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初心能对月
——共和国第一代昆虫学家严家显传(之一)

2019-04-20 07:55钟兆云
传记文学 2019年4期

钟兆云

福建省作家协会

严家显(1906-1952),字仲扬,江苏吴县人,中国现代教育家、昆虫学家。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已获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博士学位的他毅然回国,立志农业救国、教育报国,先后担任武汉大学、复旦大学等多所名校教授,创办福建省立农学院(福建农林大学前身),参加过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系科的创建。抗美援朝时受命调查美国“细菌战”前夕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他短暂的一生因不变爱国初心而光辉,他的英名因坚定执着的教育事业而流传。我刊本期开始连载著名传记作家钟兆云新作《一片初心能对月——共和国第一代昆虫学家严家显传》,以飨读者。

20世纪40年代的严家显

留学岁月

辞去洋企高薪自费留学

1933年,27岁,严家显从燕京大学硕士毕业,他和四个兄弟一起,各自从父亲严良灿手里接过了两根沉甸甸的金条,自行决定用途,投资兴业也好,置产也罢。

亲人和朋友都建议严家显娶妻,当务之急是先把小家庭成立起来。有人鼓动他买轿车,争个无限风光,他摇摇头。面对金条,他不是两眼放光,而是心里燃放出熊熊的火焰,生出轰轰烈烈之势,照耀出他内心最迫切的希望。他把想法向父亲如实相告:“我想用这笔钱,自费去美国留学。”

父亲微微一惊,眉头紧锁:“你已经读完硕士,为什么还要留洋读博士?”

严家显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后,父亲一时沉默了,知识的无穷魅力,不可抑制地征服了儿子的心。他一声叹息,转而问道:“你还想继续学农,学昆虫?”

那一刻,严良灿五味杂陈。老二中学毕业之际,做父亲的便希望他进入东吴大学后选择政治法律,毕业后如严家的诸多祖先一般,步入官场,或是按家族的商业传统选择经济专业,以便子承父业。然而严家显两样都没有选,他为了农业救国的理想毅然决然地转投金陵大学农学院,继而进燕京大学理学院攻读硕士。总算毕业了,却还要继续追逐心中的梦想,甚至远渡重洋。此去遥远的彼岸,一切都是未知。身为父亲,不免忧心忡忡。

面对父亲的担忧,严家显表达了自己前卫的意识与想法。他说,中国虽是农业大国,自古就有灿烂的农耕文明,但在技术科研方面却远远落后于当今世界。他希望通过发展中国农业生产,提升中国农业科研水平,以挽救积贫积弱的国家现状,让老百姓在未来能过上美好的日子。

严家显发自肺腑的宏大志愿,似滚滚车轮压过父亲的心头。他以前只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品学兼优的书生,没想到他心里的世界竟然比海辽阔,有家、有国,还有百姓。夫人早逝,严良灿愿意担当通情达理的父亲,助力儿子实现科教救国、农业救国的鸿鹄之志。

在决定赴美留学前,他已断然辞去了英国雷氏德医学研究院的工作。原因是这家洋机构的某个头面人物,剽窃他的研究成果,换成自己的名字公开发表。严家显知道后气愤地说:“你们西方人就爱像蚊子一样吸我们中国人的血!”然后,头也不回地辞职了,直让英国人目瞪口呆。严家显辞去洋人企业的高薪工作自费留学的消息传出,亲友们有鼓劲的、有惋惜和不解的。面对各种议论,严家显只是笑笑,志如钢坚。

同样被厚赐了两根金条,严家显和其他四位兄弟却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只有严家显选择用这笔钱,去异国留学深造。

求学明尼苏达大学

1934年初秋,昏黄时分的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一派静谧,甚是美丽。踏着一地随风旋转的金黄色落叶,一位气宇轩昂、黄皮肤黑头发的学生,在一群白人好奇的注视下,以一口无比流利的英文,为自己办好了入学手续,并龙飞凤舞地写上了自己的英文名字:Yen Chia Hsien。

严家显是第38个到这所有着“公立常春藤”之誉的世界第一流名校留学的中国人。整个1900年代,明尼苏达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只有5人,1920年代猛增至16人,其中有严家显早已闻其名的汤佩松等农学家。1930年代未过半,在严家显之前已有16位中国学生来到明大报到,以他认识的金善宝、邹钟琳打头,还有正在校园里求学的同乡发小、金陵大学同学柳支英以及攻读农艺与植物遗传专业硕士的徐天锡。徐天锡是严家显、柳支英的江苏老乡,稍早于他们考入金陵大学农学院,后来也读过燕京大学。几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学子,在1934年9月的美国相聚了。

第一眼看到这位选择专攻昆虫学专业的中国学生,西装革履,领带系得齐整,导师瑞雷(W.A.Riley)有些意外。那些年,美国很多著名高校都有中国留学生的消息,媒体说一部分中国学生以混学历为主要目的,以为到了国外就是天堂,压根没有心思脚踏实地地开展项目做学问。当然也不排除一些西方教授,在文化冲突、碰撞之下,存有某些刻板又私人化的偏见,不愿意接收中国留学生,以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中国接受了畸形教育,保守呆板,不愿灵活地探究知识背后深层的奥秘。严家显的简历相当不错。治学严谨的瑞雷教授,需要的正是一个尊重知识、热爱真理的学生。

一经交流兼考察,严家显才华过人、专业过硬,以及流畅的英文表达颇让瑞雷意外。对绝大多数中国留学生而言,除了日常用语,还要掌握艰难晦涩的专业术语,都是个难关。但严家显却应付自如,轻松过关,没有半点儿的磕磕绊绊。瑞雷不禁有些吃惊,不觉多了一问:“你以前没到过美国和欧洲?”

“没有。”

瑞雷点点头:“我看你的语言表达,差不多有半个美国人的样子了。待些时日,一切就熟能生巧了。”

对于大多数留学生而言,远离亲人朋友,孤零零地在陌生的海外读书,日子是不会轻松自在的,有些人甚至可以说是饱经磨难了。

英文好、有实力是一方面,剩下的完全要自力更生。这是严家显生平第一次在海外独自生活,各种滋味并未如他当初遥望欧美山水一般的美妙可口,他已然初步品尝到了生活的艰难竭蹶。西方人的生活习性与东方人截然不同,四处充斥着浓香四溢的牛奶面包,而五味俱全的米饭与菜肴在校园里几乎寻不到一点踪影。有的时候,大多数国外游子渴望的还是一碗热乎乎的豆浆、一根油而不腻的油条。

如同导师所期待的那样,待些时日,严家显对这里的一切几乎就熟能生巧了,能迅速地把陌生的事物、新鲜的学问纳入囊中。入学一段时间后,严家显发现,双城校区不仅提供了良好的教学和科研,还是整个明尼苏达州的文化和艺术中心,在这里可以享受到高雅的音乐、油画和戏剧,世界各方名人的公开演讲总是层出不穷,尤其是明尼阿波利斯市,简直就是文化城,有着纽约百老汇之外全美最佳的剧场。

喜欢音乐的严家显,自己买了把吉它,在宿舍里自弹自唱,高兴起来也在一些文艺活动中公开亮相,颇得同学的青睐,开始有人对他评头论足起来:

“看他斯斯文文的,没想还挺活泼,挺文艺!”

“可别小看中国人,没听说最早来明大留学的一对中国兄弟,还担任过学校的足球队长和网球队长吗!”

“他叫Yen Chia Hsien!”

严家显从来就不是个书呆子,动静分明。课余,总爱静静地观察明尼苏达河与密西西比河的交汇、纠缠、追逐。洁净的河水从双子城中间哗哗流过,奔腾出形态万千的水花和声势浩大的动作后,汇成一条数百米宽的洋洋大川,向无边又无垠的南方奔涌而去。这一带地势起伏,不时冒出夸张的水位落差,许多瀑布天造地设,引人入胜。

在眼光和身影先后掠过明尼阿波利斯市内20来个轻盈秀丽的小湖后,他立下一个宏愿,要循河而上追寻,直达密西西比河的发源地——市北面的伊塔斯湖,亲眼目睹河水随着山势蜿蜒数百公里的壮阔场面。当然,他知道,一如人们喜欢环境优雅宁静,曲径环湖、绿树成荫、花草繁茂处,也会是昆虫们的理想住所,他希望能有新发现。

为中国申辩,我不是“DR.Fu Manchu!”

10月后的一个周末,严家显找到柳支英,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一向温文儒雅的他,本不该如此,柳支英急问何因。

原来,他刚坐密西西比河观光游船回来,一位同游的英国同学便邀请他去全美最好的剧场之一看电影,结果把他给气炸了。

原来,严家显看的是关于Fu Manchu的系列电影之一,看着看着就受不了了,出于礼貌耐着性子看完,走出影院还来不及喘口气,偏偏有人认准他这肤色,戏谑直呼:“DR. Fu Manchu!”把他和影片中的主人公对号入座起来了。

听罢,柳支英半晌不语,怪不得严家显不吐不快呢!他可谓感同身受。

Fu Manchu汉译傅满洲,是英国通俗小说家萨克斯·洛莫尔创作的《傅满洲》系列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清朝覆亡第二年首度出现于《傅满洲博士之谜》一书里,可谓是一个超级恶棍式的中国人形象。傅满洲系列进入美国后,在1920年代不可思议地走红,渐成西方流行文化中最著名的亚洲人角色,号称世上最邪恶的形象。以小说为酵母,所有以傅满洲为原本进行创作的电影、戏剧、漫画等艺术作品,不管他是主角还是配角,皆是又高又瘦,高耸肩膀,长着竖挑眉,留两撮下垂胡子,面目阴险如同撒旦,穿着清朝官服的中英混血儿。整个系列小说和各式电影中,傅满洲每次都以阴险丑恶的嘴脸行世,结尾被杀,在下一部里再次登场,结尾再次被杀,如此循环往复,轮番上演。小说和电影的正派人物,都以阻止和摧毁傅满洲的阴谋为终极目标。

严家显一口气喝完柳支英递上的杯中水,气犹未消:“看了半天,才知Fu Manchu其实是Yellow Peril(黄祸)的拟人化形象。这位英国同学还一直问我,中国何以出现Fu Manchu这类高智商低素质、邪恶狡诈的博士,何以弄出Yellow Peril来……”

柳支英说:“有关傅满洲的东西,都是对我们中国人的污辱和损害!可恶的是,西方现在还风行不止,如细菌一般又传染给了年轻一代。”

“不过,英国同学觉察到我的情绪后,倒反过来安慰我,说这个片子在美国上映的目的如果真是辱华的话,但对于美国青少年观众来说可能效果会适得其反。”

“哦,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意思是说,抛开傅满洲的邪恶不说,这个人物的各种设定简直魅力十足,贯通中西,聪明博学,虽然结局不好,但像他这种靠脑力玩局的人物应该还是能引人注目的,而且现在的西方年轻一代也不一定就会觉得傅满洲的对手白人派代表特别厉害。所有这些东西,要不是建立在你们中国人反感的辱华倾向和种族歧视基础之上,这个人物该有多么生动和厉害啊!”

“站着说话不腰痛!不过,你这位英国同学总算有点良知和同情心。”柳支英说罢,看看时间,拉着严家显前往明尼苏达州一家熟悉的中餐馆吃饭。

餐馆主人,是美国颁布排华法案后迁移来明州的华侨。饭间,老华侨一对浑浊的双眼看着两位中国留学生,语气里蕴含着某种急切:“小伙子争口气,好好学,学一身本事回去报效祖国,叫他们真正认识中国博士,叫他们不敢看轻我们中国人!”

步行回校路上,严家显忽然问道:“支英,你听说过辜鸿铭这个人吗?”

“你说的是北大教授、留学生的老前辈?”

“是啊。你想想,辜鸿铭也是中西混血儿,母亲是西洋人,还有个英国义父。听说他懂九国语言,一张利嘴骂尽天下洋人,很早就为‘黄祸论’辩护,主张儒学救世,连伊藤博文、托尔斯泰、海明威等世界名人都尊崇他。而这个傅满洲,父亲是英国贵族,母亲是普通中国人,也会多国语言,通西方各种科学,几乎无所不能,有点像辜鸿铭吧,却被塑造成一个贼眉鼠眼、奸诈狡猾、想方设法毒害西方世界的黑帮老大,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看过好莱坞影星克里斯托弗·李爵士饰演的傅满洲,正是这个中国人角色,让他在欧洲影坛一举成名。”

“他演的越好,中国人丑恶、野蛮、残酷的形象,就越容易被欧美人记住,就越是在全世界疯狂蔓延。”

“仲扬,你这话太精辟了,今后我们一起来抵制!”

心情好了些,一长溜枝头披黄的树木和秋日阳光一同扮靓的宁静而美丽的校园,就来到他们的眼前。抬头而望,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建筑异彩纷呈。

严家显在一栋赭红色的典雅建筑物前停下,欣赏好一会,问:“支英,你看那图案是不是有点像雄鹰?”

柳支英细瞅,那一挂着了秋色的常春藤,在往两旁伸展中,确实有点像贴着墙振翅欲飞的鹰。他莞尔道:“仲扬,你说我们是不是从中国飞过太平洋的雄鹰?”

严家显道:“不是雄鹰,就飞不过太平洋。支英,你在信里和我说了,当初决定到美国学农,是本着‘民以食为天’‘农为立国之本’的古训,决心为这个‘天’和‘本’出力、效劳,造福于人数最多、生活最苦的中国农民。”

柳支英语声高亢起来:“仲扬,你也说过你到美国留学的目的,是要提升学问,以世界一流的学识,为发展祖国农业作贡献,提高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

严家显点点头,道:“我们既然都肩负着使命,就应该是翱翔蓝天的雄鹰,而不是编织在藤上的假鹰。”

柳支英抚掌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未来中国人的形象,应由中国人自己来树立,这才不辜负我们的祖先!”

两位中国留学生的对话,仿佛让明尼苏达大学的留学史册又增加了一分厚重。

此后,电影院只要放傅满洲及其他辱华的电影,故事情节再怎样劲爆,怎样惊世骇俗,严家显都坚决再不去看。

当校园内外在议论新戏新电影出现的傅满洲万变不离其宗的形象时,严家显忍不住要反驳。连老师说起这个话题时,他也直截了当地表达爱憎:“Fu Manchu的系列电影一拍再拍,不过是为了满足欧美人病态的心理期待,西方社会就是要让‘黄祸’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代表。”

有一次外出观察和捕虫途中,他感觉自己就这个话题的反应过激了点,在平息内心的波澜后,也适时地补上了一丝歉意。

导师瑞雷却说:“如果DR.Fu Manchu真是西方人臆造的黄种人形象,那你不必有歉意,应该道歉的倒是我们!”

他不由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导师。

康奈尔大学博士毕业的瑞雷,担任着明尼苏达大学的寄生虫教授和经济动物学系主任,他神情蔼然:“各种文明之间的误解、误读由来已久,我们不必去刻意回避。作为一个没有去过中国、缺少和中国人沟通的美国人,我们很难知道中国和中国人是什么样子,而傅满洲这样一个广为流传的中国人形象,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我情愿这是一场误会,促使各文明都正视由于缺乏交流而造成的一切误会,进而明白文化间的交流沟通是何等重要。”

严家显意外中大感欣慰:“老师的胸怀真该让更多的人体会!”

瑞雷坦诚地说:“好在你们的国家正在重建,很多像你这样的中国人,已经走向世界各地,你们的作为和发出的声音必然会让更多的人听到,在这种交流中,中国文化也必然会遇到更多的知音,China(中国)、Chinese(中国人/华人)、Chinese American(美籍华人)的形象不仅在文学艺术中,也必然在其他领域得到合理而公正的改善。”

瑞雷严谨地分别列出中国、中国人/华人、美籍华人,可见他是有思考的,这令严家显感到振奋,由衷地说:“真希望这一天能尽快到来!”

瑞雷盯着他看的褐色眼睛里充盈着善意和期待:“我对此很乐观。随着时间推移,特别是这些年中国留学生增多、贸易和各种交流持续推进,肯定会让美国和西方的态度发生有效转变。相信Mr. Yan能为你们的国家争口气!”

留学能改变中国和中国人的形象,严家显听得浑身一振。回望身侧的实验室,玻璃简单透明,里面的科学研究却复杂深奥。他在这里要充分汲取到科学精神的源泉,不仅向导师证明,也证明给美国人看。

严家显和柳支英、徐天锡在图书馆碰在一起时,提及和瑞雷的对话,说:“导师讲得对,改变中国人的形象我们都有一份责任,除了与洋人接触、交流、参与活动,更需要真本事和精神支撑。”

柳支英平时与导师瑞雷也接触颇多,知其师德,遂点头:“我们远渡重洋求学,决不虚度光阴!”

徐天锡说:“学业不精,何以见江东父老?!”

“我留学虽是攻读博士,但信条是不求学位只求真知。”严家显说这话,乃因为知道留学风气中,有些人是冲着混个洋文凭而来。

图书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神,照进他们的精神世界。

廓然使命,劫后余生

连着秋意,天突然就冷了,温度计的水银柱直线下降,天地白茫茫一片,“罗衾不耐五更寒”。明尼苏达大学所在的双城地处北方,与中国黑龙江中部属同一纬度,冬季气温转眼间便可降至零下30-40℃,积雪有时深达两米。

明尼苏达大学总体来说,夏秋的风景相当宜人,这里最让人烦恼的是冬季,雪通常一下小半年。

树叶还没落尽,密西西比河的观光游船早就停航了,所有的田野调查几乎都跟着停止。“蛇有蛇窟,鼠有鼠道”,大小昆虫们不约而同地躲到它们过冬的地方去了,不便拜访。

图书馆、实验室里亮起的一盏盏灯,照亮了印有彩绘或雪白的天花板。在瑞雷无比信任的目光和严谨教导下,严家显看见了许多异彩纷呈的虫子。

这天,瑞雷向几位学生解构曙凤蝶:“你们看,雄蝶翅膀体背黑得发光,两侧及腹面有丝绒的质感,后翅背面下半部有曙红色大斑。”

对这个昆虫纲、鳞翅目、凤蝶科动物,严家显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表述:“雌蝶较之雄蝶略大,翅膀正面黑底带褐色,后翅背面下半部的红色绒毛较浅……”

类似这样的场景和对话,在严寒冬天贯穿着实验室的无数个白天黑夜。

在明尼苏达大学,瑞雷可是位以严厉著称的教授。柳支英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明尼苏达大学的硕士学位,尚未毕业,这位在农业昆虫学、医学昆虫学教育和研究上已显才华的中国学者便受到邀请,加入了两个荣誉学会:美国科学荣誉学会与美国农学荣誉学会。也有美国机构向他伸出了延揽就业的橄榄枝。

毕业典礼那天,明尼苏达大学礼堂上空,校旗随国旗、州旗骄傲地飘扬。庄重地戴上了硕士帽的柳支英,还被授予两枚金钥匙。严家显向好友表示热烈祝贺。而后,他亲自开车送柳支英到码头。进校不到一年,严家显就学会了驾驶汽车,并买了辆二手轿车。

柳支英谢绝了美国方面的工作或边工作边读博士的挽留,在明媚的阳光下毅然离开了美国,登上了返回祖国的航船。

“支英,一路平安!”

“仲扬待你回来,我们或又能在一起搞教育做研究,尽一份国民之力!”

他们在码头依依惜别,最后一握,传递着一种不可言表的精神力量。

之后,徐天锡也学成回国。

又有新的黄色面孔,向着明尼苏达大学走来,是农学硕士、大名李凤荪。这个湖南人,取字“力耕”,就可知他早就立下了致力于农业科学的抱负。巧的是,他读的也是金陵大学,也有过江苏省昆虫局任技士的经历,考察过江苏40多个县。他在从事害虫和蚊蝇防治的研究时,深感国内科技落后,设备和资料匮乏,诸多问题难于解决,遂萌生留学之念,靠着亲友的资助来“西天”取经。这样的同道,与严家显一见便成故人。

严家显在长达近十年的学生时代,共荣获过四枚金钥匙,分别是:金陵大学一枚、燕京大学一枚、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两枚。图为其中三枚金钥匙

昆虫学诚然是以昆虫为研究对象的,他们这群人既被称作Entomologist(昆虫学家),岂能无虫可观察,无虫可收集,无虫可饲养,无虫可试验?对这个生物体进行的研究,其实涵盖了整个生物学规律的范畴,包括进化、生态学、行为学、形态学、生理学、生物化学和遗传学等方面。由此及彼造福于农业,造福于社会,正是科学和科学家的使命。

昆虫学家的世界,除了虫还是虫。他们的眼里,大大小小这些虫,都可以做出学问。他们的学问,必须以虫为倚托,破译虫害的密码。

严家显重视田野调查,决心到昆虫活动频繁、繁衍旺盛的地带,寻机新的研究对象。他从来就是个动静有常之人,重于实践和应用。

暑期还没到,密西西比河水已经鼓涨起来,前往东西南北的游船也像水声一样喧哗起来。严家显利用漫长的假期,终于开启了探寻密西西比河源头的行旅。

他往湿地和树林的方向走。在眼前的一目了然里,在风声夹杂着的虫鸣里,他不知疲倦地辨认前来打照面的虫子,熟能生巧地用网兜请君入瓮。那些不甘就缚和警惕性极高的蚊虫,冷不防在挣脱和擦肩而过中毫不客气地前后左右给他一口或一阵叮咬。他往往是备足了药品,随时涂抹,没有药品,贸然去探访那些不友好的虫子,可是死路一条。

即使没有惹马蜂窝,有时也是防不胜防。只要能引来一些由自己发现和命名的蚊虫,他愿意拿自家身体作试验。

终于,他带着一身疲惫,小心翼翼地挑起包裹成圆筒的战利品,恋恋不舍地踏上回程。

瑞雷检阅着他采集到的昆虫标本,不时“呀”一声,睁大眼睛,丝毫没有掩饰他如获至宝的心情。有不少昆虫是罕见的,有的他一时还叫不出名字来。打量着打量着,他忽地又是“呀”了一声,眼睛瞪得更大,看着严家显那显然有些红斑点的脸:“怎么回事?”

“可能不小心被什么蚊虫咬到了。”

瑞雷近前定睛细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哎呀,不好!”

他太清楚了,一只饥饿的小虫曾经害得达尔文差点丧命。或许除了在实验室的昆虫以及博物馆里插在针上的标本,大多数昆虫的毒性无人研究或有待发现,它们却可轻易地要了人命!

电话打通后,救护车马上开来,把这对师生拉去了医院。被某个不知名的虫子咬伤的严家显,痛得呲牙咧嘴。医院想要放血排毒,说只有换血才能救命。偏偏他的IHAB血型(Rh阴性血),百里挑一,这种“熊猫血”全中国可能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概率,偌大的明尼苏达大学里,找不出一位同血型的人,哪怕是先进的明州医院,血库里也空空如也。

医院一筹莫展,瑞雷急红了眼,他不忍心看着学生千里迢迢跟着自己求学,竟要危及生命。他心急如焚地跑到报社,自己掏钱,请求刊登启事,说有一位杰出的中国留学生因为科研而染上了个怪病,急需某种血型输血,希望好心人从速提供帮助。他还不辞辛劳地到处散发传单,他想,上帝也不会忍心见死不救吧。

然而消息登了几天,却石沉大海。

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一位黄皮肤黑头发的华人急匆匆地找上门来。他并没有看到报纸上的SOS,只是听说似乎有这件事后,知道此血型的稀有性质,毫不迟疑地跑来的。这应该是所谓的“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但不管怎么样,严家显有救了!

“命大,命大……”瑞雷看着严家显慢慢地恢复了过来,黑色的眼睛也活络了,不觉自己的眼眶先行湿润了。

出院后,严家显稍事休整,就开始协助导师,开展对新捕获昆虫的研究和实验。得抓紧时间,等它们生病或死了,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年轻研究生的敬业精神再次感动了瑞雷。古道热肠的瑞雷疼惜自己的学生,多方照料不说,有段时间还派自己的车子来回接送,直到他完全康复为止。

生物系的其他老师也都知道了此事,有人问瑞雷:“你为什么对中国学生这么好?”

瑞雷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他杰出,值得我这样做!”

如果没有美国导师瑞雷这份亦师亦友的厚爱,用严家显自己的话说,他差一点就要死在美国了。

中国博士勇赴国难

身体康复后,严家显除了抓紧补上落下的课,便是积极参加美国生物学界、特别是昆虫学界的重要活动,踊跃加入多个学会。一时间,美国昆虫学会,美国寄生虫学会,美国 Gamma Alpha 荣誉学会,美国 Sigma Xi 荣誉学会等接二连三地授予他学会会员或荣誉会员。

在美国,荣誉学会一般对会员在社会的某一方面贡献有一定的要求,对入会有一定限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能够加入荣誉学会也是证明一个人在特定方面是优秀的。

成立于1886年的美国科学荣誉学会Sigma Xi,翻译过来是“西格玛赛”,是规模最大的国际科学和工程科学组织之一,有着历史悠久的社会服务历史。在世界各地著名大学、政府实验室和行业研究中心,几乎都可以找到成为Sigma Xi成员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许多诺贝尔奖获得者也以能成为其成员而自豪。这个荣誉学会会员的授予,旨在表彰在科研方面已有或具备超越表现的人,并鼓励各科学和工程领域的研究人员之间建立友谊和合作。

师出同门的严家显和柳支英,都是Sigma Xi的荣誉会员。

1934年到1937年,严家显在美国读博的3年期间,完成了多项研究考察。据闻,他曾经胆识过人,随队远赴南美洲的亚马逊热带雨林,不惧怪物野兽,深入其间考察。3年间,严家显笔耕不辍,完成了多篇论文,并在有学术影响的美国昆虫学刊物上发表。

为了感念导师的恩情,也为了顺利地毕业,严家显忘情于学业中,严格督促自己,勤奋不息。实验室是他学习和做试验的好地方,每逢西方节假日,他大都在学校里度过。复活节、圣诞节,宽敞的教室或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他就独自在里面忘情地看书,兼给试验植物浇水、给试验昆虫喂食。他津津乐道地对导师说,这样的节日过得最愉快。

海外博士毕业本身如天上摘星,因为博士论文要求高,除了最基础的纯英文写作之外,需要当事人在专业领域内具备大量的理论知识,还应具备相当水平的科研能力,并能够提出独创性的学术见解,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1937年,严家显不负导师瑞雷所望,终于戴上了明尼苏达大学昆虫系哲学博士帽,并以优异成绩获得两个学会——美国明尼苏达生物学会、化学学会的金钥匙。真是漂洋越海几万重,游子终圆博士梦。

不可置否的是,在美国度过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西方一些优秀的专业理念浸润着严家显的心田,给他整个人生带来的价值是无法衡量的。而与瑞雷这段异国师生情谊给他留下了重大的教育意义,为他认定教育是一项光辉灿烂的事业,打下了根盘蒂结的基础。

在他博士毕业那天,瑞雷特地举行家宴庆祝。那天,他们谈及甚多。1937年夏天毕业的严家显,在瑞雷看来,遇上了有家难归、不知何处去的境况。震惊世界的消息已然传开——在太平洋的另一头,1937年7月,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瑞雷就此谈开,殷切希望严家显能留在美国,专心致志地从事昆虫学专业的研究,这里有世界上最先进的专业力量以及独一无二的舞台。他甚至对严家显做了番胸有成竹的预测,假如他安心留下,以他的学识才华,将来必是美国昆虫界的领军人物之一。若能受此荣耀,大可以再称心满意而归,总比现在两手空空,回归前途不可预测的战火家园来得体面和风光。

是啊,此时何处望神州?烟波浩淼使人愁!关心着海那头的严家显,却似乎清晰地谛听到了中国共产党喊出的“全中国的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等响亮口号。

他虽然也心动于美国良好的研究环境,但满目山河空念远,一个“空”字,恕难办到。一筹莫展的他根本无法抛开祖国母亲的一切,抛开对家人无尽的思念,只身一人安安静静地飘在外面,若无其事地做学问。他试着扪心自问,在全民抗战的节骨眼上,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即便术业有专攻,做出偌大的成绩,于全世界闻名,那又有什么光彩可言?早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人了,愁上亦复愁。

严家显明尼苏达大学毕业时的博士论文

瑞雷仍想努力挽留:“你是我目前所教中国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位,真的不打算留下?”

严家显鞠躬如仪:“谢谢导师厚爱,相比于美国,我的祖国更需要我。借莎士比亚的话来说,‘我重视祖国的利益,甚于自己的生命和我珍爱的儿女’。”

瑞雷沉默了,俄顷喃喃地说:“祖国!每个人心目中都应该有祖国,谁说中国人就没有国家观念呢!谢谢你,你向我证明了这些!”

“谢谢老师的理解,待我在我的祖国做出成绩后,一定请老师来中国传经送宝。”

瑞雷笑了,主动向他伸出了手:“我相信,会有那一天!”

在瑞雷试图挽留严家显时,美国、德国有多家研究机构和高等学府也向他发出了高薪的聘请,给予种种承诺。但严家显一概不曾动心,他铁了心要束装东返,认为正值磨难的祖国,需要一批像他那样热血奉献的知识分子,他要投身这场抵御外侵的正义之战。

严家显登上了开往中国的轮船。送别之际,瑞雷拥抱了心爱的学生,并说:“我相信大多数美国人民会站在正义的一边,你和你的国家多保重!如果哪一天想回来了,我随时欢迎!”

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美丽的海鸥自由地飞翔,大西洋是如此地广阔安宁,恐怕世间只剩下这几片海面是没有纷飞硝烟的了。严家显站在甲板上望着海天交接处,本是苍茫一片,慢慢地因斜阳照射,海天已是一抹红,颇具诗意美感。他的心也跟着颤动地红起来,如烈焰奔放,终于要回国了!连着他的梦也是赤色一片,经常是“夜来幽梦忽还乡”,在梦里寻找家人、亲人、朋友。他忘不了家乡蒙蒙的烟雨,忘不了田园里泥土的芬香,更忘不了亲朋好友柔顺有余的关怀眼神。但是他又深深畏惧这抹红色的热情会突然变为殷红的血流,他害怕失去任何一个同胞,想到此处又有点茶饭不思、精神不振。严家显每日每夜,心里承载的只有一个想法:回家、报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