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
图/金铃子
十几年前,我在开封读书的时候,认识了老丁。他当时写小说,写得还算不错——出于社交礼仪和某些尚存实体的出版物证据姑且这么表述吧。
我毕业之后分到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同时开启了自己的文学批评道路。老丁是我当时的主要批评对象。最初他瞪着眼睛,艰难地试图听懂我满是学术黑话的意见,很快就放弃了,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你就直接说好不好吧?
我说不好。
老丁说你放屁。
我很快发现,批评家和作家之间对话的基本模板,即是如此。
几年后,我离开了那家杂志,去北京读博了,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一家学术刊物。我的文学批评对象里,再也没有出现老丁这样似是而非的作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会惦记老丁的小说,只是在出版物上再也没有见过。
老丁办了内退,开始倒腾古玩收藏。我也趋时,附庸风雅地弄些木头串儿在手上,和老丁时不时还有联系,问及小说,他说忙,没时间写了。
他的古玩店生意红火过一阵子,虽然那个“古”字实在可疑。这几年偶尔在微信朋友圈里看他兜售一些真伪难辨的存货。今年我去郑州开会,顺便回开封,去了他的店里,看到店门口添了个卖饮料的冰柜。
我记得他卖过扇骨,就问他还有吗。老丁从一个积尘的纸箱子里扒拉出了三把十一档的扇骨,在T恤上蹭干净了,递给我。我想问多少钱,他打着哈哈——自己兄弟,什么钱不钱的……老丁媳妇在柜台后面用一台电脑在看画面俗艳的古装剧,进门时抬了一下头,这会儿又抬了一下头。
我颇有眼力地刹住话头,没话找话地问老丁还有没有写小说。老丁说没那心气儿了。如今他的日子,早上去桥头喝羊汤,然后泡澡下棋,中午几个小菜一碗捞面半斤酒晕乎乎睡到下午三四点,从澡堂出来,夜市鸡血汤黄焖鱼再次醉饱回家睡觉。他不经常来店里,平时都是老婆看店——说着推着我到了店门外,点了支烟,问我要了一千块钱。
老丁,也不比我老多少,刚刚五十岁。
我拿着扇骨回到北京,给了一位书法家朋友——他要给我写幅扇面。那位书法家看了扇骨,问了价钱,就说老丁手里要是还有,有多少他要多少。
老丁寄来了五把玉竹的,三把油竹的,还有两把湘妃竹的坤扇扇骨,没说价钱,让书法家随便给——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我不会处理这样的事,就把老丁的微信推给书法家,让他们直接联系了。
老丁后来告诉我,书法家从他手里买了两万块钱的东西——他在电话里顿了一下,又说,我把手里的东西,都换成了钱。
我听不出他的声音是悲是喜,接着他说——我最后写的那篇小说,编辑让我改,我没改,发给你看——你说我瞎编。我跟你说,前两天网上的新闻,《东京梦华录》最后那幅画,找着了!
我愣了。《东京梦华录》那十二幅画在汴绣、团扇、笔筒甚至白酒包装上早就为人熟识,很多卖旅游纪念品的店里,很容易见到用这些极富装饰感的工笔画设计的产品。每次看见,我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某些来源不明的情节片段——原来是老丁的虚构。
我立刻说,你把小说发我,我再看一遍。
老丁说小说稿子他已经没有了——电脑里倒来倒去,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如今他连电脑都不用了,只看手机。
我挂了电话,想想,打开电脑。我从来不清理电子邮箱,于是,我从邮箱里搜出了老丁发给我的那篇小说。
没什么事,会无缘无故地发生。
那天电视里播了一条新闻。
“……此次拍卖会上,国画大师柴扉法师的一件作品首次在公众面前露面,并以七百五十万欧元的价格拍出……”
室内呼噜呼噜的吃面声停止了,门外嘈杂的人声也消失了,新闻主播的声音更加清晰、冷静,甚至有点漠然。
“……有专家提出,这件作品极有可能是柴扉法师于上世纪初创作的著名系列画作《东京梦华录》中佚失的一幅。柴扉法师绘画艺术研究会主席、著名国画家吕梦启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这一意见持保留态度,但他说,这件作品充分展示了柴扉法师炉火纯青的工笔画技艺……”
丁原本埋在巨大烩面碗上的脸有点费力地仰着,一动不动盯着电视屏幕。这条新闻很快结束了,接下去说的是国际羽毛球公开赛。他垂下眼皮,浮在烩面汤上的红色油花围着他拄在碗里的筷子转,仿佛在催促丁。丁机械地用筷子捞起一根海带塞进嘴里咀嚼着。
他同时也在咀嚼自己的念头。脑子里的念头也像嘴里的海带一样柔韧、光滑,坚硬的牙齿也无法很快粉碎它。
丁把那根没嚼烂的海带吞了下去,那个念头跟着扎进了心里。
丁端起巨大的白瓷碗咕咚咚连稀带稠灌下去,站起来的同时,从裤兜里摸出烟来叼在嘴里,抓起面碗走出房门,点烟的同时咣当用脚带上了门。
丁用力嘬了口烟,咕咚一声把那口浓稠的烟雾咽了下去。在门外停顿的瞬间,其实是他犹豫的时间。很短,短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犹豫。他以为自己是毫不犹豫地开始了行动。
楼下羊肉馆招牌上的灯刚亮起来,丁在门口招呼了声,把手里的面碗丢在空桌子上,老板应声的时候丁已经走出十几步。再走十几步,就是那家叫“地球村”的网吧,丁进去,找了把橘红的软垫椅子坐下来。
右手边的座位上,一个穿灰白运动衣的男孩趴在电脑前睡觉,后脑勺上头发很短,屏幕的光让丁能看见那黑黑发茬下的头皮。等自己面前的电脑启动时,丁忍不住又去看那孩子的后脑勺,温和的弧度,向下就是纤瘦的脖颈——和小梵一模一样……
丁在搜索框里敲下了“东京梦华录”几个字。
那个叫作小梵的男孩,让他和《东京梦华录》产生了联系——在今天晚上之前,在丁听到那则新闻之前,他还不知道这联系对自己的意义。
七百五十万欧元,将近八千万元人民币——丁的生命里,要有大事情发生了。
东方书库,《东京梦华录》,宋,孟元老著……原来还有本书也叫《东京梦华录》……当当网上书店,《东京梦华录》,宋……丁找的不是书,是画。丁又返回到搜索页,在“东京梦华录”后面加上了“柴扉法师”四个字。
柴扉法师,1925年在杭州灵隐寺圆寂的国画大师……柴扉法师和他的《东京梦华录》……丁点上烟,耐心而细致地开始了在成千上万条相关信息间的寻找。
三个小时之后,丁抽完了带来的烟,起身,活动僵硬的腿脚,一扭头,趴着睡觉的男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丁心里一抽,他立刻勒住了瞎跑的念头,走到网吧门口,从老板那儿买了一盒烟和一瓶矿泉水,又回到了座位上,继续研究刚才找到的资料。
电脑屏幕上是《东京梦华录》系列画作的第一幅“朱雀门外”。
那画面密密麻麻花团锦簇,画面的上方是中间开着花的街道。
把那一块拉大,可以看见花的细部,上面横斜地开在树枝上白色的花正在飘落,街道的中心有水沟,沟里是荷叶,荷花只是花苞,碧绿的叶子和茎上是粉白的花苞,粉白的花苞顶上是一点鲜红……
这条开花的街上并没有人,一座标了“看街亭”字样的带顶的过街天桥般的建筑下面就是普通的街巷,人群如织,楼馆林立,门外有幡幌、有招牌,招牌上的字放大都可以看到,“熟药惠民南局”“清风楼酒店”“南熏馆”……
有寺廟的一角红墙和飞檐入画,庙前有高举香烛弓腰行礼的人,其中一个人的衣襟被个小孩扯着,孩子扭着头,笑得狡黠,却还是孩子的狡黠。他是画面中间唯一被仔细正面描画神情的人物。
画面的右下角出现了柳树,遮蔽了街道的衔接处。最有意思的地方也在画的下部,那里出现了猪群,让人感觉是从画的外面被赶进画里来的,挤挤挨挨的猪群里有一个抱着鞭子戴着草帽的赶猪人。
丁的手指轻点鼠标,向后翻页。那被总称为《东京梦华录》的一幅幅画在屏幕上逐个闪过。丁以为这些画和同样到处可见的《清明上河图》一样,是千年前古人留下的,原来还不到百年。
柴扉法师出家后,用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十二幅——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十三幅——老和尚画这样的画……他给自己建了一座充满鲜花、美人、美食和欢乐的繁华城市……那座城市在丁的脚底下。
繁华如梦的东京在黑沉沉的地下,地上是破落的开封。丁租住在破落的开封城的边上,一座郊区农民自己搭建的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里。他的邻居都是些让人不放心的人,当然,丁也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让人放心的人。
丁租下这里的时候,有一份工作,在附近公园里推销治疗阳痿和风湿痛的药,也会穿起白大褂在小区里冒充大夫给老头儿老太太们量血压测血糖,卖给他们能治疗一切心脑血管病的治疗仪。后来雇他的人消失了,丁一时也没再去找工作,他待在出租屋里开着电视想事情,或者应该说,思考。
那台旧电视是这屋里最为奢华的配置,房东以此为由不让丁就房租讲价,丁接受了。丁并不喜欢看电视,尤其不看电视剧,可他在屋里待着就整天开着电视,他想让房子里有点人声,同时抵御屋外猝不及防的人声,电视里的人声来得方便且安全。
有时候丁也看两眼电视。丁看电视是反过来看的,如果电视上说哪里好,一定是得了哪里的钱,而哪里肯定就不怎么样;电视上说做什么样的人光荣,其实做那种人一定会被人耻笑;电视说少吃肉能预防高血压,丁的奶奶一辈子不沾荤腥,凉拌菜连香油都不能放,以前是因为没得吃,后来有得吃了她的味觉却不能接受这种强刺激了,可她死于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总之,把电视上的判断加以否定和批判,丁觉得才能获得世界的真相。
这种批判能力让丁觉得自己独特、深刻而高明。
更多的时候,丁只是让电视在背后白白地响着,自己躺着思考。
他躺在一张床垫上,房东提供的床一翻身就吱嘎作响,影响他思考,他索性把床垫拖到了地上。他有一床薄被子,夏天盖起来太热,而如今这样的天气后半夜竟又觉得冷了,一年中他的被子让他觉得舒适的时间很短。
丁几乎是躺在地上,他视野中的两面墙壁和天花板显得格外高远,高远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有大大小小的圈圈点点,那是污渍潮斑和剥落的灰皮留下的痕迹,他神色凝重地用目光追逐着那些斑点和线条。
他很喜欢对面墙角,一道粗大虬曲的污痕,有阳光的时候能看到斑驳的苍绿和姜黄,灯光下却是黑色的,在墙缝里蜿蜒了一半斜伸出去,连着对面墙上方和天花板上深黑的潮斑和浅色的灰皮剥落的痕迹,丁觉得那是棵早春二月结满榆钱的老榆树。
丁看这棵榆树的时候,通常带点儿惆怅,老榆树关乎童年、故乡和母亲,因为都逝去了,所以完整地保存在丁的记忆里,并且经过记忆的过滤成为纯净温和的诗意印象。丁带着他关于老榆树的记忆,像旅行者带着质量很好的旅游水壶,累且渴的时候,能从里面倒出热腾腾香喷喷在家就沏好的茶,啜一口,茶味依旧。
在屋顶的正中,可能以前装过吊灯,现在剥落了一大块接近圆形的灰皮,不是圆,如果仔细看,那是两个交叠衔接的大半圆,中间微微凹进去一点儿,有点儿像没有心尖儿的心,或者是没有把的苹果。终于有一天,丁看清楚了,那是个女人的屁股,丰腴的健康的结实有力的美丽的屁股,女人一生中最好时候的屁股……
丁并不总是盯着看看自己头顶的“女人屁股”。丁不放纵自己,像所有志向远大的人物一样。
后面一条街,有间足疗店,推销治疗仪那段日子,他去过几次,半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后从里面出来,那感觉很像舒舒服服泡了回澡堂子——最近,他戒绝了这种消磨斗志的恶习。
出狱两年了。
有时候焦急一阵阵袭来,丁像被电到了,会一下子从床垫跃起,起得太猛会头晕,丁在晕眩中感到恐慌。他哆嗦着连着抽了几支烟,告诉自己沉住气,沉住气,一定会有机会的。丁觉得自己缺少的只是机会,他拥有成功所必需的能量、勇气和想象力,他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敏锐的观察力,他只缺机会。
机会就在这个晚上从天而降,遥远欧洲一场拍卖会的新闻,带来了丁苦苦等待的机会。想到这儿,丁的手又开始哆嗦了,不是因为恐慌,恰恰相反,是因为跃跃欲试的渴望。
三四个小时的搜索和寻找,那是丁在大胆假设之后开始的小心求证。他在众多的关于柴扉法师和《东京梦华录》的资料记载、趣闻逸事中推敲着关于那幅画的故事。
桂花落的时候,树下石桌上满是粟米样的黄色花粒,空气里的甜香让人不安,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不安,譬如柴扉法师刚刚完成的画。
浙江省立师范的女学生们小心地展开画,轻微地发出些声息,像是赞叹,又像是惊慌,她们看到了画里的自己,在柴扉法师说的名为“金明池开”和“上元节夜”的画里。
“金明池开”画的是皇家园林琼林苑向官宦和百姓开放的情形,她们在里面是游春的雍容贵妇和俏朗小家女,而在“上元节夜”里,她们是装饰了蛾儿雪柳黄金缕、半醉归家的佳人。但她们没有说话,而是看向老师——她们的老师是柴扉法师的好友,是老师荐她们来给柴扉法师做模特的。
老师看着她们,让她们先说说看画的感觉。
四五个女生互相看了看,一个怯生生地说,很奇怪,觉得画里的自己是真的,而真的自己倒像个影子似的,看一眼画,人都觉得轻了。
老师笑着说,画到勾魂摄魄的境地,怕人呀!
柴扉法师疲倦的脸上浮出層笑,那笑浅而薄,像池水上的微波,但并不是出于礼貌的敷衍。软心肠的女生看到法师眼睛里的眷恋和哀愁都不觉心酸起来。法师起身给她们行了个礼,说,一年来,频繁往返,辛苦,多谢了。
老师让女生们收起了画,那些女孩子也像被解了咒语一般活泼起来。
老师和柴扉法师起身去了禅房。穿过庭院时,老师说,从第一幅“朱雀门外”动笔到第十二幅“上元节夜”完工,十二年,《东京梦华录》总算是画完了。
柴扉法师说,还没有,还有一幅,这幅画要是不画,前面那十二幅就白画了。
老师看着柴扉法师,法师没再说下去,老师也就不问了。
一年过后,老师又问起第十三幅画,柴扉法师摇摇头,说还没动笔。
到了夏天,老师每年暑假照例在寺里待上十天半月的,他还没看到柴扉法师画那最后一幅画。柴扉法师的身体更加消瘦了,他还持着律宗的戒,过午不食。老师想,柴扉恐怕没有气力再画那第十三幅画了。
当他离开寺院回学校去时,柴扉法师送他到山门。山门外,他们遇到一个女子,穿着素净的竹布旗袍,手里握着香烛,低着头一步一阶地走过来。走到他们近前的时候,她抬眼看了看他们。
虽然她穿着素净的竹布旗袍,饱经世事的老师还是看得出,这是个一身红尘的女子。一身红尘来佛前祈求的女子,太多了。老师辞别柴扉法师,离开了。
后来,那女子就在寺里住了下来,柴扉法师也开始画《东京梦华录》的第十三幅画。
一年半过去了,一天黄昏,寺里的一个小沙弥跑到学校来找老师,说柴扉法师请他即刻去。老师冒着冬日的寒雨赶到寺里,寺里正在做道场,小沙弥说,是超度那个女子,她前天在寺里死去了。
老师在柴扉法师的画上又见到了她,老师觉得,她不是死了,而是活进了画里——前面那十二幅锦绣一样洋溢着喜乐和美的画都是红尘,而第十三幅画,画的一双在红尘里仰望的眼睛……
对画良久,老师有了迎风而立襟发飘扬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的恍惚,他折起了画,耳边呼呼的风声也停止了。
他一言不发看着柴扉法师,法师的脸庞在灯下泛着奇异的光,他把那幅画赠给了老师。以前的十二幅,也被他这样送掉,花落云散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老师走下山门前的台阶。
入夜,雨凝成雪珠,飒飒瑟瑟地落在树上、地上。寺里的云板突然敲响了,四下,老师知道,柴扉法师圆寂了。
上面那个女子活进了第十三幅画的故事,是小梵告诉丁的。
有记载说,柴扉法师并没创作传说中的第十三幅画。但南社诗人柳十湘为柴扉法师画册所写的著名跋记《情僧录》中记载,他最后一次拜谒柴扉法师,法师正呕心作第十三幅画,他说要用这幅画来“破梦”。柳十湘不曾得见画稿,究竟如何破梦也无从猜度,至于画是否完成,又流落谁手更无从查考了。
只有一篇文章提到了可能是第十三幅画的画作的内容,那是开封文艺网上“文博钩沉”里的一篇文章,写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件馆藏文物被毁的案子。
文章中说,柴扉法师把《东京梦华录》中的一幅赠给了一位挚友,那位老先生后来辗转回到故乡在河南大学教书,1949年在开封去世。他的后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把画捐给了博物馆。
据捐赠者说,曾听先辈说此画就是《东京梦华录》里的第十三幅画。可这幅无名的画因为从内容到形式都和前面广为人知的十二幅有着很大的差异,故在认定时存在争议,甚至是真迹还是摹本都有人提出异议。博物馆最终还是以市级文物的标准收藏了此画,文章的作者为这幅旷世之作被委屈深为不平。写到后来,作者的语调痛心疾首起来,“文革”后虽然由国内数位专家鉴定,确为柴扉法师真迹,定为国家一级文物,但因保存不当,稍有霉损。1993年12月15日,在请专家修补将近完工的时候,被犯罪分子盗窃毁损。
文章并未附有那幅画的照片,但文章作者的描述却印证了丁的推想。
那个“犯罪分子”就是小梵。
丁吁了口气,裹挟出些许烟雾,那声息就被这烟雾赋予了形体和颜色,幽蓝幽蓝的,在丁的头顶缭绕。
丁存着一丝烟雾样的思绪又朝身边的电脑旁看了一眼,座位是空的,那个像小梵的孩子真的走了。
小梵讲给丁的那个故事,是从他舅姥爷那里听来的。他的舅姥爷,就是那个修补此画的专家,他有一家书画店叫苦斋,小梵说他总是称自己是苦斋主人。他在画修到一半的时候,给小梵讲了这个故事。
博物馆给他们专门腾出了一间屋子来修画,小梵从八岁就跟着舅姥爷,他是舅姥爷的助手。那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巨大的案子,很冷,一个煤炉子远远地放在墙角,也暖和不到哪儿去。每天他们来,然后由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把画交给他们,到吃饭的时候,会有工作人员来收画。
舅姥爷是修补工笔画的高手,还有人从北京、上海、香港跑来找他修补残损的画,舅姥爷自己的字和画也都很好,但舅姥爷是个随和谦虚爱说笑的人。小梵的工作只是跑腿递东西或研磨少许的颜料,舅姥爷进度很慢,他长久地对着画揣摩,以前他修补画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是这次更加慎重。舅姥爷沉思的时候,小梵会踱到廊下去。
那时候,博物馆的院墙下有三五株蜡梅刚开花,暗红色的墙皮衬着褐色泛青白的疏枝繁丫和一点一点金黄的花,很像画。
小梵想着那画中的女子,哀愁得食不下咽魂梦颠倒。他几次听见那画里的女子在唤救我。他在屋子里看着画的时候听见过,在廊下看蜡梅花的时候还能听见,那声音和蜡梅清冽浓郁的香气一样真实,和照着他的冬天的阳光一样真实。
他问舅姥爷听见没有,舅姥爷笑他听故事着了魔。
小梵决定救那个女子,他们再干一天就要完工了,舅姥爷那天开工前这样说。小梵知道他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摸到这画了,所以,舅姥爷出去到廊下抽烟的时候,小梵抓起案子上的画,投进了炉火里。他释放了那个画里女子的魂魄,她自由了,不用永生永世那么哀伤地站在那儿了。
小梵告诉丁,女子在画里站的地方,是很荒凉很悲惨的河岸。小梵说,她可以到对岸去了,对岸很好。
丁现在还能记得小梵的语气,平静得让人颤抖。
对岸很好。小梵说。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光,也许是眼睛在黑暗里久了,也能看见东西。人的眼睛真奇怪,丁大哥,我妈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小梵讲完自己烧画的故事,又接着说,丁一直没有应声。
丁大哥,你渴睡了?
丁不渴睡,他倒愿意听小梵说这些离奇古怪的话,至少可以不让他再瞎想明天开庭的事。但他不想说话。丁伸手摸了摸小梵的后脑勺,算是回答。
看守所很冷,这间屋里只有他和小梵——小梵的后脑勺在他的手掌里毛茸茸暖乎乎的,像他小时候养的兔子。
小梵得到了鼓励,吸了一下鼻子,接着说下去。
我妈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時候我们还在洛阳,妈的厂子是生产拖拉机的,巨大的鲜红的拖拉机,妈带我到厂子里去的时候我觉得很害怕,随便一个拖拉机都能把我碾成碎片。
妈带我去厂子里洗澡,很多次都没事,后来有一次,看澡堂的不让我进,说我太大了,不能进女澡堂。我妈不听她的,她就成了肉做的拖拉机朝妈碾过来,妈倒在地上,我哭了,妈站起来,很奇怪地笑了笑,拉着我走了很远,才低低地告诉我说,别哭,妈摔倒的时候看见那胖女人脖颈上有条红虫子在吸她的血,吸得饱饱的,肚皮胀得都透明了,她疼急了才对妈不好,她是可怜人。
我并没有看见那红虫子,但我心里不难受了,那胖女人是可怜人。
后来妈也不去厂子里了,我和妈搬到了姥家,是在乡下。姥家人很多,大舅妗子小姨、表哥表姐表弟一大堆,姥要给所有人做饭,姥的个儿很矮很矮,还有一双很小很小的脚,却能跑得飞快,举着大马勺追着敲我的脑袋。
说到这儿,小梵发出很轻的一声笑,想必回想起那情形很有趣。
姥也是可怜人。因为不能去洗澡了,妈和我变得越来越脏,村里的小孩子还朝妈和我的身上扔脏东西。
妈和我白天就不待在村子里。妈领我走一段路,然后爬上一座小山,山下面有一条很清的河,河水的颜色总是不大一样,有时候蓝一点儿,还有白色的云彩在里面漂,有时候绿得很,有时候还会变成红红黄黄的颜色,像胭脂调着藤黄倒进了河里。
河的对面也是山,山上都是洞,洞里有佛像。大的小的很多。妈说,你看那些佛的表情多难过,因为世上都是可怜人。
我看不大清楚小佛像的脸,可我觉得那个大佛的眼梢嘴角都翘翘的,好像是在笑。妈说佛难过的时候会笑,人难过的时候才哭。
我问妈我是不是可怜人,妈说我不是。
有一次,妈说村口石碾上有神仙结婚,我跟妈去看,我什么也看不见,妈说,神仙结婚是在晚上,现在是他们的丫鬟仆人在准备新房。我看到有很多蚂蚁在石碾上来来回回地跑,我想这些蚂蚁就是丫鬟和仆人了。
没到晚上就下起了雨,姥把我和妈都骂回了家。
第二天,家里来了个拿黑皮包穿灰色双排扣翻领褂子的女人,姥和大舅对她都很害怕的样子,她拉着妈的手,冲着姥和大舅大声说话。
我还惦记着村头的石碾,悄悄问妈什么时候去看神仙结婚。妈朝我笑笑,低声说,神仙结过婚就走了,不过也许会留点什么东西,让我自己去看。
这次,我看见了神仙留下的东西……很漂亮的黄黄绿绿的东西,薄薄的一层,毛茸茸的,我抠下来一块,小心地捧回去给妈看,妈说那是神仙新房里用的地毯,他们忘记收起来了……
那是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又跑去拿神仙留下的地毯,回来找不见妈了。那个拿黑皮包的女人也不见了。我哭了很久,后来发现姥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有些害怕,就不哭了。
有一天,舅姥爷来了,姥显得很欢喜,给他打了一大碗鸡蛋茶,舅姥爷那时候比我大舅还年轻,穿得干净漂亮,笑眯眯的,可是大舅和姥也有些怕他,像怕那个拿黑皮包的女人一样。舅姥爷把我领到了开封。
小梵脸偏向一边,慢慢地低了下去,几乎要把脸放在肩膀上了,丁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头、脖子和肩膀的轮廓,丁的心被那伶仃的线条弄得有些酸,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丁很怕自己流露出这点儿让他羞耻的心酸。
过了好几年,大舅来开封,我问他我妈在哪儿。他说我妈又走了一家,不要我了,让我好好跟着舅姥爷。
小梵的头昂起来一点,喉头在黑暗中的剪影一上一下地滚动。
我想妈可能到她喜欢的地方去了……妈也不是可怜人……她要能带我一起去多好……不过,要是我跟妈一起走了,我就遇不到那画,也救不了她……没什么事会无缘无故发生,我留下可能就是为了救她……
丁裹着被子,但后背一直靠在墙上,丁觉得自己的背多半和墙冻在了一起。丁艰难地动了一下,拉了拉被子,把自己凉冰冰的膝盖抱在了怀里。
小梵说,丁大哥,舅姥爷给我找了律师,律师说要证明我有病……我是有病,可是我的病和这件事没关系……我不想骗人……
人都骗人,丁很珍惜自己嘴巴里的热气,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你没骗过人?
小梵噎了一下,半天才说,丁大哥,有一件事,就是……那个画里的女子给我写了一封信,写在一块赭石色的绢上。舅姥爷问我那封信在哪儿,我说烧了,那女子在信里嘱托我烧掉——我没烧,我想留着……
丁心里一动。虽然他不习惯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可看在小梵帮自己消磨了这个冰冷焦虑的审判前夜的份上,丁决定还是说一句。他说,你想过没有,那封信是证据,有了证据人们就相信你的话了。
小梵说,舅姥爷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相信就是相信,没有证据也能相信,为什么一定要有了证据才能相信呢?……那封信,是她给我的,只给我,只有我能听到她的声音,不能给别人看……
丁觉得证明这孩子有病比寻找似是而非的证据更容易,就又沉默了。小梵说,要是渴睡就睡吧。丁嗯了一声,小梵的声音又从黑暗中传过来。
丁大哥,除了我妈,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这么多话……
丁听着小梵的声音竟迷糊起来,后来小梵睡着了,丁却一下子清醒了,但他一直没有动,直到天光大亮。
丁感觉小梵起来了,他还没动。他不着急起来,开庭的结果,他心里大概是有数的。又躺了一会儿,小梵过来推了推丁,丁坐了起来,看见小梵在水泥地上用一块白灰皮画了些字。
丁说,你不是说没上过学,还会写字?
小梵很开心地笑了。舅姥爷说我上辈子肯定是个读书人,过奈河桥的时候迷魂汤喝得比别人少,所以还记得一些。丁大哥,你看这些字排在一起多好看!
丁愕然看着地上俊逸飘洒的字,“人间韶华太匆匆,月未残时镜已空。自是神仙沦小谪,何须惆怅忆旧容。”
丁因诈骗罪被判了十年,从法庭直接被押送到服刑的監狱,他再也没有见过小梵。离开前,小梵以为丁要到外面去了,求他帮忙把那封藏匿的信烧掉。丁不想跟个傻孩子解释,就应了。两年以后,正在服刑的丁从新进来的人那里辗转听说,小梵没能出看守所,癫痫发作时出了意外。
第一次听小梵讲他烧画的事,丁就闻到了一股他熟悉的味道——骗子对骗局总是敏感的。
骗子这个词从来没让丁感到过羞耻,他认为欺骗是门高深的学问,也是艺术。在丁犀利而独到的眼光里,这个世界就是由大大小小或高明或拙劣或平庸或勇敢或怯懦或幸运或倒霉的骗子组成的,是人都骗人。再大一点说,历史书就是骗局的百科全书,成功的骗局会成为丰功伟绩,不成功的骗局才会成为犯罪记录。耻辱来自骗局的失败,而不来自骗局本身。
丁感慨地想,小梵遭遇的是一个近乎完美的骗局。
丁在牢里的时候,因为无聊,曾把小梵讲的一些细节在脑子里反复琢磨过,他大致有了这个骗局的轮廓,但一切都是他的推想。也许他想太多,真实的情形很简单,就是一个思维异常的孩子在幻觉下犯的错误。
丁出狱后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还真的去找过苦斋。苦斋在开封城里有四家店了,最大的门面在御街上,而小梵说的那家老铺在河南大学南门对面。丁甚至绕到后院院墙外看了看——他想证实自己的推想,但也没想到去跳墙的地步。
现在,丁的推想,间接被证实了。
撇开那些迷雾一样关于勾魂摄魄的叙述,剩下的就是简陋无趣的事实:小梵听到女子呼救,小梵收到写在绢上的信,小梵烧毁了一幅很值钱的画……呼救声、信和画,是可以设计安排的。当然,小梵烧毁的绝不是柴扉法师的真迹,不然它就不会在十二年后又出现在欧洲的拍卖会上——小梵烧掉的是幅假画,有人让他做了火中取栗的替罪羊,而那幅真迹,落在了骗局设计者的手里。
这个骗局设计者,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小梵的那位舅姥爷,苦斋主人。
这寒冷的秋夜竟像暮春似的燥热起来,丁踢开了被角,把微微出汗的脚伸出去,然后慢慢睡着了。
行动那日的白天,显得有些漫长。
上午的时光,丁是在苦斋后面那条街上度过的。
开封城里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老街巷,里面密密麻麻住着虫蚁一样的百姓。这些虫蚁一样的百姓个个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的窝除了决堤的黄河水,其余的谁想动,你试试?所以,开封城就这样傲慢地破落下去了。
这样的街道空气沉滞庸怠,沿街摆的各种摊位占了大半的道面,摊主都是能说会道的。一个卖处理不锈钢制品的男人,讲着原本出售这些高档货色的商场倒闭的故事,进而发表对经济形势和治安状况的高超见解。一个佝偻腰的老人从不锈钢锅的标签上辨认出厂址,他压着摊主的声音大声说,年轻的时候他到过那个地方,广东顺德,穷得很……丁也凑过去,一把锅铲伸到他的面前,摊主说,这东西能用一代人,一代人也用不坏……只要五块钱……
这里不是丁该在的地方。丁的世界应该是魔方一样变幻不定暴雨一样落下金钱的都市,他可以在那里大显身手,丁也觉得他在这里迟滞了脚步是件奇怪的事。
也许冥冥中有什么让他等在这里吧,或许是十年的囚禁多少消耗了他的胆气,他在这里蛰伏——蛰伏,多好的词!像虫子一样等着让自己僵硬的冬天过去,春天就要来了!
丁警惕地收敛了激荡的心性,他必须冷静。
丁踱到了苦斋后院的墙下,那墙不高,探手就能够着墙头,墙头的砖缝里长着瓦松和枯萎的细草。
能看到这段墙的有三家不大的店铺,丁必须等他们关门后才能行动。苦斋的前面还在营业,后院估计也会住人,丁要耐心、耐心地等下去。
丁在充分而隐秘地观察了苦斋后院的院墙和周围的情形之后,走到墙边,漫不经心地朝墙里丢了块路边捡来的石子,等了一下,没有絲毫的动静,确认没有养狗,他满意地离开了。
丁来到了苦斋前面,一个女人低头盯着镜子恶狠狠地拔自己的眉毛,丁进去的时候她眼皮也没抬,进这样店的人,看的多买的少,丁倒多看了她两眼——低领羊毛衫里露出雪白的胸口,那上面的一颗黑痣跟着她拔眉毛的频率一跳一跳的。
丁返回住处,把晚上的装备准备好,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不慌不忙地到了距离苦斋不远处的一个街口。夜市卖小吃的车密匝匝摆了一排,丁随便找了一家坐下,点了涮肚和啤酒,慢慢地等着深夜降临。
翻墙进院——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苦斋后院有两间后厢房,小梵说他住的是东边的厢房——后院的墙下有些破箱子——还好,不用挪动太多,只需把东墙角的一个破坛子拎开就行了。丁挨个儿晃动着砖头——找到了,抽出活动的半块砖,伸手进去,摸到了冰凉的金属盒子,丁迅速抓了出来。
这时候,东厢房里传来一阵手机的乐铃声,寂静深夜听来格外惊心。丁把盒子塞进怀里,屏息不动。很快,东厢房的灯亮了,门开了,女人的身影出现了,她伸手开了院子里的灯,丁在灯光亮起的时候藏到了刚才放坛子的角落。
女人趿拉着鞋去开院门,丁犹豫了一下,他也许该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翻墙逃走,可他又怕女人突然回来被抓个正着,丁的身手离敏捷还有一段距离。果然,丁的谨慎又一次正确了,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呀……别……
还有男人的声音,丁从他们俩发出的声息判断,他们应该很快进屋到床上去。丁不可能永远正确,他们没有进去——冷!女人低声抗议着,但那男人还是把她身上的睡衣给剥掉了,掐着她的腰把她放在院子中间的石头桌子上。
雪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丁认出了她胸口上的那颗黑痣。那男人慢慢拨动女人的身体,女人在石桌上像八音盒里跳舞的小人儿一样轻轻转动,她很熟练,跟男人的手配合得很默契……
丰腴的健康的结实有力的美丽的屁股……丁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用力握住怀里的铁皮盒子,盒子上附着的细小而坚硬的砖屑或是沙砾嵌进了他的皮肤。
女人发出一声压抑的疼痛的叫声,丁睁开眼睛,女人拉起自己的睡衣逃进屋子,男人也跟了进去,门关上了。
丁又等了一会儿,男人和女人在说话,男人竟然跟女人突然说起了账目的事情,好像很不满,女人解释得有些心虚,丁从对话中知道了那男人的身份。不愉快的对话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了女人有节奏的叫声。
丁决定合理地冒一次险,他站了起来,活动一下腿脚,把那只坛子拉过来,放在墙边踏上去试了试,他踩着坛子几乎没弄出多大声响就跳到了墙外。
丁特意洗了澡理过发,穿了身青灰色的西装,精神抖擞地走进了苦斋的店门。那个胸口有痣的女人正冲着大门呆着脸,突然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丁忍不住笑了,女人响亮地擤了下鼻涕,恼怒地翻了丁一眼。这女人的脸连好看都说不上,腮上鼓鼓的两疙瘩肉,隐隐带着股恶俗的狰狞。丁不禁摇起头来,女人终于擤干净了鼻涕,冲丁眉毛一立:你摇头扑闪尾巴干球哩?
丁倒不介意被如此不恭敬地对待,就像他不介意自己这身颇有些潦倒意味的行头一样。丁从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西服上明显的折痕和软嗒嗒的衬衣领子加上小店里新理的头发突兀生硬的形状,本来也让人对他恭敬不起来。骗局的成功一半要取决于行头,可丁今天是反串,他所扮演的角色不是设计骗局的人,而是揭穿骗局的人,行头就无所谓了。
丁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他趴在柜台上,女人厌恶地向后躲了一下。丁说,告诉你们老板,就是那个苦斋主人,我是小梵的朋友,小梵留给我一件东西,我想给他看看。让他打这个电话给我。
丁说着丢下一张写着自己姓氏和电话号码的纸条。
你谁……女人刚吼了一半,就被丁低声说出的话给噎住了。
你长了一脸横肉,可身子真的很美……丁临走的时候还颇为滑稽地模仿了一下她旋转的样子。
在女人惊恐的尖声叫骂中,丁大笑着出了店门。
他觉得很痛快,就到附近找了家小店,进去喝两杯。不知道怎的,喝了几杯白酒后,丁的心绪竟然开始向下沉,那女人站在石桌上的样子开始在丁的眼前晃……她在哆嗦……夜里多冷啊……也是可怜人!
丁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小梵的声音,他甩掉那声音,猛地把酒灌了下去。
丁喝多了,这个时候他不该喝多,但他喝多了。
那个苦斋主人并没有打电话过来,丁回到住处,愤怒地把电话扔在床垫上,叫骂了一阵,然后一头栽倒在床垫上睡着了。
丁在半夜渴醒了,他起身开了灯,从水瓶里倒出带水垢的半碗微温的开水,小心地用嘴唇滗着水垢喝下去。丁很懊悔喝这么多酒,他抓起手机看了看,没有未接来电。丁又躺下了,再没有一点儿睡意。
丁的心里涌起阵凄凉,那凉在他的肺腑间蔓延,肚皮也冰凉冰凉的,丁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肚皮,手指也是凉而硬的,只有手心里一点热,可捂到肚子上,又能感到冷腻腻的手汗。丁突然觉得累,孤单、委屈……都是那点儿凄凉闹的……丁的目光投向对面墙缝里的“榆树”,也许记忆能氤氲出春天的暖和芬芳……
早春二月结满榆钱的老榆树,他爬在上面捋榆钱,妈和大娘就在树底下吵架。妈和大娘的声音都亢奋而有活力,丁的大娘拿了丁家垛在墙头的一把麦秸引火,妈不愿意了,说越是有钱越爱占便宜,越占便宜越有钱。丁的大娘说,拿你的麦秸是看得起你,看不起你给我我也不拿……
吵架的声音丝毫没带给丁不安,他习惯了这声息,这声息让他觉得日子过得热闹有趣,他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爸下地回来了,一脚把妈踹倒了,因为她还没烧好早饭,大娘也赶快进自己家烧早饭去了。丁兜着榆钱溜下树,进灶火屋把榆钱倒在笸箩里,妈一边烧着火一边抹眼泪,妈对丁说你把你大娘家秫秫秆抱一捆回来。丁说我不去。妈起身就进堂屋去了。
丁闻见稀饭煳锅的味道,扯著嗓子叫妈,妈……没人应声。
爸喂完牲口进来,闻见煳味拿草料袋子抽得丁青蛙似的跳,妈还是没出来。那锅煳稀饭最后也没人喝,丁跟着爸送喝了农药的妈去卫生院。
妈死在了卫生院里。
丁打了个寒战。
妈为一把被人拿走的麦秸秆和一捆他不肯抱回来的秫秫秆死了。
爸很快给丁找了个后妈——丁人生设计的第一个骗局应该是针对后妈的。
他厚颜无耻地跟后妈亲热,遭到冷遇后依然百折不挠,后妈并没完全上当,可有时候也会被一个孩子的讨好和亲热弄得有几分高兴,更何况丁还卖力地自觉充当了她镇压其他前房子女的爪牙。
丁奴颜婢膝地度过了少年时代,为自己赢得了读书的机会。如果不是这样,丁的人生会怎么样呢?丁想他可能很小就会辍学,然后出去打工,在城市里漂着……现在呢?转了一大圈,忍受了那么多,结果却一样……
也许,他曾经有过别的选择,比如在大学里,比如刚到单位的时候,再比如……丁问自己,后悔了?
丁对自己摇摇头,没有,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冒险,他痛苦的少年时代将再延长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用卑微的拙劣的骗术谄媚一个又一个的“后妈”——丁不愿意!
不愿意——他在枕头上坚定地摇着头,碰到被自己的涎水浸湿的一块,也是冰凉的,丁真想要一点温暖的东西,可这四壁徒立的房间里除了他身上有口热气,其余的都是冷冰冰的。这让丁想起小梵帮他消磨掉的那个冰冷焦虑的审判前夜,想起抚摸小梵后脑勺时手掌心里的暖……
丁猛地坐了起来,几乎是慌乱地打开了电视,电视就在床垫后面,放在一只木凳子上。丁的手半天都没离开电视机的后壳,慢慢地,他感到了股温热的气流,虽然微弱,可那是实实在在的一点温热。
他痉挛的手放松了,轻轻地舒展地放在电视机壳上。
天亮以后,丁睡着了,他是被电话铃声弄醒的。丁愣了一下,关掉电视,看着手机,是个本市的固定电话。丁沉着地接起了电话,果然,是那个苦斋主人,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寒暄,简单明了地问丁是什么人,什么事。丁说他手里有一封信,写在绢上,小梵留给他的,你想要吗?
电话那端好像顿了一下,名人书札呀——是大家吗?你知道那信的价值吗?丁说至少应该值十万吧。
对方很快说你把东西带来看一下吧。丁说他必须见到钱才能拿出真迹。对方笑了一下,说放心,然后告诉了他下午两点到龙吟茶坊去。
他还笑!丁想了一下,按刚才那个号码打回去,始终没有人接。丁挂了电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还是心虚!丁起身,脱下身上的西服用力抖了抖,然后穿上,用手朝怀里的口袋摸了摸,那封写在绢上的信,装在塑料密封袋里,现在依然妥帖地待在那儿。丁整了整衬衣领子,感觉自己是一个整装待发的战士。
龙吟茶坊的门面临街,但穿过前厅,茶室都隐在园林花木的深处。园子很大,得走上半天,夹道的树正飘落着眼睛形状的黑红色叶子。
岔路口有一架用瀑布般的小朵黄花搭建的菊花屏风,旁边是指示牌,上面标着各个茶室的名字和位置,丁熟悉了一下,然后找个地方去吃午饭了。
一点三刻,苦斋主人打来电话,又换了个陌生的固定电话,他说让丁到“镜花水月”来找他,他已经到了。
丁很快回到了龙吟茶坊,看了指示牌,又走了十几分钟,一片竹林掩映着一座宝塔顶四面垂着帘子的玻璃小屋,屋前栽着木牌,上写“镜花水月”。
丁以前和人“谈事儿”,选的都是这种看似敞开、实则私密的地方——久违了,他不免有些感慨。
感慨的同时丁还是打量了一下四周,苦斋主人没等他敲门,就开了门。
丁先生——是吧?苦斋主人把丁引进去后,笑容可掬地说,这里有点儿乱,我和朋友们小聚了一下,三点钟我还有个活动要参加,咱们开门见山吧。
丁在一张巨大而舒适的藤椅上硬着后背坐下,看着茶室一边的案子上,那上面有铺开的宣纸、搁在砚台上的毛笔,旁边的红木餐桌上杯盘狼藉。
丁努力用威慑的目光盯着面前的男人,他蜷曲的头发两鬓略显霜色,后面的也多半都灰了,可是他并不因此而显得衰老,甚至连他的皱纹都显得生机勃勃的,丁没想到魁梧的苦斋主人竟生着如此清秀的五官,狭长的眼睛眯着,眼角扬起的鱼尾纹带着笑,薄薄的嘴唇也含着得体的笑——他这么镇定?
苦斋主人坐在同样巨大的藤椅里显得很妥帖,丁硬挺着还是觉得自己几乎消失在那椅子里了。苦斋主人烧热了电磁炉上的水,给丁沏茶。丁故作悠闲地啜了口茶,丝毫没响应苦斋主人开门见山的号召,丁说茶不错。
苦斋主人毫不掩饰嘲讽地笑起来,像看着小孩装大人。苦斋主人开口,你带来了吗?
丁同样毫不掩饰嘲讽地笑起来,说你急什么。
苦斋主人呵呵地笑出了声,听你说值十万,谁的字?小梵还背着我藏东西……说着起身去案子上拿眼镜,带掉了一本册子,他捡起来,顺手扔在了丁和他之间的茶几上。
丁扫了一眼那册子上的字迹,觉得眼熟。丁这两天一直在看那封信,那些字闭上眼睛就在他眼前晃。这些字和绢上的字一样,那样的钩折,柳叶一样飘出去的撇和捺……
苦斋主人的声音响起来,怎么,喜欢这字?俊逸诡谲,很有灵气啊!若再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点气候,可惜……
丁愣了一下,问,这谁的字?
苦斋主人说,这是小梵的字,你不认识?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丁一瞬间糊涂了,小梵的字,绢上是小梵的字!
苦斋主人的眼睛盯着他,丁觉得自己煞费苦心构建的大厦瞬间土崩瓦解,小梵,小梵在幻觉的驱使下自己写了信,然后又……丁想自己一定显出了沮丧的神色,苦斋主人似乎舒了口气……
突然,丁冷静了下来,他的脑子像淋了雪水一样清醒。丁看着苦斋主人,对方神色泰然,有些不解地看着丁,怎么了?小梵给你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连看都不能看……
丁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在给我设局——看似无意带掉又顺手一扔,他分明是要我看这册子……小梵的字?哼!
丁决定发起进攻,他指着那册子说,不用看了,绢上的字和这册子上的字一模一样。
苦斋主人镇定地微笑着说,哦,小梵的字可值不了那么多钱……我说他有灵气,喜欢他的字,那都是鼓励孩子的话。
丁站起来说,你不准备要这封信……
苦斋主人笑着说,当然,你要是想出售,我可以当成亲人的遗物收下来,一千两千无所谓……
丁也笑了,这次他笑得很舒心,你可真大方。丁笑着坐下,拿起那册子,念了句“春眠不觉晓……”然后笑着看苦斋主人,你猜小梵写了些什么?
苦斋主人叹了口气,说来话就长了,想必你也知道小梵的事,我猜这就是造成他不幸的东西——平常这孩子就有些魔障,没想到一个故事竟让他产生了幻觉……你知道,小梵从小患有癫痫,就是俗话说的羊角风,这让他……
丁很耐心地听完苦斋主人的自圆其说,然后丁说,也让我来猜猜看——我猜那故事是你编的,我猜这些字是你寫的,我猜那女人的呼救声是你用录音机放出来的,我猜小梵烧掉的那幅画是你画的……
丁发现苦斋主人的笑有点僵硬了,眼睛也睁大了,丁很兴奋地又向前逼了一步,我猜你把那幅画卖了,不过我猜不出你卖了多少钱,那幅画现在值七八千万,我希望你没卖亏了——我猜不会,因为你是行家。
苦斋主人没有说话,丁也不再说话。
真安静啊,刚才在外面能听见穿竹的风声和啁啾鸟鸣,进了茶室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密封的玻璃“罐子”里,安静、暖和,焚烧的香让人昏沉……丁开始不安,咳了一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苦斋主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孩子呀……他拿修长白皙的手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想太多会把脑子想坏的!
丁嘿嘿笑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抓着茶几上的烟抽了起来。丁喷出口烟说,你给我十万块钱,我就什么也不想了,我的脑子就不会坏了……
苦斋主人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薄薄的嘴唇抿出道冰冷阴沉的线条。
这是关键时刻——丁毫不退让地迎着他的目光,拿烟的手碰到嘴唇,才发现自己在哆嗦——心底甚至生出起身逃走的念头,他摁住了那巨大的不安,等着……苦斋主人突然站了起来,从放在案子后面的皮包里抓出一捆钱,扔给丁,丁伸手抓住了。
沉甸甸结结实实的一捆,带着银行盖章的封签,但一只手很轻松就能抓得牢牢的。丁抓着那捆钱,浑身都微微战栗起来,这是喜悦的战栗……
丁摁灭了烟,把钱塞进了西服里,夹在腋下,伸手从怀里掏出装有那信的塑料袋,丁抬头,奇怪地发现苦斋主人并不在他的视野里了。
丁的脑袋上挨了沉重的一击,倒在巨大的藤椅里。
丁死了。
丁的意识“砰”的一下被击出了丁的身体,像被大力抽打出去的乒乓球,急速旋转着落在了一片蓝灰色的羊绒织物上。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歪在那巨大的藤椅里,脑袋上有一个很小的凹进去的伤口,微微地渗出少量的血。
丁确定自己已经离开身体,但意识依然存在,这种怪异的情形让他完全接受还需要时间。他听见苦斋主人在对着他的身体……或者应该叫尸体……咳痰般地吐出两个字,蠢货!
他从案子下面的包里抽出薄薄的一片塑料薄膜,抻开,用力一抖,成了一个黑色的大袋子,他把丁的尸体严严实实地给裹了起来。接着,一只大号行李箱出现了。
苦斋主人装箱完毕,掀起帘子的一角看了看,打开了一扇落地的玻璃窗,窗外的道边停着辆白色轿车,苦斋主人把行李箱放进车的后备厢,又回到了茶室内。
丁的意识——或许就是所谓的魂魄,在那片羊绒织物上哆嗦起来,他早就准备好杀掉他了……他根本就是要杀掉丁的!
丁想向苦斋主人扑过去,可是他根本动不了,他感觉自己大概是个小小的透明的球体,一只肉眼看不见的软乎乎不能滚动的乒乓球,而丁栖身的地方,是苦斋主人的羊绒外套。
作为凶器的那把狭长的铁狮镇纸,苦斋主人小心地冲洗擦拭了打了丁脑袋的那端,然后很爱惜地把它和那捆钱一起塞进了皮包,红油耳片的汤汁遮掩了地上不多的血迹,最后,他抽出丁带来的那张薄薄的绢,点上支烟,端详了一会儿,用打火机点着了……丁的魂魄和苦斋主人一起看着它灰飞烟灭了。
丁的魂魄突然想到,他答应过小梵,把这封信烧了……
苦斋主人穿起了外套,带着丁的魂魄一起离开了那间茶室。
成了魂魄的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永远要和这个杀了自己的人在一起,对于魂魄的存在法则,他还一无所知。
丁身不由己地跟着苦斋主人走了。
苦斋主人并没有立刻开车离开。他穿过竹林,在那架菊花屏风前面,碰上几个衣冠楚楚的人,就说起话来。他们在安排什么事情。
一个拿闪光漆皮包的女人走过来,杀伐决断地分派谁跟谁一辆车,苦斋主人打断她的话说先去接某某某,顺手在一朵纤弱的菊花上摁熄烟蒂,转身返回自己的车那里。他从后面小路直接开出了茶坊,开到了街上。
秋日午后阳光明媚,街上人也很多,店铺门前摆着成排的各色菊花,丁却成了魂魄,待在杀了自己的人的左前胸上,拉着自己的尸体,不知道去哪里。
车出了城,速度越来越快。丁又猜对了,他们到了黄河浮桥上。
浮桥下面是些铁船,上面铺着铁板,车轮碾过那些铁板衔接处的时候,那声音像闷闷的鼓声,响在天之下、黄河之上的巨大的铁皮鼓。
汽车在浮桥中间停了下来,苦斋主人下了车,四顾看了看,远远的对岸好像有人声被风刮过来,是些出来郊游的年轻学生在遥遥呼唤,可是离得很远,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苦斋主人打开后备厢的时候,又四顾看了看,然后拖出那个箱子,顺着铁船的间隙丢了下去。
箱子落到黄河里的时候连个浪花都没有溅出来,那凝重的黄色河水打着旋无声无息毫无间断地流淌着。
丁尖声叫起来,当然,他再用力也发不出声音。
苦斋主人关上了后备厢,他站着抽烟,浮桥上风很大,烟灰扑了他一身,可是他没有在意。
天空几乎没有颜色,白白的全是光,河滩上有些芦苇,迎着光的雪白,逆光的是肮脏的灰……苦斋主人并不急着离开,他在等什么?
丁的魂魄悲伤又迷惑,加上仇恨和愤怒,他几乎要爆开了,可他不能动弹分毫——他被迫跟着一起等待。
终于,黄河上的“铁皮鼓”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那是桥上来了车队,小车远远就陆续停下了,三辆大车一直开到桥中间。从小车里下来的人除了茶室里的人,又多了一些女人和老人,三辆大车停下来,有穿胶鞋皮裤的工人跳到车上,车厢里全是水,丁看到车身上挂的横幅,信众放生车。
丁怒极竟大笑起来,如果能打滚他一定打着滚笑。苦斋主人是来放生的。有个脖子里围了条明黄的围巾一样的东西的人,開始领着众人念经,念经的声音倒有些音乐的味道。
工人在车上哗啦啦拿着水管在浇水,能听见鱼跃起的噼啪声。
那经文如此冗长。天空里渐渐积了云层,那云层也像芦苇一样,有的雪白,有的灰暗,风更大了,刮得那个带头念经的人脖子上的绸带兜在了脸上,他一只手拿着经书,一只手拿着只铙钹一样的东西,隔几句还要敲一下,只好有些狼狈地把那绸带夹在腋下,继续敲着念下去。
丁的魂魄盼着风再大些再大些,那风竟像听了他的话似的越刮越大,念经的老太太一只手要抓住浮桥的栏杆才能摇晃着站稳。苦斋主人被灰眯了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用力拍打下去,把附着在上面的烟灰拍干净。也许那烟灰还让他联想到了别的什么,在抑扬的诵经声里,他的眉头皱起来,嫌恶地用力拍着,把自己的胸膛擂得咚咚响。
丁的魂魄跟着那些烟灰一起离开了苦斋主人的前胸,他被风托着向前,碰到浮桥的栏杆,落了下去,在铁板上弹了一下,落到铁船的船头,又不能动了。
这种极端无助的境遇,此刻让他有种索性放弃的解脱感。丁在铁船的船头看着浮桥栏杆内在风里努力念着经的人。
不知道是风大得让他们不能呼吸了,还是所有必需的经文终于都诵完了,人都开始向后撤,三辆大车早有粗大的水管垂到了河面,汩汩的水流出来,无数被释放的灰黑色的鲤鱼脊背在白水里一闪就落进了黄河里。
三大车鱼也着实得放些时候,一些人没等到鱼放完就回到了小车上,苦斋主人却一直在栏杆那里站着,看着河面。
终于结束了,刚才带头念经的人过来跟苦斋主人说话,两个人互相合十行礼,那人上了苦斋主人的车,然后车队依次离开了。
车队看不见了,丁低头看了看混沌的河面,他的尸体在水下面,那些鲤鱼游得深了也许会碰到他,虽然那个死人已经不是丁了,可丁依然为他感到悲伤而迷惑……他怎么就死了呢?
没有什么事,会无缘无故发生……
铁船船头,丁的魂魄,放弃了思考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向什么力量求救。
一轮正圆的红日坠在河的上游方向——像小孩子的画。
那日头的红涂得不够深,不是水粉,更不是油彩,是彩色铅笔的效果,淡淡的,没有润色没有光泽,但很仔细地均匀地涂满了那个圆。河的线条画得也太直太粗糙了,稚气得很,还是小孩子的手笔。
他想起了小梵,小梵的魂魄会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答案。
不过没关系,有的是时间。
死之前,时间是有限的,因为死亡在后面追着。而死之后,时间无边无垠地涌过来,慢慢地想,不着急。
夕阳落下去了,对岸看不清楚了,小梵说对岸很好,也许真的很好,和想的一样好,或许,更好……
老丁给我的邮件,是转发的,下面还带着当年编辑给他的意见,“丁老师,您的小说《画魂》目前已进入二审阶段,我们认为,《画魂》的语言、技巧、结构都完全没问题,而且小说讲述的故事也很好,曲折离奇,充满了想象力,非常动人。但是,小说结尾处,丁的鬼魂出场,撑不住这个华丽的故事,整个故事的力量被这个结尾削弱了。所以丁老师,我们建议您重新评估并修改这个结尾,为这篇小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也看到了自己当初回复老丁的话:故事编造痕迹太重,寓意含混不清——倒是最后关于魂魄的想象,还有点儿意思。
老丁这次,连“你放屁”都懒得对我说了。
我有些惶恐地想,是不是自己一镇纸抽死了老丁的虚构热情?随即又觉得有些自作多情。本来是要把找到的小说稿件,发回给老丁,想起他说那幅画最近竟然现世,忍不住先去搜索新闻了……
原载《江南》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周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