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桥

朱忠甫

一

老家村子分为六个小组，五、六组在省道一侧，一至四组在省道另一侧。

五、六组那边房子与省道一河之隔，河旁的土垫了省道，河里的泥挑到了河旁，待晒干后又会挖去垫道。这样循环着，省道是越垫越高，越垫越宽；河是越挖越深，越挖越开阔。

一至四组的房前也有一条河，记忆中并不宽，河道淤塞，后来镇里集中了几个村的劳力对它进行了整治。河水抽干后，河床被一段段分到村，村又逐段分到户，大家一起发力，将这条河修理得焕然一新：一浅清水见底，两旁护坡一致角度倾斜而下，泥土清新不见一星杂草，看一眼心旷神怡。

河是抗旱排涝的通道，可以保证谷物庄稼正常生长，有利农田增产增收，但河上还要有桥，不然就是自设障碍了。

没桥太苦了。我家住在二组，以前二组与三组交界处有一条河，河上放着一条船，船尾两端各用麻绳系在两岸的树上。这边人要过河，上船就拉那边绳子将船拉过去；那边人要过河，上船就拉这边绳子。

小学毕业班时，老师要学生晚上补习。上完补习，村里人家早睡了，路上看不到一个人，我还要拉船过河。村里有个老头，说在这段河里看到过村里某位淹死的人站在河中心，看到他后，就钻到水里了。不过，我有位同伴，他家就在这条河的河坡上。他想了个主意，先把我送上船，然后在对岸喊：好了没？好了没？直到我上岸对他喊：好了！他才转身回家。同伴高考落榜后，到深圳打工，发展得很好，看到我还在村里穷教书，有心带我出去，我思想保守拒绝了；待心里开窍，想跟着他出去时，他却没了心情，或者没了能力。

爷爷曾带我出外打鱼。他拿着捕鱼工具“顶篙”，就是一根长棍头上绑一根细横棍，再利用横棍两端和长棍一头系一个三角形网兜，捕鱼时将“顶篙”从水底抄过去再提起，就能捕到鱼了。我一路提着桶在他的身后，碰到一条河，他说河那边几条水沟有鱼，让我在原地等他。我以为爷爷会游过去，结果他拿了工具，下到水里朝对岸一个猛扑，脚抢到对岸的河心泥站稳，再慢慢走上岸。打完鱼，他又是这样过来。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他其实不会水，只能用这种方式过河，如果河太宽他就没办法了。

村民大都会水，爷爷只是个例外。说会水，也就是狗刨式，或者踩踩水，过条河而已。会水应该都是逼出来的，有时出外碰到一条河，而河上没有一座桥，怎么过去？如果是夏天，瞅瞅四边无人，脱光了衣服，把衣服举过头顶，慢慢踩水到对岸，再把身子擦干穿上衣服。如果是冬天，那还真没办法，该绕圈还得绕圈。叔叔在镇里工作时，我带着一帮小伙伴去看他，他给我买了一个西瓜，我们几个人吃完后，就沿着一条河找过河的桥，没找到。有人提议，大家游过去。那条河很宽，我心里完全没把握，但看到小伙伴都争相下去了，怕人嘲笑，也奋力朝对岸游去。快接近对岸时，我实在游不动了，身子往下沉，脚尖却碰到河底淤泥，心里陡生希望，又一点点借着脚底软泥踩到了对岸。现在想想，后背还一阵发凉。

二

村里的桥，起初都是木桥。用大船依次将粗木桩运到河中心，将它的一端用大铁锤敲打到河底作为桥柱，两根桥柱间用长木棍上下交叉呈三角形钉牢；再往两边桥柱上架桥梁，用大扒钉固定在桥柱上；然后就是往上铺木板，用大铁钉钉牢，一座木桥就架成了。

那时锯木头可没有现在的电锯，一棵树轻轻松松可以锯成段，那时都是人工用木锯拉出来的。先用“龙头”大锯把树从底部放倒，接着用斧头和小锯将枝杈去除，再用“龙头”大锯将树锯成段，然后逐段锯成块。因此，一座木桥的建造即使数十人合作，通常也需两三个月。除了工具笨拙、工序烦琐外，桥柱也需时间沉淀，确认它们稳定后，才能继续铺桥。不然，今天搭了，没几天歪了斜了，就是劳民伤财了。

桥做好了，也只能走走行人，肩扛一个五六十斤谷袋，桥就会“吱呀呀”作响了。如果多人要过桥，只能分批，不然走在桥上摇摇晃晃的，说不准哪块桥板就断了，哪根桥梁就裂了。下雨天或者冬天桥面结冰，热心的村民就会抱几捆干稻草撒在上面防滑，否则根本无法行走。因此，村民建房用砖，种田用肥，上街卖粮，一律都用木船运输。

一至四组前面的河由村里管理，叫内河，省道旁的河由镇里管理，叫外河。内河上有两座木桥，分别由一、二组和三、四组农户合作建成；外河上有两座大木桥，则是举全村之力修建的，一座在五、六组交界处，一座在四、五组相连处，即两排房子垂直点上。

木桥不耐风霜雨雪，极易损坏，特别是桥板，尽管木料都取于结实的楝树、柳树，但还是隔一段时间这里断裂，那里脱落。当然也不排除人为恶意破坏，比如牵着三四百斤的耕牛在桥上走，或者用板车在桥上拉重物。桥坏了，当然要去修补，可是修补需要时间。而这个空档期就给行人出了难题，因为你不知道脚下的哪块桥板会辜负你的信任，让你变成“落汤鸡”。

走木桥犹如村民的一日三餐，不走不行。对于村民，河对岸有自家的农田，有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化肥农药，有花花绿绿的大世界。对于学生，河对岸有学校，有改变命运的希望。踏上一块桥板，再看下一块桥板上有无深陷的“铁钉帽”，如不见，那是绝不能贸然踏上的，一定要用脚尖去推，确定稳固，脚才能迈过去。

桥板有时会不翼而飞，桥面出现或大或小的空当。如果桥面空当大，自己无法过去，那就只能转身再想办法。比如绕道从邻村的木桥上过去，或者搭木船过河。如果桥面空当较小，只要确定跃过空当的第一脚，能够妥妥落在前面的桥板上，你就可以跨過去。最怕的是空当不大不小，在你无法判断能否一跃而过时，还给你在空当中间留下一块木板，那你究竟是借助木板跨过去，还是干脆绕道或借船过河？如果上学时间充足，我通常选择后者；但是听到对岸学校上课铃声，有时我也会铤而走险。

我是不敢借着空当中间的木板过桥的。怎么办？我先蹲下身，慢慢坐在桥梁上，然后伏身用手抓住那块木板，一点点移到它的面前，接着手撑着桥梁爬过木板，再一点点移到对面，才敢慢慢站起身。当然前提是空当中间的那块木板是固定的，否则我宁可迟到。会水的人，过桥不小心掉到河里，理论上是没事的；但也不排除意外，因为人在落水时可能会受到外物撞击，彻底丧失游水自救的能力。

走木桥也成为我们年轻人看电影的一个困扰。乡下放电影是难得的娱乐，一年当中也不过几场，通常消息在放电影前半个月就四处流传了。一村放电影，方圆近十里的年轻人都来观看。在本村看电影，很享受，看完回家关门睡觉，不必管什么木桥；但是外村呢？木桥是非走不可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是不管这些的，只要附近放电影，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要结伴而去的。即使全程站着观影，也是快乐的，但来去的路则是痛苦的，去时天还有亮光，回来时就是考验人了。

有些村的木桥质量很不好，一个人走上去都摇摇摆摆的，似乎随时要倒掉；有的桥摇摇摆摆不说，桥面还缺牙漏齿的，走在上面如履薄冰。这些桥白天尚难行，更别说夜里了。如果晚上有月光相对好走些，不然就要借助谁的手电筒过桥了。不是谁都有手电筒，那你就要机灵些，紧跟那些有手电筒的人走，否则你只有一点点爬过去。

大家都存了这样的心思一拥而上，前面的人就惊恐地喊：快下去几个，快下去几个，桥要塌了。于是，排在后面的人，又转身回去。这样折腾着，回家的时间往往是看电影的两三倍。看一场电影，那一晚基本上就别想睡好觉了。没读书的，第二天可以补觉；读书的，只能打一天呵欠了。可是，我还没听说过村里哪个年轻人具有抵抗电影的毅力。通常一场电影下来，大家会把那些烂木桥痛骂一顿，但下一次，即使还在老地方，依然屁颠屁颠跑过去。值得庆幸的是，在木桥消失前，我还很少听说村里有谁过桥坠水，更没有听说过谁因为坠水而伤残甚至死亡。

三

村民建石桥的呼声越来越高，但村里没钱，再怎么叫也没用。可是，机会还是来了。我们镇处于本市最南端，与邻市一个乡镇隔东荆河相望。这条河直通长江，河面宽三四里，村里的外河就是与它相连，干旱时找它要水，洪涝时朝它排水，全镇人的生活用水也靠它。

省道上的车辆到了这里，要用大渡船摆到对岸，来往很不方便。经地区统一协调，两市共建一条跨河大桥。建桥市里出资，镇里出劳力，村里也以建村桥为名争取到了很多名额。当时村里不管男女，只要是成年人就集体出动。工钱由村里统一结取，这才有了建桥资金。

村名西河村，桥自然取名西河大桥，建在四、五组交接处那座木桥的旁边。这座大桥中间一个优美的弧形顶着桥面，桥面宽三四米，两旁立着银白色钢管护栏，似乎以后十年间，无论造型，还是质量，外河上还没有哪座桥可以超越。

我上初中，通常走五、六组前那座木桥，因为它离学校近。修建西河大桥时，我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心情非常激动，希望大桥快建成，因此过几天就过去看进度。工地旁的那座木桥旁还没有拆掉，仍然可以供两岸来往。那天回家迟，天完全黑下来了，我看见村干部拿着手电筒在工地四处走动。显然，他们在带头值班，以防他人偷盗建筑材料，或者蓄意破坏。

我想，这项民生工程，村里村外的人都是很期待的，应该没有人心理扭曲去破坏，可小偷小摸就说不准了。毕竟那些钢筋水泥偷到家就可以立马派上用场，不想用也可以卖到废品回收站马上变现，废品回收站老板可是从不问你的废品来处的，只恨没人送废品过来。

可是直到大桥竣工，我也没听说过工地失窃事情；但大桥建成后，村里却发生了一件群体被盗事件。农户房屋前后门，大都是两扇木门中间插着木闩，基本上防君子防不了小人，只要有心人拿把尖刀伸进门缝，就能轻而易举将门闩拨落。

早上起床时，发现刚买的一双白球鞋不见了，那可是我在外打了三天短工才买到的。我着急了，把家里翻了个遍都没找到，转身看到后门大开，印象中没有开过后门，前后联系，心里一阵后怕。家里肯定进贼了，还好，也只是损失了一双鞋。不过，此时家里唯一能让人看上眼的，也就是这双鞋了。

吃过早饭后，就听到村里有人在骂，接着大家都嚷开了，才知道一至四组住户都被撬门了。有的丢了手表、衣服，有的丢了鸡鸭，有的甚至几百斤的猪都不见踪影了。警察开着车过来，判断说有犯罪团伙开着拖拉机从大桥进村行窃。大桥方便了村民，也方便了盗贼。要责怪它吗？舍不得呀！这座桥不仅是村子的动脉血管，也是每个村民体内的动脉血管。

据说后来案子破了，那天夜里来偷窃的团伙，是几个赌徒临时结伙而成的，他们输了钱，急了眼要弄本钱，几个人一拍即合到我们村行窃。其实这些混混也是农村人，知道农村的贫穷，但他们错误地认为一个建了阔气大桥的村庄，应该比其他村更有油水。可再怎么有钱，建了桥，也没钱了呀，即使有余钱也都存在银行里，谁会没事取出来放在家里等你来拿？现在贼是抓住了，但那些被盗去的物资换成的赃款，早被那群人挥霍殆尽了。

建大桥余下的钢筋、水泥、沙石都分给了各个小组，一至四组在内河上各修了一座小石桥，五、六组则合力在两组交界处的外河上建了一座长石桥，桥面也是铺一块预制板，两米左右，不能称为大桥。内河上的石桥，桥柱桥梁统一采用钢筋扎网制模，再往里一点点倒水泥、沙石搅拌的泥浆，待其凝固后，再拆去模具。五、六组在外河上搭建的长石桥，桥柱桥梁则先在平地上用钢筋水泥浇铸好，然后借了大铁船去组装。先立了桥柱，待它沉实，再架桥梁。

有了石桥，手里有余钱的村民想到了做运输生意。他们买了拖拉机，帮村民运粮食、棉花到镇上出售，运砖瓦、钢筋水泥建楼房，忙得不亦乐乎。外村人见了，有了运输需要，也来找他们。这几个人赚了钱，盖了楼房，日子过得红火，惹得一些人也动了心，四处找亲朋借钱或找银行贷款买拖拉机做运输，虽然迟了几步，日子也比那些家里只有几畝地的农户过得滋润。

石桥让村民的步伐更稳健，也走得更远。但平坦稳固的石桥也有安全隐患。村里石桥，除了西河大桥外，都没有护栏，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就冲到了河里，也有夜间走路的人掉到了河里。所幸几次事故，河里都有水，会水的自己游上了岸，不会水的那个妇女，恰好她未来女婿看到，奋不顾身跳下河将她救起，才免于大难。

四

西河大桥也是一座鹊桥。夏天的晚上，四周村子的年轻人就来这里聚集，乘凉、交朋友，还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村的趣事。二组的刘爱姣忽然收到一封来信，拆开一看，是一封匿名信，约她于某晚在西河大桥见面，如果不去后果自负，细读有情侣间撒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