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那山,那水

2019-04-18 02:08王悦阳
新民周刊 2019年14期
关键词:张弛山水画家

王悦阳

张弛作品《黄土新绿》。

从烟雨迷蒙的江南,到云雾缭绕的黄山,从巍峨雄健的太行,到横亘浩渺的嵩山……站在画家张弛的山水画前,细细品读,总会让人有一种神往,一种赞叹,更有一种依恋。树石、峰峦、流泉、瀑布、朝云、晓雾……那山、那水,仿佛能激起“崇高”“激荡”“和睦”“宁静”和“迷蒙”的情怀,真有一种“群山流水清风去,祥云迷雾款款来”的感受。

诵读山水,师法自然,一帧帧佳作宛如穿行于秀谷美林,留迹于水泊丽景,品味于日月星辰,出入于四季情结……在张弛的作品中,可诵山风空林,可悟云水流韵,可寻春江明月,可游精神家园,从中可以深刻感受她的水墨智慧。数十年来,大江南北,国门内外,张弛几乎跑了个遍,她以水墨写自然,以心灵观宇宙,倾听无言,对话宁静,觅取意象,升华境界,让笔下的自然景色流淌清雅,让心中的美的感悟回归自然。

每回見到这位海上闻名的女画家,总是笑意吟吟,让人如沐春风,无论是在熙熙攘攘的画展上,还是热闹非凡的会议中,她总是静静地在一旁,观赏、倾听、感悟,眉梢眼角拥有智慧与自信,却又是如此优雅得体,令人难忘。而一旦落笔,洁白宣纸上顿时墨彩交融,气象万千,皴、擦、烘、染,转折多变,自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气概,笔底风云,吞吐古今,师法造化,生机勃勃,令人过目难忘。正如著名画家江宏所评论的那样:“我国历来是男子的天下,画坛更甚,千百年来,画家多如牛毛,而女画家仅一部不长的《玉台画史》即囊其全部。半个世纪中,用‘半边天来矫枉,女画家仍是鲜见。所以,我对张弛有格外的敬意。得天独厚的绘画环境,使她洗去了女性的娇柔与艳嫩,落笔便见刚强硬朗,直凛凛地一股须眉气质。”

传统与积累

张弛是幸运的。她出身绘画世家,父亲张大昕是沪上名家,所绘山水有传统功力,风格清远雅致。受父亲影响,张弛很小就拿起了画笔,父亲对她说,画画是件辛苦的事,要有坚强的毅力。因此父亲从小把张弛当男孩培养,也因此养成了她独立的性格、坚强的意志。在她七八岁时,已经在父亲指导下临摹明清扇面之类名作,后来又研习马远、夏圭一路的南宋画格,而后是北宋范宽、董源、巨然的大幅作品……上中学时,几乎把可以接触的名作都临摹了一遍。父亲对张弛的教育非常严谨,但也不循规蹈矩,相对开放的治学理念,给予张弛更多的发展空间,为她未来绘画风格的形成埋下了伏笔。

从工艺美校毕业后,张弛进入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工作,有缘得以再度学习传统,临摹经典,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艺术面貌,作品屡获奖项。不仅如此,她独特清新的山水画习作得到了日本画商与同行的关注,订单不断。但在年轻的张弛看来,卖画不是根本目的,不断攀登艺术的新境界才是自己的追求。

张弛近影。

1985年,张弛毅然放下一切,选择到浙江美院进修。幸运的是,她得以拜师于艺术大师陆俨少先生门下,耄耋之年的陆老甚至还亲自帮她办理破格入室进学手续,并且对张弛的绘画给予了格外的关注。在那段求学岁月里,张弛一直去看陆先生作画,先生绘画,先将毛笔洗干净,蘸一点水,再蘸一点墨,一笔下去,墨色有浓有淡,先浓后淡,先用笔尖,再用笔肚,最后用笔根,墨色浓淡枯涩焦,墨分五彩效果出来了,一支笔里的墨全部画完,再蘸点水,蘸点墨,墨在宣纸上渗化流动,笔从不同角度按来按去,宣纸上就会出现千变万化,永不重复。而且陆先生画画自由自在,画到哪里算哪里,一点也不刻意,一切又在绘画“六法”规定的法度中,那些笔底的线条,圆润松弛,内力深厚……看了陆先生画画后,张弛大受启发,开始用陆先生的笔墨技法画山水,画完后,就请陆先生看,陆先生有时帮她改几笔,将尖的山石改成圆润的,意境马上就不同了,跟着陆先生,张弛长进很快。张弛感受到,看老先生画画,可以感受到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系,绘画是借宣纸抒发画家自己的感受,画出画家内心最深沉的感觉,这就和信仰“天人合一”的中国古典哲学有了联系。

中国画讲究口传心授,大量的技巧与手法,都需要老师亲自的指导与点拨,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学到真谛。张弛有这样好的条件,堪称幸福。陆老师超凡入圣的技巧,儒雅的为人,真挚的品格,都给张弛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可谓敬佩至极。而陆俨少也对这位爱徒称赞有加,寄予厚望,甚至亲笔题词:“黄山谷赏梅诗有‘淡薄似能知我意,悠闲元不为人芳之句。论者谓得梅花之神。我观张弛女弟子之山水画清新娴雅,庶几近之。”评价之高,由此可见。回忆起浙美求学的这两年,张弛总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她认为这对她日后能在东渡日本立足,对她艺术上的提高,极为重要。

出发与回归

在浙美进修期间,张弛接到一封邀请函,日本的画廊邀请她赴日发展。两年后在陆老师与家人的肯定与鼓励下,1987年,张弛与丈夫乐震文先后踏上了日本的土地,开始了一次全新的艺术飞跃,也成为罕见的在日本画廊签约的中国职业画家。

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这对艺术夫妇到了日本,顿感眼界大开。在日本的博物馆美术馆,他们看到了仰慕已久的南宋画家牧溪、梁楷的作品,也看到了诸如横山大观、东山魁夷等日本大画家的作品,受益匪浅。特别是日本绘画的形式美,以及创作思想中从禅宗衍生而来的对自然的崇拜,对人与宇宙关系处理的方式等等,都对张弛的创作产生了影响。“虽然画的只是小山小水,却可以有无穷的想象空间,安静祥和,虚无缥缈。也许他们的技法方面未必那么精湛,却可以直抒胸臆,等于说我在异国又经历了一次传统的回归。最初学画时,我很注重所画对象的形状是否漂亮,越到后面就越不关注了,形状是次要的,内涵才是最重要的。我想把表面的繁复都去掉,用最简单的笔墨直抒胸臆。”

张弛作品《春风致和》。

用中国传统笔墨艺术语言,结合日本文化元素,最终成为一名具有国际视野的当代画家,成了张弛的追求与目标。更让张弛受到心灵震撼的是日本画家的认真、安静,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画里面,坚定地表现自己的风格,慢慢地画,追求一种极致的完美。“画家要抱着一颗敬畏心来绘画。心,要放在画上,进入画的世界。要将画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要将自己的灵魂放到画里面去。”

那一时期张弛的山水画,汲取了东瀛水墨画的养分,作品虚幻之境的获得,在很大程度上来自“水晕墨幛”的运用,反复渲染,使作品形成了层次丰富又统一的调性,这是中国画不太具备的一种艺术品质。同时,她继承了中国画讲究笔性的艺术特征,大块面的点子皴和描写根须与坡石的折带皴,不仅与多调性的渲染融为一体,而且赋予画面以幽深微茫的山水意境。

要将画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要将自己的灵魂放到画里面去。

在日本,张弛无疑是一个文化使者,一个中国画艺术传播者,但她更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为山水画不懈奋斗的中国画家,其事业的核心,离不开本土。如果说在日本的创作期间,是张弛的笔墨向传统回归的一次洗礼,那么在她2008年回国定居后,祖国山水的大气魄,大胸怀,大气韵,则让她的作品又一次回归中华神韵。从出发到回归,张弛开启了艺术上的第三次飞跃。

自然与心灵

艺术贵在创造,几十年来,从扶桑传道,到回归祖国,张弛在水墨中国画的道路上逐渐步入了一个收获的季节,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她自己的个性和艺术风格。恰如画坛大师陈佩秋所说的那样:“近岁张弛的山水,更见精进,画中云海翻腾,飞瀑一泻千里,色彩墨韵清新,用笔娴雅,大有夺得沪上山水画冠军之能。”

的确,综观张弛的绘画作品,她最拿手的表现手法是调动自然界的风、水、云、雾。因为她懂得,孤立的山,缺少流水、风云就缺少变化、动感和灵气。因此,在这方面,张弛特别善于驾驭。水、泉、瀑、云、风、雾或表现水流直下、一泻千里,或表现朝雾迷蒙、云海奇涌,或表现万壑松风、千枝摇曳,都是有机的搭配和组合,静动结合,如诗如画,诗情画境恰到好处地结合,显示出一种意境的深邃之美。在张弛看来:“画家不能纯客观地描写自然,而是要把感受,理解化为诗意巧妙地融入绘画之中。”

回归故土,祖国山水的滋养,使得张弛的画风又多了雄奇壮阔之变,她特别喜欢创作全景式的大构图,给人一种“一览众山小”的磅礴开阔印象,又极善于用细腻的笔触,集中描绘全景中的某个局部,加以精致刻画,通过强烈的对比,产生了夺人心魄、过目难忘的艺术效果。

而在这些全新的作品中,或许最有张弛个人艺术特征的,就是一系列探索心理时空的“虚拟山水”。这些山水大多从丛林幽谷的自然生态变出,由巨岩深壑的幽涧、根系发达的灌木、似水若土的湿地和虚幻飘渺的雾霭等构成的画面元素,营造了一个时空交错的非现实情境的虚拟世界。正如《中国美术》杂志主编、评论家尚辉所说的那样:“张弛的山水画分为理想境界的田园山水和探索心理的虚拟山水两大类,尤其是她的虚拟山水,通过想象构建符合心理情境的山水,回应的是人们心理世界的某种陌生与孤独。”对此,张弛也表示,中国画其实就是把中国文化用图像呈现出来,画的结构、构图、章法就是自然的规律。一般大众喜欢的可能是面面俱到的画,但画家最后可能会把多余的东西去掉,留存下来一个主线,也就是来自人内心世界最真实的东西。因此,这些山水元素的组合与重构,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于某种心理体验的探索,画面呈现了现代人很难在现实中感受到的荒蛮、神秘、谲异、虚幻和幽微的心理体验,探讨着人与自然的关系。

张弛作品《溪谷清流》。

在这批“虚拟山水”中,《云水谣》系列可说是最重要的代表作,道出一种“虚实相涵”,“动静共生”的艺术的内在逻辑。正如诗人洛夫评述的那样:“张弛的画一向在对大自然的拥抱中体现了生命的丰富而坚韧的质感。其实自然就是她的内心世界,表现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天人合一。”在洛夫看来,张弛就是一位从现实中去发现美、唤醒美、点亮美的画家,她运用笔墨把普普通通的事物变成意象,化为一个渗有她个性、情感和思想的心灵世界,这就是张弛的世界。

张弛作品《雨过云凝晓半开》。

2009年,为迎接2010上海世博会,德高望重的陈佩秋先生推荐张弛绘制献礼画卷《海上揽胜》。接到任务后,张弛攀山、渡水、登高楼、过大街、访世博园、入名胜古迹,凡能代表上海景色的,她都作过实地写生。从黄浦江源头清澈的水流起头,河水穿过安吉大竹海,绕过松江方塔,进入大虹桥国家会展中心“四叶草”,越过延安高架路两边的建筑群,來到世博园,再越过外滩,越过陆家嘴东方明珠,穿过浩瀚长江,进入崇明岛,最后以湿地边休闲嬉水的水牛家族、翱翔蓝天的小鸟结尾。长卷以绿色为主基调,虚实相间,秀丽润泽,情景交融,形神合一,树草苍翠,建筑厚重,相得益彰,诗意盎然,有着音乐感和节奏感,表现了人类源于自然,回归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人和谐相处,人与心灵和谐相处的世博会主题,张弛画这幅长卷的过程,其实也是在向“天人合一”古老哲学回归的过程。这幅画,在似与不似之间描绘了大上海的美,也展露出创作者对大自然的情感,展露出画家对自然宇宙的观念及自身精神境界。

转眼到了2019年,为迎接建国70周年的大庆,张弛又一次全身心投入到《海上揽胜》的修改、补充之中,要将这十年来上海全新的变化与发展,一一收入笔端,为共和国的生日献礼。通过长卷的绘制,张弛由衷地感到:艺术作品的好坏,不仅在于笔墨与技巧,最重要的则是精神与感情。无论山水烟云,亦或高楼大厦,绘画的过程就是自身修养的过程,这一切,都因为对自然,对生活的感恩与深情,而变得愈加美好。这,才是艺术永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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