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镇疑云

2019-04-19 03:02曹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刘婷刘刚张亮

曹寇

图/金铃子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九九六年的鸭镇

遵照幸存者的要求

也出于对逝者的尊重

使用了化名

除此之外

故事未做任何改动

鸭镇,从名字看,就知道是个小地方,城乡接合部。时至今日,环绕小镇的几条河汊里还漂浮着成群结队的鸭子。鸭镇的咸鸭蛋没有什么名气,但家家都腌,不卖,就自家吃,能从端午吃到中秋。年底腊月,河面上的鸭子就少了许多,镇上人家门前窗外的晾衣绳上倒是齐刷刷地有了它们的身影。此时它们已被开膛破肚拔毛去屎成了咸鸭。也有缺胳膊断腿的,是户主切下来放在饭锅里蒸掉吃了。味道不错。总之,它们就这么赤身裸体暴露在年底懒洋洋的日光之下。鸭绒也能卖钱,铺在水泥地上晒,像一小片脏兮兮的雪。等真的下雪了,个别户主不在家的,没有及时收回家的鸭绒瞬间就混淆于雪中。晾衣绳上的鸭子,身上也落了点雪,看着倒确实让人感到冷。

小镇上绝大多数人家在河对面还有亩把地。年轻人当然都有所谓正经工作。年纪大的,退休的,就要到河汊那边去伺候那亩把地。不种粮食,就当菜园,菜吃不完,也卖。天气冷了的话,他们还在菜地里支起塑料大棚,种点反季节蔬菜。塑料大棚白花花的一片,从河对岸看过去,还是像雪。因此,鸭镇有许多桥。最大的那座桥叫青年桥。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可能是桥不远处是鸭镇中学的原因吧。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从桥上经过。桥栏杆上每每此时都骑着三三两两当地的坏孩子。他们大多刚刚从鸭镇中学毕业或辍学不久,目前还没有找到工作,暂且以在桥上欺负老实孩子和向漂亮女学生吹口哨为乐。好学生遇到他们,当然是避而远之,紧赶慢赶回了家。成绩差的,或者比较叛逆的,倒是愿意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在桥上大声说着脏话。老师们下班当然也经过这座桥,这些曾经的学生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很坚决地不打招呼,就像没看见一样。几乎是出于天性,他们普遍对教师没什么好感。他们已经离校,也正是因此,犯不着对这些不久前对自己不是打就是骂的老师持友好态度。也可以说,他们还在生这些老师的气。有一个叫张亮的,甚至觉得自己跟教物理的赵老师有仇。远远看见赵老师还穿着踢过他的黑皮鞋,就气不打一处来,情不自禁地从桥栏杆上滑了下来,拦住了赵老师,然后给他两个耳光。赵老师满面通红,但见张亮等人人多势众,一言不发地走了。

然后他们就看到刘老师骑着高大的二八长征自行车,昂着硕大的脑袋威风凛凛地过来了。这也可能与他身后跟着一大堆骑着二六凤凰小车的柔弱的女学生有关。这些女学生觉得跟着刘老师比较安全,刘老师也乐于保护她们。刘老师十分强悍,没有一个他教过的学生不怕他。很多年后,学生们搞同学聚会,场面亲切欢快,刘老师应邀到场之时,毕业已经二十年的学生们还是不自觉地集体安静了下来,一如刘老师当年作为班主任,经常突然出现在班级后门口一样,让他们从喧闹中瞬间噤若寒蝉。

基于刘老师在后文中会死,故刘老师讳宾汉。刘宾汉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给学生们的印象一直是四十多岁,孔武有力的样子。四十多岁入校,四十多岁退休,始终不见老。他不是鸭镇人,操外地口音,大概是国家分配到鸭镇来的。也有人说他当过兵,是转业军人。至于他究竟是哪兒的人,搞不清楚,总之他的话很难听懂。但因为学生都怕他,多年以来,他的课堂纪律和教学成绩均是鸭镇中学的奇迹。学生何以怕他?同学聚会上,大家就此话题乐此不疲地展开了交流。若论身材,刘宾汉确实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跟身高一米九二、体重达两百斤的教体育的林老师比起来,也一般。论力气,大家刚进中学时,稍有不慎,就被刘宾汉拎得脚离地面,扔到教室外面的惨痛至今让人记忆犹新。不过,转念一想,这也着实没什么了不得的。要知道当初大家都是还没发育的小毛孩子嘛,一个成年人拎一个小孩子还不跟拎一只鸡似的。刘宾汉从不开笑脸?据他女儿刘婷称,她也没看到过父亲的笑脸。不过,黑板和桌椅板凳又何时有过笑脸?刘老师眼睛瞪起来怕人?好像再怎么瞪也没牛眼睛大吧。刘老师比别的老师打学生更厉害?这更不对了。论手贱,公认的还是被张亮寻仇的教物理的赵老师更爱打学生。结论还是有的,那就是刘老师每接一个班,刚开始,无一例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力,大吼大叫,将所有不稳定分子打服为止,让人闻风丧胆。过了一年半载,刘老师就不需要这样了,此后,他只要板着脸,保持着随时能把人扔出教室的风度即可。

青年桥上的坏孩子们见刘宾汉驾到,不由得嚷着天快黑了自家的鸭子该撵回家了再不撵的话狗日的父亲就会说你妈的甭想吃晚饭了,所以纷纷走了。张亮倒是不以为然,刘宾汉没有教过他。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仔细地端详了刘宾汉身边如过江之鲫的女学生们,觉得确实比之前不在刘宾汉的羽翼之下独自经过青年桥的女生们在姿色上略胜一筹。他也不禁要看看刘宾汉的羽翼,也就是胳肢窝相关的部位,不得不承认,刘宾汉的膀子很粗。这么一瞥之间,他就看到坐在刘宾汉自行车书报架上的刘婷。因为她侧身坐着,脸正对着张亮,二人对视了一眼,刘婷就赶紧埋下了头。有趣在于,张亮也赶紧埋下了头。

像着了魔似的,这短短的一瞥让张亮难以忘怀,使他迟迟不愿意踏上社会而长期滞留于青年桥上。夕阳西下,黄澄澄的光线给一切都镀了层所谓金边,书报架上以其父宽阔的后背作为背景的刘婷(她偶尔还晃动一只小脚)自此在张亮心中扎下了根。后来他出去混,砍伤人坐在班房里,这个画面也总是会在眼前浮起。奇异在于,这一切既让他感到甜蜜,也让他感到伤心。真不知猴年马月,自己才能和心上的人儿在一起呢。

刘婷的妈妈是鸭镇上著名的老姑娘。一方面她在国营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关系隶属供销社,是个稳定工作,非农业户口,附近的农民她都看不上。另一方面,她自幼患有小儿麻痹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道路不平,人生坎坷,镇上小伙也看不上她。作为老姑娘,她的古怪脾气是少不了的。几乎所有上点年纪的人都领教过刘婷妈妈爱翻白眼的售货风格。不仅如此,她还跟镇上为数不多的几家亲戚也断绝了来往。对于镇上流传她恐怕一辈子也嫁不了人的闲言碎语,她用“去你妈的,走着瞧,我要嫁就嫁个最好的”来回应。气势惊人,可惜俗类只会窃笑。命中注定的,这时候刘宾汉来了。

刘宾汉刚到鸭镇中学时住在学校后面的单身宿舍,免不了要到百货商店里买些肥皂、牙刷、脸盆、热水瓶之类的生活用品,与这个跛姑娘一见钟情。有人认为是跛姑娘主动贴上去的,有其对刘宾汉购物时热情周到的服务为证。也有一个现已老年痴呆的邻居说过:他有天晚上出来上厕所,借着当年比如今要明亮得多的月光,眼见一条大汉三下两下翻过跛姑娘家的院墙,“咚”的一声落在院内,大地为之一震。定身再听,耳畔依稀传来跛姑娘发出的嘤嘤之声。总之,他们很快就结了婚。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起码看起来两人还挺般配的。首先长相上两人都有了点年纪(刘宾汉天生老相,事实上比跛姑娘还小两岁);其次,一个壮大似牛,一个畸形如鸡,搭配得倒也可乐。关键是这对夫妻相当恩爱。人们再也无缘在镇上看见跛姑娘动荡夸张的走姿了。想起刘宾汉背着她上下班的样子,人们至今仍唏嘘不已。不妨再从河的对岸看过去,刘宾汉扛着媳妇大步流星赶往前方的身影,倒映在河水之中,适逢群鸭戏水,涟漪荡漾,画面与一个闯荡江湖、四海为家的耍猴人偶然穿过鸭镇路过我辈平庸的人生又有何异?

刘宾汉和跛姑娘的爱情故事可能是鸭镇唯一值得称道的史实和佳话。可惜史海浩渺,随着两位当事人和其他见证人的渐次离世,终将不见其踪迹。

跛姑娘是个没福的人,生下小刘婷没几年就得了什么病,死了。可怜刘宾汉既当爹又当妈,父女俩相依为命。大概是夫妻关系太好了,刘宾汉没有再娶。除了工作,心思全在女儿刘婷身上。十多年来,刘宾汉一直将刘婷带在身边,哪怕是学校组织教职员工到外面旅游,刘宾汉也带着女儿一起游山玩水。至今刘婷还保留着自己年幼时期骑在父亲脖子上在各地名山大川前的留影。遗憾在于,那年头的摄影不仅强调人物,更强调人物跋涉千山万水才到此一游的所谓美景。诸如考虑到要把南京中山陵那个高大的“博爱”牌坊全部摄入镜头,所以父女二人在照片中立于牌坊之下就显得很小了,五官模糊,表情不清。后来刘婷就上学了,也是由父亲每天都骑车带着自己,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毕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以至于刘婷错过了学习骑自行车的大好时机,不仅终生不会骑两个轮子的车,连三个轮子的也不敢骑,因此,四个轮子的也懒得去学了。

刘婷可能确实比较懒。从小到大,父亲对她的训斥都集中在这个字眼上。即便有职称为“高级教师”的父亲的亲自辅导,刘婷的学习成绩也始终一般。所幸刘婷没有让父亲太过失望,初中毕业后被省城一所卫生学校录取了。九月份报到当天,刘宾汉送女儿去省城。到了学校,在宿舍,帮女儿铺床叠被,归置好一切,和女儿第一次下馆子吃了顿饭。至此,他仍然放心不下,问刘婷:要不要自己找个旅馆住两天看看?刘婷一下子没忍住,哭了。是真的哭,流了很多眼泪。泪水流过面颊,路过腮帮,又聚集在她漂亮的下巴上,继而滴落进因为炎热已经蒸腾起一股好闻的馊味的乳沟之中。刘婷不得不把自己的成长情况如实汇报给父亲。她说,爸,我已经长大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刘宾汉见此,也确实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把嘱咐的话又从头说了一遍,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返回鸭镇的末班车正烦不胜烦地等着他呢。

此后的刘宾汉,也像女儿报到那天终于把他送走后的表现那样,此时他坐在自家的小院里长舒了一口气。女儿已无须自己照料,而他行将退休,只在校内象征性地上几节课。一生中他还从来没面对过如此大把的时间,完全不知道怎么花才好。早上起床,洗脸时,他不禁在镜子里多看了自己两眼。他很吃惊地发现自己和印象中的自己完全一样,或者毫无变化。这让他有一点失落,所谓岁月痕迹呢?所谓的不可抗拒的衰老去哪里了?但此念转瞬即逝。他觉得自己既然身体没问题,仍然有使不完的劲,不如到河对面去伺候那亩把地吧。这块地还是亡妻留给他的呢。遵照鸭镇传统,也是时候了。凭借早年的记忆(刘宾汉很可能是农民出身),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种韭菜、种茄子、种辣椒、种白菜,搭黄瓜架子、弓塑料大棚。收获季节到了,嚯,但见刘宾汉的地里菜叶油绿果实硕大。谁也没有想到,刚刚退休的鸭镇中学高级教师刘宾汉一举成了鸭镇种菜人群中的后起之秀、个中高手,让一干村姑邻妇放下锄头纷纷赶来围观并啧啧称奇,无不笑盈盈地看着他。刘宾汉也很得意,素无笑意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波动,并发自肺腑地觉得那个叫王桂兰的寡妇长得最好看。这是不对的,他想。于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脸,决心将全部心血恶狠狠地投入种菜事业上去,心无旁骛地埋下大脑袋,越发地精益求精起来。只在累了的时候,他才直起腰来(能听见嘎吱嘎吱的骨骼响),看一眼天空。天上空无一物,偶有一只麻雀向东边飞去,麻雀不像村姑邻妇,是不会回頭看一眼自己的。这时候,他也努力摒弃杂念,开始思念女儿,并自作主张地替女儿规划起了未来。

按照刘宾汉的规划,可以预见的未来是:刘婷顺利从卫校毕业,遵照国家定向分配的原则回到鸭镇卫生院担任一名护士(他不乐意女儿在省城的医院找工作)。在护士岗位上,如果刘婷能一改懒的恶习的话,通过自学考试或脱产进修之类的深造,也许能进入医师编制,差点也能混个护士长之类的职务。女儿再找个条件相当的小伙,结婚生子,自己还可以辅导孙子或孙女温习功课也未可知。自己何时死,已然不重要。总之,若能如此,等到女儿退休的时候,想来也和自己现在的感觉一样,不枉此生。

中专技校与高中不同,其教学特征是,考试能混个及格即可,所谓“六十分万岁,多一分浪费”。平时课堂没听,考试前几天拿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熬几个夜,临时抱佛脚是管用的。考试纪律也不是很紧。总之,只要不是太蠢,功课都能顺利过关,可以说最终所有人都能顺利毕业。所以,卫校生活对于刘婷这样的花季少女来说,真是无所事事,空虚无聊极了。也好,正好可以学点本来一无所知的东西。怎么逛街,怎么穿衣,怎么买化妆品……刘婷很快就学会了这些。一个学期刚结束,放寒假了,穿着尖头小皮鞋、臀部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的刘婷一俟降临在鸭镇车站,很多开三轮蹦蹦车的叔伯们都没认出她来,以为镇上破天荒地来了一个时髦漂亮的女游客。个别闲汉还互相交换了两个下流的眼神,等看清是刘婷,这些叔伯们才不好意思起来,也陡然热情了许多,殷勤地帮刘婷拎行李送回家,一路上喋喋不休自吹自擂,刘婷一言不发。刘宾汉见到自己的女儿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他很不高兴,问,你过去的衣裳呢?刘婷说,都放在学校了。刘宾汉当然知道她扔了那些旧衣裳,也不便深究。只好安慰自己,女儿确实长大了。

在鸭镇,刘婷当然是一枝花,在卫校的女孩堆里,倒并不见得多么出色。另外就是卫校和幼师差不多,以女生居多,班级里偶尔才会出现个把男生。这些物以稀为贵的男生,无论相貌人品如何,都是众多女生宠惯的对象,无不被视为活宝。在选择女朋友上,活宝们自然有了较大的选择余地。可怜鸭镇一枝花刘婷,居然是这些活宝漠视的对象。刘婷后来对张亮不止一次地说,自己并没有看上学校里任何一个活宝,不仅如此,她还从旁观者的角度,认真分析了某位在校内最受女生欢迎的活宝,人称“小郭富城”。在刘婷的口中,小郭富城长得并不好看,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而恰恰被刘婷发现的一点是,该活宝下颌和脖子之间有一颗痣,有痣也正常,关键是那颗痣上长了几根毛。此外,“小郭富城”其他方面也不行,每次考试都挂科,吃饭吧唧嘴,特别自私,云云。

大概是在卫校二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张亮才和刘婷搭上的。此前,刘婷到卫校读书,张亮也不愿继续在青年桥上勾留,进省城混。没多久,“小郭富城”就被人打了。刘婷怀疑是张亮所为。问:是你打的?张亮觉得自己还是否认这一点比较好。没想到,刘婷为此(张亮否认)感到失望,又为此(“小郭富城”被打)感到高兴。张亮从此心里就踏实多了。他打伤了人,在牢里待了一阵,出来后威名既显,经朋友介绍到省城一家夜总会看场子,也就是所谓打手,负责帮老板处理一些不太好办的事,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果然与港片无异,张亮备有黑色呢子大衣,衣领竖起来,夜色深沉,看不清这个小伙长啥样。

有一天,刘婷和女同学逛街,逛饿了在馆子里吃饭,也就是几碗牛肉拉面,吃完付账,饭馆老板告知,有人替她们买过单了。二人环视四周,并未发现熟人,老板大概也被打过招呼,坚决不予道明。二人疑惑不已。神奇在于,自此以后,刘婷和同学每次逛街在校外吃饭,都被告知有人买过单了。这显然系一人所为。本来刘婷和同学并不知道这种优待是冲着何人而来,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没有刘婷在场,同学吃饭还是要花钱的。于是,有一个神秘人物暗中照顾刘婷的佳话在校内传扬了起来。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谁,很是费了刘婷和同学们一番脑筋。她们甚至自动将逛街队伍分成两拨,装作不认识,刘婷一拨负责吃喝,另一拨负责在饭馆附近寻找可疑人物。单照样被买过了,可疑人物始终没有出现。作为花季少女,她们很自然地就想到那肯定是个追求刘婷的人。武侠和言情小说培育的想象力又迫使她们想人非非。女孩子们关心的是这个人的相貌,白马王子的可能性不大,对劉婷抱有忌妒心理的某个脸上青春痘较多的女同学认为,此入很可能是个残疾或像钟楼怪人那样畸形,羞于出现。见刘婷面有不快,她又补充道:这有什么,神雕大侠杨过不是没一只胳膊吗?如此一说,刘婷又释然了。

吃饭不要钱维持了大概一个月,刘婷突然听说有人找她。她没往这处想,满怀惴惴,还拉上了最要好的同学相陪,这才来到了校园传达室。一个剃着板寸、蹬着军用皮靴、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小伙正在给看门老头递烟。该小伙甚至还留了两撇小八字胡,但因为年轻,胡须显得柔软有光泽,须下两片鲜红的嘴唇夹着一根雪白的香烟,眉眼因为烟熏,蹙了起来。同去的女同学情不自禁地在嗓子眼乃至更深处发出了一声惊叹。但见这个扮相颇酷的小伙,居然也有点害羞的样子,但也相当坚定,完全无视刘婷那个兀自呻吟的女同学,只是微笑着盯着翩翩而至的刘婷。刘婷愣在了传达室门口,然后惊叫了起来:张亮,原来是你!

真是遗憾,在行将毕业之际,遵照校规,刘婷被勒令退学了。她只得趁同学们上课的时候,从张亮的住处起身,赶往学校,在张亮的帮助下收拾行李,然后和张亮一起返回鸭镇。后者已经十分确定地表示,他们回到鸭镇就结婚。至于生活,张亮已有了超过同龄人(大多还在读书)的可观积蓄,而且鸭镇朋友遍地,威名大震,随便置点买卖活计,挣钱养家毫无问题。“就算你一辈子不上班,也不要紧。”张亮就是这么跟刘婷说的。刘婷实在无奈,眼含两泡热泪迟迟没有掉下来,及至张亮扛走她的被褥,床板像肋骨一样裸露出来时,两行浊泪才源源不断地滚了下来。当年父亲送她来报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床板和眼下毫无分别,刘宾汉帮她铺床叠被的虎背熊腰似乎也依稀可见。刘婷不免一屁股坐在宿舍空荡荡的水泥地上哭了起来:我怎么跟我爸说啊!

刘婷和张亮走了后,同学们陆续回到了宿舍,看着刘婷铺位的床板,大家长舒一口气,纷纷累坏了那样或躺或坐在自己的床上,转而又精神倍增地开始热烈讨论起刘婷被退学一事。自从学校教务处勒令退学通报在橱窗里张贴出来后,鉴于刘婷还没有完全离开(以她的被褥和物件全部还在为标志),这段时间,大家在熄灯前后的卧谈会上表现得很不好,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么够劲,当时个个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欲语还休、神神秘秘的神情。就好像早已搬出去和张亮同居的刘婷(尤其是通报张贴出来后她更没脸滞留校园)会在她们忘情谈论的时候突然破门而入。她们确实有点怕,她们多多少少知道张亮是个什么角色。此外,刘婷也不是吃素的。对此,她的上铺,也就是那位脸上青春痘比较多的姑娘深有体会。为了上床睡觉,这几年她和刘婷不止一次发生争执。刘婷认为,床腿上有一个铁制脚蹬供青春痘爬上上铺,这也是脚蹬发明者的初衷和善意的警告。可青春痘呢,偏偏对这项发明视而不见,每次上自己的床都要踩着刘婷的床沿(也就是床单上)一跃而上。在警告和争吵无效的前提下,二人曾发生过冲突。众人拉开后,在其他同学看来,二人互有胜负,武斗水平在伯仲之间。但青春痘还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哭了。因为她的青春痘在护肤品的不懈擦拭下眼看就要全部消失,正是刘婷的那一顿抓挠使它们纷纷破裂,个别还流出了脓血。看样子是再也无法恢复了。据说在不久的将来,这些青春痘真的会像豆子一样纷纷脱落,然后给她镜中的脸上留下一个个坑洞。她未来的男朋友在亲吻她的时候,舌头也必然会在她原本可以光洁的脸上感受到不可小觑的阻力。她的爱情和生活质量势必因此而人为降低,这是她永远不会原谅的。

青春痘没有加入到热烈的讨论中去,而是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铺盖挪到了刘婷的床上。在挪动铺盖之前,她还在洗脸盆里倒上了温水,放了不少洗衣粉,泡了抹布,这才将抹布拧干,粗 (用力很大)中有细(仔细全面)地擦拭了刘婷床位的各个角落。铺好床后,她还有点不放心,发现床头的墙壁上有刘婷贴上去的一些课程表和电影画报之类的玩意儿。刘婷贴得还挺牢的,但这没有难倒青春痘。后者用锐利的指甲将它们逐一抠了下来,使墙壁上露出了几块面积不等的雪白(对比于周边没有贴过东西的地带)。确实,每个人的床头都有课程表,以便于起床赶往教室的时候知道自己带什么科目的教材,按理说青春痘没必要这么做。作为同班同学,刘婷的课程表也是她的。有人为此劝她,她则充耳不闻我行我素,指甲在墙上抠剥有声。总之,青春痘在挪床行为上的勤劳和专注让大家的谈论多少有些不尽兴。她的置身事外一言不发仿佛表明,对刘婷一事最有发言权的恰恰是这个青春痘。权威还没开口,尔等喋喋不休,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啊。

哎,青春痘,你忙好了吗?别忙了,一起来聊聊刘婷的事吧。青春痘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活,坐在自己的新床上满意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在众人屏息凝神的等待下说起了刘婷。确实是高,果然不负众望。

据青春痘说,刘婷被检查出怀孕,也就是例行体检那次,她正好排队排在刘婷后面。很显然,医生直接就发现了问题,还打电话找来了班主任。反正青春痘在B超室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她再次感到生气,刘婷总是她的障碍,连B超检查这么点儿事都跟她过不去。刘婷在教务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请求学校不要把她开除的场景,青春痘也有幸亲眼看见。她说是她去给老师交报告时巧遇的。但有同学对此表示质疑,教务处在行政楼,而教师办公室在办公楼,二者之间隔着一个人工沟渠呢,青春痘何以跑到了沟渠对面并爬到了六楼(教务处所在楼层),要知道青春痘因为臀部过于肥大,平时可不爱爬楼。但既然青春痘坚持自己看到了,大家也乐于相信情况就是那样的——为什么不呢?刘婷甚至在教务处抱住了教务校长的大腿。如果不是教务校长躲避及时,恐怕裤子都会被刘婷扒下来。当然,青春痘也承认,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婷怀上的那个种到底是谁的?没错,你们谁也不怀疑是那个小流氓同乡的,对,叫张亮。但青春痘对此持保留态度。在这些年尤其是前两个月,春天,晚上,晚自习结束后的操场上,疑似是小郭富城和刘婷坐在操场边的树林里的传闻,恐怕不是我青春痘发明创造的吧?此外,体育老师托着刘婷的屁股上单杠,以及后者穿着短裙跳起来接前者打过来的羽毛球的事,相信大家也都没忘记吧?哎呀,你不提还真想不起来了,刘婷绰号“小白兔”,不就是那天内裤上的图案嘛。如果不是刘婷在班会上申诉,并通过班主任的淫威强行将此绰号取缔,说不定被学校开除的是“小白兔”而不是刘婷呢,你说是吧。

刘宾汉被女儿气疯了,然后一口气没上来,倒在了院子里。多亏张亮帮忙,和刘婷二人把他抬上床,一顿掐一顿灌,给弄醒了。醒来后,不知怎么回事,他说不出话,就像先天哑巴那样,胳膊和腿也不听使唤。急得刘宾汉脑门上的筋暴得有一支铅笔那么粗,嗓子眼里发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怪音,这种声音他自己也听到了,太难听了,他于是有意识地阻止自己发出这种声音,只把两个眼珠子瞪得跟牛卵似的死死咬住站在床前的张亮。张亮和刘婷能猜到他的意思,刘婷只好叫张亮先回去。见张亮走了,刘宾汉这才紧紧闭上了眼。

这会儿,他不愿意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即便后来能下地了,恢复了往日的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他也蓄意不拿眼睛看女儿。

急火攻心而已,也能算得上是一次中风,只是很轻微,没有后遗症。在刘宾汉卧床的这些日子里,刘婷整日以泪洗面,表达自己对父亲的愧疚,但这没用。刘宾汉不仅紧闭双眼,刘婷喂饭喂水,他也把牙关咬得死死的。刘婷慌了。这样下去不行,求助邻居,大家都来探望,试着喂饭喂水,还是没用。后来,那个叫王桂兰的寡妇也试了一两次,轻声劝刘宾汉想开点,说着,王桂兰还难过地抹起了泪。让众人没想到的是,王桂兰这一哭发生了作用,虽然刘老师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继而瞬间被枕头吸收,呈现出两块泪斑。好了好了,活过来了,大家长舒一口气,有个别邻里还不合时宜地抹了抹额前的汗,发出了欣慰的笑声。笑声刺激了刘宾汉,他一下子在枕上号啕起来。鉴于刘宾汉的体量和块头,这声号啕几乎像雷声一样传遍了鸭镇,将在自己家中坐卧不宁的张亮吓得一个哆嗦,继而跑出家门,四下看看,见路上没什么有效信息,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张亮确实跟刘婷說过,你爸看样子好不了了,但你放心,一切我都负责。事后在警察的讯问中,张亮也承认,那段时间他确实希望刘婷的爸爸死掉算了,不死就这么残废着也行。可谁想到呢,他又好了。

另外一件事,就是刘婷肚子里的种不好办。虽然刘婷并没有反对自己可以嫁给张亮,但眼下这状况,自己被开除,父亲中风在床(尚且不知好不好得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生孩子的勇气和底气。此外,她还是个孩子。她隐约觉得自己如果生了个孩子,将是更大的丑闻。出于某种男人的虚荣心,张亮开始当然将胸脯拍得砰砰响以示负责,但在心底,他也着实没有想过自己当爹的事,他还是个儿子,他虽然早已瞧不上自己那个只会光着膀子在桥头铁匠铺里乒乒乓乓打铁的爹,但他的妈妈毕竟还是他爹的老婆,他家的房子及房子里的一切物件,包括门前那块用来磨刀的古城砖,哪一样不是他爹用整整一生经营而来的事物?关键是,父母、房子以及家中的一切,哪怕是他妈妈腌制的咸菜,仍然集体向张亮散发着家的味道,让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享受着这个并不富裕的家,还没想过自己另起炉灶。其父母当然不会反对儿子早早地娶妻生子,但如果刘婷真的挺着大肚子来到他家和他们一起生活,生活场景是什么样子,张亮想象不出来。日子怎么过,会过得怎样,他更不知道。所以,拍完胸脯后,他还是找了镇医院妇科的人,带着刘婷去打了胎。

是个男孩。医生告诉他们。但才两个多月,只是一小块肉而已,二人并不以为意。在回家的路上,张亮和刘婷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二人一路无话。在刘宾汉卧床的这些日子里,张亮几乎每日都会到刘婷家来,只是不进刘宾汉的房间,不发出声音即可。出乎意料的是,张亮搀扶着刘婷进门,一抬头,刘宾汉像一堵墙那样站在他们面前。张亮转身就跑,但后脊梁还是被刘宾汉扔过来的一根棒槌击中。他跑回家后,才发现后背疼得厉害。另外,他在衣柜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股屈辱感让他对自己倍感陌生。

刘宾汉下地之后不理睬自己的女儿,甚至不拿眼睛瞧她,这是王桂兰说的。王桂兰问过刘宾汉,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刘婷怎么办呢?刘宾汉说他不管了,就当没生养过她。并且决定等身体彻底恢复,他就娶王桂兰。王桂兰没孩子,还年轻,三十几岁,说不定还能给刘老师生娃呢。说到这里,王桂兰就再次抹起了泪。她很愿意嫁给刘宾汉,刘老师是一个正经人,也能干,教书种地俱佳。另外,她是寡妇,他是鳏夫,虽然年龄差了个二十来岁,但没关系,千金难买老来伴,为什么不一起搭伙过日子呢?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她又补充道,她始终没跟刘老师睡过,不是她不乐意,也不是刘老师的问题,而是没来得及。不过,在鸭镇人看来,没睡过那仅仅是婊子和牌坊的论题,不屑于讨论。此外,众所周知,王桂兰的丈夫死得很不光彩,他大冷天的穿着皮裤到人家承包的鱼塘去偷鱼,没想到却把自己淹死了。这种死法已经表明王桂兰夫妇是一对穷夫妻,丈夫死了,更穷。而刘老师呢,高级教师,让人肃然起敬,有公费医疗,有一份体面的退休金,王桂兰就是冲着刘老师的这些去的。这几乎是肯定的,难道你会怀疑?好在王桂兰都是空欢喜一场。刘宾汉在表示娶她之后没多少天就死了。而在之后的年月里,王桂兰年老色衰,再没碰见刘宾汉这样的人,无意之间为丈夫守了一辈子的寡——也兼着为刘宾汉守了寡。鸭镇人笑着说。

张亮也曾努力过。他自己不敢上门,托父母上门修好,提亲。张父生性本分木讷,因此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他认为自己一生踏踏实实打铁,并从锤炼中悟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人生观,而儿子想的净是铤而走险、好逸恶劳的勾当。现如今,糟蹋了人人尊敬的刘老师的女儿,搞大了人家的肚子,还使人家闺女被勒令退学,自己有何面目见刘老师呢?然而事已至此,作为家长,父子的想法居然又一致了起来,那就是要负起这个责。这可能才是唯一的补救办法。时值农历阳春三月,风光宜人,张父拎着两瓶好酒上门,却被刘老师直接拒之门外,打翻了张父带来的好酒没关系(春日午后,泼洒在地上的酒在两个中年人之间散发着异香),张父回望了街巷,闲人三三两两围观,在他们身后,柳梢微微触碰河面,涟漪荡漾,倒影中有破碎的蓝天白云,和小鸟啁啾之声。张父没有气馁,坚持认为,二人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事情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刘宾汉也看了眼街巷,看到的情景应该与张父所见无异。只见他上前给了张父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反身关闭院门。站在张父一侧的张母(还特意换了身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与此相反,桥头铁匠铺里的锤打之声自此沉默了下去。张父索性一病不起。他没脸见人。

次日,张亮亲自登门。

不是拜访,不是提亲,按照其在家中的态度,是来替父亲报这一耳光之仇。张亮岂是等闲之辈,江湖多年,心狠手辣。霍元甲打过老毛子为国争光,张亮也曾在省城大学附近教训过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斤的非洲黑人替朋友出了气。几时 成这样?其辉煌战绩,有被他砍伤的人至今一遇到阴雨天气残肢还在隐隐作痛为证。此外,张亮在省城在鸭镇,劣迹斑斑,朋友遍布,一个中学退休教师又算老几?他自当大踏流星之步,风风火火赶到刘宾汉家,一脚踹开院门,立于院中,高声叫骂,引得刘宾汉跳出,二人拉开架势,三拳两脚,将这个自以为是不识趣的老家伙教训一顿,打死打伤全凭兴致,也看老家伙的运气。这场较量在当年的青年桥上,就应该完成。拖延至今,也无非这个老家伙有个女儿,自己喜欢他女儿罢了。横下心来,刘婷又岂是障碍?张亮将饭碗一推,对父母说了声“走了”,就出了门。父母试图追上去拦住,但见儿子三晃两晃出了街巷过了桥,飘飘忽忽,在一个拐弯处消失了。

这场恶斗,发生的时间也很巧,正好是鸭镇一年一度的庙会之日。刘宾汉自女儿丑闻发生后,当然尽量避免抛头露面,不过其家正好居于闹市,大门紧闭的院内虽鸟语花香、老鼠偷油,一墙之隔的院外则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在刘宾汉家院外那条街上,张亮确实与众不同,他当然不会留念杂耍和观看有两个头分别读两张报纸的畸形女人,更不可能蹲在某个摊点上货比三家掏钱购物。张亮像一条鱼那样轻松地游过拥堵的摊点和人群。动作之轻捷流畅,不可不提。但见他踱过几位熟人,跳过那堆匾筐箩椅,越过几头黑乎乎的小猪秧,就手在一个卖镰刀斧头的铁器摊位上找了把尖刀(杀猪捅喉那种),不算腾云驾雾,也近飞檐走壁,继而两脚落地,直起身板,立在了刘宾汉家门前。因为少年翩翩,因为春日明媚,如果我们没记错的话,他立在那里的影子显得无比黑暗。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他手执一把反光刺眼的尖刀的形象惊动了所有人,人群纷纷向刘宾汉门前拥了过来。略略让大家感到失望的是,张亮没有踹门。刘宾汉的院门是包了铁皮子的,而且门板厚重,门框结实,从里面闩上,确实很难一脚踹开。两脚三脚能否踹开?这不知道。但既然要踹,一脚踹不开不如不踹。没完没了跟一道门作对,有悖于张亮的身份和他对自己的期许。张亮是用这把刀伸进门缝挑开门闩的,只一下,就听见嘎嗒一声。动作之娴熟,声音之清亮,委实值得叫好。然后他才撑开双手,用力一推,先是門轴吱呀,继而门板咕咚撞在墙上。声音未了,张亮已纵身跳入。

关于张亮当天手持的这把尖刀,在鸭镇历来颇有争论。有人认为,张亮挑开门后,就顺手将刀扔在了地上。警察问话,张亮自己也坚持这一点。他强调自己并非要找刘宾汉打架斗殴,更不会存在持刀伤人的动机,他只是想跟刘宾汉说说理,就算他张亮是大家口中那种蛮不讲理的小流氓,他也不会对刘宾汉做出无礼之举,毕竟,“他是刘婷的爸爸啊”,说到此处,张亮甚至在警察面前流出了眼泪。但是,更多的人则认为,刀不是张亮主动扔在地上的,而是被早已闻风而出的刘宾汉—脚踢中手腕才当啷落地的。刘宾汉人高马大,一条腿就有五十斤重,抡起来踢中你的手腕,你能受得了?所以刀被踢落,并不可耻。可耻在于,大家看完打斗后非常失望,原来张亮根本就没什么,还被刘宾汉给打哭了。

在鸭镇人看来,张亮自幼逞凶斗狠,打打杀杀,名震一方,必然有其道理。而这个道理的核心就在于张亮比普通人会打。那么,何为会打?大家不外乎受影视剧影响,认为他总会有点把式,也即传说中的中国功夫。虽说中国功夫享誉全球,然平时我泱泱中华男女打架,确实是推推搡搡捣捣戳戳抠抠抓抓,毫无美感,也因此而经常伯仲难分。立判高下的情况,仅仅发生在武器和块头占上风之时,但这也不多见。比如鸭镇的一对夫妇,虽然夫妇斗殴无不以妇女披头散发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而告终,但若细观男的,铁青的脸上也屡屡几道鲜艳的抓痕,很难说谁比谁吃了更大的亏。到了晚饭时间,照旧是女的从地上爬起来回家做饭,男的觍着脸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就这样谁也没死谁也没伤地把日子过下去罢了。总之,鸭镇民间斗殴的景象真是叫人难堪。尤其是那些少年,真恨不得离家出走直奔少林,学点真武艺,起码将来返回鸭镇,让斗殴显得美一点也好啊。不过,考虑到斗殴对方很可能没有去过少林,自己那些招式无法得到呼应,届时打起来可能还是丑。算了,罢了。与人为善吧,受了欺负,回家自己怄半天气不也是传统美德吗?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整个鸭镇,都把对斗殴的美好想象寄托在了张亮身上?

至于刘宾汉,他当教师时之所以能横行课堂,所向披靡,盖因其人高马大,遑论其面对的是一群孩童。当然,不说孩童,他的体积确实大于常人。这未尝不是他作为一个外来户却能在鸭镇迄今没受过欺负反而备受尊敬的原因。忆及他与张亮的当日斗殴,也全靠着这优势。他一掌掴过去,无论是挡是挨,张亮都疼得哇哇大叫。而张亮若想如法炮制,一则胳膊腿不够长,二则就算皮糙肉厚的刘宾汉挨你两下,又能怎么样?张亮灵活有余,蹦来蹦去,最后只能落个鸡飞狗跳的小丑形象。他不仅无法近刘宾汉的身,反而因为试探近身,脑袋和脸结结实实噼里啪啦挨了后者不少巴掌。时间长了,张亮气喘吁吁头昏眼花,一个没注意,被刘宾汉一推,脚跟一绊,整个人直挺挺摔在了院子中央。刘宾汉见状大喜。鲁迅先生有云,痛打落水狗。故而一个箭步上前,开始毫无阻力地捶打。而张亮呢,只有四肢乱蹬痛哭求饶的份儿。刘宾汉此时有没有仿照中学课本上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的相关细节,我们无从考证,但鸭镇众多围观者中有初中学历的,大概都能想到。刘婷就想到了。她也扑了上来,也哭了。她说:爸,我求求你,不能打了。刘婷的加入确实劝停了其父对张亮的施暴。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刘宾汉坐在张亮身上认真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也是刘宾汉中风以来第一次和人生中最后一次),然后挥掌给了女儿一下,刘婷顿时昏死在地。

写到此处,还是不想急于描述刘宾汉之死,并决定按下刘老师一家不表,另行开篇写一个叫刘刚的人。

刘刚是鸭镇西边两百公里外一个名叫刘坑那里的人。刘坑,顾名思义,这里大都是姓刘的。坑字还说明此处地势较低,本质是个山洼。因此,倒是青山绿水,溪流淙淙,春来菜花遍野,秋来层林尽染,夏晒笋干,冬腌猪肉,称得上“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都是亲戚,有什么值得来往的呢),真是一个好山好水好地方。这系刘氏来自哪里,郡望何处,因祠堂倒塌,宗谱毁于动乱,无从查考。只是村民用来堆砌猪圈的大青石条上还有一些图案文字,似乎表明他们的祖先也都不 ,一度也曾或耕或读,金榜题名过。多少代后,大概因为置身大山,交通不便,只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眼下倒显出了穷山恶水的破败样子。和诗书传家的祖先相比,刘刚这一代有文化的不多(从刚啊强啊这些小辈名字也能略知一二)。村办小学里师资有限,读中学要翻山越岭到县城,代价不菲,所以多数在村小读完也就不再念书。不是在家務农,就是外出打工。相比之下,刘刚倒还算幸运,考虑到他上面的哥哥姐姐都没念过什么书,其父母咬牙跺脚一狠心,把他送到了县城。小刘刚也没辜负父母,在县城中学一口气念到了高中,居然还考上了大学。刘坑人至今难忘刘刚考上大学时其家大操大办的景象。据说,他是该村有史以来第一位大学生,光这一点就可以遥追明朝那个被皇帝点过翰林的祖先。难忘还在于中学六年已经耗尽了刘刚父母的家财。此时的刘刚家,真是家徒四壁,不说吃糠咽菜,荤腥是从来没有。为了供这么个儿子,其父母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未老先衰,浑身是病。大操大办其实是在村主任的倡议下村人集资帮办的。祭祖,放炮,烧香,磕头,流水席上的大鱼大肉,游窜于人腿缝中的黑白花黄各色土狗,真是让人记忆犹新。

大学也是在省城,与刘宾汉女儿刘婷就读的卫校其实不远。但可以肯定的是,二人从未见过。就算在街上见过,又与未见过有何异?人生在世,我们见过的人要远远多于我们认识的人,此为憾事而不为人知。与刘婷的中专生活不同,刘刚的大学生活真是苦不堪言。一方面,他不敢在学业上有所懈怠以负家乡父老:另一方面,作为来自偏远山区的贫困生,他在繁华的省城饱受各种物质诱惑的同时只能吞咽口水,继而被动和主动地忍受各种歧视和侮辱。刘刚到死都记得这么件事:在南方一个著名的湖边,班级春游,男女同学已然成双结对,与他一样形单影只的是那些又胖又丑的女同学。这些女同学买吃的的时候,会给他也买一份。不过,代价是他得用脖子、肩膀吃力地挂着她们七八个包尾随着她们。他没有到湖边去照映自己的形象,但他深知,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势必丑陋不堪。丑陋不仅在于他被一群丑姑娘视作仆人,还在于他确实身材矮小、尖嘴猴腮、满头黄发,一副发育不良的架势。同学们所赐予的“猴子”的外号,连他自己都认为是实至名归。所以他一面紧跟丑姑娘们,一面还告诫自己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避开那些成双结对的漂亮男女。多么不幸,然后就是他发现班上那位最漂亮的女同学和她的男朋友在前方悠游晃荡,拍照留影,打情骂俏,真是一对人见人恨的狗男女啊。又恨堤岸狭小,无处可绕。不知为何,那些丑姑娘倒是无所谓,横着膀子翻着白眼就从二人中间恶狠狠地穿过去了。刘刚不,他委实不愿意这么做,不愿将自己畸形可笑的背影公之于狗男女的视野。他只得放缓脚步,慢腾腾鬼鬼祟祟远远地跟着,还警觉地防范自己被这对狗男女无意间瞥见。及至他终于赶上那群丑姑娘,丑姑娘们生气了,因为有一个女同学需要换卫生巾而卫生巾在刘刚肩上的包里。有没有致使该女同学经血外溢?刘刚不知道,能知道的是此女像失血过多似的脸色刷白,一把抢下自己的包。刘刚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惹得丑姑娘们和缓缓赶来的那对狗男女哈哈大笑。春光明媚,碧波荡漾,游人如织,小吃飘香,这时候有一个长相跟猴子差不多的人还很识趣地跌了个四脚朝天。啊,这真是一次美妙而让人难忘的春游啊。

刘刚宿舍的同学也记得一些细节。猴子经常半夜鬼鬼祟祟地爬起来,弄出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声响,有人也许闻到过丝缕甜甜的腥味,但没深究,翻个身也便睡了。让大家没想到的是,猴子裤衩洗烂了后,就不再有钱买裤衩。大家对猴子裸睡的习惯还没来得及赞颂,就又发现猴子穿上新裤衩的同时,有不止一个人在走廊里咒骂哪个变态偷了他的内裤。大家也不便证明偷裤衩者刘刚也。凡此种种,举不胜举。当时,此类事件在私下交谈中当然会叫人发出种种讥讽和不屑。多年以后,在同学聚会上,与上文同理,势必又是美好的学生时代哦。而且回过头来看,大学时代真正能让人记住的是什么呢?难道是那些课本?那些所谓恩师?以及所谓刻骨铭心的初恋?譬如那个漂亮的女同学,对于她的美貌,多年以后,大家已经浑然不觉,而她在同学聚会上的衰败和平庸更是触目惊心。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也不好玩。此时此刻,仍然能让大家津津乐道的,恰恰是刘刚这样的角色以及他们闹出的笑话,真是不朽。另外,在此次同学聚会上,在本应出席的刘刚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出席的情况下,大家谈兴更浓,笑声更是蔚为壮观。

我们对一个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并不表明我们了解这个人。关于刘刚在大学时代的掌故,同学会上不为人知或不太为人知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大三那年,刘刚频繁返乡,其因是他的父母在同一年因操劳过度而先后离世。那么,何以至此?没人知道。因是悲事,大家自然不会拿出来详加盘问说三道四。同学们只记得父母亡故后,刘刚略有改变。如果说他一直因为贫穷、丑陋和可笑而被大家另眼相看(孤立),那么父母亡故后,刘刚则是主动将自己孤立在外。他不再试图融入集体中来,而是完全放弃,哪怕是同学们喝酒主动请他(大家想念他在酒桌上喝醉后的模样),也遭到了有礼有节的拒绝。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想蹭同学的洗发液洗头,而就是这么满头油污地在校园内我行我素。他的朴素及肮脏,反而一下子使他和所谓高等学府比别人更加般配了。那些老一代的学者不亦如此吗?没错,刘刚就像一名胸怀大志而又不修边幅的青年学者,除了睡觉“吃饭”大小便,人们只能在图书馆和阅览室找到他。摊放在他面前的是堆积如山的书本,在这座“山”下,是一个奋笔疾书的年轻人。那个经血外溢的肥胖女同学在阅览室经常遇见刘刚。她说,她当时几乎爱上了这个人。她注意到,当刘刚每次用手指蘸着唾沫翻阅纸张的时候,因为纸张的翻动及其反射的光线,刘刚眉间两道竖纹忽明忽暗,让她非常着迷,差点爱上了此人。当然,幸亏没有。肥胖女同学不禁擦了把冷汗。中年将至,她比大学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庆幸的样子也漂亮多了。

总之,大学时代尤其是大三以后的刘刚是神秘的。大家因对此一无所知而陷入了深思。刘刚后来的妻子(在刘刚出事之后即已离婚)对刘刚大学时代的了解也与刘刚同学们的描述完全不一样。刘刚告诉他的妻子,因为出身贫寒,因为身负众望,他的大学时代虽苦犹乐,甘之如饴。早在入学之初,他就坚定地认为,自己必须学有所成,出人头地。此外,刘刚极其不满同学之间普遍存在的纨绔习气和玩世不恭,认为随波逐流就是自甘堕落。所以整个大学期间,他都是在图书馆和阅览室度过的,而绝非大三那年父母双亡以后。他不仅和男同学难以沟通,对女同学也无甚好感。他真诚地向妻子透露,如果精神恋爱也算一种爱情的话,那么他在大学时代享受过这种纯粹的情感,而对象是他交往的一名笔友。刘刚说,这名笔友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一名女生,他当然没有机会见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见上一面。照片?也没有。为什么要照片?真正促使他们你来我往书写信件的是精神交流,是惺惺相惜,是老子、孔子、佛陀、柏拉图、苏格拉底、海德格尔这些闪光的名号将他们的精神体结合在一起,而非肉体,亦無须肉体。那些信?很遗憾,那些信没有了,搬家时不慎丢了。再后来就是毕业了,人海茫茫,连彼此的名字都可能是化名笔名,又到哪里去找呢?又为什么要找呢,难道就这样不好吗?

笔友这事,刘刚的大学同学倒是没有什么异见。不稀奇。当时几乎所有单身的同学都有一个笔友,有的还不止一个。最多的是系里面那个在《青年文学》这本刊物上发表过一篇小说的男同学,因该小说描述了主人公和几个女人(既有女同学也有女教师)混乱而绝望的性关系,引起颇大反响,故作者被誉为“风流菜籽”。另外,小说发表的时候,菜籽的通联地址也被编辑附在文后,于是他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刚开始,菜籽还每信必复,没多久,同学们帮他回复,刘刚也曾受邀帮忙。再然后,所有同学都受不了了,任务艰巨也就罢了,寄信是要贴邮票的,而邮资显然非那一篇小说的稿费所能全部支付。如果大家没记错的话,菜籽小说发表当日,也就是在稿费到来之前,他就预先透支了自己两个月的生活费请大家吃了一顿。刘刚因不胜酒力,在饭桌上一头栽在一盆酸菜鱼里,大家可都是记得的。到了最后,菜籽连来信都懒得拆阅,随手丢弃,给校工制造了不少垃圾,以致校工向上反映,致使菜籽还受到了校方的处分。刘刚的笔友是谁,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反正除了菜籽对笔友来信感到恶心之外,所有有笔友的同学确实是每天都盼望负责分发信件的同学扬起一个信封冲自己招手。

拆开信封,除了信件本身,大家更渴望有照片。漂亮的就亢奋就持续,土的丑的就会在对方下次来信质问时复以“最近学业太忙无暇及时回复见谅为荷”,然后达到断绝音信的目的。这是笔友的常态来往。再深入点的是互寄包裹,赠送礼品。刘刚的上铺就收到过笔友寄来的一支并不名贵的钢笔,用了两天发现不太好用,考虑到刘刚家里穷且自己是个善良之士,上铺就慷慨地转赠给了刘刚,刘刚千恩万谢,欣然接受,并受到这支钢笔的鼓励,多给自己的笔友写了几封信。互赠礼品之后,可能也有约时间地点见面的。不过,见面因代价太高,很少有人办到。至于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通过笔友的方式勾搭成奸乃至缔结良缘,那刘刚和刘刚的同学们就不知道了。但愿有吧。

至于刘刚说他在搬家的时候不慎丢了笔友的信,这就更不值一提了。大多数人早在毕业之前就丢了这些信件,保留笔友信件的人也许有,但绝对不多。刘刚将那些信件保留到搬家,这或许说明他确实与众不同。在大家看来,这句话里只有“搬家”一词是大家所关心的,有力地证明了刘刚后来混得还行。确实如此,刘刚因在大学里表现出了质朴上进的形象,毕业后没有被打回原籍,而是留城去了一个机关上班。先是住在单位宿舍,然后幸运地赶上了最后那批福利分房,分到了一套两居室。再后来,刘刚升职,商品房兴起,他自己又买了套,搬了过去(注意,刘刚有了两套房)。再再后来,刘刚不仅继续升职,而且还和人一起开办了公司,然后携妻子搬到了城郊的大别墅里(已然狡兔三窟)。不过,到底是哪次搬家丢掉这些密布西方哲学大师名号和名人名言信件的,谁也说不清。刘刚妻子所描述的丈夫,或许也有一定道理,那就是刘刚早在大学时代就是个雄心勃勃的人,否则他怎么一路升职以至于给老婆留下了三处房产。可怜两百公里外刘坑的穷亲戚们,他们确实一点没有享到小刚子的福,并鉴于小刚子出的那些事,在眼下重修族谱的重大时刻,是否应该考虑考虑对小刚子实施削籍处分?还请长辈村主任裁夺。

刘刚出了什么事?笔者不用说,看下去便知。我还是喜欢笔友这个环节。

据我所知,刘刚的笔友署名赵婘,但绝非北大哲学系女郎,邮戳标明信件寄自鸭镇,通信地址为鸭镇供销社。在信中,赵婘告诉刘刚,自己时年二十,惭愧的是没有考上大学,更惭愧的是,自己在供销社的工作还是自己的一个亲戚走后门给弄的。虽然赵婘连鸭镇都没有离开过,但她却自幼热爱文学,自费订阅了《收获》《十月》《青年文学》等国内重要文学期刊。正是因此,赵婘看到了刘刚菜籽同学的小说,她一方面想和作者探讨一下小说中所描述的性行为是否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另外就是表达一位乡村文学爱好者应有的敬意,并惴惴地附了一张近照。没想到信寄出去多日,也没有收到回复。这让赵婘不禁更加惭愧起来。菜籽是大学生,天之骄子,又才华横溢,性生活丰富多彩,在可以想见的未来,想必是一匹文坛黑马,会被更多的女性崇拜者所簇拥。自己的信,稚嫩的文笔,只能让他看了发笑。至于自己的照片,虽然已经在鸭镇照相馆委托照相师傅努力将自己拍到了最佳状态,但想亦难脱村姑的土气,菜籽岂能青睐。赵婘说,她为此甚至羞愧得失眠流泪。但是,奇迹发生了,在时隔多日之后,赵婘终于收到了回信。虽然这封信并非出自菜籽之手,她仍然很高兴很激动,甚至更高兴更激动。这是一段缘分,难道不是?赵婘在信中反问道。

显然,赵婘说得情真意切,对刘刚给她回信冠以“缘分”二字,刘刚亦深以为然。前面已经说了,菜籽在校园内将未拆阅的来信扔得到处都是,刘刚趁人不注意捡过几封。当然,其他同学也可能捡过,也说不定因此交到了自己的笔友,不提。缘分在于,在刘刚捡的来信中,也只有赵婘这封内附照片。虽然这个署名赵婘的姑娘在照片中姿色普通,倒也不掩清纯朴实之相。兴许还让刘刚想起了自己在县城读高中时所暗恋的女同学。于是他灵机一动,提笔给赵婘回信,并将事实告知(菜籽连她的信都没打开就扔了)。当然,刘刚并未直言自己希望和赵婘建立“友谊”,他只是尽量使用客观公正的语言方式表示菜籽的行为是不妥的,乃至于是对他人的一种伤害、一种罪孽。至于菜籽的那篇小说,刘刚也从自己的角度进行了不偏不倚的分析,结论是:趣味粗鄙,道德败坏。赵婘不仅同意刘刚的看法,而且为刘刚之举大为感动。然后得出“缘分”的结论。

既已是“缘分”,二人自然没有到此为止的必要。于是,你来我往,书信不断,整个大三,刘刚都忘我地沉浸其中。同学们认为他在该学年陡然自我孤立起来,应与此有关。二人的关系,也由谈论菜籽、互致问候,最后发展为无话不谈。

刘刚:他们指望我改变家庭的命运,希望我能让他们享到福,这根本不用说,我早就决定我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全部给他们。但我还没毕业,他们就死了。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还没有赡养父母的能力,但已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真是难以形容我的悲伤。但是,但是我还想告诉你另外一个真相,说了你或许会骂我,当办完他们的丧事返回学校的时候,一路上我感到从来没有的轻松。对,如释重负。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是真的。

赵婘:最近几天肚子疼(其实每个月都这样),所以隔了好几天才回你。你说得不仅很有道理,也让我羡慕,想到我永远无法摆脱父母摆脱鸭镇,就绝望得要命,真想死。

刘刚:我真的想把你的照片贴在床头,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但我只有这一张你的照片,贴了,将来再揭下来对照片不好,对你不尊重。另外就是,如果我把你的照片贴在宿舍床头了,我在教室,我在食堂,我在阅览室,我回老家,就没有你的照片可看了。这还不说被我们宿舍那些男同学看了。我是真的不愿意跟人分享你的照片。所以我只能把你的照片放在怀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赵婘:当然可以给你多寄几张照片,但是我并没有你赞美得那么漂亮,你手上的这张可以说是我拍得最好的。把最好的给你,把不好的留给自己,也许更有意义。

刘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坚信我能够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你。我只是盼望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也就是说,在遥远的1996年,热衷于通过书信交笔友却很少有人具备勇气相见的年月,有一个叫刘刚的男的和一个署名为赵婘的女的,他们将率先进入笔友交往的最后环节,臻至最高境界——见面。

一向自卑害羞的刘刚当然曾试探性地暗示赵婘可以来他所在的学校相见。因为二人之熟稔,几乎到了对方的标点符号是什么意思也能猜到的地步。聪明如赵婘(刘刚坚持认为她的智力远远高于他的同学们)一眼即明,并开诚布公地陈述了两条她不宜前来的理由。第一,她没有外出的时间,她要上班。这一条当然是托词。关键是第二,她说,她是女的,刘刚是男的。这确实叫人无法反驳。刘刚答应要亲赴鸭镇。只是因为激动和紧张,激烈的思想斗争搞得刘刚形销骨立,迟迟没有成行。时间在过去,赵婘的信里,清晰地描述了鸭镇的季节变化:那个在刚刚过去不久的冬天的雪中滑倒死掉的人早已埋了,坟头现在青草碧绿;她家那只仅有一只爪子是白色的黑母猫已经生了三只毛色各异而又同样可爱的小猫;青蛙叫得很难听,蝌蚪甚至游入了鸭镇人家的水缸……美轮美奂的鸭镇之春转瞬即逝,再这么拖下去,酷暑就在眼前。难道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浪费掉了?看得出来,赵婘因为怀春已久,现在则流露出了伤春之情。

她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用绝望的口吻说:我一直在等你,我希望我们能面对面地聊,用我们各自的发声器官发出声音聊……但是,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确你来的日期,我想我只能放弃了。我的内心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我妈妈叫我去相亲了。我差不多能看到我这辈子,一眼看到头,我会嫁给一个当地的工人、农民或者别的什么人,和他生孩子,然后慢慢老了,死掉,像那个在雪中滑倒死掉的人一样,也埋在这个地方。

这封信彻底打动了刘刚,也基本打消了他所有顾虑。他当即写信明确了自己赶赴鸭镇的具体日期。在信的结尾处,他抒情地蹦出了一句一直没好意思写但在心底千万次呼喊的话:亲爱的,我来了。

刘刚大概是在中午到鸭镇的,也可能更早。因为其貌不扬,穿着普通,没人太把这个陌生人当回事。连开着蹦蹦车的老司机也只是象征性地上前问他要不要坐车。刘刚还未做决定,不予回答,老司机也便流露出无所事事的表情,然后从耳郭上取下一根烟点上,晃悠悠地走了。

在车上,刘刚还是有点忐忑。自己说了“亲爱的,我来了”后,截止到他买票上车,始终没有收到过赵婘的回信。而自己在信中确定的日期已经到了,他想到了中国古代一个叫尾生的故事,并被这个故事所深深打动。当然,买票上车前,他做了种种假设。赵婘给他回信了,只是这封重要的回信在邮递途中丢失了。这一情况在他们之前的通信过程中是时有发生的。那么,在那封丢失或迄今没有到达的信中,赵婘无非会有两个态度:一、她很高兴,他终于来了,并在信中具体注明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二、她也紧张害怕了,或者已经相亲成功,移情别恋,叫他别来了。刘刚不愿意悲观地对待这封无缘拆阅的信,倾向于第一种可能,也就是赵婘已经做好了他要来的准备。因此,信件丢失或还在邮递途中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将赵婘给他的所有的信拼接在一起,不仅能够看清二人情感的清晰屐痕,庶几也可以视作一本编撰方式随意的《鸭镇志》。鸭镇在刘刚的脑子里早有轮廓。这只是一个小镇子,找一个人太容易了。就算不能遵照赵婘在那封丢失的信件中所指定的时间地点,又有什么关系,二人注定能见上。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是真的,刘刚大不了失落沮丧,无论能否见着,自己买一张返程票就行了,一切到此为止。因此,他还是买了票上了车。然后鸭镇到了,他下车。

在车上,他还想象过自己下车的畫面。因为害羞,因为紧张,赵婘远远地站在车站附近的什么地方,或者躲在车站附近的某个门面里,假装和店主聊天,而眼睛却不时焦躁地向车站瞥来。来了一辆车,停了,乘客下来了,不是他,不是他,还不是他。她紧张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和,但想到下一辆车,她又更加紧张了起来。她简直要恨他了。当然,这是刘刚想象的画面。这基于假如赵婘去学校找他的话,刘刚也一定会这么做。比如他会和她约定在学校北大楼草坪那儿见,最好各自手里拿着一本《青年文字》作为接头暗号。他会提前到这是肯定的,但他绝不会愚蠢地暴露在那几百平方米空旷的草坪上,而是一定会在草坪边缘的树木和花丛中找个据点。而且在赵婘手握《青年文字》出现之前,他是不会傻不拉叽地先手持《青年文字》的,他根本就不需要这本杂志,就算需要,在对方手持杂志出现之前,它只能在他屁股兜里插着,并被上衣的下摆盖住。他要判断,除了判断那个手持《青年文字》的人是不是照片中人,还要判断她的真实容貌及身段,以此决定自己以什么情绪和方式走上前去。没错,就刘刚对她的了解,赵婘亦应如此。所以下车后,除了没有搭理几个老司机,刘刚也没怎么动,就站在那儿。多站一会儿,多站一会儿,刘刚抚慰自己狂跳的心脏。五分钟不行,难道十分钟以后,台球房那边一群打台球的小镇青年中间不会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赵婘?

半个小时后,这一画面仍然没有出现。

台球房里一球未进、轮让对手打,自己则怀抱球杆站立一旁、等待对方失手的人或许注意到:这时候那个傻站在车站广场太阳地里的家伙已经反身了,到了售票窗口,看样子他刚来半个小时就要买票走了,而且还没人阻止他这么干。不过,快看快看,情况似乎又发生了变化。此人在售票窗口叽歪了一会儿,又走向广场,并冲着那群停泊在阴凉处的蹦蹦车而去。

刘刚问一个老司机,供销社怎么走?老司机听出外地口音,非常热情地说,上车,我拉你去。刘刚没有接受邀请,而是向台球房这边走来。老司机们虽然没有做成刘刚的生意,但仍然显示出热情好客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台球房里,除了抱杆而立的,伏身在草绿色桌面上的人也纷纷直起了身。这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表示他们不认识供销社,有人还夸张地面面相觑:“我们鸭镇有供销社?”其中一个看上去颇面善的家伙善意地提醒刘刚:“你想问路,问他们啊,他们哪里可都认识噢。”说着还用下巴向刘刚的身后指了指,刘刚往身后看看,正是刚才那些蹦蹦车老司机们。他只好离开台球房,没走几步,身后的怪笑声就传至耳中。同理,门面里开小卖部的、外面支起阳伞和煤炉卖茶叶蛋的,不是摇手就是聋子,怎么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刘刚当然懂这年头这世道。他只是觉得他们也太过分了。另外,就是他确实没钱,除了返回学校的路费,他口袋里大概还有够两个人吃顿盒饭的钱,这是以备他和赵婘吃完盒饭后自己抢着把账付了。当然,他坚信,如果吃饭,赵婘不把他带到她家去是有可能的,但她绝对不会让他吃盒饭,起码会下个小馆子炒两个菜吧?作为已经工作的人,以及所谓尽地主之谊的理解,他不怀疑会在他喊着买单的时候被赵婘温柔地告知:我已经买过了。

刘刚向镇上步行而去。

到镇上人家问,确实好多了。一个老大娘非常殷勤地指天画地告诉了他怎么走,但他一句也没有听懂,只得连说感谢。另外两个人说法不一。一个说往前走五百米,左手是座桥,过了桥往右手走,就差不多快到了。另外一个人则认为没那么复杂,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鸭镇供销社那个白底黑字的牌子。好在二人所说方向一致,刘刚决定,那就往前走,走到前者所说的那座桥边,再找人问问。不过,他走了差不多两公里,左手才出现一座桥,他也很确定在这两公里内并无什么白底黑字的牌子。这是5月份的天气,春光明媚,又是这么一顿暴走,刘刚脸上老油直冒。加之时已中午,站在桥上但见河两岸炊烟袅袅,附近人家锅铲炒菜的声音亦清晰可闻。再看桥下,水草摇曳,其间隐约浮游着几条黑色的鱼背。此时此刻,辘辘饥肠纠缠着刘刚糟糕的情绪,水中倒影也放大了他的悔恨和屈辱。刘刚几乎有点恼羞成怒。

这时候突然人声鼎沸,一群骑着自行车的中学生像一股潮水一样向桥上涌了过来。他们放学了,回家吃饭了。一个女生非常肯定地告诉刘刚,后者方向完全走反了。车站位于鸭镇的中部,现在刘刚和这座桥包括女生本人和她的自行车,一起位于鸭镇南部,而供销社在北部。闻听此言,如果不是这个女生有一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刘刚几乎要迸出一句粗话。他连声感激,女生一笑(左边有个酒窝),翻身上车。刘刚注意到,上车后,女生没有直接坐上坐垫,而是就这么让圆润饱满的臀部悬在坐垫和大杠之间,先是由慢到快猛蹬了几下,一俟自行车可以自动滑行,她这才将臀部压在海绵坐垫上(坐垫微微一陷)。是激励,也像一种启示,刘刚适时终止了自己败坏的情绪,亢奋了起来。

十一

可能是太急迫,也是刘刚懒得再走,他招手一辆经过的蹦蹦车。后视镜里,老司机与他相视一笑。如果刘刚没记错的话,他就是自己下车后第一个与他搭话的鸭镇人。不知何时,后者的耳郭上又夹上了一根烟。

付完车钱后,刘刚略略有点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了返程车票的钱,但他并没有十分在意,此念转瞬即逝。唐僧师徒一行四人远远望见西天雷音寺的殿宇一角,肯定扑通跪倒,泪流满面。刘刚千里迢迢历尽千辛万苦也终于找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爱情圣地——鸭镇供销社。没错,白底黑字,大铁门,门房里坐着一个捧着水果罐头瓶子做的茶杯看报纸的老头,和经验和想象完全一致。

除了门房老头,供销社了无人影。倒是有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蹦了几蹦,见刘刚是个生面孔,赶紧飞走了。刘刚当然知道这是双休日,好学生如他定不会旷课亲赴鸭镇。他无意于擅闯供销社,只是站在门外,问老头:大爷您好,请问大爷,您知道赵婘家住在哪里吗?

正所谓门可罗雀,看门老头对刘刚露出了非常热情的嘴脸。但听了刘刚的话,他倒是表现出这个年纪应有的耳背神色,三步并作两步从传达室蹒跚而出,凑到刘刚面前,用一只手在右耳上做出一个扩音器的样子:什么?你再说—遍。

刘刚只好重复。

老头这次听了,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摇了摇头,然后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刚才那个手掌上画了起来。你说的那两个字怎么写?

刘刚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不可能随身携带纸笔。情急之下,他在地上找了起来,好不容易看到几步外有一根树枝,一个箭步冲过去。然后拿着树枝又是一阵好找,大门附近都是水泥地,只在门房左侧有一棵水杉,下面有一小片泥地,而且看样子是老头每天倾倒茶水的地方,也有可能是老头夜起撒尿的专用场地。总之,水分蒸发之后,露出了一块半干不湿还较为平整的地面。真是一块绝佳的写字场所啊。别说刘刚了,连笔者都有上去写几个字的冲动。但见刘刚伸手要把大爷拉过去,没想到反被大爷捉住他的小手(对比的结果)。后者还将他那根树枝拿下,扔掉,毅然决然地牵着刘刚进了门房。桌上全是报纸,旁边正有一支圆珠笔。这还用说,刘刚熟练地将赵婘二字写了出来。因为熟练,用时之短,笔画之顺畅,着实让老头发出赞叹:小伙子字真不错噢。

她家住哪儿?见老头只顾端详自己的书法,看来必须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让刘刚失望的是,老头說不认识这个人。让刘刚大惊失色的是,老头说鸭镇供销社没有这个人。不仅没有赵婘,连姓赵的也没有,不仅连姓赵的也没有,连女人都没有——如果已退休的秦主任(女)不算在内的话。

这不可能!刘刚对老头的记忆力和智商表示怀疑。确实如此,该老头步履滞重,两眼浑浊,怕是早已痴呆,只是没被人发现而已。这样的人,无论他有何背景,和领导有什么关系,早就该坚决地清除出供销社的革命队伍了。

老头拍了拍刘刚的肩,笑着摇了摇头。看样子有点犹豫(出于好意不忍打击刘刚),又鼓起了勇气(仍然是出于好意想让刘刚弄个明白),示意刘刚自己打开办公桌抽屉找里面的单位人员花名册自行验证。这是一张老旧办公桌,抽屉并不灵光,见刘刚拽不开,老头只好亲自动手。也不知有何诀窍,对比于自己怎么使劲都无效,老头仅用两根手指就拉开了抽屉,取出了花名册。

厚厚一沓的花名册其实每页都一样,表格状,按照尊卑排列了十几个印刷体姓名。在右边的空白格子里,则被该姓名的本尊或龙飞凤舞或随手写了一遍左边的名字。既像临帖(右临左),又像创作(左右字体完全不同)。其效用就是十几个人每天分早中晚在这张表格上各写一遍自己的名字,以此证明他本人准时上下班。当然,也有个别代签的情况。比如李瑞强,“强”字他一向写作“強”。在刘刚失魂落魄翻阅众多表格时,如果他有兴趣,绝对可以发现,在众多的“李瑞強”中,非常显眼地交错着几个“李瑞强”,而且笔迹迥异,他人代签无疑。由此可见,代签情况还是屡禁不止的,老头也曾应领导的要求对大家签到进行监督,可惜身卑人老,没人在乎他。至于老头的工作,就是在大家签到前提前在表格上方填写年月日,所有人签到结束,再由他收起保管,到月底提交给有关领导。总之,该签到方式为鸭镇供销社考勤制度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据说已沿用了数十年。在之前不久的职工代表大会上,有一位年轻的同志表示如此签到过于原始,不够与时俱进,何不以现在的高科技指纹识别机替代?没想到此提议在职代会上很是受到了冷遇,好在一把手坐在真皮沙发上颔首不已。但不知为何,指纹识别机到现在也没安装上。

如果装上那个,我就轻松多啰。老头在一旁如释重负笑道。

确实没有赵婘,确实连个姓赵的都没有。

你确定秦主任退休了?刘刚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这么问。

退休十来年了。

刘刚不再说话。他这时候才感到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老头之前为他准备而他始终不愿意坐的藤椅上。藤椅发出一声满意的呻吟。看来这把藤椅已虚席以待多年,终于盼来了朝思暮想的屁股。如果刘刚一直不坐下去,绝对是对藤椅一腔深情的亵渎和背叛。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老头还嘀咕了什么鸭镇供销社的制度,饭菜的奇异香味将刘刚拉了回来。只见老头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盆豆腐烧肉和一碟香干芦蒿,并两碗白生生的大米饭放在了自己的眼前。鉴于两碗大米饭是面对面摆放的,所以老头也未经刘刚的同意就这么面对面坐了下来。老头表示,在其漫长的一生中,除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他始终遵循着早上喝稀,中午和晚上吃干的优良传统。而在中午和晚上这两顿干饭上,他也别出心裁地施行了一套独创的方法。那就是每天中午煮饭时煮两个人的量,这倒不是我饭量大,更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吃,老头补充道,自己是一名资深光棍儿,没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只是把晚饭和午饭并在一起煮罢了。晚上再把中午的剩饭热一热即可,何须再大动干戈淘米煮饭?费水费电也费火。既然今天来了个小伙子,还是有一定书法功底的大学生,那么就一顿吃完吧。如果他有兴致,老头晚上破例再煮一顿;如果兴致不高,那就算了,饿又饿不死人你说是吧?

刘刚倒确实饿了,也没客气,不仅帮着老头把饭吃完,菜也叫他吃了个干净。吃饭过程中,他没有再提赵婘这个名字。而努力扮演一个过路乞食者应有的角色。老头也没有再提赵婘。不外乎一些家常问题。对此,刘刚也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提到自己的父母,刘刚告诉老头,他的父亲也在供销社任职,他的妈妈则是一名中学高级教师(巧),现在二老业已退休,正在家乡的牌桌上打麻将,只等着行将毕业的儿子找到一份好工作娶个好老婆生个胖头大孙子。至于他们的儿子刘刚本人,现在省城大学读大三。专业?专业是航天航空。

总有一天,刘刚说,我要把中国人送到火星上去。

为什么不是月亮?老头对他的想法谨慎地表示了不以为然。

因为,刘刚拨开豆腐又发现了一块肉,吃完了才说,美国人上去过了。

那就更应该先上月亮了。老头斩钉截铁道。

不。刘刚也斩钉截铁。

接下来的事情,刘刚一直都很迷糊,不是因为年深月久,而是当时就没弄明白。饭后,他在传达室里间老头的床上睡着了。醒来后,他闻到了老年人床铺惊人的恶臭。然后他起身,毅然决然地要走,任凭老头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没有办法,老头只好依依不舍地倚在传达室门框上目送刘刚头也不回地离开。因为慌张,因为埋头,没走出几步,刘刚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一辆自行车撞个整子。也正是因此,刘刚听见身后有人发出的一声“小——心——”的警告,因为高声,因为惊恐(替刘刚担心),声线拉细拉长,与一个年轻姑娘的尖叫无异。难道是赵婘?刘刚不禁回头观望。没有,没有赵婘,也没有女的。映入眼帘的,除了倚门而立的鸭镇供销社看门老头,还有就是刚才差点撞上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已经在传达室那里停了下来。这是一辆绿色的自行车,车上是一个绿色的人,这个绿色的人正从绿色的包裹里取出一沓报纸和邮件试图交给老头,然而老头仍恋恋不舍地望着刘刚,绿色的人也便追随老头的目光而来,端详了一阵刘刚,他才再次收回目光看向老头,老头也正巧看绿色的人,二人相视一笑。

刘刚是跑着离开鸭镇供销社的。直到实在跑不动了,他才扶着膝盖弯下腰喘气。口水、鼻涕和眼泪分别从它们应有的孔洞喷涌而出。它们只是引子,紧接着,更大规模的呕吐像山洪一样喷薄而出。他是对着河岸坡地吐的,因此,泪眼婆娑中他似乎看到了坡地的垃圾和草丛中有一只老鼠在吃他的呕吐物,随着呕吐的加剧,他发现了更多的老鼠,当他停止呕吐,那些老鼠也瞬间不见踪迹。难道这些肮脏的老鼠是从他體内排泄出来的?总之,这些场景是否真实,很多年后刘刚都不敢肯定。他所能肯定的是,这个下午的诸多场景(包括下文还会出现的场景)已经毫无人道地进入了他的梦境,让他终生寝食难安。

十二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

刘刚直到天黑也没有走到车站。来时他已经看过鸭镇车站的车次表,可以明确的是,他已经赶不上返回省城的末班车,或者说,赶不赶回程的车已不重要。天色已暗,屋内的灯光,晚餐,喧闹,刘刚经过了这些事物。再之后不知多久,灯火次第熄灭,天开始黑得发亮。没有人声,但有猫有狗,也有四下里的虫鸣。似乎只有它们让刘刚感到幸运。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鸭镇晃荡,乏力和虚弱甚至让他感到了某种从未体验过、之后也再未出现过的幸福。脑子里一片空白,据他自己说,像被水洗过一样。

在路过一户人家门前时,这个美妙的感受却被无情地打破了。屋内传来了鼾声,巨大的鼾声,那种你可以看见鼻腔和呼吸道里胶着着各种浓痰、黏液和污垢的鼾声。这一惊人的鼾声将所有的事物一下子又全部拎到了眼前:死去的父母,老师同学,赵婘和看门老头,以及有所经验、尚未经验和有待经验的事物。他咬着牙忍受着这一可怕的鼾声,以至于脑子里出现了自己用一把铁锤将这个鼾声如雷者的脑袋一锤敲碎的画面。甚至连这把铁锤也在他的脑子里细节清晰地全出现了。就是一把普通的铁锤,柄为木质,已被无数手次(人次)磨光磨亮。锤头当然是铸铁的。定神细想,脑子里的锤头上还镌刻着铁匠的名姓。然后,这把在脑子里才有的铁锤居然被他握在了手中。于是他返回鼾声的发源地,用自幼在刘坑这个小山村学会的攀缘术轻易翻过这户人家的围墙。院内,鼾声像海浪一样将他全身打湿。屋内,鼾声则又如岩浆一样灼烫。正所谓循声而去,这个鼾声是一根绳子,系住了他的腰,勒住了他的喉,想把他往回拉。由远及近,由小到大,终于把他带到了它的源头。就好比他小时候所见到的那样,刘坑村民沿着血迹寻找那头被猎枪打伤的野猪。野猪已经爬不起来了,它伏在地上喘息,村民见状,二话没说,镰刀锄头,所有的农具及其他器具全部砸向它。现在,刘刚手上有把铁锤,而这头野猪正躺在床上酣酣大睡,刘刚没有理由不按照脑中的画面所提示的那样,用铁锤将他的脑袋敲碎。

是刘刚杀了刘宾汉。

刘刚如何返城回校,已不重要。警察和法医到来后,经过一番科学分析,断定刘宾汉死于他杀。很快,有人在河岸坡地的草丛里发现了沾有脑浆、血迹和骨质的铁锤,又经科学分析,确定正是杀害刘宾汉刘高级教师的凶器。警察迅速控制了张亮一家,因为铁锤无论款识还是实质,均为张亮父亲铁匠铺之物。鉴于刘张两家众所周知的矛盾,张氏父子既有杀人凶器,也有杀人动机。而在这对父子中,张父自从遭受死者刘宾汉掌掴之后已卧床多日,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剩下的就简单了:嫌疑人张亮,男,汉族,二十一岁,1993年因砍伤某某某,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刑一年零三个月,1994年释放至今,仍不思悔改,多次参与黑恶势力暴力事件,多次被拘留和管制。1996年,因奸淫死者女儿刘某,致其怀孕,导致两家不睦,时有摩擦。同年5月17日,因扬言替父报仇,嫌疑人张亮持刀到死者刘宾汉家寻衅,因不敌死者,怀恨在心,故于5月18日夜11时许,持铁锤锤击死者头部二十余下,造成死者颅骨百分之六十碎裂,当场死亡。手段特别残忍,影响极其恶劣。人证物证俱在,建议判处死刑。

我们不知道张亮是怎么认罪的,也不知道张亮为什么最后又被缓期了,并于十年后真凶刘刚出现而被释放……这都是刑侦和法律问题,为笔者所未知,故略。至于“奸淫”一词何以产生?据说刘婷在父亲死后也与所有人持相同意见,认为除了张亮,没人会把父亲的脑袋敲碎。真是同仇敌忾,杀父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所以,有人劝她,就说是张亮强奸她,她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是毫无道理。

可怜张亮收监,张家一门自此凋零,先是张父忧愤而死,徒有张母顶着一顶杀人犯妈妈的帽子在鸭镇又多活了九年。只有她一个人不相信刘宾汉是自己儿子杀的。虽然她拿不出任何证据,但她坚持己见,从不怀疑。在鸭镇人看来,张母的最后九年已然疯了。要么哭诉儿子是冤枉的,要么就是就儿子的问题跟邻里发生争执,乃至恶语相向,继而诉诸抓挠。此外,就她一个老太太,生活也艰难。大概是太苦了,绝望了,在母子团聚前一年,张母最后还是一根绳子把自己给吊死了。丧事还是鸭镇人帮她办的,乡邻们很多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包括曾和她互相抓挠的人。

所幸刘婷的日子还不错,丈夫好,特别疼人,特别能干,鸭镇第一家超市和第一家汽车4 S店均为其首创。大概是祖上积德,或有相关基因,在“只生一个好”的口号下,刘婷一胎就生了个双胞胎,一男一女,男孩虎头虎脑,女孩文静漂亮。俩孩子还都跟妈姓,姓刘,刘宾汉的刘。何哉?因为丈夫是入赘女婿。打麻将时,有人劝刘婷,你老公这么好,不如让俩孩子中的一个跟他姓吧?听了这话,刘婷不高兴了,驳斥道:那你得去问我爸同意不同意。刘宾汉生前有无此意?怕是永无人知。也有妒忌刘婷的小娘儿们故意戳伤疤,拐着弯提及当年刘婷被卫校勒令退学的事。没想到刘婷倒比她们坦然,哈哈大笑,说,那有什么,没退学也无非是在鸭镇医院里帮人端屎端尿。张亮释放返乡,刘婷也跟着邻里前去看望。但她没有靠近,就这么远远地望了会儿,然后就说孩子要放学了要回家做饭了,走了。

再说刘刚。刘刚一路顺风顺水混得不错。大概恰恰因为混得不错,经济上难免有点问题,被找去谈话,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被规定地点规定时间交代问题。刘刚交代了所有问题,连不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在他没有列席的大学同学聚会上,有同学发言道,他听过此类谈话侥幸过关者提到过一些谈话方式,根据那些,他的判断是,刘刚应該是最后整个人崩溃了。否则,这明明是两码事,干吗要说杀人的陈芝麻烂谷子嘛,再说有人顶缸了,何必自讨苦吃。另一个道,要不怎么说刘刚这人终归还是大学时代那个土头土脑的猴子呢,没出息,太胆小。就是就是,同学们听了,无不表示同意。

刘刚并不否认1996年5月18日那天晚上自己用铁锤砸了一个鼾声让人恶心的家伙的脑袋,但他否认自己砸了二十多下,而坚持自己只砸了一下。不过,既然此人当时就已毙命,二十多下和一下并无区别,砸的具体数字也就不重要了。刘刚更不可能知道被砸之人姓甚名谁。当他获知死者与己同姓也姓刘的时候,倒不无遗憾地说,如果知道他姓刘,我就不砸他了。五百年前是一家嘛。该说法在鸭镇人那里也得到了某种类似的呼应。因为结案,刘刚曾在警察的押送下时隔十年重游鸭镇,按照法律程序,凶手需要指认现场。就在这次,有往前挤的鸭镇人幸运地听到了刘刚的只言片语。他们说,这个坏蛋的口音跟刘宾汉刘高级教师的口音非常非常像。

刘刚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重游鸭镇,此番重游,让他恍然如梦。如梦的不是他整个人生,也不是他的少年和大学生活,而是之后的岁月。即上一次来鸭镇和这次来指认作案现场之间的这些年。对刘刚来说,最真实的存在就是鸭镇。

十年过去,鸭镇变化甚大,加之作案当夜天太黑,刘婷和丈夫后来又重新翻盖了房子,导致刘刚指无可指。不过,程序不可废,指认了张亮父亲的铁匠铺(现已是一个布满彩色体育器材的鸭镇居民锻炼区)后,刘刚还是得去一趟刘婷家。在警察的要求下,刘婷告知父亲生前卧室的方位(现为刘婷家超市仓库),穿着号衣戴着手铐的刘刚有必要站在仓库一角,手指跨越十年时空的方位,警察就此咔嚓一声拍了一张照片。

在离开刘婷家之前,刘刚曾趁警察不注意向刘婷嘀咕了一句什么。除了刘婷,没人听见。大概是音量、急切、口音等问题,刘婷也没有听得很清楚。等刘婷想明白他的意思后,冲正要上警车的刘刚喊道:哎,杀人犯,哎,杀人犯,你说的那两个字怎么写啊?

原载《十月》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宗永平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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