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
我当了一辈子美术教师,以伯乐自命,自然重视有才华的学生。每班总有几个尖子,感悟力強且用功,我便会多给予辅导、鼓励、表扬,显得很偏心。感觉敏锐或迟钝的确大有区别,“感觉”多半属于禀赋,不易培养。缺乏这种视觉美的敏感性便完全不适宜学习美术。
绝大部分孩子喜爱美术,但我存心不让我的孩子学画,故竭力避免他们在孩童时期受到我的感染。我是狠心的父亲,但狠心的父亲却成了善心的爷爷——我的两个孙子特别爱画画,我尽量劝说,但下不了禁令。
有一回同朋友们聚餐,我又谈起反对有意培养孩子当画家的观点。我认为,儿童时代的美术教育都是为了普及美育,扫除美盲。至于画家之成长,绝非靠父母事先设计。凡曾被宣扬为天才儿童的,几乎没有一个成为大艺术家。倒是成了大艺术家后才被人说起童年如何有天分,这都是画蛇添足的败笔。
小孙子大胆插话。
他责问我:“那你为什么还指导我画画?”
“那是为了提高你的欣赏水平。”
“那我看你作画时,你为什么还给我仔细讲解作画的要点?”
“那是为了让你对作画有正确的认识,懂得区分美丑。”
我似乎并未说服小家伙。他的画确有些灵气,但这绝不能说明我家诞生了天才儿童。在我有生之年,仍坚决不让他专学美术。我到底还是狠心的爷爷。画家,是路边的野草,是被人践踏仍吐蕊的花朵,是缺乏营养仍倔强生长的石隙中的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