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宏
甘肃省文联
王蒙著《王蒙八十自述》
耄耋初度复何之?键雨书潮堪自持!
忧患春秋心浩渺,情思未减少年时。
——代题记,摘自《王蒙八十自述》
王蒙在我国当代文坛的地位及其影响是非常独特的,独特之处在于无法重复,无法“克隆”,甚至无人能与之相似。对此,我称之为当代文学中的“王蒙现象”。“王蒙现象”主要或者说至少包括三项内容——创造历史、见证历史、书写历史。创造历史,主要是由他创作的品种齐全、色彩斑斓、形式多样、思想深刻、社会时代内涵丰赡的文学作品来完成的;见证历史,主要是指他80多年的沧桑人生,迭宕起伏且悲喜交集的命运轨迹,超过一个“甲子”的文学活动及其亲历、亲为、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的文学运动;书写历史,自然是指几年前出版的煌煌三大部近130万字的自传《半生多事》《大块文章》及《九命七羊》。王蒙自传是王蒙创造历史、见证历史的总结与升华,它本身又融入历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及中国当代思想史的重要文本。
一
作家是凭作品说话的。
从广义上讲,每个作家都在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实际上从严格意义上讲,只有那些创作出了影响读者心灵,反映社会深刻变革,充盈着、跃动着时代精神作品的作家,只有那些创作出了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甚至对人类的生存、发展、进步、命运,给予关怀、关注,并起到积极促进作用作品的作家,才算创造历史,才能进入历史。
毋庸置疑,王蒙属于创造历史并进入历史的作家,这从以下几个方面得以体现:
首先,王蒙的文学创作几乎贯穿了我国当代文学史的全过程。
王蒙创作的起点是1953年11月的长篇《青春万岁》,而成名则应归功于1956年发表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后改名《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毛泽东曾在不同的场合5次谈到《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表示对王蒙才华的赏识与夸奖。
新时期开始,王蒙厚积薄发,进入创作的“井喷”期,佳作不断,获奖连连,直至进入21世纪,王蒙仍每年都有新作、力作搅动文坛。
早在30年前王蒙曾宣布:“文学失却了轰动效应”,而他又带头“违反”这一宣布,不断以新作、力作制造着文学的轰动效应。
有学者对王蒙的创作进行了统计:1993年出版《王蒙文集》(10卷),510万字——整整40年,平均每年12.8万字,考虑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频仍,再加上“文革”,这一写作速度已相当不易,为同时代的大多数甚至是绝大多数作家望尘莫及。而10年后,2003年出版的《王蒙文存》(25卷),已逾700万字,比之前增加了190万字,平均每年19万字。又过了11年,2014年45卷本的《王蒙文集》出版,已达1600万字,在2003年的基础上增加了900万字,年均81.8万多字,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年均81.8万余字的创作,是王蒙进入“古稀”之后的当下进行式,我称之为王蒙创作的“加速度”。这也是王蒙《八十自述》“键雨书潮堪自持”的背景与底气。这1600万字是王蒙从事文学创作63年来的成绩单——王蒙老而弥坚、老而弥勇、勤奋笔耕、厚积薄发的创作态势及创作成果,令人感动,令人折服。
其次,王蒙的作品数量多、品种齐,而且质量高、影响大。
1984-1985年,王蒙共发表文章90多篇,平均每8天一篇新作。此时王蒙已担任了《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并由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晋升为中央委员。这期间,作为中国电影代表团团长,王蒙率团赴苏联参加塔什干国际电影节,访问过海南与西沙群岛……《人民文学》主编是主事的,作协的党组副书记、常务副主席是主政的,中央委员会是执政党的核心,是要经常参加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会议及活动的。在此情况下,王蒙能8天一篇新作问世,没有超乎常人的智慧、执着、毅力,是绝无可能做到的。
王蒙还是文学的“全能”选手,他的作品几乎涵盖了文学的所有品种、门类,其中既有小说、散文、诗歌,也有文学评论、研究以及翻译。目前为止,笔者眼力所及,想不出尚有何种文学门类、品种,是王蒙仍未涉足的。拿武林的行话说,王蒙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拿田径比赛来说,王蒙是“十项全能”第一;拿体操来比喻,王蒙是“全能”冠军!
关于文学的品质,大多见仁见智,容易引起分歧与争论。但有几条硬标准,还是足以说明问题的。
标准之一,刊物的“抢购”与市场的“热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读者是上帝”的理念逐渐被社会接受,文学期刊及出版社的编辑、主编,在发表或者出版作品时,有了更多的市场及经济效益的考量。也就是说,文学由“卖”方市场已悄然过渡到了“买”方市场。许多作家尝到了被市场冷落的滋味,发出了“文学的黄金时代不再”、文学已被“边缘化”的嗟叹!而王蒙仍甘之如饴,其新作变成了各文学杂志、出版社追逐的对象,甚至连“创作计划”也被“预定”一空!其许多作品,既是畅销书,也是长销书,不断再版、加印。《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2003年年初出版,刚刚两年,再版11次,印数达30余万册,而其自传第一部初版就印了18万册。
标准之二,王蒙是获奖最多的作家之一。其短篇小说《最宝贵的》《悠悠寸草心》《春之声》连获1978、1979、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蝴蝶》《相见时难》连获第一届(1979-1980)、第二届(1981-1982)全国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尤其令人欣喜的是,改革开放40年评选40部最有影响的作品,王蒙竟有短篇小说《春之声》及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两部作品入选;至于各种省级、国家级的奖项更是多不胜数。
文学评奖,见仁见智,很难做到绝对的公平,遗珠之憾总是难免,包括令世界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就因拒绝给列夫·托尔斯泰评奖,以及介入的意识形态因素而遭人诟病。但另一方面,任何严肃的文学评奖,都不同程度地是对获奖作家及其作品的肯定。
王蒙的长篇《这边风景》获茅盾文学奖,对他意义非凡,不仅找回了“失而复得”的文学生涯的“中段”,而且成全了他短、中、长篇小说获最高奖的“大满冠”。此“大满冠”笔者认为早在30年前的《活动变人形》一篇就应该实现,可惜迟到了。
王蒙著《这边风景》
20世纪80年代初,王蒙在家里写作
标准之三,王蒙是我国新时期文学走向世界的第一人。王蒙的作品走向世界,既有我国外文出版社的译介出口,也有外国出版社的主动翻译。其作品被译成英、法、俄、德、意、日、西班牙、匈、罗等10多种语言、在多个国家广为发行,其中仅《活动变人形》就先后被译成意、俄、日、英、韩、德6种文字,在苏联第一版就印了10万册,被抢购一空。
再次,说王蒙是属于创造历史并进入历史的作家,还在于他不断超越自我,引领文学新潮流。王蒙的文学生涯,是从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开始的。1956年下半年和1957年年初,《北京日报》与上海的《文汇报》分别以《金色的日子》为题选载其中的部分章节。一个19岁青年的长篇处女作,由南北两家颇有影响的大报选载,时至今日亦属罕见。但遗憾的是,由于某种原因,这篇小说虽然轰动一时,并未出版。经过二十几年的尘封,于1979年得以完整的面目重见天日。其间的坎坷、辛酸与一波三折,于作品之外又增加了许多历史、社会及时代内涵。与此同时,他又以一篇《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引起轰动。
1965—1976年,王蒙在创作上可谓是一片空白。新时期伊始,王蒙就以其“井喷”式的创作,引领了短、中篇小说创作的新潮流。就整体而论,王蒙属于“开放创新包容发展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写于1980年的《春之声》,被评论界认为是新时期最早具备了某些现代派质素的“意识流”小说。
作品写岳之峰从联邦德国(西德)参加完国际学术会议以后,春节之前回家探亲,乘坐“闷罐车”的一段经历。岳之峰大半生的经历与坎坷,他的命运多舛,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今昔对比,中外比照,都以意识流的方式,时断时续,跳跃闪回,淡进淡出。时间是1978年冬天,书中的主人公虽然置身冬天,一切都还有点乱,社会也还很嘈杂,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听到了春天的声音。《春之声》的创作缘自作者从西安赴三原看儿子乘坐“闷罐车”的亲身经历及感受。这是真实的,其余都是虚构的。斯时,王蒙已收到了访问联邦德国(西德)的邀请,但尚未成行。因此,作品中所写岳之峰在联邦德国的见闻、思考、对比,是“预支”的。由此可见,生活的累积、学养的精进、想象的丰富,以及虚构与创造能力,对于作家是多么的重要。
王蒙创作的另一现代派意味浓郁的短篇是《铃的闪》,这篇小说甚至可以称其为“后现代”的作品。《铃的闪》用的是第一人称。先写家中无电话是多么的不方便,无法与外界沟通,无法与文友亲友交流,于是有了强烈地对于电话的渴望与需求。然后写家里安了电话后全家人的兴奋与激动。兴奋与激动的新鲜劲过后,是无穷的困扰与烦恼——不断的电话铃声搅得人心绪不宁,思路时常被打断,写作无法继续……直到有一天到美国访问,才发现美国的科技果然先进,已用上了计算机录音电话,困扰自己的问题人家已经解决了。可是,人与人的接触、交流、沟通、联系、情感没有了,乘下的只是电话与电话的来往、计算机与计算机的沟通。这是永恒的二律悖反——历史的进步与道德审美评价的二律悖反。
什么是“后现代”?简单地说,“后现代”是对“现代”的否定与反思,王蒙认为知识的爆炸、科技的飞速发展、物质的极大丰富,造成了对人性的扭曲及戕害,造成了物对人的异化,所以主张返朴归真,回归自然,推崇我国无为而治的老庄哲学。
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学思潮更替是很快的,继伤痕文学之后是反思文学。而反思文学大多停留在政治批判的浅层次,难于深入。于是理论界又提出文化反思、文化批判,把反思文学的创作进一步推向深入。而文化反思的再深入呢?许多论者以俄罗斯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为例,提倡作家自我灵魂的审视与扣问。正当大家在理论上探索热议之时,王蒙的具有深刻穿透力的长篇《活动变人形》出版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作品对亲人及其灵魂进行了审视与扣问——审父、审母、审姥姥、审姨妈……完全摆脱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的“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尊者讳”的“恕”道,批判了家丑不可外扬的集体无意识,犹如高明的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确地切向民族文化的“病灶”,切向民族性格中的劣根性。
王蒙还是作家学者化的倡导者、身体力行者及潮流引领者。王蒙倡导作家学者化,是有针对性地有感而发。新时期之初的文坛,有一些青年作家,靠一二篇作品,一夜成名,轰动文坛,可又似夜空中的流星,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了。对此,王蒙说:“光凭经验只能写出直接反映自己切身经验的东西。只有有了学问,用学问来熔冶、提炼、生发自己的经验,才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生活与艺术、现实与历史、经验与想象、思想与形体……从而不断开拓发展,不断与时代同步前进,从而获得一个较长久、较旺盛、较开阔的艺术生命。”(《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读书》1982年第11期)王蒙既是作家学者化的倡导者更是身体力行者。《红楼梦》研究、李商隐诗歌研究的论文;不是专著胜似专著的《老子的帮助》《老子十八讲》《庄子的享受》《庄子的快活》《庄子的奔腾》;一系列切中时弊、分析肯綮、切中腠理的文艺评论;大量反思文化、反思社会、反思机制,充满睿智,散射着思想锋芒的随笔、杂文、翻译作品……无疑,都是王蒙学者化的结果与结晶。
37年弹指一挥间。由于王蒙的倡导及身体力行,莫言、贾平凹、王安忆、陈晓明、贺绍俊、孟繁华、梁晓声等大批作家、评论家纷纷当了各高校或专职或兼职的学者教授。
一个作家写一二篇好作品,引领一两次文学新潮流,并不难,难的是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学门类,都有好作品,都引领文学新潮流。
二
文学家是与他(她)所处的社会、时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我们说,文学是文学家与社会、时代互动的结果。文学家通过审美中介创作,把自己对社会、时代生活的感受、感觉、认识,转化为文学。因此,文学家的经历以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不仅对我们分析、理解、认识他们的作品大有帮助,对文学史及文学史家也更有益,更重要。
那么王蒙见证了哪些历史?又是如何见证这些历史的?
这需要追溯到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其时,王蒙见证了对丁玲“一本书主义”的批判,以及丁玲对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的批评及批判;对路翎《洼地上的战役》、胡适唯心史观、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对胡风的批判……更重要的是,王蒙亲历并见证了“反右运动”,以及这一运动乱象背后的多种现象。
回忆及总结“反右”运动的文章我们读得多了,要么宏观叙事,要么从政治层面予以分析批判,要么从个人恩怨出发,大倒苦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缺点什么呢?王蒙的自传给出了回答:缺乏历史的观点与历史的高度。
“文革”结束后,春回中国大地。改革开放伊始,被拒之门外的各种文学思潮、文学流派蜂拥而入,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而甫一敞开心灵的作家、诗人,瞪大眼睛,对一切都感到新鲜,仿佛饥饿已久的流浪汉,突然走进了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厅,大快朵颐,饕餮不已,其结果是囫囵吞枣,消化不良……在这一大背景下,王蒙见证了改革开放初期的“解冻文学”及“伤痕文学”,也见证了“全国四次文代会”。
所谓“解冻文学”(王蒙亦称之为“返青文学”),是指粉碎“四人帮”之后两三年的文学。这一时期发表作品的作家,大多属于劫后余生。此时,王蒙人还在新疆,利用出差的机会,见到了北京的文友林斤澜、邓友梅、从维熙、刘绍棠、邵燕祥、浩然等,多年后回顾这段往事,王蒙颇有一些伤时感怀——“回顾一下名单,周立波,陆文夫已经作古。张洁,贾平凹如日中天。张承志,特立独行,忧愤沉郁,声音渐稀。宗璞以老病之身不断贡献着精神之作……”(《大块文章·大难之后》)
1985年3月29日,王蒙代表巴金主持作协主席团会议
1978年秋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彻底否定了“两个凡是”,进入了新时期;四次文代会的召开,则彻底否定了“文艺黑线专政论”,是进入新时期的标志。“劫后余生的老作家,‘错划’的及未错划的但却历经磨难又重操旧业的中年作家,以及‘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年作家,三代同堂,悲喜交集,五味杂陈。老作家萧三、楼适夷等到了台上发言,说了一句咱们又见面了……泣不成声。我感到的是在‘文革’中死去的文艺家的冤魂也出现在主席台上了。那种场面亘古少有。”(《大块文章·四次全国文代会》)关于“四次作代会”,王蒙的见证弥足珍贵,其见证的重要性在于,此时的他已不是一般的参与者、见证者,而是会议的组织者、主持者之一了,因此道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内情、“干货”。此外,王蒙还从文艺界内部的人事纠葛以及矛盾的长期性、复杂性等方面予以详解。
当然,王蒙的见证远不止上述这些,但王蒙的这些见证足以反证他写自传时的初衷及决心了:
自传是我古稀后写下的一个留言,我已顾不得那么多,想说真话的愿望像火焰一样烧毁着樊篱。我已经为朋友们也是为自己的犹豫(其中当然不无庸俗与利己的量度)活埋了几十年的真实,现在,不能再深埋下去了。
我完全相信,再深埋下去,就只能是永远不见天日,就只能是永远没有真相。(《大块文章·苦恋风波前后》)
三
在我国当代文坛,很少读到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自传。王蒙的近130万字煌煌三大册的自传《半生多事》《大块文章》《九命七羊》(花城出版社分别于2006年5月、2007年4月、2008年4月出版)的横空出世,前无古人,开风气之先;其丰富、厚重、深刻、真实的内容及鲜明的时代感、氤氲的历史感,无不给人以惊喜,无不给人以震撼!
王蒙自传,犹如长篇小说,有主线、副线、明线、暗线;又犹如一部交响乐,可以听到多声部——有主旋律,又有和声;有奏鸣曲、协奏曲;有组曲,又有套曲……王蒙自传以历时性的个人命运为经,写出了人生的风雨坎坷、酸甜苦辣,多事多难多磨也多福;同时,又检视了自己的文学创作成果,敞开心扉,畅谈了由生活而升华为文学的心得体会;更难能可贵的是,王蒙以共时性的文学作品、文学人物、文学事件、文学现象、文学运动为纬,织成了当代文学史的多彩画卷。
王蒙自传是王蒙创造历史、见证历史的总结与升华,它本身又融入历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及思想史的重要文本。
其一,为历史存真,为文学存照。
王蒙的自传首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息的、立体的、鲜活的,以及有反思、有批判、有灵魂自我扣问和丰富内涵的王蒙。
由于王蒙在当代文坛的独特地位、贡献及影响,他个人的命运又是与时代及国家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因此可以说,王蒙自传是王蒙一个人的历史,又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历史。它为我国当代文学史树立了一个主轴,建构了一个大纲、一个体系、一个框架。对此你可以补充、商榷、辨伪、批评,甚至批判,但你不能否定它,更不能无视它、绕过它。将来无论谁来撰写中国当代文学史、思想史,王蒙自传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参考文本。
其二,以善意化问题为平常。
1980年在北京市文代会上。左起:从维熙、王蒙、邓友梅、刘绍棠
以前我们称赞某某的作品写得精彩,写得好,常用“化腐朽为神奇”等字眼来形容。而王蒙自传给我的突出感觉是举重若轻,以善意化问题为平常。比如批《苦恋》,比如“四次文代会”、“四次作代会”,这些都是长期困扰文艺界、思想界的问题,有时需要突破的只是薄薄的一层纸,捅破这层纸的恰恰正是王蒙,这些问题都在他的笔下经过善意的化解,平静客观地流淌出来。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仅此一端,就足见王蒙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历史感了。
有人说,王蒙自传的内容,“都是人人皆知的大路货,没有什么了不起”。对此,本人不敢苟同。的确,60岁左右的文化人,大多耳闻目睹,甚至亲历、参与过这些“事件”、“问题”,私底下也有不少议论,但却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极少有人把它变成符码、变成文字、变成集体记忆。王蒙做到了,这就是贡献,这就是意义。
王蒙著《与庄共舞》
其三,展现知识分子的文化人格、心路历程。
什么是知识分子?广义地讲,读书人,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都是知识分子。那么狭义的呢?就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了。
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政治顾问,著名的文化学者德布雷(Regi s Debray)写过一本书,叫做《教师·作家·名流:法国现代知识分子》,将教师、作家、名流作为法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代表,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比一般人受过更多的教育,有更开阔的文化视野。他们是善于思考的群体,是国家、社会、民族的“大脑”、“智库”、“良知”。他们对时代潮流的感悟,对国家、民族的走向、发展,有着较早的感悟与自觉。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先知、先觉、先行者。在今日中国,王蒙是集教师、作家、名流于一身的人物,而他的心路历程、文化人格更进一步印证了这一身份认同。
首先,王蒙具有先知、先觉、先行者的一切特点。比如,王蒙在其反对者、批判者都未从理论上搞清楚什么是“现代派”的时候,就创作出了“现代派”之一种的意识流小说《春之声》,之后又创作了一系列现代派、甚至是后现代派意蕴浓厚的作品。奇怪吗?奇怪,也不奇怪。因为在西方,也不是先有了宣言、纲领、理论,才有“现代派”作品的。“现代派”的出现,说白了是文学自身寻求创新和突破的需求及结果。先有实践,后有理论。理论是对实践的分析、综合、概括与总结。
王蒙自传第三部《九命七羊》
其次,王蒙站得高看得远,有更广阔更深入的思考。他以善意的主人公的态度为人民、为民族、为国家,也为体制奉献他的良知、识见、忧思、忧虑、忧患及思考。
王蒙说:“政治与文学这样如胶似漆,政治必然给文学以强烈的关注、影响与指挥——包括必要的整肃,文学可能限制了自己的灵动想象力,自己的经验与结构,自己的价值特色。”(《大块文章·苦恋风波前后》)因而,王蒙主张文学的功能应是陶冶人的感情,影响人的灵魂。这些主张,未必是王蒙的发明创造,但使之有了新的意蕴与内涵。
王蒙还说:“真正的文学,不可能是只知道歌功颂德的文学,也不可能是只知道痛斥谩骂的文学,既不是按文件写的贯彻文学,也不可能是按西方传媒的方向写的所谓不同政见文学。”(同上)
对于文学的暴露与批判功能,王蒙说:“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某一类作品起着安全阀门的作用……有些我们并不否认的社会不公现象,人生的痛苦现象,人与人的不平等现象等等,在文学作品中有所表现,它既可提醒我们的注意,又可为众人说几句牢骚话气话,冒冒烟,出出火,像高压锅上的限压阀,气大了顶起来响两声吡两下,对于一个健康的与没有丧失自我调节能力的社会来说,应该是有益无损的。”(同上)
高瞻远瞩的思考,是王蒙的特质之一。而思考的积极成果被吸纳,又促进了社会的和谐、有序、健康、发展,这有何不好?
再次,王蒙给自己的身份明确定位。
对于当官,尤其是当“高官”,许多人是心向往之,甚至梦寐以求。但王蒙始终把自己定位为“作家”、“文学从业人员”、“本质上是文人”,把当官仅仅看作是党与作家交流沟通的“桥梁”,一个减压减震的“橡皮垫”,做一个“健康、理性、平衡、和谐的因子”。
从王蒙自传看他的为文、为事、为人、为官,大多情况下是谦和的、低调的,甚至是自嘲的、调侃的,有时候还是自我剖析、自我审视、自我扣问的,然而有时候又让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恃才自傲”与“自负”。他的《大块文章·相差一厘米》,单从题目上看,猜不着,更猜不透他要讲什么,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王蒙自比路标石,比前后左右的人都高明一厘米、厚重一厘米、包容一厘米、聪明一厘米、全面一厘米……
2007年10月8日,王蒙在北京大学给书法研究生班讲《文艺与异端》
自喻路标石,何等的风流倜傥!何等的潇洒飘逸!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是真名士自风流。
马斯洛把人生的需求分做五个层次:生存需求、自卫需求、交往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王蒙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与追求,通过人格自我设计、自我塑造、自我完善,完成了“自我实现”的人生大目标、高境界。
三大册的王蒙自传出齐的时间节点——2008年,正是改革开放30周年。王蒙又一次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了“历史与现实的交叉点上”,“抢”得先机,引领了新潮流——不仅引领了作家写文学自传的新潮流,更重要的是引领了文学界、思想界总结改革开放30周年历史经验的新潮流;不仅是为文艺界、思想界松了绑,更大更深更长远的意义是从文学艺术方面充实丰富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其重大而深远的历史及现实意义,不言而喻,弥足珍贵。你不服气、不情愿、不甘心也没办法,王蒙又一次成了先知、先觉、先行者。王蒙是庄生的蝴蝶,你按住了他的头,按不住他的翅膀,即使是“负罪”、“负重”,他仍然要飞,而且能飞。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称得上作家的人难以计数,在文学的各个方面多有建树的大家也不乏其人,可谁能像王蒙这样,在创造历史、见证历史、书写历史方面取得如此丰厚的成果,做出如此杰出的贡献呢?
清代文人赵翼在《论诗》中发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感慨,王蒙能否领“风骚”数百年,抑或超过数百年,只能留给历史、留给后人评说了。不过,王蒙以其阅尽人间沧桑亦阅尽人间春色的80余年人生,以其60余年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活动,引时代潮流,领文学风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才人”,已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