几个熟人,眼睛故意避开,也不和他们打招呼。他缩在角落里,像个局外人。他有些无所适从,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如此熟悉,它像个影子一样无所不在。上中学是这样,大学还是如此,大学毕业在杂志社上班也一样。后来它跟着他漂洋过海,至今依旧如影相随,像个老友。
演出开始了,前面的节目无非是钢琴、小提琴,有美国孩子表演魔术,还有中国孩子表演抖空竹。有孩子表演时,那家父母就跑到前面拍几张照片。他想,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关注的永远只是自己,或者是自己的敌人。他没有敌人,准备看完了丽莎的表演就溜走,女儿会搭她的好朋友的车回家,他们一早说好了。
丽莎终于上场了,她和几个孩子表演舞蹈,他拿出单反相机,给女儿照相。他把镜头拉近,透过镜头看女儿,发现女儿已经发育完全了,17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他这大半年没和她住在一起,没怎么留心。他心想,时光真是不饶人,他记得她还是一个小婴儿的样子,在他怀里咿咿呀呀地哭,还拽着他的无名指,那个身上还有着奶香的小娃娃,怎么一下就成了有模有样的青春少女了?
丽莎表演完了,他把单反收好,拿了东西往后门走。他打开后门,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一束刺眼的阳光从那细缝里钻了进来,刺得他眼睛有些疼。他不由得闭上眼,却在黑暗中听到一阵吉他声,那一刹那,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呆在了那里,那是一首他熟悉的歌曲《Shape of My heart》(心的形状),是斯汀的代表作。他有一张这首歌的光盘,曾经无数次聆听,尤其是一个人开车的时候。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他把打牌当作一种沉思)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他打牌不是为了钱)
He don't play for respect” (也不是为了尊重)
他转过身,看到台上的一个少女,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在唱这首歌。
他呆呆地听着,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他很有些不自在,忙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身体淹没在人群里,眼睛却是一直看着台上的那个少女。她穿着浅绿的裙子,外面套着件黑夹克,帅气中透着妩媚。她看起来像个混血,黑棕色的长发略微有些卷,皮肤白皙,白得有些透明,鼻子挺直,鼻尖稍稍有些翘。她的眼睛很大很圆,眼神里带着点忧郁。台上灯光很亮,他看不清她眼睛什么颜色。她站在那儿,身上挂着个吉他,唱着那首他久违了的歌曲,声音婉转又低沉。她像一束光,穿透黑暗,击中了他。他浑身发热发胀。然而那歌声又让他无端地伤感。他在这伤感和燥热的交替蹂躏中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从某个久远的时空,某个遥远的角落飘过来:
“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他大学修的是西方现代文学,老师是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的老先生,说话有很重的江浙口音。他讲到小说经典开头,最先举的例子就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他用吴侬软语念着这几句英语,声音有些尖细,轻巧回旋,头也跟着轻微地晃动,倒像是在唱黄梅戏。底下有同学在偷偷地笑,他没有笑,他觉得老先生念得跟戏文一样婉转,比戏文还多了点异域的风情。他记性不算好,这么多年却一直记着这一句话。
台上的少女已经唱到最后了,她一直在吟唱最后一句: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那不是我的心的形状)
That's not the shape (那不是)
The shape of my heart” (不是我的心的形状)
心的形状,是的,《心的形状》。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20年前,也是在奥斯汀,他刚到美国,南方的这个城市那时候还很小,Mopac从来不塞车,西木中学附近的房子只有十几万。盛月先出的国,他是拿着学生配偶的F2签证出来的。不忙的时候,他们会去Mopac尽头的那家打折电影院看电影。放的都不是最新电影,但是便宜很多。盛月有时候还带上条毛毯,说是洋鬼子的空调放得太足。
那个电影英文名字叫“Leon,the professional”,中文却是非常不搭的翻譯:“这个杀手不太冷”,20年前他看到那个电影眼睛一下子就不转了。电影最后的歌就是斯汀的这首《心的形状》。电影放完了,他还坐在那儿不动,沉浸在电影的悲情和片尾曲忧伤的旋律中。“洛丽塔。”他喃喃自语,脑海里一直回味着电影里那个小姑娘的样子,黑头发,大眼睛里满是忧伤,挺直的鼻梁,鼻尖有一点点翘起。他觉得她才是他心目中洛丽塔的样子,倔强、深情、帅气、妩媚。她的眼神让他凛然,忧伤又冷静,全然不像个12岁的姑娘。
“走了。”盛月对他说。他不做声,继续盯着银幕上的黑屏蓝字。
“我先出去上个厕所。”盛月说着把手里的毛毯扔在他手里。他还是没有做声,继续听歌。整个放映厅黑漆漆的,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人零星地散落在偌大的房间里。他突然就哭了,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庆幸盛月不在身边。
曲终,灯亮,那种熟悉的无所适从的感觉又抓住了他。他的眼睛更习惯于黑暗,光亮让他找不到方向。
回家的车上,盛月说,“不喜欢这个电影,太血腥了。”
“嗯。”他说,挣扎着从那部电影的情绪里走出来。
回到他们住的学生公寓,他总算缓过劲来,“其实这个电影和《洛丽塔》很像。都是说的中年男人和青春少女的纠结,但是我更喜欢这个电影。”
“什么《洛丽塔》?”盛月问。
“哦。”他突然就不想说什么了,“没什么。”
盛月是学计算机的,典型的理工女,做事按部就班、有板有眼,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和施一白是大学同学。施一白刚进大学专业是计算机。他脑袋其实灵光,勉强学下去,应该也能毕业,找个工作混饭吃。他只是觉得自己和周围的理科生不搭,那些同学写代码快得像喝水,自己半天写不出一行代码,人家那边早就码了一堆。最后摧毁他信心的是算法那门课。二分查找,归并排序,他觉得脑子里进了糨糊。他决定转系。他高中的时候语文成绩不错,作文有几次还被当作范文念。他便去参加中文系转系考试,居然勉强过线。
他没想到他和文科生也不搭。那些人整天就是在宿舍里打双升级,要么就写一些酸诗。上的课也全不是他想象的,中文系的全名是中国语言文学系,那些语言方面的课,汉语音韵、汉语语法化的历程,他一概不感兴趣,觉得比算法还枯燥,唯一感兴趣的是文学课,最喜欢的是西方文学。毕业后他分在一家文学期刊做编辑,杂志社他资历最浅,别的编辑去找那些名家约稿,他分到的任务是看那些盲投的稿件。他每天看读者投稿看得都要吐了。写得那么差也好意思投稿,他心里愤愤。有一个读者每隔一个月投一首酸诗,到后来他看到那个读者的来信直接就扔废纸篓。他奇怪自己怎么总是和周遭的事情格格不入。
礼堂里轰然而起的鼓掌声把他震醒了,那个少女唱完了。他的眼睛一刻不转地盯着她,她下了台,坐到一个亚洲面孔的中年女人旁边,那个女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台上是另一个节目了。他的眼睛穿过一排排的座位,只捕捉到一抹淡绿的背影——她已经把她的黑色夹克脱了下来。
他又看了两个节目,看看快结束了,站起来走了。他得赶在整台节目结束之前离开,不然丽莎一定奇怪他怎么还不走。
他推开门,得州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明晃晃地灼着眼。他闭上眼睛,眼前还是白亮亮的一片。车子里温度高得像是要把他闷熟,他赶紧开动引擎,把凉气打到最大,过了好一阵,吹过来的风才凉下来,他深呼了一口凉气。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看到那盆多肉植物,“洛丽塔”这个字突然就涌入他的脑海,他觉得给这盆花取名“洛丽塔”是最合适不过的。它像极了昨天那个绿衣少女,多汁、清脆、甜蜜,充满了诱惑,让他有忍不住想吃一口的冲动。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身体却不由自主有些冲动,有热热的东西从下面涌了上来,他有些难受。
晚上他想起了那张光盘,大概还在大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又想起网上大概有这首歌, 就上了网搜这首歌。他敲了“Shape of My heart” 几个字,顺手点进第一个油管的链接,是几个年轻人在唱。他听了几句,还算顺耳,但根本不是他的菜,“见鬼,怎么会有两首歌叫这个名字。”他重新搜索,这一回是了。是斯汀自己唱的,有个男人弹着吉他伴奏,斯汀坐在弹吉他的男人旁边,眼神里透着孤寂。那孤寂穿过二十年的时光逆流而上,在他心里细细地泛起泡沫,像他年轻时常喝的燕京啤酒,细细的淡黄的泡沫。他闭上眼静静地听着,他的心沉溺在这凄迷、忧伤且低沉的歌声里,整个世界仿佛都陪伴着他陷入了这一曲伤感的老歌:
“He may play the jack of diamonds (他也许会出方块)
He may lay the queen of spades” (他也许会出黑桃)
是的,多么奇妙,命运之神手里拿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张牌?是方块,还是黑桃?
他和盛月是在大四快结束的时候开始约会的。一个周五的晚上,他闲得无聊,一个人去了图书馆四楼的放映间看录像,是个老片子,《罗马假日》,一部浪漫唯美的片子。他看着电影里相拥的恋人,眼角却瞥到旁边的一个男生偷偷地掐了一把他恋人的胸脯,他心里有些燥热。散了场,他看到了盛月,盛月也看到了他。他们同过一年学,半熟不熟。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图书馆,外面居然是满天的繁星。盛月脸上的雀斑在夜色里也没了影,不大的眼睛也像天上的星星闪啊闪。那天他陪着她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楼,还没到熄灯的时间,两个人又绕着宿舍楼转了一大圈,终于要分手的时候,他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颐和园玩?”她点头,笑起来,眼睛成了一条缝。多么好,多么巧,就要毕业了,两个孤单的人凑在了一起。两个人都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可辜负了这美得一塌糊涂的校园才是。
毕了业他去了杂志社,盛月去了文化部。一个学计算机的去文化部就像是去餐馆里跑堂打杂当服务生,就是看人眼色打下手的角色。盛月不爽,她心气又高,偷偷地考托福,GRE,拿了奖学金,又拐弯抹角找了个美国的远房表亲给她做担保,居然在第二年就拿到了去美国的签证。盛月出国一个月前去了他单位的男生宿舍。正好那天他同宿舍的那位出差了。兩个人说着说着就抱在了一起,衣服也没脱利索,他就把她压在了床上。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都有点笨手笨脚,他一使劲居然把铁架子床头的一根小细柱子给拽了下来,她笑了一下,笑得他有些心慌,下面就软了。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元气,却怎么也找不到门路。她抓着他摸索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门路。完了事,盛月光着身子勾着他的脖子说,“咱们结婚吧,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跟我出去。”施一白想了想说,“好啊。”他实在是腻味了看那些读者来稿,大概也是有一些向往新大陆。
施一白是半年后到的奥斯汀。飞机上他看到了一个大坝和一片幽蓝的湖水,湖水之外到处都是绿,绵延起伏的绿,倒是有些像他家乡的丘陵地形,一个接着一个的绿馒头。
他慢慢悠悠地晃了半年,总算是考了托福和GRE,准备申请东亚文化系。盛月说,你学那些无用的专业做什么,又找不到工作。“那我学什么?”施一白皱了眉头,“总不至于又回去学计算机吧。” 盛月不说话了。
盛月是他上学一年后开始工作的。她动作快,拿了个计算机硕士就毕业了。计算机科班出生的,技术底子好,没毕业工作就找好了,是家大公司,可以给办绿卡。工作没两个月就买了辆本田,原来那辆老熄火的尼桑也转手卖了。那天盛月上班捎带他去学校,路边看到邻居老田在等校车,盛月说,老田你上车,我捎你一程。老田坐在车后面,喜滋滋地摸着新车,“鸟枪换炮啊。施一白你好福气,媳妇这么能干。” 施一白呵呵地讪笑。
施一白在得州大学东亚系吭哧吭哧念了两年半,好歹拿了个硕士,他倒跟脱了一层皮似的,这美国的文科专业压根儿不好念。硕士是拿了,工作是真找不着。施一白在家赋闲了半年,盛月说,要不你再去念个计算机,你也不用发愁,作业不会有我呢。施一白硬着头皮又去申请计算机系。得州大学门槛高,没要他,他申请了南边San Marcos一个州立学校,给录取了。总算磕磕巴巴拿了个计算机硕士,正巧赶上高科技的泡沫没破之前,计算机工作好找。就这样,他还是颇花了些工夫,半年后总算在一家小公司找了个工作。兜兜转转他还是靠计算机吃饭。他心里哭笑不得,到底拧不过命运的胳膊,老天给他的还是原来那张牌。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我知道钻石对这件艺术品意味着金钱)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但那不是我的心的形状)
屏幕上两个老男人还在唱着最后几句,斯汀的鬓角有些花白,施一白伸出手,像是要触摸到他花白的头发,又像是要触摸他的心跳。心的形状,心是什么形状?
转眼到了秋天。天气总算是凉了下来,这是奥斯汀最好的季节。夏天太热,春天太冷,冬天还有些寒,唯有秋天,沉静安稳,让人捉摸不透。一缕秋阳照在他窗前的枫树上,几片叶子随风而落,露出一丝款款的凉意。周六中午他吃了饭,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打盹,电话铃响,是女儿打过来的,说是她下午有校队的网球训练,要他送一下。他说好。他以前也送过几回。扔下她,就去附近的沃尔玛买点零碎东西,或者去湖边购物中心里坐坐。
他把丽莎送到学校,刚要开车走,旁边的一辆凌志车门打开,一个青春少女下了车。上面是件白T恤,下面是条女孩子打网球常穿的运动短裙,淡绿色,窄窄的裙摆,露出一双长长的腿。他先看到那双长腿,忍不住抬起头,然后看到了那张脸。是她,那个唱《心的形状》的少女。他觉得心脏猛然一跳,像是要从他的胸腔里跳了出来。这一回,他看清了她的眼睛是浅褐色,似乎还带着点墨绿色。
她手里拿着个网球拍,向球场那边飞奔而去。他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奔向了湛蓝的天空和碧绿的草丛之中,像是在那幅静止的风景畫里添了一笔,整个画面就灵动起来。旁边的凌志车已经开走了。他没有发动车,而是下了车,向那幅画走去。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败笔,存心要破坏这画面的美感,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他一直走到网球场,隔着铁丝网眼,又看见了她。
她已经开始奔跑起来,她的长发梳成了一个马尾,在风中有节奏地一荡一荡。她跑起来像一只小鹿,手中的球拍忽上忽下,动作轻巧而灵活。他没能管住自己的眼睛,目光停留在她的胸部。她的胸脯在奔跑中也荡漾了起来,一起一伏,像大白兔。“动若脱兔,静若处子。”他想起了那个词语,喉咙突然有些发涩,身体也紧了起来。
他没敢久留,去了湖边购物中心的星巴克咖啡店,他坐在那儿,看着周围人来人往。他看到一家三口,是华裔,父母亲牵着个小姑娘的手,那个小姑娘大概八九岁的光景。他想起丽莎那么大的时候他和盛月也是常牵着她的手,一家三口,一起逛街,或者去公园玩,一个幸福的小家。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突然变淡,然后又变得无法忍受了呢?
是那次自己被公司裁员了以后吗?他在家待了一年多。盛月一开始还照顾他面子,后来就开始使唤他。也许使唤这个词不够精确。盛月说话是很讲究逻辑的,到底是学理的,讲究前因后果,凡事都有个because。
“你中文系的,去帮丽莎辅导一下中文。”盛月跟他说。他说不出拒绝的理由,心里只是老大不舒服。
“你闲着没事,把衣服叠了。” 她好像是习惯性地喜欢下指令,他后来找到了个词,control freak,控制狂。
有一次她有个亲戚来美国玩,顺道来奥斯汀。“你是男的,去机场接一下我大舅。”
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厌恶。他讨厌她总是指手画脚,左右他的生活。他觉得气闷。 “要接你自己去。”他忍住气说。
“客人要来了,你没看到我正在忙着做菜吗?”
“我可没答应接。你自己答应的你自己去,再说他是你的亲戚。我在家做饭。”
“就是因为是我家亲戚,才要你去。平常你没给我挣脸,现在你不给我点面子?”盛月声音高了起来,脸上的雀斑就更明显了。
“是啊,我没本事给你挣脸,就只配让你使唤。”施一白的脸上露出了鄙夷。
“怎么了,没本事挣钱你还牛气了。你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又忙内又忙外。你倒长点本事多赚点钱啊。”盛月一生气说了重话。
他心里被刺得生疼,是的,自己是个无用的人,没本事,靠着老婆出来,还靠着她拿了个计算机硕士。他悲从心起,突然就有了主意。“好,我去接。”他不再和盛月争吵,开了车去了机场。一路上没怎么和盛月的舅舅说话。晚上几个人吃饭,他也是阴着个脸。
施一白打定了主意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他们现在的房子很大,房间也多,后院更是宽敞,后面有许多橡树,沿篱笆种了一圈鸢尾花,还常有小鹿和兔子出没。有一次他还看到了一只红面狐狸。只是他觉得再大的房子如果不自在也就没意思。他想不通为什么无论他做什么盛月总能挑出不是,他害怕她在近旁。多么荒谬,这样精美的大房子他居然想逃离。他唯一有些舍不得的是女儿。但是他发现小丫头独立得很,跟盛月简直如出一辙。她们像制作精良的机器,一个齿轮轧着另一个齿轮,高速高效运转,一步都不落下,什么都安排得妥当。丽莎学习好,打网球、跳舞,样样都好,根本不需要他操心。他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个家的一个保姆。做做家务,打个下手,家里没了这个保姆或者是换个保姆,一点也不妨碍这个家正常运转。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人。他这么想着,心里有了一份凄凉。
他总算是在政府的IT部门又找了个合同工的工作。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要搬出去的原因有些矫情。大房子,能干的老婆,优秀的女儿。自己该知足了。不就是老婆瞧不上自己吗,谁让自己就是没本事呢。他这样想着,就把搬出去住的想法往心里塞。可是到了下一回,盛月一使唤他、一挑剔他,他心里又难受起来,下了决心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人生在世,不就图个自在吗。如此反复多次,他心里真有些瞧不上自己,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为什么还是又迷糊又黏糊?
这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几年。丽莎上十年级的时候,盛月在的公司准备把奥斯汀这个分部关了。大部人都裁了,只有一少部分公司答应换到硅谷。盛月干得不错,在那小部分准备搬到硅谷的名单里。可是盛月有主意,她觉得丽莎刚上高中,这时候换学校对她不利。再说硅谷房子那么贵,自己工资没加多少,施一白又赚得少,到了那边就成了贫困线以下的技术户。盛月可不愿意。她心想还不如裁了,还可以拿些遣散费呢。她去年就考了房地产经纪人的证,心里打算开始做房产中介。这么想着,她就鼓足胆子跟公司说了。老板也遂了她的愿。她做事有效率,马不停蹄地就自己注册了个小公司,开始印名片,打广告,和国内的亲戚朋友同学联系。正好赶上新移民的大潮,奥斯汀那时候房价还不高,她下手狠,自己就买了好多套投资房,又圈了一票的朋友来买投资房,生意就跟滚雪球似的,一路滚将起来。
她缺人手缺得厉害,就劝施一白干脆辞了职,和她一起干。反正他那个政府部门也是清水衙门,钱不多,还是合同工,工作也不稳定。施一白不答应,给她帮忙,自己不是要受更多气、更多使唤吗?两个人为这事大吵了一架。他和盛月的关系早就有了裂痕,慢慢地就像后院的橡树皮一样都皴了,七裂八皱的,只是因为女儿,也因为或多或少的惯性和残存的一缕亲情穿插其中,两个人还能勉强过下去。这一架吵得把那层老皮老脸也剥掉了。
那之后没多久的一个周五的中午,施一白去一家中餐馆吃饭,一进门看到盛月和一个男人坐在餐馆的一角。那是个陌生的男人,秃了顶,看穿着像是从国内来的。他笑起来放肆得很,连牙龈都露了出来。大概就是普通的客户吃饭,但是施一白没听盛月提起。施一白心里又难受又别扭,他忙从那家餐馆退了出去,他不知道盛月有没有看到他。
施一白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搬了出去,住在一个临时租的小公寓里。盛月气得直发颤,只是她事情多,人又好强,两个人就这么分居了大半年,她也不喊他回来住。好在他就住在附近,丽莎的活动接送他随叫随到,倒还真跟他住在家里没有太多分别。
那一家三口早就走远了,施一白叹了口气,想想过往的日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感觉,日子怎么就过得没知没觉了?他又想起了那个绿衣少女,身体突然有些膨胀,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冲动了。他和盛月太熟悉彼此的身体和道道了。熟悉得像运算一个程序,每一步、每一弯都差不多,连姿势都不变。他们其实也没有太多心思做这件事情。尤其是盛月做了房地产经纪人后,每天忙得一分一秒都排得满满的,到了晚上还要和国内的客户联系。他在想,怪不得叫做爱,爱他妈的都是做出来的,他们那么久都不碰彼此的身体,还有什么爱?
他看看表,还差半个小时要接丽莎,他把桌子上的冰咖啡一口喝尽,站了起来。他又把车开到西木高中,不由得又下了车,走到网球场。队员们正在休息,他的眼睛迅速捕捉到那个绿衣少女,她正仰着脖子喝水,他顺着她长长的脖颈往下看,又看到了她的胸脯。她滿身是汗,白T恤贴在身上,他一眼看到两个凸现的红点,像两颗樱桃,他的喉咙又干涩了,下面也不听使唤地硬了起来。他有些慌张,忙转开眼,看了看天。天上的白云居然是一片一片的,像鱼鳞,也像心的形状。天上有很多颗心在游荡。他转过身,慢慢地向停车场走去。
过了一阵,丽莎和她一起走过来了。近了,近了,他慌张得像个小学生。
“爸爸,我们可以走了。”丽莎说。
“噢。”他看了一眼那个少女。
“这是我同学劳拉。” 丽莎说。
“噢。”他又应了一声。劳拉冲他一笑,像是一朵出水芙蓉在他面前慢慢绽放。他有些目眩。他从来没有近距离地靠近过她。她的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那种花季少女特有的茸毛。额头还有一丝细细的汗珠。他想她一定是混血,皮肤特别白,肌肤如雪,比雪还要滑腻。她的眼睫毛真长,又黑又浓。她怎么可以生得这么美,像很多年前他看过的《那个杀手不太冷》的女主角一样美。不,比她还要美十倍,因为她是如此活色生香地站在他眼前,他都可以闻到她少女的芬芳。
白色的凌志不合时宜地开了过来。
“我妈来了。再见,丽莎!”那个少女冲丽莎一笑。
“再见,劳拉!”丽莎和那个少女挥手。他看着她绿色的短裙闪进了白色的凌志。
“走了!“丽莎喊他。他回过神,坐到车内。他一直没有说话。到了大房子,丽莎要下车了。他想问点什么,到底什么也不敢问。
“不进去坐坐了?”丽莎问他。
“不了。”
爸爸,你还是搬回来住吧。”丽莎看着他。
“嗯。再说吧。”他应了一句。
丽莎重重地把车门关上,转身走了。他呆了半天,终于发动了车子。
晚上他忍不住在网上搜索,劳拉+西木高中,第一个返回的是一个叫Lauren Westwood的女作家,她写的一本书就要出版了,《找寻回家的路》, 家,他的家在哪儿呢?在太平洋的那边,还是几英里之外的大房子,还是……在她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想法,他心里有些慌,继续看搜索结果,西木高中的劳拉!她居然有一个脸书的账号。他连忙点开小头像。是她!还穿着那件熟悉的绿裙子,乌溜溜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的鼻尖,小胸脯挺着像两个绿馒头。神奇的谷歌,他心里暗叹,难道谷歌真的有读心术,这么快就给了他要找的人。
可惜他和她不是朋友,除了头像,她其他的相片讯息他都看不了。他找来找去,搜不出更多信息,心里悻悻。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是朋友的朋友是可以看相片的,他灵光一现,马上给丽莎发了一个好友申请。那边半天也没有动静。时候不早了,他上了床,一个人躺在黑夜里,她起伏的胸脯又浮现在他眼前,他已经有大半年没碰女人了,他心里痒得难受,怎么也睡不着,隐隐能听见远处183高速的车声,不停息,像河流一样。
周一上班的时候,他发现女儿终于接受了他的好友邀请。他连忙点进劳拉的账号,果然可以看到她好多相片和好多信息。原来她是今年春天才从北卡州搬过来的,怪不得他以前送丽莎打网球从来没见过她。她有一张和她父亲的合影,她父亲是个白人,果然她是混血。她有一张中西合璧、完美无缺的脸。他一张张翻看着她的相片,心里怦怦直响。他突然看到老板走了过来,忙慌慌地关了脸书。老板看了他一眼。他是来找另外一个同事的。两个人在不远处说说笑笑,施一白觉得自己也插不上嘴,就尴尬地坐在那儿,眼睛看着计算机旁边的那盆多肉植物。
晚上他吃了饭就打开电脑,跑到她的脸书看。房间里只他一个人,他一边听着那首《心的形状》,一边翻看着她的相片,无须顾忌被人撞见。他不慌不忙地看着。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the swords of a soldier (我知道黑桃是士兵的剑)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我知道梅花是战争的武器)
斯汀忧伤的曲调回旋在他小小的公寓里。
她的相片不少,站着的、坐着的、打网球的、跳芭蕾舞的。有一张是在海边,她穿着件暗绿色的吊带小衫,下面是牛仔短裤,是张侧影。从长长的腿,到胸,到脖子,到她的鼻梁,凸落有致,勾出了一张美丽迷人的剪影。她的胸部不算丰满,但是曲线圆润。他伸出手——那只早已不再年轻的手,触摸着屏幕。他的手停在她的胸部,在那绿色的小丘上来回磨挲着。像是一下子摸到了青春的脉搏,又像是有加速器在他体内打了一枪,他一下子变得心血偾张,欲望之火从他的身体里弥漫出来,弥漫到黑黑的夜里,浓稠得不能自己。他忍不住把手放在下面。她的相片比毛片管用得多,他很快劲头就上来了,像是喝了烧酒,一阵阵热流灼得他发烧发烫。“洛丽塔!”他轻声呼唤着,手里已然是黏稠的一片。
床对面的鱼缸里,那条名叫旺达的鱼游到了头,碰到了玻璃壁。它没有停息,尾巴摆了摆,转了方向,向另外一个方向游去。他突然就起了诗兴,用黏稠的手指在电脑上敲了几行诗:
每一个灵魂都是一个深渊
阳光和氧气早已抽空
窒息的鱼儿不停息地游动
穿越那一千层的孱弱
抓住那兀自游曳的水草
深呼吸
“旺达,这首诗如何?”他对着鱼缸嘟噜了一句,嘴角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他都像是发了痴一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着了道。他努力告诉自己这多么荒谬、多么龌龊、多么无耻,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她,她的歌声、她的样子、她的身体。
她像是暗夜里的一束光,这光亮照亮了他寡淡的人生之路,让他重新又活了过来。他需要光,只是这光亮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远得遥不可及。但是他居然想靠近那光亮。他想告诉她,她是他的女神,是他的生命之光。这念头像一根小草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顽强地扎了根。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他躺在空蕩荡的床上祈祷人间有神灵。
神一定是听到了他的祈祷。
周六上午丽莎到他住的小房子里拿一本书。突然想起了什么。“下午的网球课是不是取消了?我得问问。”她看到他的电脑开着,“爸,我用一下你的电脑。”
他打开电脑,她坐在那儿上了脸书,是他的账号,她大概是懒得退出进自己的账号,搜到劳拉的账号,顺手发了个信息:
“我是丽莎,这是我爸的账号,我就是问问下午的网球课有没有取消?”
过了没多久,劳拉回话了,“没有取消啊。对了,你可以顺道接我一下吗?我妈下午有事。”
“没问题啊。我在我爸这儿,回头要他去接你一下。”丽莎回了话,她果然是盛月的亲生女儿,问都不问他一下就给他派了个差事。他笑了。
她穿了件红色的T恤和一条白色的短裙,像一团火。他心想,她穿什么都好看,但还是绿色最衬她的白皮肤。他一边开车,一边听两个小姑娘说话。她和丽莎一样,满身都荡漾着青春的朝气。自己居然会对女儿的同龄人着迷,他心里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只是他还是忍不住从后视镜看她,她浅褐色的眼睛有一丝绿,圆圆的,杏仁一般,水汪汪,清波流转,还有一丝似有似无的忧伤。她笑起来,小胸脯就会跟着起伏。她少女的清香塞满了整个车厢,他有些贪婪地吸了口气。
下车的时候,她对他说,“谢谢你啊。” 她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好人家的孩子,他想。他笑了,他想说很喜欢她唱的那首《心的形状》。看看旁边的丽莎,就忍住了没说。他看着两个人一起跑进了蓝天白云碧草的画框里。他等到她们的背影都消失后,自己又慢慢地走进那画中,走到网球场旁边。这几周他都是如此,他找到那个熟悉的隐僻的角落,透过铁丝网看她像波浪一样起伏,像小鹿一样奔跑。他身体里的力比多又奔腾了起来,他需要这奔腾,这奔腾让他又找回了活泼泼的生命力。
晚上他又打开了脸书,上午丽莎用过的通话窗口还在,他心里一激灵,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他,他给她发了个信息:“很喜欢你唱的那首《心的形状》。”
她大概在用脸书,很快就回了个信,“真的啊!好高兴,谢谢。”
他心里惊喜,她居然回了,她知道我是谁吗?他接着又写了句,“我没想到你会喜欢这首《心的形状》,照你的年龄,你该是喜欢另外那首《心的形状》的。”
“噢,你是说后街男孩那首吗?那首我也喜欢的。”她居然又回了。
他感觉到了那一束光,他在那光亮中继续前行,“你喜欢斯汀吗?”
“喜欢,有谁不喜欢斯汀呢?”她居然打了个笑脸。
那天晚上他们颇聊了一阵。夜深了,他辗转在空荡荡的床上,久不能入睡。他回味着他们的对话,眼前浮现出她的笑容,她凹凸有致的曲曲折折,像他家乡的丘陵山坡,绿馒头一般温润柔软。他坐了起来,坐在浓稠而寂寥的长夜里,兀自说了一句:“旺达,这小妖精会不会要了我的命?”
他们时不时会在脸书上聊一聊,说音乐、说电影、说斯汀的歌。他也说起那部电影《那个杀手不太冷》,她却没有看过。“是限级的,我妈不许我看的。” 他们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他很小心,他很怕她看出自己的心思,更怕她会突然就不和他说话了。
那天晚上他刚躺下,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他迷迷糊糊去开了门。居然是劳拉!她穿着那件绿色的裙子和黑夹克,眼里似有隐隐的泪痕。他好不诧异,忙把她请进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说起来原来是她的男朋友,最近变了心,喜欢上丽莎了。
“你一定要帮帮我。”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他心里无比妒忌那个小伙子,又看她楚楚可怜,正要答应她,突然又起了邪念。
“要我帮忙也可以,只要你答应我……”他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着她像小山丘一样起伏的胸脯。
她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你想我想了很久了吧?”她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变成了《洛丽塔》里那个性感、妖娆的少女洛丽塔。她站了起来,把外面的黑夹克脱了下来,“来啊。”她巧笑嫣然,声音柔媚。他吃惊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体的欲望早已勃起,脚下却动不了。
“怎么,怕了吗?”她的眼波如秋水,她看着他,又迅速把她的绿裙子脱掉,然后是里面的内衣和三角裤,一样一样丢在脚下。她一丝不挂站在他的眼前,她的皮肤白得有些不真实,像梦一样不真实。她像极了那颗绿色多肉植物,透明、剔透、清脆、可口。欲望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升腾,他迎上去抱住了她,把她按在了沙发上。《一树梨花压海棠》,他想起来了《洛丽塔》的另一个名字。“洛丽塔!”他如痴如狂地亲吻着她,抚摸着她。她的鼻尖、她的眼睫毛、她的红唇、她长长的脖颈。她的皮肤充满了弹性,她的身体充满了少女特有的芬芳。她柔顺得像春天的柳枝,缠绕着他,她的手指在他浓密的头发里穿过。
“来啊。”她又轻轻地唤他。
他捕捉到她的两座山丘,他的手轻轻地拂过山丘,然后到达山丘顶上的两颗红樱桃。他的手伸向了那诱人的红樱桃。他的手还在继续探索,向下向下,那里已然湿润如春泉。“真是个小妖精。”他喃喃地说。
“来啊,吃了我。”她勾着他的脖子。她的身体像一颗青杏,还带着一丝生涩。他心里陡然就生出了一丝犹豫,这当口,门突然响了,是盛月的声音,“快开门!”
他心里一惊,怎么是她!他一惊,就醒了过来。
原来是个春梦。春梦了无痕。他躺在那里,黑漆漆的夜,没有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心里还在回味着梦里的她,似乎她还在他的怀里,柔软芬芳,香甜可口。可惜是个梦,即便是在梦里,他亦未能痛快地如愿。夜黑如墨,秋夜寒气入骨,他怅然若失,长叹一声,再也无法入眠。床的那一头,是那个鱼缸,和鱼缸里一条名叫旺达的鱼,游啊游,不停地游啊游,后面跟着起了一串薄薄的水泡。他怔怔地看了阵,又迅速地躺下来。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变成一条鱼。
一转眼就到了年底。
那天他刚到公司,老板就找了他去说话。说是现在资金紧缺,政府部门砍了很多项目,他在的那个项目也在其中,他的合同就不会再续约了,以后有了资金一定再找他,云云。他心里一丝丝苦涩涌了上来,表面上还是客气地谢谢老板这几年的照顾。
他回到自己的小隔间,把东西收拾好放在一个纸箱里,那盆多肉植物放在最上面,晃晃悠悠的。他上了电梯,旁边站着一位圆脸的白人大妈,“你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好吗?”她说。他勉强朝她笑笑,眼神有些空洞。外面的天空是浅灰的,远处有一抹喑哑的淡黑,云层堆在那儿,闷闷的,茫然一片。他心中也似这天气,尽是拂之不去的茫然。要下雨了。雨在后半夜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没个完。他本来就睡不着,听着雨声,更是无法入睡。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的孤寂环绕着他。他下了床,打开窗户,雨丝飘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一下就变得湿漉漉的。
第二天他本来准备去社保中心报失业记录,看到外面潮湿灰暗的地面就很颓丧。他硬着头皮上了车,下了高速,等在一个红灯前。车灯变绿,前面那辆车却不开。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鸣了下笛。前面车门打开出来一个肥胖的黑人妇女,对着他大吼:“你没看到我车坏了吗!”
“Fuck you!”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个黑人妇女,把车子从旁边车道开走了,心里无端又添了一肚子的气。雨又下了起来,天空又成了青灰,奥斯汀的冬天其实下雨不多,这真是个古怪的冬天。雨刷单调地划着车玻璃,雾气蒙蒙,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楚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和这个世界掰手劲,而他总是输的那一方。
他什么都不想做,整天待在家里,甚至都不想和她在脸书上交谈。他连自己的生计都是个问题,哪还有心思去想遥不可及的、像肥皂泡一样不真实的洛丽塔。
他浑浑噩噩地睡了几日,终于打开电脑。她放了张新相片,他没有去点赞。过了几天,她在脸书里给他发信了,“你好像很久不说话了。”
他突然心里一暖,就忍不住告诉她,“我失业了。”
“噢。没关系,振作起来,再找吧。”她说。他想,她到底是个单纯无心机的孩子。
“谢谢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他把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感觉告诉了她。“你就像一束光一样照亮了我。”
“真的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别人信心。其实我是个很自卑的人。我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是个典型的B等生。”
他没想到心中的女神居然也和自己一样充满挫败感,心里竟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楚,就忙去安慰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成绩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大学申请GPA很重要。我妈妈总让我去上数学的补习课。可是我一上补习班就头大。我大概就是没有学数学的DNA。要是有丽莎一半聪明就好了。”她的语气里很是颓丧。 “不一定非得靠数学吃饭啊。”他说,马上又想起自己,靠着计算机吃饭,又因为学得不精,都被炒了鱿鱼,不由得又心虚又难过。
“谢谢你安慰我,我父母其实早就离了婚,我父亲那边又结了婚,生了个弟弟,其实很少管我。我妈妈一个人带着我过,整天就盯着我。她不准我喝可乐,说是不健康。不准我去聚会,说是怕有毒品。家里的气氛总是压抑。有时候,我甚至想逃离那个家。”劳拉好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人,一下子说了好多话。他想起了女儿丽莎,父母亲分居,她嘴上没说什么,是否心里也是一样难受,自己还能算一个称职的父亲吗?他心里暗自惭愧,不由得对劳拉心生怜惜,便如宽慰自己孩子一般说了一番道理。
“人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烦恼。”劳拉还是郁郁。他不禁哑然失笑,她这样的苦恼也算苦恼,又一想,为什么不呢,这样的烦恼在她这个年纪就是天大的事了。人生的烦恼其实是和人的年纪一起膨胀变硬。年纪越长,烦恼越多越痛,只不过人的承受能力也是一点点变大,所以其实烦恼中的人痛苦程度倒是差不太多了。他這样想着,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电影,小女孩问男主人公里昂,“人生只有小时候才是那么苦的吗?还是一直是苦的。”“一直是苦的。”里昂说。
他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人生的真谛就是苦的,想想还是算了,总得给她一个想头吧。等她到了他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这个道理,现在不告诉她未曾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他这么想着,就跟她说那个电影最后的一幕,小女孩在操场上种下里昂留给她的那盆万年青,她跪在那盆万年青一旁,神色冷峻,没有一滴泪,一字一顿地说,“Leon,I think we are going to be ok.”(里昂,我们会没事的)
“是的,well be ok。”他跟她说。他这么安慰着她,自己好似也振作了一些。他想,明天就开始改简历,多试试几个地方,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又能怎样?
他们那晚在脸书里聊了很久。
“我得休息了,我妈妈催我了。”劳拉在脸书上敲了行字。
“睡吧,我亲爱的小姑娘。”他说。
他沉下心,开始认认真真改简历,到了第二年年初,还真有几个公司打电话过来询问,虽然最后都没成。二月初的时候居然有家公司要他去面试。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劳拉。
“真是好消息,我周日去教会,会给你祈祷的。” 劳拉说,“把你的愿望大声说出来,全宇宙都会来帮助你的。”
他很有些感动,眼眶有些湿。她有一颗透明的心。她的宽慰虽然孩子气,多多少少给了他一丝慰藉。像是又看到了一丝光亮,一切似乎都有了些微茫的希望。
那天他在网上看到斯汀要来得州开演唱会的讯息。二月初会来休斯敦的丰田中心开一场演出会。他给劳拉发了个信息。“斯汀的演唱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他兴奋得很,语气竟然像一个孩子。
“好啊!我一直特别喜欢斯汀。” 劳拉显然也很兴奋,“不过那天我得想个法子溜出来,我妈最近老盯着我。”
“演唱曲目单里就有《心的形状》。”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在脸书上发了几行《心的形状》里的歌词给她:
“If I told her that I loved you (如果我告诉她我爱你)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你会不会觉得有问题)
他买了两张票。说好了去她家附近的一个公园接上她,然后开车一起去休斯敦,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
“你可以穿那件绿色的裙子吗?就是你唱《心的形状》那次穿的裙子。我喜欢你穿那件裙子。”他说。
“好啊。”她高兴地回答。
多么好,他想,下周有一个面试。这个周末正好放松一下,和他的洛丽塔一起去听他喜欢的斯汀。他想象着和她在一起的好时光,车子里就他们两个,什么都不说,空气里满满地流淌着美好和柔情。也许她还会唱起那首歌,他开车,她唱歌,那样就有了欢乐。到了丰田中心,他会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宠着她,给她买她爱喝的可乐。她还是个孩子呢,是个没有心机、纯净、带着点忧伤的孩子。他兴许能弥补一些她父亲的空白?他对她怀揣着一种复杂的情愫,苍老又鲜活,既像是对情人又像是对女儿。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温柔、心悸和一种莫名的伤感。
他出了门,突然想起了什么,折回家,又拿了那盆多肉植物。耽搁了一点时间,他到公园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他远远地看见了她。
她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裙子,露出白皙的长长的腿,正是他心目中洛丽塔的样子。风吹起她的裙裾,鼓鼓的,她站在阳光下,闪亮着,像一颗绿色的通透的心。他看了看手里的那盆多肉植物。他笑了,快步向她走过去,他要把它送给他心中的洛丽塔,他的光亮,他生命力的源泉。
他还差两步就要走近她了。周围突然跑出来三四个警察,向他直奔过来,他们迅速地把他双手反铐,动作之快,让他瞠目。他手里的那盆洛丽塔摔在了地上,一瓣一瓣的心的形状的叶子摔了一地。
“施先生,我们得到举报,你涉嫌猥亵诱拐未成年少女罪。” 其中一个老狗熊一样的警察对他说。
然后他看见了劳拉的父母,也从附近跑了出来安慰惊慌失措的劳拉。她的眼睛里都是慌乱,像是被猎人追捕的一头小鹿。
他的手被扯得生疼,没有来由的,他想起了那条名叫旺达的鱼。那鱼没人照顾,会饿死的吧,它的灵魂真的会坠入深渊的。“旺达。”他轻轻地说着,眼角不觉有些湿。
地上破碎的心形多肉植物早已被踩成了一摊绿泥。一分钟之前它还是一颗透明纯净、充满光亮的心。那是他的洛丽塔。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惡,我的灵魂。”
他听到了那句话,从某个久远的时空,某个遥远的角落飘过来。
作者简介:二湘,女,毕业于北京大学和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硕士。小说见于《当代》《江南》《芙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重返2046》获华语科幻星云奖电影创意入围奖。《白的粉》入围华语青年作家奖。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小说2018年度小说排行榜。著有小说集《重返2046》和长篇小说《狂流》。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杜 凡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