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
图/金铃子
裴晓培不知道,在安平医院监护室主任管志军三十多年的从医生涯里,她是他所遇见最适合干监护的年轻人。他总讲,搞医的人,特别是干监护这一块,家境一定要好,要眼里没有钱,不会恶意用药。你让一个苦出身在这行里熬,吃相难看不说,还很容易突破底线。管志军每年都要劝走几位朋友和同学的孩子,在他意识到对方把监护室当成一条出路或者是跳板的时候。另外,如果能被他劝走,说明本身你也干不久的。
可是裴晓培不吃这套。管志军总能记起,她穿一件黑色针织外套,立领和袖口绣有金线,灰色束脚长裤,白鞋。轻浅笑窝上,双眼伶俐俊俏,留有整齐短发,青春飘逸。她手提礼盒,在办公室站得笔直,恭顺低头。管志军安坐掠视瞬间,暗暗钟悦。他说,既然你父亲托我,我不能害你。你公公是国有银行行长,加上你这个成绩,最好出路是去美国念书,如果执意要念医科,我建议学内科、外科,学牙科也好,别碰监护。裴晓培不语,笑容落下。那一刻管志军也有些紧张。不想裴晓培一屁股坐他身旁,用半埋怨的口气说,“主任你就把我留下吧!”
其实真正令管志军忧心的,反倒是裴晓培对这份职业的过于理想化,以及在医患关系上的幼稚。每次交班,监护室主任都要反复强调,“病人就是病人,病人不是亲人。”“交病情给我往死了交。”“用手机叫外科大夫,保留证据。”他觉得这些小崽子没一个是真正听进去的,因为他们还没吃过这方面的亏。
于是管志军带着裴晓培,去了一次本院的纠纷讨论会,长长见识。那天他们是最后走进专家办公室的,管志军在一排末尾处坐下,裴晓培在后排旁听。他张眼在各科主任脸上来回扫视,没有一位向自己点头,哪怕是瞧上一瞧。
会议室的窗子宽大且多,艳阳高照时,溜进白光,如射灯齐飞,打在身着白衣的专家教授头上,众人或捂脸、或皱眉。他们环环相坐,皎洁的衣服点连成线,串成珠子,更加刺眼、闹心。有人拉上窗帘,屋子里变得晦暗又明亮。
死亡病例递到管志军手里,看到半截,却听见脚步声音。他眼皮一抬,见心外科中心主任龙教授已站在队首,灰眉翘立,面如坚冰。从前开纠纷会,老人很少出席,多是医务处简单介绍后,主刀或者主管大夫阐述治疗过程,再由监护室大夫、体外循环和麻醉师补充说明。或云无麻醉意外,或云体外循环脱机,说白了,各自择掉责任,讲明死者与我无关。如果病人死在监护室,那就是他管志军的事了。摊在他的身上后,讨论下一个纠纷。
如今赶上院长换届,加上事态失控,需要尽快拍板,所以得由心外科中心主任亲自定调。开的还是专题会议,不谈别人。龙教授处理纠纷,一向当机立断,他一贯主张能抹平的全部抹平,牵涉下级大夫的,公立医院必须替个人扛起责任。所以众人只等老人一句话,只要说这是正常并发症,谁还会说手术有问题?此刻老人眼袋微微搐动,瞪起一双牛眼,开口却说,“这个纠纷的严重性和恶劣影响,必须充分评估,严肃处理。”
那段时间,全院上下,都在谈论,病人家属找到钱院长家住址,在那里拉横幅、喊喇叭,称死者被如何害死。还不可思议地公布各病房主任被任命时,交给钱院长的钱数,具体到个人。就连本院财务科的事情、回扣系数和涉及的厂商,也都被编成故事,循环播放。据说院长当晚没住在那个家里,他们就播了整整一晚上。
既然中心主任如此定性,各科主任们只好百官行述,质询适应症范围、术前讨论、术式选择以及术后处理。通常主刀大夫要对质询做出解释,解释得通,大家看你人缘还行,便会帮你出主意。人缘差的,便是一顿乱捶。管志军看出,主刀大夫这次很难过关,因为质询细致到了病人回病房后如何处理,为何会胸骨感染,引流管是怎么放的这种程度。鉴于病人死在监护室,管志军为求自保,最后他也跟着对刀口的处理方法提出疑问。
在哗动中,主刀大夫一一听完,低头浅笑,没有急于解释。
龙教授面向所有人。“死者家属扬言,不赔五十万,‘十一大阅兵前,要抬尸体去天安门。这个字我现在就能签,让她拿走支票了事。但是你的科室,总要给出一个交代吧。”
白色光柱下,众多剪影,又是一阵重组、融合,且窸窸窣窣。主刀大夫不经意间和管志軍对视,又低下眼皮。管志军知道,真正的主刀大夫不是他,他只是替人收拾烂摊子,没收拾好而已。往日习惯被围攻的管志军,今天却成了局外人,这个场面令他记起以前有个老板,请他去郊区看斗狗,当时狗笼内外的气氛,和现在很像。
记名投票,每人面前的表格中写有十几个分项和流程,包括术前准备不足或者术中操作问题、术后处理是否不当、麻醉和体外的问题、家属期望值是否过高、无理取闹等。各科主任要在上面打钩,写处理意见,签下名字,互不能看,再把纸扣起来,等医务处收走,呈递院长。
老人几乎是拖着步子离开这里的。此刻管志军仍然认为,他们把话讲得那么绝,是给上面看的。是人都有私心,往常纠纷会讨论时说得清楚,是术者桥搭得不通、瓣膜换得不合适,上次一科主任更是会上直言,管志军这次你太冤了,他们哄得他如释重负。可一到画钩,结果出来再看,又他妈定的监护室全责,甚至会写,监护室对于并发症处理不力。真到节骨眼上,谁都会想到自己早晚也有这天,即便是你再反感的同行,该抬手时也要抬手。再说,谁会相信这种投票呢?
相比之下,那位主刀大夫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他可能早已料到,这一关不是停手术,不是降职调岗。等待他的是来自院委会的最终裁定:解聘。
会议结束,裴晓培跟着管志军走回监护室。
“何必让我参与进来?我只是个主治大夫。”她问主任。
“我第一次参加事故鉴定时,也只是个主治,也不具备参会资格。可是我对当时的老主任说,我去了解决不了,您再出面,一来有个缓冲,二来显出咱们,不好商量。”管志军说。
“挺恶心的。”裴晓培低头瞧着眼前的地,不以为然。
“哪里恶心?”管志军停下脚步,打量她的肚子,以为监护室又多了个要歇产假的大夫。
“会上的主任,很多是给我们编教材的导师,是我们的偶像啊。亲眼看到他们不仅没有起码的信任和立场,而且用心如此险恶。我觉得恶心。”
管志军转身,继续前行,裴晓培很快追上。
“外科大夫,说到底还是手艺人,尤其干到科室主任这一级,别说你是博导硕导,别说你美国执医多少年,别说你拿着多少国家级科研基金,那全没用。你手下大夫下不了台,你能替他们做下来,人家才会服你。”
“主任,你每天用多少时间开这种会?有这工夫,我不如多管几个病人的好。”
裴晓培笑着把头探向管志军,瞄着他看。
“我还指望以后你能替我开这种会。就像当年我去替老主任。”主任眯眼苦笑。
“监护室老主任是谁?”
“很多人都兼任过,但那个老主任,是龙教授。”
连值两周大夜外加三十二小时长白班的裴晓培,没有接触到阳光,没有回过家,没有基本的睡眠。在监护室,她脑子里装的全是病人输进多少液、出多少尿、有没有排过便,或者肠内营养走了多少。她根据体重算出他们的能量摄入够不够,观察皮温变化,却忘记了自己吃过什么,忘记了把腰直起来,忘记她可是科里年纪最小的大夫。冬春交季,连日夜班更令她免疫力降低,生起皮疹,只能吃激素控制,生理期紊乱。当初管主任不表态时,是她哭着喊着要干监护的,她说这是念医学院时的理想,她说每当在监护室照看那些病人,或者是参与抢救,感觉就像是在燃烧自己。她为此而活。
在周围护士、护工的冷淡和静默中,她像一盏夜行中的马灯,或者像织布机那样,穿梭折返于责任病区,守时且机械地去开医嘱、查体、看心肌酶和肝肾功能,以及每四小时抽一次血气。这么说吧,最有良心的大夫,每个病人顶多看够二十分钟,除非你把他给逼死。可是一个躺在监护室的危重病人,一天看二十分钟,你能把他看得多明白呢?
管主任会说,哪几个是重病人,你要心里有数。可当她真去关注某个危重症病人,却不止一次地遇到,快要拔管撤机的轻病人猝死或者室颤,这就属于踩到雷了。很多猝死病人除非事后尸檢,否则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外科大夫们才不管这些,他们只会问你,我这么轻的病人怎么就突然死了?
偏偏有那种大夫,一天能干十八小时,他也不累。手术室规矩,八点后不准接新手术,他为了赶这一台,总掐着七点四十五接进去,只要接进去,手术就必须得做。甚至过了八点,他都能把不是急诊的手术,拉上急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凌晨两点,已近极限的裴晓培,重新束起头发,完整露出那张长圆脸,一双高挑的细眉下,是尾部漂亮上翘的丹凤眼,鼻梁笔挺。她想起还没有取餐,走向大门的通道,众人已吃得杯盘狼藉,只有她的餐盒单放一处,饭也冷了。这时一个小脑袋大夫刚下手术台,来看病人。在大门口,他没穿鞋套,铺着的消毒棉垫,也只是大步踏过。他看着众人酒足饭饱的样子,说管总真体贴下属。
外科大夫来监护室,如果不见有人在床旁照看,会觉得你不负责。一次两次能忍,三次五次后,便会到处找你。于是裴晓培搁下餐盒,跟回病区,看到那人在为她的病人换引流管,还抱着个纸巾盒,一边让病人咳嗽,一边动手擦净。
她半弓着腰,站在另一张病床旁,周围空无一人。护士们吃过宵夜、打完游戏后,去找地方睡觉,二线大夫更不知躲到哪里。她从会议室找到配药间,均不见人影。后来终于在最里面的休息室,看到乌烟瘴气的景象,二线老雷,和另外的一线,混同几个外科大夫,正在闲聊、打盹、玩手机。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老雷在管主任常用来补觉的橘色长沙发上,招手叫她同坐。由于还没吃饭,加上腰痛,她确实需要歇上一会儿,于是坐到把边处,拳头别在后背垫着,缓一缓劲。
老雷擦好眼镜,扭头对她说,没事别总摆弄病人,有劲儿也要省着用。夜班重要的是平稳过渡,你这样紧张兮兮,令大家别扭。裴晓培不语。老雷盯住了她又说,我的话你听懂了么?她把头转向屋门口,那里正站着刚下台的小脑袋大夫。
“26床,不是太好。”他直视她,语气不轻不重,含有警告,“已经术后第四天了,感觉肺部这里有点压缩,氧分子蛋白不够。”
他把病人胸片举到裴晓培脸前,晃了一下。她赶紧站起身,由于屋内挤满大夫,俩人站得很近。
“请你格外关注一下这个病人。我请你,格外关注一下他。”他并没有看片子,而是依旧盯着她,还有她的胸牌,然后迅疾扫了一眼屋内的人,“夜班不是这么上的,一点岗位职责都不讲。”
裴晓培把这理解为一种施压,或者挑衅,甚至是令她受到屈辱。
“林大夫?”她也看他的胸牌,“你是要我把对重病人的注意力,分配给他吗?如果你说我忽视轻病人,你要我做到一视同仁,那在重病人身上投入的精力就要减少,你能接受重病人和轻病人是一个看护程度吗?”
林冰猝不及防,完全愣住。烟雾像水蒸气一样蒙住众人的脸,杂声刻意浮起。
“谁都想自己的病人活,一个不死,但是,不可能。”她望着他那个中药丸似的小脑袋,连喘粗气。如果不是在监护室,如果身上没有披着这身白大褂,她想挠死他。“你顶多有四五个病人在监护室,而我负责看管的病人有多少?而且还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科里的大夫都不说话,见林冰转身出去,老雷带头,众人纷纷向她竖大拇指。
裴晓培感觉无趣,也走出了休息室,她觉得那张黄沙发,只有累成管主任那样的大夫,才有资格躺。她重新处理一遍病人之后,去洗手池旁,挤出消毒液,想安静地站一会儿。精力刚有松懈,她便察觉到背后有人,转身一看,那个林冰居然还在身后看着自己。
“我说,什么意思?你要给那病人停叶克膜?”林冰嘴里硬声硬气,绷着脸走到裴晓培面前,“他心脏逐渐变大,心功能一直不好,心率还在增快,你他妈的居然要给我停叶克膜。我刚才掰到三升,这刚多久我下来看,你又给我掰到两升不到。你是想把我的病人搞死才行吗?”
“我想试试。”
他还要再吼,却看出裴晓培表情不对。
“你、你、你看,这两天的心影,你看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又有心包积液了。这种情况你觉得能撤机吗?”林冰声音减弱,且磕磕绊绊。
“我觉得心影大主要是因为膈肌上抬。”
“我干了这么多年,心影大小我还看不出来?我觉得你撤机以后,这人挺不过半天就死掉了,要不你跟你们主任商量一下……”
林冰无法再讲下去,他看到一张僵硬且含有敌意的脸庞,仿佛还在轻微颤抖。两股泪珠,正从那双细长眼下坠落。
“我去找管主任,我去和他商量。你别这样……”林冰举起双手,慢慢退步,“我换大夫,我亲自管,以后我不麻烦你了。”
夜里,心外科主任贾义在家接到管志军电话,一孩子骑摩托被车撞了,救护车拉走做剖腹探查,关上后拔不了管子,超声测出心脏问题,就把人拉到安平急诊科。管志军叫贾义尽快回到院里。当他赶到心外大楼的专家办公室,看到全院一半的心外科专家正在会诊,于是他在靠门位置找了把椅子坐下。
管志军萎黄的头发,像被火燎一般倒在头顶,空出整个脑门,锃光瓦亮。长圆脸上,粗眉肿眼,大鼻子头,看上去很像老外。他双眼怒张,用那副公鸡嗓和门神似的神情,介绍病情、寻求主任们的态度,上蹿下跳,仿佛要抓壮丁。“因为他循环维持不住,需要我拉到监护室去上叶克膜。去年我们收过类似的民工,从八楼坠下,脖子摔断的同时,心脏也摔坏了。急诊问过全院各科,没人肯收这孩子,都说这是外科的事。所以他们说,先收到管主任那里吧,因为上次就是这么办的。”
他不断干咳,尽最大力气压制情绪,留给众人转变想法的时间。
“当务之急是解决心脏腱索断裂的问题,要尽早做换瓣手术。”
“管主任,外科做也可以,但是得收到你们监护室。”
几个返聘回来的老专家,打断了他,又没有更多要说的。
“把病人收到监护室没有问题,他现在已经打了镇定、插了管,正在呼吸机辅助,就是我那一套。可他肯定会心衰,随时可能挂掉,谁去和家属谈?”
会议室静寂加剧,众人像置身于一艘太空船里,保持高度关注和缄默。
“这孩子才十五岁,他自己不知道是在地上躺了多久才有人管。可如果他躺在监护室也没有人管,那和躺大街上有什么分别?”管志军那股豪迈劲头已近冷却,眼睛开始扫向后排椅子。贾义感觉到,不论是他的声音、表情,还是肢体语言的幅度,都越收越小,或者说,越来越准确。他在找他。两人相视时,贾义撑了一下眉毛。随后管志军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也就是会议室门口。
监护室主任站在他的身边,显得身形高大、岿然不动。
“龙教授现在外地,我收到短信,他說这个病人必须手术,如果发生纠纷,他来兜着。”
管志军掰开会议室的门把手,即便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把握能为这孩子带来一个负责到底的手术大夫。
散会后,贾义跟在管志军身后,一起上电梯,一起下到三层。
“他妈的!”电梯门还没完全闭上,管志军就把话甩出来,“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没我的事!最后病人还不是要砸在我手里。当年老院长怎么告诉我们的,身为外科大夫,首先你要有所担当!”
“管总别怨大家,这么重的病人,谁知道开胸后,心脏是不是早被撞烂,那时只能撂在台上,死亡率还算你的。”
贾义站在电梯角落,轻言细语。走出来时,他没回自己那一边的病房,而是安静地转向监护室,换上鞋套,一起进入管志军的办公室。
在那个狭窄得更像是开水间的地方,管志军一边咳嗽,一边给他冲速溶咖啡。
贾义盯住管志军眼睛,“他父母在哪儿,押金交了么?”
“爸妈是郊区的。”管志军停顿下来,继续咳嗽,“夫妻俩带来五万押金,是哭着放进我手里的。”
“五万?”贾义用手捋顺卷发,脸上似笑似哭。他退步到办公室门口,开始为自己的表现懊悔,“管总,你会上怎么不讲?这种危重病人,押金至少要三十万才能收住院。”
管志军不语。一开始他就把贾义当作兜底的最佳人选,如果这时连他也说做不了,那病人就真的没救了。
二人互不相看时,门被人推开,险些把贾义撞倒。
“对不起贾主任。”裴晓培使劲鞠躬,随后她站到管志军面前,双手乱拽,“主任!这孩子循环越来越维持不住,血压都快没了,再不手术就要死了,到底哪个大夫做啊?”
管志军忽然想起什么,皱眉打量起她,“我不是给你调休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主任,我给这家人弄了个网上筹资,你猜现在凑到多少钱了?”
她伸出手掌,在两人脸前连续晃动。
“五万?”管志军冷眉冷眼,很不耐烦。
“五十万!”
她看看管志军,又看看贾义,像是喝醉一样,又像是要起舞。两个男人,一个嘴咧得如同塞了个球,一个仿佛听到完全不懂的外语,面面相觑。
贾义答应和管志军去看病人,他提出两个请求,或者说是条件。
“您知道这孩子有脑外伤,我担心术中会引发其他并发症,比如一转机出现颅内出血,这种责任总不好找到龙教授身上吧。”
管志军边听边点头,此刻他都不知道这些到底关自己什么事。
“这病人潜在纠纷风险太大,所以其他科主任都躲了。我可以手术,但您要帮忙讲话,救过来了,那些主任肯定要排挤我,我们都不做,偏偏你一个杂牌军做好,这不是打人脸么,显你能耐是吧?如果病人撂在台上,他们会说,你看!早说不该手术吧,贾义非要逞能。”
贾义哭丧着脸,好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好像手术已经做砸,在找说辞。
“对对,这个病人不是你想做,是我和龙教授逼着你做的。”按照规矩,谈病人是心外科大夫的事,监护室没有责任。然而管志军不再废话,他几乎是拽着贾义往病房外面走,“家属那边,我现在和你过去谈。这时候不要说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你不手术,孩子肯定是死我监护室里。”
孩子爹妈正坐在一楼走廊,抱在一起,或许是哭泣,或许是哭过后的萎靡。他们见那女人已经神志不清,甚至无法站立,于是只把男人叫到拐角处。
“你儿子不做就是死路一条,做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要冒最大风险。做好了大家高兴,做不好不许给我闹,听明白了吗?”管志军用近乎恫吓的口气警告男人,对方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却用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连说几个“听明白了”,还说刚和老婆讲的也是这番道理,然后你们就像天神下凡一样站到我们面前。两人说行了,你赶紧签字去吧。
管志军拉着贾义,在心外大楼的楼梯间抽烟。他长吁一口气后,双手插兜,问贾义手术谁来主刀,贾义不语。他接着又问,其实你心底里,是很想做吧?贾义使劲吸一口烟,眼睛一眯,下巴上翘,露出坏笑模样。他说,我和林冰一起做,这个手术不做,他会吃了我的。管志军眼睛一转,想过之后,轻轻地说,我操。
每当有朋友在管志军面前抱怨生活,他总要回一句,“有空去我监护室看看,保证你什么事情都想通了。”但是如果整日都生活在这里,整日和危重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一起度过,天知道要怎样才能扛下来。在监护室,有女婿作主让老人放弃治疗的(所以他总说一定要生儿子);有哥哥来看妹妹,术后第三天露面,看到账单后,对他说“弄死她”的。管志军还会接到住院处的催钱电话,他们说有个心肌炎病人欠费太多,实在找不到负责人,只能先把他逮着。
最早碰上这种事,是1993年他初到安平,在烧伤科轮转。有个二十岁出头的锅炉工,和他当时岁数差不多大。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小伙子晕眩中摔到炉壁上,下半身被烧了个遍,惨不忍睹。当时的安平还很全面,植皮、外科手术、抗感染,翻来覆去地愣是把人给救过来了。术后病人欠下一万块钱治疗费,1993年的一万块钱。
小伙子的父亲,同为四川民工的六旬老人,连夜赶到北京。老头长有尖顶脑壳,全身像被真空包装裹住一样,形容枯槁,皮骨黝赤。见到管志军,老头目光闪避,他说,大夫我找你就为讲讲钱上的事,家里真是分文没有,否则我们父子也不会分开打工。好一阵不见回应,老头又说,可我能给医院打工,不吃不喝,也用工钱还你。管志军问,您当这是在饭馆赊账呢,就算您不吃不喝,打工还钱,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老人一怔,笋尖般的脑袋更是低下。管志军说,你们跑吧。老头硬起那张沟谷纵横的脸,一双钢珠般的厉眼,越是紧绷绷望着他,双唇越是蜷缩。他说,我们跑了,你怎么办?管志军说,大不了扣我钱呗。老头两行老泪钻出眼窝,说,这种事情,我们干不出来。
那小伙子能下床走路后,父子俩常会穿着自己的衣服,互相搀拽着,在院子里溜达,他们没有跑。后来管志军第一次给病人跑下减免,他让他们去外面挣钱,慢慢还给院里。
干重症后,类似事情在所难免。监护室是辅助科室,不单独核算,账由院里统计。因为要控制医药占比,每月院里会固定发给管志军一个通知,你这月药占比是多少。心外科病人归外科主管大夫去报,跟监护室没有关系。只有从急诊抢救回来的,或者经人从外院转来的病人,管志军才会关心花费问题。这几年欠费的,除去心肌炎这种下不了地的,其余全跑掉了,有的欠着医院七十万,一分不交,跑了还跟他打两年官司。
这次被催钱的女孩,来自河北衡水,刚满十八岁,去大学报到当月,就染上风湿性心肌炎。急诊主任问管志军能不能收,他说能收。女孩父母都是县郊农民,白天像钉子一样坐在监护室门口,夜里倒头就睡。女孩后期的心肺功能越来越差,管志军问夫妇俩,“眼下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要不要上叶克膜,上的话转一次五万就出去了,你们有钱吗?”夫妇俩的原话是,“不要说百分之一,就是千分之一,我们也要凑钱救闺女。”
这属于是病人给大夫吃了一颗定心丸。
可是坚持到第三天,他们坚决要把孩子拉回老家。
“你们闺女,身体还有转机,咬牙坚持一下,或许能带着活人回去。”管志軍瞪着肿眼,下颌发力。他自己没意识到,或者是不愿意识,他的话已经犯了大忌,“如果现在拉走,那可真是人财两空。”
从头到尾,他没有提一句欠费之类的话。
这时女孩妈妈变得犹豫,在呆怔中噙泪,明显在想女儿。管志军心想,还好,先把女人稳住,多年经验,只要女人一哭一闹,什么事情也没法谈。“再坚持坚持,大不了欠钱嘛,你们可就她一个女儿。”他对男人说。不想男人变脸,面目近似愤恨,且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要拉女儿回家。
回到休息室,管志军坐在一张陈旧的黄色长沙发上,腮颊鼓起,猛眨两眼。贾义穿着手术衣,光脚卧在他对面的下铺上,玩着手机。
“一个孩子,刚他妈有点盼头,就这样被拉走了。”管志军双手放在腹部,攥成拳头,反复颤抖,“不甘心。”
裴晓培刚好从里面的更衣室换上便装走出来,见主任脸色,不由得站定。
“安平是个公立医院,说什么也要体现公益性。病人欠钱怎么样?减免。医院的盘子多大,一年光是流水就五十多亿,减免个几十万不是问题。按国家政策报亏损就行了啊。可即便这样,女孩还是被她父母拉走了。”
“管总,想没想过,她家里没有钱了,你非要给人家治好,但是人家没有这个诉求了。人是活了,拉回去她父母怎么收拾烂摊子?”贾义坐直,面露轻笑,用手指向旁边的裴晓培,“再治下去,不论死活,你监护室怎么收场?你给手下大夫训话时,不是很明白吗?”
管志军勉强抬起眼皮,斜着望向裴晓培,两人对视良久。
刚上夜班,裴晓培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落泵声,“啪啪啪”地响起。裴晓培戴好无菌手套,走到治疗台。贾义病房有六张床归她负责,配三个护士,可两个是进修的,只能取血、跑腿,治疗的事她都要亲力亲为。有时候感觉,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蹲下身看一会儿病人的尿袋,能歇会儿腰。
在一个“室上速”卧床病人身边,裴晓培伸出胳膊,让对方握一握自己的手,她需要感受到他的力量有多大。因为术后心功能不好,他上了IABP(球囊反搏),会影响动脉的血供。如果手心暖和有劲,说明灌注很好,心肺功能在恢复。“这病人不错。”再去摸病人足端,神情微变,她发觉两边温度不同,有动脉穿刺这边发凉,没动的那边暖和,证明末梢的血供差,已经反映出来。
裴晓培找来责任护士,给病人开肌红蛋白检查和扩血管药物,同时让进修护士准备抗血栓仪。她又打给放射科,做下肢超声。护士们放下手机,说知道了。
忙到半夜,众人订外卖、聊天、打游戏,病房里呈现出热烈的宁静氛围。裴晓培照旧没领她那份餐,有人看她还站在病区,守着一个搭桥手术后,昏迷中的女人。因为,肾衰,她面部暗沉发亮,皮肤却渗出一层尿碱似的白霜,因为体温过高,氧耗太大,拼命在喘。裴晓培双手插兜,缓步走向监护室大门过道。
二线们常说,夜班重在平稳度过,别让病情恶化进展,平平安安交给白班操作,就算万事大吉。除非遇到非上透析不可的情况,否则作为一线也可以上,也可以耗,看到但不处理,写继续观察、药物治疗,谁也不能说继续观察后出了事,是你导致的。你也可以自信地认为,病房里我能掌控住,不会有突发,或者我一人操作,不要助手。怎么做,全看良心。
“那个肾衰病人,我想给她上透析。”裴晓培干涩地走到众人面前,看准责任护士,用大拇指朝身后指。
“外科大夫说调整一段时间,再看用不用上。”护士嘴里露出半截鸡骨头,手机横在面前,战略游戏,热火朝天。
出于病情变化和医疗职责上的顾忌,护士不敢违背医嘱,可是不愿意干的话,她们会说没机器;机器来的话,她们会慢悠悠地安装,反复监测设置;如果你年轻、你不懂,她们会一直磨洋工,说另一个病人有问题要处理。这次她们说,还要等某个疯子大夫推病人回来,凌晨她们至少有六七台“接三”手术,光是接新病人还顾不上,别说躺在那儿的老病人了。
果然,林冰又在把病人往监护室推,她们要提前铺上新床单,把呼吸机调到预备状态,病人一到,合力给悠上病床,这可是个体力活。给病人翻身,检查压疮后,便是接尿袋、接呼吸机,连血压和连心率监护,再把手术室带回的药全配上。
医院永远是给你最少的人,只要把这摊事运转起来,不出大乱子,就不会多加一个人。同样一个病房,不同大夫上夜班,每人忙的程度不同。干活的人永远是少数,总有一部分人出工不出力,而你是没有资格要求别人的。因为人家熬到了二线,态度明确,我就是等着退休,我不求名利。
裴晓培只能够等,然而刚想吃饭,那个昏迷中的女病人,血气分析仪的黄色报警灯又闪起来,还发出嗞嗞的声响。她转头望向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屋顶的照明灯,令她的双眼和大脑处在疲惫的亢奋中。这种时间,这种情形,是否叫醒二线,她有些迟疑。
这时裴晓培发现隔在两张病床之外,是跟她吵过架的林冰,在喂病人牛奶。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她大步迈向办公室,敲门。
当天值班的二线是老雷,正用三把椅子拼出巧妙形状,既能承接住身体关键部位,又能适应局促空间,还睡得面露陶醉。裴晓培曲眉苦笑着,歪头看了片刻,轻唤三声后,对方眼皮松动,睁开细缝,不悦。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反过来的脸。
老雷跟着她,找到那个病人,左看右看后,回头问她,哪里不对?她解释说,病人现在血氧太低,我觉得必须处理,才请您过来看看。
老雷一言不发,走到呼吸机前,调试模式。屏上的指标没有升高迹象。随后她看到他动手调通气量的报警设限。
“她慢慢会好起来。”老雷转身离开,不再看她。
“您等等。”对方走回一半时,裴晓培轻喊住他,并且赶上去挡住了路,“这种重要器官缺氧,拖久了我担心病人会犯癫痫,甚至醒不过来。”
“这个范围属于允许性低氧吧。”
刚才接到电话的超声科大夫吴瑶,推着机器,往这边看。裴晓培感到嗓子在颤。
“我知道您在教我东西,可我无法接受。这么低的血氧在我的认知里,是不可以被接受的,因为她是术后病人,我不知道这只是脑低氧,还是因为里面脑出血,或者脑梗死了,很多人没来得及做CT就已经挂掉了。”
吳瑶走到裴晓培身边,用手挽住她的胳膊。科里一线和夜班护士也凑过来。被这么多人围观,裴晓培难以抑制地流泪,她低下头,却发起抖来。
老雷表情木然,睡意全无。
“我判断她最严重的问题在于术中的肺部损伤,不是出在脑袋上。这需要病人的身体自己去清除炎症,需要一些时间去重新修复。”他以二线大夫特有的淡然口气对待她,“人体有时候很强大,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自我检查、自我修复的。”
“你给她时间自我修复,问题是她给不给你时间?”裴晓培一股来路不明的恨意,喷薄而出,把老雷吓一跳。“没等修复病人先死了怎么办?说来说去你是不想管吧?万一将来她醒不过来,你在护理记录单上怎么写?”
始终站在远处的林冰,侧头看向这边,像受到打扰。
“我去叫管主任。”她已然两眼发愣。
一个老护士按住了她的肩。
“你让老管踏实睡一宿吧。”
凌晨,裴晓培躲在楼道,平复自己。恍然之间,她想到林冰,觉得这人仿佛始终都在关注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哪怕他不在监护室里。
楼梯口的门被推开了,裴晓培扭头看到由里面走出一个大夫。
他看着她的样子,好像知道她在这里,好像她就是在等他一样。
“我替那个病人的家属和手术大夫,跟你道一声感谢。”他那双几乎可以变色的眼睛,像冷血动物一般的眼睛,居然闪现出热诚笑意,“抛开对错不说,至少你的坚持是好的。如果可以,希望以后我的病人由你来管理。”
自从上次冲着二线大夫哭闹,裴晓培仿佛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她也问过自己,是否可以和大伙一样。如果良心放低一点,是不用那么累的,你不问,我不说,彼此压力都要小很多。可是如果想要良心上过得去,工作就会越干越多。
此刻,管志军和林冰正在观察一个新疆小孩。随后主任看向旁边,裴晓培的一个肺静脉异位引流病人。她迎上去说,这病人肺部饱和度挺好。林冰则斜着眼看,管志军亲自给病人拔管、戴面罩,叫护士给一个低浓度的氧维持。因为怕有心肌缺氧的危险,又换了呼吸机。他还劝病人,千万别嫌麻烦脱开。主任和林冰转身离开,裴晓培追上去说:“想请您给他调一下呼吸机参数和模式。”主任一愣,“你的二线不是在值班么?找他。”
“我不信任他。”裴晓培直绷绷地望着管志军。林冰借故走开。
两人去门口的过道,取夜班饭,又一起回到主任办公室。许多双比手机屏幕更亮的眼睛,在背后看。
“我知道大家对你印象不错。”支气管炎的缘故,管志军讲话多用鼻音,语气中透出女人般的柔慈。
“可我不是来这里休婚假的,不是来混产假的。”裴晓培还没坐稳,话便如熟铁淬火一样打出来,“我也不是来养家糊口,拿死工资耗退休的。”
管志军低下头,闷声乐了。
“在你看来,什么才叫好的交接班记录?”主任起劲儿地拆开盒饭包装,也不看清里面有什么,就大口吃起来。
“您教过我,交班时要看他的字条,从心功能、肾功能、肝功能到营养状况和出入量以及一般的感染情况,一条条捋得要思路清晰。包括处理情况,有些病人的问题可能不致命,可是我要看处理上积极不积极。我最讨厌的,”裴晓培顿了一下,像要努劲儿,“就是‘继续观察四个字。”
管志军像咬到沙子,把槽牙咯住一样,脸僵着不动。
“继续。”
“可现在监护室总是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病人从手术室推过来,就开始不停地被倒手、推卸,越到后边情况越重,接手的大夫越倒霉。这个花不是一个循环,这个花只能往下传,不会再回来,直到传无可传。交班反而成了掩藏错误。”
管志军快速用纸擦嘴,攒成团,捏在手里。
“裴晓培,你告诉我。”
她有些意外,直起腰背,脸却还在发紧。
“你那個肺静脉异位引流病人,术前诊断是什么?”
“我,不知道。”裴晓培眨动褐色眼睛,边想边说。
“那么引流到哪儿了?我要知道先心病畸形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语气变弱。
“那他有没有‘房缺呢?”
“不知道。”只有嘴动,几乎无声。
“左室大小呢?”
裴晓培索性不答,屋里安静得出奇。
“你什么都不知道,谈什么交班标准?”
她看着地面,嘴紧紧闭起。
“你想说,这些是外科大夫的事儿吧。之前你和林冰有过分歧,为什么你插不上嘴?你没做过手术,你们俩起点不同,所以才会胆怯。给我记住,监护室大夫是不拿手术刀的外科大夫。你一定要了解血流动力学,根据变化监护病人。”
裴晓培点头,憋屈中发怔。
“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监护室?”
“这是我的理想。”她脱口而出。
主任轻轻闭眼,摇头摆手。
“咱今儿不提理想。我最怕看几集美剧的孩子,哭天抹泪要把一生献给医疗事业。讲良心可以,可是在医疗口,老好人是没有用的,病人照样死在你手里,外科大夫照样觉得你没用。你眼里那些混日子的二线,老雷,在治疗上当年比你还要激进。可他们为什么变了,想过吗?同样到了那一天,你怎么办?”
管志军让她吃饭,她摇头不吃,他鼻音又起,“你端着饭进我办公室,再端着饭走出去?”裴晓培并着腿,餐盒放在上面,吃一小口后,主任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手机里的视频,让裴晓培拿过去看。
“你也不是初来乍到了,我在科里讲呼吸机,有好几次,你们这帮年轻大夫,从来不听。呼吸机以后会越来越智能,但是我们的脑子能否跟得上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裴晓培捧着手机,全神贯注,却也懵懂不知。
“调对模式和参数后,你要给病人恢复时间,让他和机器保持最好的同步性。他喘得厉害,你看着烦,管理也累,就给他完全镇静,可你总不能长期给病人镇静吧。最终目的是让他拔管,这就要病人反过来触发呼吸机。再灵敏的呼吸机都要有这个时间差,为什么我要用两个小时去调好一个病人?”
“功夫在这儿。”裴晓培舒出一口气,像在平衡自己。
“对了。上机器,不是你让病人越来越依赖机器,而是用机器换时间,是你根据病情去调整,反而让呼吸机做功最轻。否则辅助六天,再不脱机就要气管切开。在监护室,没人去想这些问题,真与伪,本与源,我也不会问他们。但是你应该走到那一步。病人躺在那里没有办法,如果大夫也躲着问题走,那叫他妈什么玩意儿?那天你哭,其实不单是冲着老雷,也是气自己无能吧。空有一腔热情,所以才会流泪。”
裴晓培低下头,紧攥勺子,吃下一大口饭。
“没有方向的消耗自己,也是一种懒惰。你应该比我们走得更远。”
“主任,太难了。”
“我们才是病人的最后一条线,如果你慌了、厥了,那他可就真的死了。有机会也得死。即便你身边能指望的人全跑了,你也得像个傻逼一样去对抗。所以你说你,非要干什么监护室呢?”
管志军的家和很多大夫一样,住在医院家属楼里,不过科室主任也住在里面的,他可算是绝无仅有。近有近的方便,比如节省路途上的时间,比如在紧急情况下能随叫随到。当然近也有近的烦恼,那就是他在市场买菜的时候、在吃路边摊的时候、在家里洗澡的时候、在和老婆睡觉的时候,都会接到来自监护室或者外科大夫的电话,喊他立即回去。不是病人情况不好,就是两边大夫治疗方案有分歧,或者是有危重病人需要会诊。以至于哪天科里突然没了动静,他在家反而有点别扭,怎么没人找我呢?然后检查家里网络是否正常,手机有没有欠费。仍不踏实,上床前索性又回监护室溜达一圈,才好回家睡觉。久而久之,他发觉自己的事越揽越多,手下大夫和护士反而越干越油。
这天夜里,管志军正在家中洗澡,刚打上肥皂,就接到急诊主任打来电话。说 120拉来一心梗病人,继发急性心衰,心肺复苏中。管志军草草擦干身体,把脏衣服重新穿上。还没来得及换鞋,电话又打过来,说病人室颤发作,他在手机里听到胸外按压器咣当咣当的声响。昏昏夜色中,管志军一路小跑赶往外科大楼,并且成功地在路上崴脚一次(拖鞋不跟脚)。
赶到急诊,他说停一下让我看看。众人见管主任来了,闪到一边。他让大夫继续胸外按压,自己用手电筒照向病人眼睛,做压眶检查,发现这人还有对光反射,说明按压有效。可是只要一停,心率和呼吸立即没有,也不再有任何生命体征。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贾义和急诊科主任,都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后。原来二人是叫他过来拍板,如果他说没戏,大家就会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病人是“总后”军官,打篮球时忽然胸痛,扛不住了才被战友叫急救车送来。他老婆和战友正在门外,对病情还一无所知。管志军说他的瞳孔有对光反射,说明这个病人不想死,也不会因为脑损变成植物人,有抢救意义。贾义把他拉到一边,想了想,悄声说,病人是我的关系,家里不缺钱,你说你监护室管不管吧。管志军头一次见到,如此情急,还能保有风度和笑意的大夫。如果换作林冰,早把病人拽上台了,那家伙甚至顾不上给他打电话。管志军说,您得给他做造影、放支架,否则扔在监护室耗着,也是白让家属承担费用。贾义又重复问,你管不管吧?你管我就做。管志军说,您做我就管。贾义说,我可以做,但是你去和家属谈。
病人老婆哭得已无对话能力,她把自己丈夫的军装都带来了,想让他穿着军装走。管志军只能和那个战友交代病情。他告诉他,病人现在循环维持不住,要靠推药了。那战友是个田字脸,宽下巴,粗眉豹眼,皮肤棕黑。听出重点后,语气坚决地抢先表态,您只管救人,钱不是问题。
趁着预充机器,管志军让护士穿好一条管路,他拿起备皮刀,亲自给略有发福的军官备皮。贾义站一旁说,管主任亲自动手消毒,少见。他懒得理会,只说这样节省时间。叶克膜被手下大夫一安上去,转起机器后,管志军感觉病人有了些心跳。他和贾义几乎同时说,快转手术间做造影。
贾义放了临时起搏器后,又连续放进两个支架,可是病人心脏还犯室颤。管志军有些看不下去,他说你除颤吧。要除吗?贾义一边嘀咕,一边照做,做惯房颤消融的他,对其他心脏病不免有些生疏,有些倦怠。“咣当”过电之后,起搏器变绿,病人心脏像重启后的发动机,瞬间被带起来。可是贾义感觉心脏跳得还是不好,又问,下面怎么办?管志军知道,他是不会把病人收到自己病房的。管志军说,您放心,我拉走,所有责任我担。贾义点头说好。
凌晨,管志军把病人推出来,看到心内科和急诊科的人,早已散掉,台子被收拾得一干二净。行至半道,贾义打声招呼后,也转身离开,管志军明白,他们觉得这个病人是救不过来了。类似情况监护室主任经历过太多,他几乎也是靠着某种本能还在坚持。回监护室的路上,走廊幽深冷清,回声尖脆。孤光中,管志军好像是押运货物一样,是步入雾霭沉沉的荒野末路,寸步不離地跟在病人身边。他对仍无起色的病人说,你的家人和战友还在等你,你可别死。
凌晨两点,管志军不敢回家,只能卧在休息室的黄沙发上打盹,脚上还趿拉着家中的拖鞋,直到天亮。
次日,管志军被裴晓培叫醒,他随即赶到病床旁执行叫醒工作。淡黄色的晨光轻洒下来,病人呼吸非常平静,处在如婴儿般的熟睡之中。他一面观察对方,一面连续叫出名字,让他“醒醒”。这时病人居然像早做好准备,睁开眼睛。他克制住心情,如同呼唤一个麻醉术后正常恢复的病人那样,要求对方跟着口令,依次摇头、应答。病人一一照做,仿佛早已认识管志军,仿佛完全知道昨天发生过什么。回到办公室,管志军发短信给贾义,回复就两个字:奇迹!
事后,贾义把这次抢救当作经典病例,做成教案,四处讲课,在日本还得了个病例抢救的演讲比赛大奖。起死回生的军官摆了几桌答谢宴,席间对每位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逐个敬酒(茶水)。他特意在最后才走向管志军,恭恭敬敬地倒满一盅白酒,并且努力回忆着什么,看起来有种见过生死后的复杂神情。“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杯酒我得喝了。”在回忆失败后,他歉意微笑。
管志军没有举杯,而是伸手指向站在军官身后的战友,“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位战友才是。没有他坚持治疗,你真的死定了。”军官以为主任在讲场面话,仍然盯着彼此的酒杯。管志军说:“兄弟,我还挺羡慕你的,在那么凶险的紧要关头,身边有这样一个战友支持你。我真的很羡慕你。”
每当病人在裴晓培面前一天天好转,或者因为她的工作而继续活下去,她会将此视为干监护的最大回报。不过多数时间里,等着她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她正考虑给病人用药,嘱咐护士观察哪里,或者用电脑开医嘱时,病人会觉得你没有关注我。按照病人的逻辑,大夫应该多在床旁看一看,听一听,或者跟自己聊上两句,这才叫关心病人。可实际上,裴晓培觉得除非病情变化,以及要做床旁操作,她没有必要频繁和一个病人见面。那会占据她本就不够用的时间,有太多看不见的工作等着她去干。
然而当她真的来床旁准备操作,要切开气管、置入注射针,或者打镇静药时,病人又会面露反感甚至恐惧。他们问她,“你为什么要让我睡觉?你想对我做什么?”病人嘴里的气管插管被拔掉后,呼吸依然不行,需要二插,他们又在抗拒中质问,“为什么又要给我插这个?”病人用最后的力气,令眼中迸出灼光,就像是她想弄死自己一样。裴晓培的体力和意志,就这样不断地被透支着。
监护室是开放式病区,医生护士之间讲话,病人很容易听见。高年资都懂,不要当着病人评价你的同事,不要在他们面前谈论家属,要聊出去聊。裴晓培也清楚,只是有时注意力照顾不到,以为病人处于镇静,便一面用手揉腰,一面随口嘱咐护士两句,这人家属已经把他放弃,老雷和他们谈治疗方案时,一听话头就是奔着要钱来的,不想他活。偏偏不巧,被病人听到了。先是拒绝服药,随后神情颓萎,众人心悬半空时,又见其眼睛如回光返照般,挣出生机,撤下气管插管,口口声声地要自己回家。被护士劝阻后,改以自杀式的不配合治疗,翻天作地。裴晓培看到,病人在她面前薅输液器、扯导尿管,平时应该气囊瘪了才能慢慢抻出的管子,硬是把卡在膀胱里的球囊生拔出来。床褥上面血流成河。裴晓培定在一边,感觉疼的不再是腰,而是从后脑勺起,整条脊椎骨都要裂开。她呆愣着走上前去,伸手去按,想安慰病人。病人拼力躲她,刀切斧砍一样地用喉部嘶吼,“我恨你,别再救我了!”每一个字都如同巴掌一样,响亮地扇到她脸上。
护士扶裴晓培到病区另一面,让她缓一缓神,并且告诉她,“你千万别过去了。”她像是被罚出场外一样,远远注视,同事们应付着比抢救还要激烈的治疗。
“老李,你感觉怎么样,还憋气吗,这两天护士给你降温了吗?”她听到一股稳固且极暗的声音,像是某种讽刺,在自行流动,“帮我准备一套换药的。”
他对身边护士说完,又用手轻拍病人。裴晓培走过去看,认出那是林冰。
“老李,一会儿我要给你调引流管,动的过程中可能会疼,因为我要调个方向。可能会碰到胸腔里面,你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把身子稍微转过来就行。”
林冰转到病床另一侧,裴晓培脚向后退,留出空间。他的语气和动作幅度极小,尤其是把管子轻轻置好的那一刻,眼睛还盯着病人的脸看。“放松放松,这条腿不能动啊。有点难受是吧,稍微坚持一下……”
她按住后腰,探头,紧紧盯着林冰的脸,怕认错人一样。
中午,裴晓培像僵尸一样挺直身子,蹭到休息室,往黄沙发上一靠,疼得噘嘴,“林大夫,我的腿也不能动了。”
林冰在身边坐得笔直,更像是他的腰有问题。
“你有个先心病人,房缺合并二尖瓣关闭不全,已经转回病房了。”
“我知道。”林冰转头瞄了她一眼,从上到下打量脸、腰、腿。
“那病人刚下台时,我一测,血管阻力太高,心脏容量又不够,血压还低,左室心功能EP值只有20。”
“这就是麻醉师不负责,不把容量优化,拼命给我的病人用缩血管药,把血管收得太紧。”
林冰笑笑,脸上像死水有异物划过。两人如同被绑架了一样,同样的坐姿。
裴晓培眨了眨眼睛,点头,手指伸向脸前瞄准。
“病人血压低,不是外周血管阻力问题,就是容量严重不够。我把缩血管药减下来,同时适当补容量,第二天EF值就回到36,心脏前负荷恢复很多。”
“我回去后会和病房护士交代,一律按你在监护室的医嘱用药。”林冰说,“你进步这么明显,我有点不敢认了。”
“我也不敢认你了。”裴晓培放下胳膊,嘴角上翘,两眼一弯,“他们说你对病人可狠了,简直就是人格扭曲。”
“你们监护室大夫不使力,我想不狠也不行。”林冰摇头,苦笑,露出少见的疲态,“我喜欢那种信心坚定、求生欲强的病人。比如有的人会说,我就治好了给你们看看,我喜欢他们这样。我说只要你想活下去,你就能活下去。”
裴晓培用拳头垫在后腰,边皱眉边笑,气岔到下面,会跳着疼。
“可是在監护室,病人很害怕的,亲人不在身边,只有一堆大夫和机器围着自己,躺在那里什么也不知道。你应该听说过白大褂综合征吧,病人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看见这身衣服,血压能上200。所以心理辅导很重要,你必须要安慰他,既要讲明实情,还要让他做好思想准备,有困难,咱们一关一关地闯,后面有事后面再说。把他心态稳住,很多生命指标也好了。”裴晓培脖子窝在沙发背,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林冰。“如果病人产生ICU综合征,由此心情抑郁,那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恢复好的。”
“如果病人承你这份情,也可以啊,就怕你累死累活的,还没人知道。”
“为什么要让人家承你的情?你越是投入过多感情,越容易被情绪消耗。长此以往,先崩掉的是你那根绳子。别想和救人不相关的事情,专注在治疗这件事上,谁评价你,谁承你情,和你干的事情无关。”
“林大夫,你这句话我记住了。”裴晓培换个姿势,她忽然扭头,仔细看他。“我怎么忽然觉得,我在想什么你好像都知道似的。”
为了达到管主任“每年必须发两篇科研文章”的要求,即便值完夜班,裴晓培也不能回家。课题内容看重时效性,她要抓紧利用本院内网搜集数据,白天要么白班,要么躲在办公室苦写。她再次过上黑白颠倒的生活。半夜,在察觉到无论是腰椎还是脑袋,都如被锯开一般,痛出眼泪,裴晓培吞下一片氨酚待因。随后,像个刻毒的妇人一样,她给自己定好凌晨三点闹铃。她挪蹭回手术间休息室,打算在那里眯上一会儿,不想推开屋门时,见屋内尚有灯亮,空调大开。
放射科的吴瑶,正抱腿愣在床上,见她进来,绷着嘴笑。吴瑶用木簪将长发盘成道姑头,一绺黑发松落下来。为方便夜里出急诊,她的白大褂还穿在身上。裴晓培爬上吴瑶那张床,双手托住腰,直挺挺躺下。吴瑶挪到另一头,靠墙而坐。
“你这腰还不去看?我给你拍个片子吧,怪吓人的。”
“不用你拍,不用你拍。”裴晓培脸上绽露笑意,仿佛屋顶有画。“又被组长骂了?”
“他妈的。”吴瑶低头,落下眼皮,像诅咒自己。
“管主任如果学一学你们组长,那次我上夜班,也不会叫你看到笑话。把我都急成什么样儿了,主任后来还说是我不对。如果再来一次,我还要闹他。”
“这次确实赖我。”吴瑶也往上看,微微肿起来的丹凤眼,透出水淋淋的光。
两人都不作声。吴瑶怕静,碰了碰裴晓培肩膀,她“嗯”了一下,示意没睡。
“之前中日医院的朋友,组织过一次相亲大会,在世贸天阶,号称资源全是高级白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不仅去了,还走上台对话筒说出名字,把手机号也一起讲了。后来知道,妈的那是一健身器材城开业典礼,让我们凑人数造势。”
因为不敢发力,裴晓培只能从喉咙里咳出笑声。屋顶白炽灯,照得人极不舒服,她用力搬起后腰,把身子扭向里侧,看着吴瑶。
“你活该。”
吴瑶像是没听见一样,把身体躬下来,头垫在膝盖上,手里捻着长发。
“我喜欢上一个外科大夫。”裴晓培说。
“什么时候?”吴瑶抬眼瞧她,嘴被膝盖堵着讲话。
“现在。”裴晓培双手插进怀里,咧嘴笑,眼皮合上,“只要是他术后推回来的病人,特让人踏实。久而久之,那种感觉就留下来,直至我好像也变成他的病人。看到他,就被一股力量给托住了。那种决不妥协的意志力,仿佛是另一个我。”
“叫什么名字?”
“林冰。”
“你老公知道么?”慌错之中,吴瑶再问。
“这和他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上次谈话,还是为了劝我尽快去英国生孩子。他好像忘了我们两家的结合是为了什么。”裴晓培皱眉打了哈欠,睡意渐起,“还说公司为我在投资部门留好了位置,他居然暗示我辞职。”
“英國籍,银行行长的独子。”裴晓培听见吴瑶又在老调重弹,她们像一对双胞胎姐妹,总要装作互相了解,“真正好的资源,全跑你那儿去了。”
“有什么好?他们那种人,每天想的就是用最少的时间,赚更多的钱。我们是因为父辈的生意往来才结合的。根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我很清醒,傻逼才相信婚姻。”裴晓培嘴唇嘟囔着,话音轻软模糊,并不指望对方听见。
话音未落,手机闹铃嗡嗡嗡地振个没完。她在半睡半醒间,重新托起腰部,逼自己起来。
监护室是辅助科室,家属要给红包,通常是经外科大夫,或者主任的关系,转到管志军手里。可他一次也没有收过。管志军常说,这红包你塞进去多少钱合适呢,一两千吧,我救你一条命就值这点钱?一两万吧,你家也不开银行,拿这钱买点吃的,早点恢复就算帮我了。拒收也好,退回也好,他每年要解决掉十几万的红包。所以有人把信封递给他时,他会捏一下说,太少了。又推回去。推不掉的,收下后会存到病人在住院处的账户上。他不喜欢这份工作里,有交易的味道,有被谁控制的味道。
贾义在院里成立了叶克膜小组,他告诉管志军,全国二十多个常委里,有你的位置。这是管志军从事临床工作三十多年里,仅有的头衔。很快贾义一年的叶克膜安装量,院内加上外院转来的,超过百例,全国最高。他希望管志军替自己盯住叶克膜病人的监护,从治疗、用药,到安装效果,两人可以随时对接。管志军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你给不给常委,我都要去做。
管志军换了新车,黑色沃尔沃,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样一辆新车。他小心翼翼地把刚提的新车开进院里,停在裴晓培那辆白色凯迪拉克旁边。车刚熄火,叶克膜小组的人打来电话,“有个病人急性心衰,家属积极要上叶克膜。可是急诊科总值班说,您得给他们主任打电话。”管志军答应后,发微信过去,手机捂在肚子上,又觉不妥,本该公对公的事,怎么倒成了我动用私人关系了?果然,急诊护士长的微信拍马杀到。“兄弟,护士们中午订的烤鱼,你买单吧?”管志军瞪大眼睛,回复没问题。刚按灭手机,屏幕又倔强地亮起,许多信息眼花缭乱地从天而降。“我把你拉到护士群了,过年给大伙儿发红包吧。”“管总大气,体贴下属。”“管主任新车很漂亮,适合你。”管志军在车里仰起脖子,头向前探,不知道谁在暗处偷看自己。他又低头,对着手机,自说自话,“这红包到底发多少合适,这个群一百多人,发少了显得小气。发多了吧,凭他妈什么啊?治病救人怎么变成我发红包了?我跟厂家又不认识,人家一分钱也不给我啊。”
可是院里所有人,都认定监护室主任在这方面有利益,不然你干这么起劲图什么?同时,人们也更愿意相信他拿钱了,而且还是天文数字。
天刚擦黑,暴雨如注,一声闷雷后,管志军把雨刷器调快一挡,打出双闪。新车发动机极静,显出雨声脆响,裴晓培和老雷坐在后面,主任像是带着两个孩子出行一样,兴致盎然地开在路上。老雷夸这车稳当、舒适,夸主任技术好。管志军说,你国产抗生素开得太多了。老雷笑脸凝结。主任又说,协和监护室主任来院里会诊,不会明说,只问能不能换一种药。那是在打我脸。老雷不语,低头握手。他们堵在儿童医院门口的机动车道上,雨水横着在车窗上流动,外面的样子,已经完全花了。“我车开得再稳有什么用,你们也不往前走。”侧前方一辆切诺基横中间,鬼知道是想往哪里开。
裴晓培在想主任和谁讲话,身子却斜向老雷。管志军猛地打轮,开到公交车道上去。
“警察都他妈去哪儿了?”管志军一边嘟囔,一边扭头看侧后方。“不等了。”
“主任。”裴晓培努力看清黄色标线。“现在还是禁行时段。”
“禁行?等公交车时间到了,病人的时间就没了。”管志军说。
又是贾义介绍的病人,本院感染办主任亲戚,十二岁心肌炎女孩,三度房室传导阻滞,心率极慢,供血不足。三人赶到儿童医院时,女孩血压低到61,升压药物维持不住,同时阿斯综合征发作,在昏迷中抽搐。院方已经无计可施,请管志军先来评估病情,老规矩,有得治,把人拉走;没得治,就地放弃。在同行的眼里,管志军才是和死神掰手腕的人。这一点让他心里特别带劲。
女孩命悬一线,老雷立刻和裴晓培安装机器。管志军盯着安装之后,在血管和容量上可能会有的并发症或者是不可逆创伤。他扫了一眼女孩父母的衣着和神态,便说,你们闺女心脏已无有效的排出物,这种重症表现,最好马上转院。叶克膜的后续处理,还是安平最好。家属本就是院内关系,又不怕花费,加上有主任亲自压阵,坚决转院。
回安平路上,管志军电话打给贾义,女孩心衰到躺不平了,不像只有心肌炎,肯定还有问题,要辅助去做造影。贾义不在院里,他说我去联系。叶克膜小组,一是年轻,二是不敢担事,主任不在,大家都先耗着。没有造影检查,心外科更是不接。管志军回来后,气得拿出手机,咬牙切齿地在群里发语音:“弟兄们,想成为全国领先的监护室和叶克膜小组,记住你们不是装机器的技工。别总把自己摆在小大夫位置上。不去承担责任,你永远成长不了。”
那条语音,没有人回复。
晚上两人回家,走到医院花园,老院长铜像显得黯然无光,和夜幕融为一体。
“我们现在主要是吃心外科,想扩大例数,还要这样从外院转病人过来。但是你看到了吧,没有好处,谁愿意白帮你这个忙。”贾义把胳膊搭在铜像耳朵边上,松一松衣领,抬头看向天空,“管总,这种钱你可以拿。”
管志军停步转身,继续咳嗽。
“别人我不管,我监护室大夫,不会拿叶克膜一分钱回扣。”他把脸转向头上外科大楼,全院唯一亮着的监护室窗户。
“院里不给我一块地,拉到别的科人家又不配合,将来还要把急诊病人辅助了,或者流感季节,把那些肺炎的给做了。你不拿钱,别人怎么拿?”贾义用力给了铜像一下,露出手腕上的表,同样很亮。
“叶克膜这种东西,用好了可以救命,用不好,死人,花费又大。我要是拿了钱,量上就不好把握,不仅失去判断,还容易被各方控制。”管志军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脚碾着地上沙土,发出難听的声音。
“你刚才说,你监护室的人也不拿钱。”贾义手伸进裤兜,掏车钥匙。身上雪白衬衫,别在皮带里,“那个女孩的父母,没给出诊费吗?”
“没有。”
“还他妈医属呢,这种规矩都不懂,我亲自和他们讲明。”
“每次闹纠纷,医务处的病人账上就会多出几千块钱,就会有大夫偷偷把红包退回来。看来这钱,还是烫手。”管志军要往回走,他决定晚上住在监护室。
次日,女孩父母如梦方醒,两万块钱托感染办主任,交到管志军手里。管志军皱眉,感觉此数不太好分,他索性把钱都给裴晓培和老雷,一人一万。裴晓培不接,说不合适。按规矩,主任一万,底下人各五千。管志军说,我挣钱比你们容易,约出去两场课就回来了,为几千块钱救病人,有意思吗?你们能踏踏实实干就好。老雷接到手里,一张一张点了起来。裴晓培扭脸不看。后来,老雷悄悄和管志军说,裴晓培看不上这点钱的。管志军问,要不这两万块,全都给你?老雷不语。
周末,管志军赶到交通队,对着窗口里的警察说,要调监控录像,然后拿出工作证,解释自己是一名医生,那次在儿童医院违停,纯属是去参加抢救造成的。他希望把这两百块钱的处罚给消了。警察说,你拿什么证明你是去抢救了?管志军说,我是一名医生,我去医院里不是抢救,还能干什么?警察摇头说不行,“那也证明不了你自己。”管志军全身松劲,看着警察,心里骂了一句妈了巴子,白忙一通,还倒贴二百。
裴晓培终于支撑不住了。因为她个头偏高,为病人做心电图时,要就和低矮的病床,背部得弯下去。此外还要帮护士给病人翻身、听诊,特别是听心脏位置,一听就是半天。有时腰椎疼得厉害,两腿会突然间发麻,甚至影响到排便。起初她并没在意,觉得只是腰肌劳损,吃止疼药睡一觉,第二天便能减轻。可是上班一两年后,病痛加重,如今只听两个病人就吃不消了,回到家疼得想哭。
有天下午,她给病人做“气切”,发觉自己弯不下腰了,就这么个简单动作,做不出来。趁着本院还没下班,没顾上跟主任说一声,她就跑到门诊,想找骨科同事开片子、约检查。吴瑶告诉她,直接来核磁室找我。吴瑶为裴晓培扫描腰椎,裴晓培在腹部压上弹力绷带,看着核磁机器里发出的橙黄色的光环,她深吸一口气,听吴瑶的口令,又逐步憋气、呼吸。拍完片子,吴瑶对着控制台上的话筒,叫裴晓培起来,单子填好后,又叫两声,仍不见反应,于是索性从操作间出来,走过去看,她居然躺在机器里面睡着了。吴瑶伸手,拉她起来。裴晓培问,我怎么会睡着呢?吴瑶说,你又不是第一个睡着的,在这上面拉屎撒尿的人都有,你不算什么。裴晓培说,你可真够恶心的。
后来裴晓培又躺到骨科门诊的诊疗床上,骨科主任摸了摸她的腰椎,看过片子后告诉她,你感觉到麻木,是由于腰椎间盘突出,引起神经压迫导致的。裴晓培整理好衣服,满眼疑虑,瞥着对方。
“看压迫程度,再结合你目前的功能减退病症,应该是属于亚急性,如果不尽快手术,身体自己会慢慢适应。”骨科主任把片子放下。
“手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这病不是我爸那种岁数才得的吗?”
“亏你还是搞医的,怎么问这种病人才会有的问题。这种病只跟劳累程度有关,是个临床大夫大都会有。”骨科主任摇摇头,口气略有揶揄,“等到你一条腿的肌力越来越低、退化,然后变成长期的不可逆的,那时候你想再做手术,也没意义了。”
裴晓培回去后,把情况告诉主任。管志军当即批了病假,并且亲自帮她联系外院专家,他说,咱们医院我太了解,心脏以外你就别惦记了。他什么也没有提,比如这么多重病人怎么交接,比如科研写到哪里了,比如将来会不会二次手术。可是他越是不提,她就越发难受。
裴晓培独自办理的住院手续和术前谈话,她没有按照丈夫侯坤说的,花额外的钱去住单间。她被安排到一个三人间里,住进去时上一个病人还没收拾好,等待过程中,她感觉几个病友之间,宛如姐妹。其中一位留着中分短发,眼睛黑亮的长脸女人,适时提醒她东西放在哪儿,饭卡怎么用,还和她分享水果,如同是这里短暂的主人。大夫说这个病会影响到生育,至少术后三年时间里,不建议怀孕。侯坤没有重提离职或者移民的事,但是他和双方老人来看她的眼神,令人无法忍受。她成日躺在病床上,用被单蒙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侯坤给裴晓培雇了个护工大姐,负责打饭、晾洗衣服。更多时候,她都是听身边那个姐姐聊天。姐姐有个儿子,她老公当初跪着求她不要流掉,后来两人离婚,他却不给抚养费。这次来做手术,是因为她在路边被前夫推倒在地,磕坏了坐骨神经。她当时手里,正抱着小儿子。病发作时,尾骨会肿成桃子那么大,无法直立,随后反复化脓、愈合。大夫说,不取出尾骨根治,有得败血症的危险。裴晓培不语。姐姐说,将来她想去很多地方旅行,哪怕是坐在轮椅上。她笑着从脑门朝后捋了一下头发,头发帅气地层层落下。她说,我盼着那小子赶紧长大,有一次他独自去上学,我躲得远远地跟在后面观察,忽然一辆汽车擦着他屁股开过去,当时如果撞到,也就撞到了。现在想想,真是又恨又怕。她低着头,把病号服的裤腿折来折去。
裴晓培的手术很顺利,没有植入钢板,大夫用一根类似针的东西深入她的椎间隙,吸取出一部分髓核,目的是给她减压。不过还好,术后当天就能下地,能正常排便。只是因为担心出血,大夫没有准许她走路。侯坤还是给她换成了VIP病房,还会穿着比她还显干净的白色机车皮衣,每天探视。她一个人躺在那儿等待出院的日子,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情。她第一次开始用值不值得来衡量这一切,第一次去想,如果身体垮了,她还剩下什么?她希望林冰可以出现在身边,他可以来看看她,说些什么话给她听,或者是一个坚定的目光。也许因为这只是个局麻手术,也许他会觉得尴尬,也许,他自己也是麻烦缠身,总之他并没有任何表示。
裴晓培试着以一个病人的状态去消耗每一天。她努力地去刷手机,去无所事事,開始关心头上又生出几根白发,脸上是不是又长了沉淀色素。隔壁的姐姐常跑来陪她。侯坤不语。裴晓培说,恐怕有段时间我们不能做那件事了,如果你忍不住,我不介意你去找。侯坤说,如果你不做准备,那些事情就永远遥遥无期。她说,侯坤,我不是个无情的人,所以你别害我。她提出让他搀扶自己,去外面找大夫换药,或者下地走走。侯坤照办,但是回来后他指着病房的门说,裴晓培你听清楚了,下回这种事情去叫护工来做,叫护工来做,我是付了钱的!他瞪大眼睛的样子,令姐姐在旁边尴尬不已。裴晓培从床头柜里把自己的钱包砸到侯坤头上,让他快滚出去。姐姐先把侯坤劝走,又回来让她不要生气。裴晓培浑身发抖地说,我没有生气。
住院一周,不长不短,从吴瑶、管主任再到老雷,都来过了。她对自己讲,林冰一定会来,而且会最后一个来看她。所以每次独处时,她都会陷入漫长的等待和想象中,其实是跟自己过不去。直到贾义这个主任来看她,她才清醒,林冰是不会来的。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
林冰比所有人都更没理由来看她,却也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来看她。她甚至把自己一切的选择,都在无意中其实是极端故意地与他相连。如果两人能这样相处下去,每天在监护室里,比什么都幸福。
住院楼后,有一处风景,假山假水,微缩亭阁。裴晓培把侯坤请到这里,聊聊打算。侯坤无话找话,谈及等她出院,回英国或者澳洲休养。裴晓培问他,你是把做投资的心得,用我身上了吧?侯坤低头不语。
裴晓培指指脑袋,然后架起胳膊,遮挡阳光。“这段时间,不仅治腰,这里的问题,也一起解决掉了。我不能骗你,我这次手术可不是为了备孕,而是不想影响工作。”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反而令她连打冷战。她紧束双臂。
侯坤一双大眼,偶尔露出凶相。他被晃得眯上眼睛,转头看她老态龙钟却又倔强的坐姿,随意扎在脑后的辫子,洋气却又脆弱的脸,随后皱着眉头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却没点着。
“你用不着戒烟了。这段日子我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的时候,我想过很多遍,如果不干这行,我去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也许开个店,也许去绘画、旅行,也许安心去生孩子,或者干脆躺在床上数钱。可惜不行,那些都不是我该做的事情。我忽然意识到,我之所以是我,之所以是裴晓培,就是因为我的监护工作。我有我的专业,我要在我的专业里成为最牛逼的人,像管主任那样。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到我的病区里走来走去,看护病人,那才是真正的我。”
“我其实不太在乎你是否能生孩子。”侯坤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的婚姻,不过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还有,如果把你看作投资,那才真是自寻死路。”
裴晓培把脸扭向另一边,过去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看他。
“侯坤,如果你说,想找别的女人给你生孩子,或许我能欣慰一点。”
早交班上,管志军拎着他爱吃的豆腐脑和糖油饼,直奔医生办公室。他坐到电脑椅上,仍在为交通队的事生气。不过老雷和大夫们,很快把他围了个密密实实,而且越凑越近。他们像考砸后交成绩单的孩子,捧着一堆病人的诊断、术式和心肺肝肾功能情况,等他拍板。其中一个病例,老太太拔掉气管插管,心功能EF值却只有31。管志军在桌上打开观片灯,看超声结果。
“病人放平后还是憋气。”老雷说。
“说明左房压还是高,这个年纪,心脏前负荷对于她心功能还是太大,得利尿。至少要负出三千的尿。”
“上周我给正出一千二。”老雷支吾。
管志军抬头看老雷,气得不再讲话。
主任把椅子转过来,不看片子,看人。老雷脸上,欲言又止状,管志军叫大家先去看病人,独留下他。
“一线犯这种错我不说什么,你又怎么回事?”
“以我的年资和岁数,不该值夜班了。”老雷摘下镜架,疲倦地缩紧眼睛,用手掌胡噜一把脸,像猫洗脸。他的个头很矮,比坐着的管志军将将高出一点,脸上的肉向下坠,眼睛鼻子和嘴,也向下坠,甚至连油乎乎的头发,同样紧紧趴在头皮上。
“兄弟,你比我大两届,现在还是主治医。你不值夜班,谁去值?连我还时不时地要替夜班。”
出院后的裴晓培,换上衣服后,站到办公室门口,见俩人谈话,赶紧走开。
“他们说我这是全中国最舒服的监护室,你听了什么感觉?老雷,如果安平是部队医院,四十五岁的主治,你早被干掉了,只能转业。”
老雷重新戴上眼镜。他的眼睛本来很亮很大,却被厚实的眼皮遮去一半,看什么都半信半疑的样子。
“我希望你能晋升,不要让我一个人撑在一线。我希望你也能被外院请出去会诊。”管志军把目光投向玻璃窗外,护士长已经停留好久。“早年我进监护室,你还带过我一阵子。咱俩共事几十年,你想法上有什么变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一个科室主任,不搞课题,不当博导,不收红包,压得我们手下人怎么干活?难道要和你一起,管一辈子病人,值一辈子夜班?”
老雷叹气,转身便走,出门时,险些和护士长撞到一起。
管志军开始吃豆腐脑,嚼糖油饼,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我给你拿微波炉转一下。”护士长进来整理桌子,站身后说。
“我喜欢吃凉的。”
护士长并不走开。
“跑他妈这儿闹来了。”
管志军鼓起眼睛,扭头看她。
“你说谁呢?”
护士长坐到老雷那张椅子上,也不说话,只掏出手机,放到主任餐盒旁。管志军盯着屏幕上,自己监护室病区里,那放肆的吵闹和混乱场面,嘴里越嚼越慢。
“这人是谁?哪个科的?”
“麻醉。”护士长说,“病人术后推回来一测,两小时前的末次血钾3.2,我半小时查一次房,结果低到1.7。因为之后就没正常,我把结果发到群里,跟他们主任说了。主任怎么也得做点什么吧,就点了这人,他这不发疯一样跑过来闹。”
“都不要脸了,我就他妈骂着说,怎么啦?”一个戴黑眼镜的年纪不大的小胖子,穿著白大褂,在视频里,在病区中间,一边转圈一边嚷。“这事儿就把我给告了,血钾1.7?不是还没死人吗!我操你们监护室的!让我没饭吃,谁他妈也别想消停!”
这段视频是从远处的病床旁,用放大效果拍的,声音刺耳,画面模糊且颤动。像是透过病人的眼睛,看到一个令人感到费解和恐惧的画面。因为那个麻醉师开始越走越近,伸着手骂。
晚交班前,管志军让下白班的人先别走,所有大夫护士站到办公室。有些人只能侧身站着。
“昨天夜里的事,在场的有谁,举手我看一下。”众人左顾右盼,交错举手,最后还有老雷,管志军瞪他,嘴唇抽缩一下。“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在保证大家不吃亏的情况下,抽丫挺的!”
主任见到,在场的队伍里,老的老,小的小。除老雷、裴晓培零星几人,其他手下都低下了头,好像承认错误。
“你们几个老护士不应该啊,十几个女的打不过他一个?打完了出来一人,直接躺到地上,就说被他打了。”管志军嗓音嘶哑,打晃,眼袋通红,“病人低钾,一个没死,十个你敢有不死的吗?太他妈欺负人了。我不在,就让人在自己家里为所欲为?”
后来,管志军告诉贾义,他要去找麻醉科主任,或者去敲钱院长的门,这口气他咽不下去。贾义说,这口气当然不能咽,不过我劝你,找清楚问题的根源。如果监护室的人当时打回去,也就打了。事情已然过去,身为科室主任,不好理论的。另外,你的护士长本该私下和麻醉师沟通,在群里把人家晒出来,等于升级矛盾,对方主任也不好做。最后,为这种事找院长,老管你脑袋不转了吧,再说你知道麻醉科主任和院长的关系吗,你知道整个安平的关系网吗?如果你不知道,那么我送你一句简单的话:永远不要为了下面的人,去让上面的人为难。
院务会上,贾义和管志军,并排而坐,众主任围着院长,走完过场。钱院长有一张多皱的脸,像是降下来的风帆,挂满心事。连带着眼皮厚、鼻子厚、嘴唇之类的都厚。
他吐出一口白色烟圈后,抬起胳膊,一张纸递到贾义面前,抖了两下,让他宣读。心外科主任在不解中接到手里,生硬地念。纸上通篇在讲,管志军贾义,整个季度的叶克膜收治量是多少,病源来自哪里,最后根据规章制度,处罚管志军五千,处罚贾义三千。
“应该是奖励吧?”贾义的脸贴着纸,以为字写错了。
“我们的ICU,叫心脏外科重症监护室,功能很明确吧?外院的心肌炎你们都敢收,不怕病毒感染给其他病人?”钱院长伸手把纸夺回来,攒成一团,扔向管齐二人,两个主任,一个眼睛发直,一个低头苦想。都没有躲。“我不是不让你们收,院里还有其他监护室,EICU、SICU和CCU,叶克膜病人也可以收到别的地方,这个技术要应用到全院。管志军的科室就是干心脏外科的,你们难道不懂交叉感染的风险?”
“院长,扣我一人吧。”贾义也笑,尴尬且恭顺,“叶克膜小组是我负责。”
“我让你们当一天主任,别他妈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专家,没有院里的支持,屁都不是。”院长掸了掸白大褂上的烟灰,痰在嘴里转了一圈。“管志军,不说话?调科后安平各科室主任,凡是‘三无人员的一律抹掉。你明不明白?”
管志军脑袋像霜打一样,委在肩上。贾义碰了碰他,才听到那声公鸡嗓子,打鸣似的“嗯”了一下。
散会后,贾义听说院长在耳鼻喉科出门诊,于是赶去敲门。
进到里面,贾义心头一震,这哪里像个门诊,不仅有真皮沙发、液晶电视、空气净化器,墙上还挂有大幅山水字画、风水转运球,还有嵌在墙壁里的鱼缸。唯独没有病人。
纱帘拉下,屋内灰淡。在院长面前,贾义退到沙发前,弯腰坐下。
“近期相继几家医院,爆发院内感染,从院长到中层,一律撤掉,你们这是给我找麻烦呢?”院长提着茶缸,坐到沙发另一侧,看着贾义,“我不是不想支持你们,明白的吧?”
“明白,明白。错误我们已经在会上认识到了。”
贾义后悔,这块蛋糕,没有先分给院长一块。
“管志军的监护室,有什么问题没有?”院长拿下杯盖,热气一熏,张大下巴,嘴和脖子变成管道状,咕咚咚饮茶。
其间,一位身姿婀娜的两道杠护士长,走了过来,蹲下身给院长续水。
“每个科室都有问题。”门关上后,贾义把话挤出嘴边。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有有有。监护室的大夫缺乏责任心。”贾义身子笔直,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从嘴里蹦出来,“管志军养着一帮懒人,他的位置才坐得稳。”
“我也听说了。老管临床经验和工作态度,无可指摘。但是监护室到底存不存在管理问题?”
“绝对存在,科室主任首先就不够有思想,缺乏科室建设,科室看不到任何朝气,下面的人懒得一塌糊涂。”贾义眼睛始终看着院长的厚嘴唇,话刚停下,便已浑身是汗。白大褂比做下来一台手术还要湿。
院里规定,任何一名提副高的大夫,或者住院医提主治,必须去监护室转科。然而所有转科回来的大夫,都会问贾义一件事,为什么监护室对我们如此的仇视和敏感,眼睛和肢体语言上,无不透着“凭什么你们外科大夫挣那么多钱?”
林冰的病人在监护室压床,贾义过去看他开医嘱,换掉一种无伤大雅的药。管志军远远地站在身后瞄着,突然间像擒贼一样,抬手指向两人。
“以后不能改我们监护室的医嘱。”
“什么意思?”林冰还没明白,贾义转身,看管志军走近。
“我们大夫开完医嘱不能随便改。”管志军说。
“你们这个地方开错了我给他改一下……”
“那也不能改。”监护室主任把话截断,冷着脸说,“你得通过我们大夫。”
这时候老雷像瘸着腿一样,晃过来,问怎么了。
“关于治疗方案,监护室以后要重新接管,病人在谁的病区,就听谁的。”
贾义笑笑,站到林冰身前,拿出那副不以为然的潇洒劲儿,看看老雷。
“我听你的管主任。多问一句,一旦病人死在监护室,没我外科大夫的事,是我的人去找家属,还是你的人去和家属谈?你看这病人远端有问题,难免要出血栓,查ACD才160。今天没负出来,反而正出来,如果心脏太涨死了,”贾义的手搭老雷肩上,轻轻晃动两下,“老雷,是不是监护问题?”
管志军一愣。
“监护室大夫也能谈。”
“你早说嘛。”贾义笑笑,把手收回,“如果你们替我的大夫担风险,如果监护室大夫也可以去法庭站被告席。我现在就带林冰走,从此不进监护室。”
后来贾义有一六十来岁男病人,家属经过复杂的思想准备,同意手术。左主干病变,搭四支桥,顺利下台。次日周六,一早贾义去监护室看他,见病人术后状态不错,便出去告诉家属。两小时后他再回来,看病人是否拔管,却见对方喘气变得浅且急,心率监测快,還换成身体侧卧。贾义立即握病人手,感觉到很虚弱的力,他赶紧为病人翻身,叫护士和值班大夫,说,这病人缺氧,快接呼吸机,重新抢救。可是刚翻过身,病人就死了。
正常程序,值班大夫看完片子,要过去看病人,是否醒好,再决定试停、拔管、脱离呼吸机。病人自主吸氧器是否维持得住,这个观察阶段,护士要紧紧盯住。可当时老雷没看病人,直接让护士试停,因为周末护士人少,都忙着转完病人好下班,更没人观察他试停。
那个护士年纪很小,瘦,愣,眼中满是呆滞的凌厉。贾义强压住火,他说:“病人家属来了,你们把记录抹掉,我去解释成别的原因。”小护士在他眼皮底下,迅速将所有记录和时间,病人如何缺氧、心率何时不好、翻身后情况,全部改成正常。结果那处,拿一把刀片,将原有的字刮掉,重新填写成“突然心律失常致死”。
这时家属想进监护室看病人,贾义挡住他们说,病人突发心律失常,没抢救过来。家属老婆说,主任你一小时前还说他恢复挺好,今天就能出来,我们全家人欢天喜地等着,这么快我男人死了?贾义不语。
当天过去,监护室的人不认账了,都在说,怎么别人监测没事,贾主任病人就不行,护士开始往外择,以后他的病人咱别给监测了。贾义和管志军都是一届,他直接去医生办公室找监护室主任,对方又在替手下大夫值夜班。
“不对啊,你说的经过和记录上的不一样。”
管志军立刻掏出手机,照着小护士写的特护记录,一页一页对照。
“你不用看了,那都是我让她们改的。家属在外面闹着封存病例,我告诉她们,怎么写自己想清楚了,别给自己惹事。”
管志军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贾义,把记录放下。
“作为科室主任,护犊子到这种地步?”贾义向后,把门掩上,质问,“你还要找她出来跟我对质吗?老雷不会告诉你,病人没醒明白,他连看都没看就试停脱机吧?这还没打官司,真打官司,你的护士是不是要拿着那份改过的病例来找我算账?我保护你的人保护错了?新来的小护士,都是孩子,你得开一个吧。”
管志军站起身,开门,走向休息室,坐黄沙发上。贾义在他身边坐下。其他大夫拔下手机充电线,纷纷出去。
“你看看你的监护室,都快成游戏机房了。”贾义笑,管志军也笑。“你这主任当的,自己给病人拔管,春节长假、父母病重替个夜班,手下会记你好。他们旅行也让你替班,那你什么时候休息?既然你的大夫只管开药,病人就只有我们去看,没有手术情况,也要笑容满面的来这里盯着,因为你监护室掐着我的脖子。你以为我们来抢医嘱开?是你手下的人,把主导权送到我手里。因为他们不作为,不想担责任。”
“我没有办法。手术是你们做,回扣和红包也是你们拿。院里不给我配足人力,这年头谁愿意干护士?而且还是在重症监护室里,待遇给人家那么低,连本院的都不愿转到我这里。这月已经有三个辞职,社会问题,你能推给一个小孩子吗?”
“领导多往上交钱,才能得到重视和提拔。不服气你也辞职呗,你去私立医院,年薪至少是百万起步。别拿人少当借口。监护室每个病人起码要两个小时看一遍吧?老雷夜班整晚不出办公室的门,只留裴晓培盯在那儿。钱院长会上点名叫你‘三无人员,无学位、无科研、无 SCI,他都把话挑明了,你还不争取主动,等着中层改选时被干掉呢?迟早被你的兵害死。”
“什么改选不改选的,要杀要剐还不是院长一句话的事。干监护,没他妈人看得起你,撤就撤了,我还能怎么争取。学你?未来的副院长,明星专家,什么时候上春晚啊?你以后不用死乞白赖找我盯叶克膜了,省得我不给你上,还要得罪那么多吃这碗饭的人。”管志军怔神儿,嘴角苦笑,片刻失落。“为什么罚咱俩钱?爆发院内感染倒是其次,他是觉得我们用院里资源自己挣钱,没给他好处。摸良心讲,我从设备上真的是一分钱也没拿过。”
贾义脑袋看向另一边,摆手,做出懒得理会的样子。
“说点儿有用的,以后不用开腔止血的,你们别再叫我的外科大夫,他白天做那么多手术,晚上还给你看监护,你说他手术能做好吗?”
“你是替林冰找借口吧,他的病人术后出血,叫回去开胸,一礼拜三次了。”管志军眼睛横过来,“他好像随时要绷。我们两个,先各自保护好手下吧。”
“那我们就各自管好下面的人。”贾义附和。
为了保住主任的帽子,贾义交了五十万出去,且保证自己的叶克膜病人,全送到别的监护室,收益也分给院里。至于院长不愿去卫生局开的会、不愿见的厂商和不对路的专家,一概由贾义出面。有段时间他整天泡在外面开会、应酬,无法回科看病人。相应地,院长承诺他在采购中心、外科管委会上有投票权,此外还会为他扩建病房、优先给他院里的课题资源,并且推荐他接受电视台采访。贾义终有体会,这行政职务果然比管临床更有实权。
管志军被迫退出叶克膜小组,把这项业务和危重病人,分摊给CCU、SICU和 EICU等其他监护室。
平时只收轻病人的几个监护室,不得不硬着头皮接手叶克膜病人,压床不说,还影响治疗。很多时候,都是些乳臭未干的住院医生,在给气息奄奄的老人安装叶克膜。在孩子气的嬉笑中,他们一边操作,一边拍照留念。场面悲悚。
钱院长的老岳父被诊断出了肺癌,老人住进安平,做左肺叶切除手术。术后老人血压维持不住,住进CCU病房,贾义战战惶惶,亲自做造影检查,结果是肠系膜微小动脉硬化,致使自发出血,堵住主干。院长没有多言,倒是家中妻子不屈不挠,要求全力抢救。贾义在院长面前云山雾绕半天,院长踢踢桌子腿,叫他直接拿治疗方案。贾义说:“请管主任过来会诊吧。”院长指着贾义和CCU女主任的脸,“你们就是一帮婊子养的垃圾。”
全院所有相关科室主任和外院专家悉数到场。钱院长坐会议室正中央,看谁拿出办法。众人不语。管志军不想耗在这里,直言现行的治疗方案,是猴吃麻花满拧。
“病人水肿厉害,缩血管药不宜过量,维持住血压是关键,否则会令全身缺血。”管志军略有冲动地看着院长,“一定要脱水利尿!我去看过病人,白天灌得太多,晚上应该全力脱水,减轻心脏负担和全身水肿。这么一味地扩容、輸液,反而会令水肿加重、血压变低。”
CCU主任始终不看他,院长岳父住在她的地盘,管志军这么发言和打她耳光没有区别。她等于先后被两个男人骂过,可是只有后面的话,令她感到受辱。贾义说不出原因,就是凭感觉支持管志军。外院的专家们,自然也同意管志军。最后院长拍板,老岳父在CCU里治,但是管志军和贾义来管。
每天早晨,本院胸外科、普外科、心内科、肾内科、超声科、血液科、消化科、营养科、透析科和神经科等各科主任,像上早朝一样,都停下本科的病人,先来办公室交班。因为谁都不想院长岳父死在自己班儿上,一堆专家团团围站,互相交换意见,一旦有个风吹草动,随时倾全院之力,调动一切资源治疗到底。
白天,贾义替院长在局里开大会,晚上和管志军被拴在CCU病房,给老岳父陪床。夜里老人平稳时,两人便倚在休息室床上,吃裴晓培买来的夜宵。科里的治疗,只能撒手。
“我亲爹在肿瘤医院手术前的晚上,我在办公室里哭着吃饭。然后洗洗脸,继续看病人。他走的时候我都没这么伺候过。”管志军说,“这老头肯定救不过来了,就看能拖多久了。”
“管总,你如果干心外科,不比任何一个主任差。”贾义背靠秃墙,笑笑。
“那咱俩就更成仇人了。上次纠纷会,你连个屁都不放。”管志军倒在床板上,伸起懒腰,“我不在监护室,也不知道那几个孩子行不行。”
“你才离开几天?我的病房,我的叶克膜小组,早成一盘散沙了。你说咱们是专家吗?是的话,怎么随便谁打个招呼,就得屁颠屁颠地被叫过来。”
“像勇于献身的青楼名妓,我觉得。”管志军说。
“老头能活多久我不关心。”贾义忽然叹气,“我算是看出来了,就算你把院长的岳父救活,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好事都是CCU那位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勇于献身。”
那一阵子,在两位主任昼夜看护下,老人风平浪静,一度拔掉气管插管。后来早交班时,竟还苏醒过来,窦性心律、血压正常,循环特别稳定。中午管志军回监护室看了几眼病人,顺便想吃顿午饭,可他刚领盒饭,就接到CCU女主任电话,她问他跑哪儿去了,院长岳父正抢救呢。管志军说,这他妈变化太快了,不会是回光返照吧?又折回去看,老人血压一路下跌,之后病情再也没有恢复回来。
老人从头到尾维持四十多天,直至全身感染导致循环衰竭,贾义给老人同时用了五种顶级抗生素,都不管用,再无挽回余地。后来抢救时,管志军和贾义一起在老人身上按压,等家属来看。钱院长的岳母哭着推门进来,扑向老伴。她一边推贾义和管志军,一边喊:“别按啦!让他踏踏实实走吧!”老太太捶打着两位主任的白大褂,他们在晃动中,互相看着彼此。
后来贾义和管志军说,干了这么多年外科大夫,这是唯一一次,病人死了我心里还挺高兴的。我真挺高兴的。
钱院长决定在管志军的监护室楼上,建一个床位更多、设备更新、人员学历更高的监护室。贾义科里的病人,术后将被送到那里。同时,管志军手下的骨干力量,也要抽调一半上去。管志军听到后,喝了一口裴晓培刚给他沏的水,水是开的,可他硬是咽下去了。
心外科和监护室的两拨大夫,彼此指责、猜忌已是家常便饭。病人恶化,外科大夫说是你监护室把病人害死的,监护室会说你们外科有一半大夫该进监狱。贾义为了周转速度再快一些,会让危重病人快一点死。这个人上了叶克膜后,如果一两天内能迅速好转,那就多维持几天,然后转院。如果没有好转,那就直接撤机。虽然这要看家属意思,但是这对贾义来说不是问题,有时候病人死了,家属还会追着塞给他红包。
新监护室启用之前,贾义的病人依然要回管志军这里。用监护室主任的话说,推进来的全是“糖醋排骨”,不是血糖高到机器测不出来的,就是体内严重代谢性酸中毒,要不然术中用了大量缩血管药物,同时还有低氧血症、躁动等各种并发症,令整个监护室的人员疲于奔命。护士长起初还要算算,看究竟有多少个血气不好的病人,结果三十个病人,只有三个正常。护士们夜班前来病区一看,我靠,让我看这么重的病人,一张假条递过去,回家。
裴晓培在新监护室的名单里,管志军说,以后我再也管不了你们了,时刻谨记,保护自己,需要和病人谈问题,要先找贾义跟家属沟通,你得让外科大夫在场,否则没法处理。你一旦插手,他们会推到你头上。裴晓培说,主任,我跟您也不短了。再说您看到了吗,病人不稳定,贾主任一人在那里团团转,挺可怜的。管志军说,等到判你一年白干的时候,几十万上百万的赔偿,那时候谁可怜你?裴晓培不解地嘟囔,至于的么。
对于林冰的病人,CCU实在是不敢接,他只能推给管志军。管志军一听是林冰的病人,也会给个面子让他回来,别撂在台上。眼下这是一搭桥男病人,一线大夫刚给推回来就突发室颤。赶上裴晓培夜班,她让护士快给升压药,同时冲过来做胸外按压。一小时过去后,当她觉得腰部像被钩子扎穿一样疼,手臂酸胀无力,快要虚脱时,林冰和贾义才来到监护室。林冰看到心电图是前壁心梗,复苏不了,决定在床旁开胸,裴晓培赶紧让开地方,看着他打开病人右心室。贾义伸头扫了一眼,便知已无抢救意义。“别弄了,死了吧。”他站在下级大夫身后说。话没落地,病人便心脏停跳。贾义如保护现场般观察伤口,他说,病人胸部下面破了,有挤压的痕迹。裴晓培也凑过去看。她听到心外主任又说,右室表面有个按压后的针眼,是胸外按压的痕迹,你们监护室不该按压。裴晓培还愣在那里,仍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纠纷讨论,到了裴晓培这件事,医务处主任说,监护室责任,下一个。管志军立即站起来,对方眨眨眼睛,乖乖又把病例打开。这次裴晓培也一起跟来,她想亲眼看看自己会得到怎样的评判。
“老管你别激动,因为她双手按下去时,病人胸骨是呈劈开状的。”贾义这回和管志军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他在监护室主任面前,慢慢地双手交叠,做按压的手势,“就是这个动作,令病人胸骨骨刺把心脏右室扎破,漏了个针眼,病人才死于心室破裂。”
“是啊,推进监护室两个小时后病人死了,监护室里有什么事吗?”医务处主任适时插话。
裴晓培坐在角落处,一双丹凤眼瞪大,边听边摇头。管志军伸手指向贾义,让他打电话把林冰叫进来,当面对质。
“林主任、齐主任,我干监护这么多年,胸外按压,不说上千例,几百例总有吧,我他妈就没听说过。”这时林冰进来,罚站一样在贾义身边。管志军还干站着,等着和谁辩一辩理,“你们手术时要是把骨刺清理干净、弄平整,把胸骨的钢丝闭合好,断然不会扎出针眼。怎么能怪我的大夫,那她以后还抢不抢救了?看着病人死也不管是吧?”
医务处主任提醒管志军克制情绪,别带脏字。
“什么针眼?”贾义笑笑,回头看看林冰,“我没说过针眼,只有抢救问题。”
“怕扯出手术问题了吧贾主任。”管志军又指向头顶,“上面就有摄像头,咱们说的话,在场的都听见了,还有录音有录像,随时调出来看。”
管志军从未想过,自己在纠纷会议上,遇到最耍无赖的主任,居然是贾义。裴晓培想发言,却发现嘴唇在抖,根本讲不出话。她只能紧紧盯着贾义的脸,明显感觉到自己心率和血压在急剧上升。那个曾经在她住院时去探视她,那个曾在摩托男孩生命垂危时挺身而出,那个曾让她送饭吃的贾主任,居然冷酷到把这么不堪的责任推到她身上。
“贾义,你他妈踩到我红线了。”管志军绕过桌子,直奔对方,“本来这话我不想会上说,你问林冰,一个换瓣手术,早晨八点进手术室,下午五点才出来,术中到底有什么问题。还他妈心室破裂,明明是他搭桥把病人桥血管堵了,导致急性心梗诱发室颤致死。什么按压问题,你就是拉我的人替你背锅。”
林冰不语。
“管总,就算是术中的问题,本来没你们的事,你说监护室动他干吗?你要是能忍,就让病人死了呗。我知道给你挖了一个大坑,但是谁让你们往里跳的?”贾义仍然嘴硬。
“管总,听我一句。”医务处主任起身拦住,“管总,走个过场。总要有人把责任分下来。不让你们真赔,我交差用。”
管志军抬手,按下医务处主任脑门,众专家笑着围过来,劝酒一样,缠裹着往后拉他。贾义始终坐在椅子上。裴晓培慢慢走近,她想让他们放开主任,这个场面令她伤心。她很想过去让林冰开口,是他告诉自己“专注在治疗上,别想和救人不相关的事,谁评价你谁承你情,无关紧要”。如今这句话比腰疼更折磨她。
“如果定监护室责任,我绝不签字。要么咱们就上法庭。”众人都知道的,就算不签字,院里也可以定他监护室责任。
“哪有一家医院内部上法庭的。”医务处主任笑笑,“医生保护医生嘛。”
“我只保护我的大夫。”管志军把鉴定意见书摔向对方,手又指向裴晓培,“这个定下来会带到晋升档案,不出事情,我监护室的人还轮不到晋升,出事就更没戏了。我不想再往上爬了,可是年轻大夫还要成长。你才在医务处干多久,就要让我签单,院长来了我也不给面子!”
这话讲出,众人无趣,干站着不动。裴晓培看那张写有自己责任的意见书,在医务处主任身上滑落,然后被放在桌上,褶皱得像一颗坏死的心脏。她打个愣怔,慢了半拍后,随管志军离开。经过林冰身边时,稍有停顿,又走下去。
裴晓培去了一切可以碰到林冰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到他。后来她听说他下台了,索性堵到手术室的洗浴间。她站在门外,其他男大夫拿着衣服,夺路而逃。里面只听得见哗哗水声。她说:“我知道你在,纠纷会上什么意思,我都到场了,你都不看我一眼。我敢面对你,你不敢面对我吗?”水声停了。“有贾义在,没我发言的份儿,纠纷会本来就是主任们扯皮的地方,没人会相信那个结果。”林冰显出心虚。“好,”裴晓培大声说,声音在洗浴间里,阵阵回荡,“手术可以是假的,抢救可以是假的,连他妈责任都可以是假的!这个医院上上下下,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你给我出来,有什么好洗的?你洗得干净吗?”她用力给了门板一拳。“你想要干净,就别干这行了。”林冰再次开口,伴着粗气,“只要机器一转起来,这里没有谁是干净的。哪个大夫身上没有几个冤死鬼,那种刻骨铭心的悔恨,是每个大夫心口的一道疤,是要你血淋淋地记在心里。他们在会上把这道疤撕来撕去,回去一样是要被噩梦惊醒。”裴晓培站开了一些,“哪个大夫身上没有几个冤死鬼,”她重复着,带着哭腔,“这都是他妈的借口,屁话。我走了,你可以继续洗你的了。”
在監护室的医生办公室里,管志军和裴晓培,一坐一立,相对而视。
“我喜欢这个题目,《风暴之后有彩虹》。”管志军用手掌捂住半张脸,把咳嗽声音强按下去,却被迫憋出泪水,“只是你应该再自信一些。你怎么回事?”
裴晓培把讲稿撂到桌上,眼皮低垂,微微鼓颊,并不去看主任。
讲实在话,除了“心脏手术后电风暴患者的镇痛镇静治疗”这个主题是管志军帮忙定的,整个内容从病史介绍、诊疗经过、药物选择到思考总结,裴晓培一手完成,并且全英文演讲,深入和细致程度,令管志军除了在备战状态上提个醒,也确实没有什么能教给她的。还有那句“前有洪水猛兽,下有万丈深渊”的副标题,他建议改改。
“主任,我不想去比这个,没意思。”裴晓培嘟囔着。
“不去不行。”管志军话音不大,却不容商量,“全国的监护室专家来做评委,你是获奖热门,这么好的站到台前的机会,你说不去就不去?”
裴晓培梗起脖子,嘴绷得更紧。
“我指望你能为我们监护室,拿回第一项可能也是最后一项荣誉嘉奖。我指望你拿回来。”管志军弯下腰背,低头撑腿,“再往后,你就要去楼上的新监护室了,这也是我最后几天当你的主任。”
讲到这里,裴晓培的眼睛,才敢慢慢看他。
“不知因为什么,感觉总是有点奇怪。”管志军用手指碰了碰鼻子,忽然还是笑了,“像嫁闺女。”
裴晓培这才敢乐。
“不过你这场演讲,我不去看了。”管志军按住双膝,吃力地站起来,“因为我得去全院中层的述职大会。”
“主任,实话实说吧,这次演讲我会努力。可是过完年后,我就辞职。”
管志军不语。
“我想好了,去英国把孩子生了。”
“好了,先出去吧。”监护室主任疲倦地闭上眼睛,继续咳嗽,“我也要准备我的述职演讲了。”
“主任您要讲什么,我也给您听听吧。那么大的场面,您可要好好发挥一下。”
“你最好还是别听。”主任背对着裴晓培,公鸡嗓中,透出悲鸣,“既然决定离开,就走个干干净净,去生孩子。不过希望你别忘了,当初面试时自己讲过的话,你说自己要在监护领域里做最牛逼的大夫,我希望你是觉得这里平台不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主委。而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报告大厅,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如白墙绽裂,经聚光灯一照,不晕也晕。
各科主任,泛泛而谈,逐个报流水账,唯一保留节目,就是夹枪带棒地骂骂监护室。比如管理不善,比如擅自减床,有主任更说,病人放叶克膜、二次开胸、肾衰做血滤和感染用抗生素,欠下的账,该由监护室承担。轮到贾义上台,在院长和各位领导面前,用数据说话,手术例数、平均住院日、科室盈利,均是心外科最高。“零点五的死亡率,也是冠绝全院,这还是连自动出院都算在内的。”述职尾声,屏幕上打出“感恩”两字,贾义春风拂面。钱院长笑着领掌,两眼放光。
之后是重症监护室主任管志军,直腰低头,步伐又沉又慢,站上台后,右手握拳,使劲咳嗽。他盯着讲稿,低头不语。
此刻身后电子屏,跳出几张照片,裴晓培的抢救画面、十几个监护大夫带病人去做检查,以及夜里整栋外科楼一片漆黑,只有监护病房仍在灯火通明。
钱院长面无表情。
“《牺牲 隐忍 担当——为了危重症病人和死神较量》。”
管志军平静念起报告题目。
“诸位同行议论我擅自减床,我请大家想想,国家要求监护室护理床位比是多少?三比一。目前我们科室严重达不到配比。加之我院外科各级医师基本功不过硬、麻醉科肆意胡为,导致滞留监护室的危重患者增加。而监护室医护工作重、收入低、纠纷多,多重负面影响下,辞职者众多。实非我不愿再开床位。”
大厅内登时“呜”的一下,响起层层嗡鸣。
各科主任中,只有贾义镇定地仰头看向台上。
“就在刚刚,我最看重的一位年轻医师,向我提出辞职。”管志军停顿良久后,用力咳嗽,“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在座很多主任,你们也认识她,甚至平日里开开玩笑,走动得比我还要近些,你们能不能帮我,和她说点什么?”
管志军鼻音念稿,发声呆板,一字一顿起来,效果和念检查近似。他小心按下键盘,屏幕上又蹦出一组数字。
“刚才诸位述职,全院运转形势大好,各科心脏手术,死亡率全在一以下。巧了,我也有各病房在监护室的死亡率,全部超过一。请问诸位,回到你们病房的死亡人数,怎么可能比我还低?”管志军自始至终,无视台下,也就看不见有多少人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多少人欲言又止地想让他下来。“我这里还有主诊组的数据,要不要公布?贾义,你们科每年做多少例,活多少,死多少,细到每一组,想不想看?”
钱院长已经不再去看台上,他像睡着了,或者做了噩梦一样,面孔漠然。
“都说我监护室减床,如果你们每个病房都是一千台,哪怕能减少0.1天平均住院日,就意味着你一年能多做一百台手术。你抓好质量,哪怕降到1.4天,相当于一年多做三百台手术,这比你总盯着我的床位强吧?我给你开一百张,你做那么烂有用吗?早上我问值班大夫,科里还剩几个病人。八个,其中一个病人躺三周了。快过年了,这么多病人死于感染,压在我那里八个病人没人管。我都想干律师了。”
管志军被自己这个玩笑逗笑了,他终于抬起头,却见满场领导,鸦默雀静。钱院长坐第一排,招手,把纪委书记兼院副书记叫到身边,指着管志军说话。
“刚才已经听出,各位对我监护室诸多不满,如果这样,所有重病人我可以不接收吧,或者你在我这里待一天,第二天走人,回病房你自己看着。有本事你别让病人肾衰、别让我抢救。”
散会,大家向门外鱼贯而出,一位黑衣女士走到台前,递给管志军一张纸条。管志军打开看的工夫,对方消失一般离开。那张纸条上面,用很大的字体,写了两行字:“管志军你还有脸开口讲话,老天会收拾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刚下班,贾义打来电话。
“管总,你这是死谏啊。”管志军不语。
“喂,别人都在走过场,揶揄你监护室几句,不是每年都这样吗?你这次是怎么回事,明擺着逼院长干掉你?他说你的述职不合格。”
“哪个地方不合格?”
“你跟我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他说了,你要么在下次全科的述职里,重新报告一次;要么,最后的打钩投票,你看你还是不是监护室主任。”
见管志军仍不作声,贾义换了个口气,“你吐那么多苦水给谁看?他不管质量。院里要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他给你这块地,这些人,你得给他开多少张床,别老让人找他,说你那里床位不够……管……”
贾义看看手机,原来管志军早就把电话挂了。
被院长降到一线的管志军,等于是被晾了起来,可谁也不可能让他去上白班管病人。更多时间里,重症监护室前主任是用手机微信,给全国医院会诊。或者是吃饭时,或者是在家里闲坐时,或者是在开车时,手机里随时传来各种病人的视频或者监测指标的照片。他得到最多的回复,是“管主任威武”、大拇指表情或者从上而降的么么哒。管志军经常抱怨,网络会诊真够讨厌的,他不仅收不到钱,还得搭进去许多流量费。可是看病人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重要支撑,没有病人看,他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管志军妻子的同学,有位九十岁老父亲,反复发作肺炎,住进一家部队医院。同学雇了两个护工,白天黑夜轮流伺候,还去请康复博爱的人,专门做康复治疗,一周五次。老头在家里躺了半年时间,住院当天,呼吸科主任就放弃了。管志军被妻子叫去,看过后说,不至于,我调一下抗生素。结果老人很快体温下去。
部队医院的大夫,偏向保守,不让老头下床,管志军却说,今天我在,老爷子您得下床,以后你要走着回家,要咬牙坚持。老人做过膝关节置换,腿不利索,但是听了管志军的话,让挺腰就挺腰,让抬腿就抬腿。有一次下膝关节没摆正,疼得老头大汗淋漓,想回床上,管志军笑笑,帮老人挪身子。
呼吸科主任拍好片子后,想给老人做气管切开,于是请耳鼻喉的主任,要等。管志军手痒,和老婆说,在我们科,裴晓培就能切,我都不去看,做不下来才会叫我,哪还用耳鼻喉主任。怎么到这里是这个规矩啊。他老婆说,管志军你把嘴闭上吧。气切做完后,管志军陪着过去,看到切口长如一把短剑,他说这要是我的大夫我得骂死他。
老头终于还是感染了,腹胀得厉害,家属听对方主任交代病情时,管志军坐在旁边。对方说这种情况,要注意心功能。他实在聽不下去,插嘴说,老人现在这种情况是感染性中毒性休克,您应该把液体适当放宽一些。
“你谁啊!”对方主任其实知道,只是嘴硬,“我们只和家属谈,你出去。”
“我也是为患者好,咱们都是从医的。”管志军笑笑,“按照您这个治疗,不太合适。”
“老人的液体入量要在两千以下。”主任打量他后,没有理会,继续开医嘱。
“那不行,你怎么着也得入两千五到三千,不然的话他失水太多,就该肾衰了!”管志军实在憋不住话了,他老婆和同学,都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记上!”主任冲自己的管床大夫喊,“他说要超过两千,出问题他兜着!”
管志军老婆说,你在人家医院,没有执医资格,你不知道吗?管志军不语。他老婆说,你把这家医院的大夫给闹僵了,老爷子人家不管了怎么办?
管志军又被赶到了路上,老雷发来短信,说夜班里,科里的男护士们,把一个外科大夫给打了。打了以后才认出来是贾主任。老雷说,那几个小年轻下手可真狠啊,而且专往脸上打。管志军知道,安平已是一地鸡毛。他看向前面的路,这时候他才发现,并非是病人有多需要他这个监护室前主任,而是没有病人看的话,他不知该怎么活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到哪里。
原载《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