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嗣林
几年前的春节前夕,一位客户开着奔驰车上门典当,自称姓张。我评估车况良好,只是车厢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不好多问,我开好当票,把现金交给张老板。他忙不迭地走了,没过一会儿又折回来,说是车厢里的货品忘了拿。打开后备厢,鱼腥味扑鼻而来,满满的全是渔获。他笑着说,自己在基隆经营渔业公司,为了凑足员工的年终奖金,才来当车。
此后,他不时来典当,见面次数一多,彼此愈来愈熟。他说,渔业公司是祖传的家业,自己当過二十多年的船长,旗下有八艘远洋渔船。每次渔船进港,都需要除锈、上漆之类的整补作业,一艘船至少要花两三百万,整补资金就靠当奔驰车来周转。
某一年岁末,他打电话给我:“秦老板,今年的年终奖金不够,又要麻烦你。我实在太忙,能不能请你带一百万元过来,再把车开到你的店里,我请你吃尾牙。”
我只好背着装满现金的包包,搭上基隆客运,晃晃悠悠地出发。
到了基隆,发现尾牙场地设在船坞里,员工有三分之一是本地人,还有三分之一是外籍船工。最有意思的是,大家不分彼此,敬酒的敬酒、唱歌的唱歌,比开派对还欢乐,吃尾牙能吃得这么开心,实在很少见。张老板穿梭其间,笑眯眯地招呼每一个人。
我说:“你们的工作真有趣,忙的时候还不忘唱歌。”
他说:“你想想,我们跑一趟南美洲得花一年,茫茫大海之中无处可去,要是生活枯燥乏味,没人待得下去。所以,遇上再难过的事情都要唱唱跳跳,大家互相取乐,才能安然度过航海的日子。”
时间往后再推一两年,张老板再度来当车,同行的是一位面有菜色的越南人。
我忍不住问:“张老板,这个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对,我等一下要带他到医院开刀。”
“怎么不请别人带?”
“轮机长已经带他看过两次,每次都说没事,我愈看愈觉得不对劲,一定要自己带他走一趟。今天来当车,也想请你帮忙开车载我们去医院,再把车子开回店里。”
到了医院,张老板先去挂号,我和越南人坐在一旁,我问越南人:“老板对你好不好?”
他一个劲儿地点头说:“老板对我很好。我家里要盖房子,老板还借给我三万元。”
后来,越南人进诊室检查,我由衷地说:“张老板,你对这些船员真好。”
他正色道:“因为语言不通,他们平常闷不吭声,只要几个人讲好,当天晚上就会动手干掉船长。我们当船长的,最怕这种人,所以在陆上要对他们特别好,出海才不会有事。”他又说,“外籍船工到异乡打拼不容易,对他们好一点是应该的。在海上,我们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有一次出海,我站在满舱的渔获里处理事情,一个新来的外籍船工焦急地指着我的脚,喊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赶紧把脚从深及膝盖的渔获中抽起来。下一秒,地上成圈的钢索就倏地拉直。原来外头正在下渔笼,要是他晚一点提醒我,我的腿就被钢索绞断了。”
又过了五六年,张老板打电话给我,表明不但要当车,还要当船,希望我可以帮忙。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船被阿根廷政府没收,还有二十多个船员被扣押,对方要求付一百万美元,收到钱才肯放人。”
我一听事态严重,金额太高,于是帮他介绍了一个专做租赁生意的人,三人约好时间碰面详谈,张老板顺利借到一千万台币。
临走前,我问他:“一百万美元不是小数目,你的公司撑得下去吗?”
他沉默几秒,说:“没办法,公司可能要倒闭。”
“那你还想办法筹钱救人?”
“如果船员回不了家,他们的家庭就要完蛋,所以我一定要救人。日后南美洲的渔区,我再也去不了了。”
过了一段时间,张老板典当的奔驰车已经到期,原来留的电话无人接听,我亲自跑到他的公司一看,没想到公司招牌已换,人也不见踪影。我询问左邻右舍,才知道原先的渔业公司已经转卖,张老板住在基隆老家。
到了他家,我心里凉了半截,昔日意气风发的张老板瘦得只剩三十多公斤。他脸色焦黄,仿佛一推就倒。
我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家人搭腔:“上次的事情太严重,他整个人都被拖垮了。医生说,他的肝有问题,时间……时间不多了。”
我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他主动开口说:“船的事情已经解决,当给你的奔驰车请你帮忙处理。不好意思,我知道会亏钱。放心,以后有钱,我一定补偿你。”我伤心地说:“钱不是重点,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这样。”“虽然日子不多,可是我心里很高兴,至少把人救了回来,帮助二十多个家庭团聚。”
他请我留下来喝茶,我心中难过,坐不住,赶紧找个借口告辞。
走出门后,遇到好几个船工,其中一个正是上次去看病的越南人。
我同他打招呼:“最近身体好不好?”
“没问题,现在换了一个老板。”
“你今天来看旧老板?”
“大家轮流,只要在码头的人,每个早上,一个人来送饭,一个人带他散步、打扫。”
“有薪水吗?”
他摇摇手说:“没有钱,大家自发的,因为老板是个好人。”
没多久,我就接到张老板去世的消息。
人跟人的相遇都是缘分,老板与员工也是,真诚地待人,他人一定可以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