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
上 部
事发突然,鲁一展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的快递车如何撞的宝马。都说宝马好,却不经撞,宝马保险杠脱了,右前侧门凹进去一大块。保险公司定损员经初步查看,说修复至少需要2.8万元。责任在鲁一展,保险公司不赔。快递公司副总经理赶到现场。鲁一展人没受伤,但快递车撞坏了,按公司规定,鲁一展得赔。
“我没有钱。”鲁一展说。
鲁一展哭穷没用,宝马车主、公司都把他记录在案,他逃不掉。他若抵赖就报公安。车上快递货物倾倒在地,鲁一展一件件捡起来塞回扶正后的快递车。快递车还能开动,关键时刻宝马比不过快递车,实在让人笑掉大牙。鲁一展笑出来,但一想到3万多元的债务,笑立即变成哭。送快递月收入五六千元,不算低,但很辛苦,日晒雨淋,工作时间长,强度大。一年满打满算不到8万。最贵的是房租,那么一间小破房,房东要收1800元,房东已经放话,明年还要涨价。鲁一展业务范围在瓷窑一带,在城市的东南郊,比较偏远。但业务量大,因为这里有一个特别大的根雕市场,原料半成品、成品堆积如山,怀揣亿元财产的老板不在少数。这些有钱的假冒艺术家们成天在那里喝茶论道,从全国各地购买物品。鲁一展一天跑四趟才能勉强把货送完,春节期间,他一天要跑六趟。根雕市场什么样的树蔸都有,大到直径2米,小到直径10厘米。市场分为宏大区和微雕区,在鲁一展看来微雕区的人更有文化。
天黑回到出租房,鲁一展身子铁砣似的。存折上自然有超过3万元,但拿出去心痛啊。他的心被债务刺了无数遍,现在疼痛难耐。宝马车主带着两个人敲门进来,他们来者不善,但脸上挂着笑,文明礼貌,给鲁一展递高级香烟。看他们的打扮,都是上流社会的。
“我真的没钱。”鲁一展说。
“没钱你就想办法挣钱啊。”车主说。
“我没有办法,有办法的话,早就跟你们一样有钱了。”鲁一展说。
“你每天都去根雕市场,知道根雕价格吧?”车主说。
“不完全知道,但是根雕都很贵的。据说,有的达到二三百万一根。”鲁一展说。
“如果你能搞到一根大树蔸,就发财了。”
宝马车停在离村口100多米的地方。能坐上宝马,鲁一展做梦似的,还能坐着宝马回到村上。村里那5棵古香樟树直插云霄,车主指着大树说:“你随便给搞掉一棵,我给你120万。”鲁一展下车后,车主以及他的两个助手掉转车头。
村里人少,幾个老人、未上学的孩子以及两三个壮年,全村300多口人,就剩十来个留守。鲁一展父母去了哥哥打工的深圳,哥哥有了孩子,母亲去那里帮带孩子,父亲在深圳打临时工。鲁一展的伯伯叔叔一家一家地都随外出打工子女生活在别处。鲁一展的爷爷83岁,哪里也不去,一个人过,谁也不靠。爷爷身体还好,生活能自理,每天能喝三两水酒。身体好,后辈自然矛盾少,后辈唯一一次小矛盾出自5年前爷爷的那场病。爷爷生病后,都以为他时日不多,没想到他越活越精神。
爷爷和村里的子桂爷爷、子尚爷爷坐在古樟树下,没风雨的日子他们都坐在古树下。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也有耐得住的长久沉默。
“送你回来的人是谁?”爷爷说。
“三个朋友。”鲁一展回答。
“也不叫人家上家里坐坐,太没礼貌了。”爷爷说。
“叫了,他们客气。”鲁一展找个地方坐下。鲁一展掏出香烟给子桂、子尚爷爷抽,他亲爷爷5年前大病后戒烟了。
“古樟树有多少年了?”鲁一展说。
“我听爷爷说,他小的时候古樟树就有了,爷爷的爷爷也是这么说的。随便一算就过200年了。”爷爷说。
“要是古樟树死了,你们觉得应该拿来做什么?”鲁一展说。
“我想拿来做棺材。掏空树身,把我塞进去。”爷爷说。
子桂、子尚对爷爷的主意大加赞赏,他们也有这个意愿,“掏空树心难度大,横着锯开三分之一做棺材也不错。”子桂说。
“两位哥哥做梦。再等200年樟树都不会死。”子尚笑出声,香烟刺激到他的喉咙,他边笑边咳。
“这可不一定,古树这么老了,说死就会死。”鲁一展说。
三位老人抬头看树,他们摇头,坚信樟树还很年轻。村头的这5棵大樟树构成一片小森林,十里八乡都有名。相邻5里的石江村那棵古樟树早几年被雷劈成两半,可惜了。那樟树比鲁一展村的要大,但只有一棵。雷劈树,民间有多种说法。有说是树成精了,雷公要劈死它;有说古树住着妖精,雷公除妖误伤到古树。石江村古樟树遭雷,民间却有另一种解释:古樟活得太久,腻味孤独,请求雷公成全它。鲁一展他们村5棵樟树错落地生长在一起,到了天空高处,枝叶相握,绝对不会寂寞。村里人怕雷把古樟树劈死,集资弄了避雷针,好好地保护古樟。
古樟树高大,躯干足以做三副棺材,能满足三位老爷爷需要。鲁一展用声音和眼神为三位爷爷锯出三节,每节超过2米,对于身高都在165厘米以下的三位爷爷来说,长度充足。三位爷爷流下满意的热泪。
“古树有灵性,躺在里面一定很幸福,就要看谁有这个命了。我们三人,恐怕等不了。”爷爷遗憾地说,但他并不伤心,“老天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
鲁一展给古樟树带回特别礼物——敌敌畏,宝马车主授意他这么干,敌敌畏下去,再活泼的树都受不了。鲁一展买回一箱敌敌畏,计划毒死村里的古樟树。一棵棵地毒,先毒死一棵再走下一步。车主许诺开价120万元,弄死古樟树后车主会派专业人士来处理、拖运。鲁一展要做的仅仅是把古樟树弄死。古樟树全村有份,鲁一展心里盘算着给村集体30万,自己留90万,上限是给村集体40万,不能再高。如果他们不满意,钱捂着,看情况挪用。他生活的城市叫瓦城,三线城市偏四线,经济不发达,房价相对不高。有了八九十万,就能买套小三房。要是搞死两棵,就有差不多180万。在城市打工的人,没有不想留下来的。留不下来,都是因为没本事。
夜晚,小村静得可怕,坐着不动可以听到虫子行走的声音。天上有月亮,很圆,但古树下阴森森的。鲁一展提着敌敌畏过来了,他想从最东边那棵古樟树下手,它在最边上,方便日后处理。敌敌畏毒树,他没经验,浓度多少最宜,他没谱。浓度过大可能烧坏根须,影响树蔸品相,挫伤价格。浓度太低,毒不死古树,至少不能在短时间内毒死。他上网查过,没有明确的执行标准。
整晚的时间都是他的,他不着急。他坐下来吸烟。香烟是车主送的,车主递给他这盒烟时笑他31岁了连个老婆都还没讨。原因不就是沒钱吗?有钱有房,身边全是女郎。
古樟树枝繁叶茂,鲁一展懂事的时候就这样。他认为古樟树一年年长大长高,虽然缓慢,但仍然是生长着的。在凡人眼里,它是古树,可能在树界,它还处于青少年期。他小的时候,村里有两口子吵架,那女的寻死觅活,叫嚷着要上吊。她扛着梯子来到古树林,她手中的绳子又长又粗。楼梯靠在一棵古樟树干上,妇女往上爬,到了楼梯顶端她攀不上树枝。她下来,回去弄来另一架楼梯。两架楼梯捆绑一起。她力大,不仅捆得紧,一个人还能把梯子扛起来靠到树干。她再次往上爬,到了顶端仍然不能攀住树枝。
村里人跟过来,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热闹。她老公不阻止,大声说:“吊吧,吊死了才好!”她第一次上楼梯时还有女人劝阻,等到她两架楼梯连接第二次爬树,就没人劝阻了。
她两次失败,不服气,回头弄来第三架楼梯。三架楼梯捆绑在一起。按她的力气,三架楼梯也能扛上肩,可是问题不在重量在长度。她一人奈何不了。
“谁来帮我一把?”她向人群发出求助之声。没人站出来帮她。他们期待她的表演。她最终将楼梯靠在树上,楼梯顶端已靠近最下面那根树枝,如果她没有恐高症就可以上吊成功。她信心满满地往上爬,长长的楼梯上下弹动。第一架楼梯还没爬完,连接处断了,她跌下来,像只肥硕的老鼠。全村就数她胖。围观者哄堂大笑。爬得不太高,她掉下来时还主动跳了一下,身子毫发无损。
她看着笑弯了腰的围观群众,忍不住笑了。她的怒气笑跑了。老公过来整理楼梯,然后两口子扛着楼梯回家。她失败的上吊一度成为村里人的笑料,她不生气,扬言要在树身上装上铁环,一直装到树顶,便于上吊。都知道她开玩笑,她真要给树钉铁环,没人会答应。
老人说,村上北风小,都是因为古树林挡着。这片林子在村正北,树林以北正是风口,几年来多亏古树抵挡,隆冬季节村里才没那么寒冷。
鲁一展跟村里同龄孩子将古樟林当作欢乐场,做游戏,烧烤鲤鱼,都在林子里完成。父亲是个暴脾气,时常打他们兄弟姐妹四个。鲁一展利用古树身躯躲过父亲一次次的追打。
鲁一展连续吸了三根烟,他不想吸第四根了。三瓶敌敌畏没有开盖。水、药比例是个头痛问题。现场缺少配制药水的盆,他回去扛来多年不用的脚盆。古树林里安装有水龙头,那年村里通自来水时有人出的主意。树林里有自来水,方便大家夏天冲头洗脸、浇古树。自来水取自山中泉水,清凉甘甜。因为流动快,水质就特别好,直接饮用不生病。鲁一展往盆里盛水,水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关闭水龙头。繁茂的枝叶遮挡月光,因为太熟悉,他不怕光线暗,能自如地行走和干活。脚盆水端到靠东的大树下。有一段距离,他不得不中途休息了两次。他心想,下次给水龙头套上软水管,以方便取水。
古树高大,它的根系必定扎得深远。樟树不像榕树,一些树根暴露在外,根须成为树干。樟树的根系不能凭肉眼判断出准确位置。难度是难度,但并不是难事。药水洒向树干四周1米半径范围内,面粉一样撒过去,总不会错。
三分之二的水量配比三瓶500毫升敌敌畏,应该是个好比例。鲁一展决定了。倒完三瓶药水,他用树枝搅拌均匀后,准备用水瓢像给蔬菜浇水一样泼向古樟树根部。
鲁一展舀药水的水瓢下不去,好不容易下去了却泼不出去。向古樟树泼药水就是在夺取它的生命,他的心像有一群大鼓敲响。鲁一展放弃水瓢,坐到石凳上吸烟。传来咳嗽声,听声音像子尚爷爷的。鲁一展身子惊起老高。咳嗽会传染,接着爷爷、子桂爷爷也咳起来,分布在村里不同角落的看家狗跟着狂吠,那架势像发现大敌的警报声。
他一支接一支吸烟,吸完一包烟时,嘴巴麻木,脑子麻木。
鲁一展起得晚。上午村里的声音略为多一些,丢荒的田间地头开满野菜花。鲁一展想去采一些回来当菜,爷爷已经采回一大筐。鲁一展在自己家里做饭,不习惯去爷爷家。爷爷让他拿走一部分,鲁一展不要。他要亲自去采。少年时代,野菜花开的季节,村里小伙伴争相采摘。僧多粥少,能采到手的并不多。现在不一样了,村里人少,争采野菜花现象没了。野菜花烹饪有好几种,汆汤时鲜美,凉拌时清香。采完野菜花,鲁一展来到古樟树林,昨晚配好的药水被人倒掉了,脚盆丢在很远的地方。鲁一展查看树蔸,地面湿透,他低身去闻泥土,感觉敌敌畏气味似有似无。鲁一展去问爷爷:“盆里的……水怎么了?”
“谁把配好的敌敌畏放在树林里,我们猜想是你。你要杀什么虫?”爷爷说。
鲁一展语塞,说:“药水你倒哪里了?”
爷爷跟子桂爷爷抬着药水倒到那边的野地里了。“你干吗不就地倒掉?”心里的话鲁一展终究没说出来。
鲁一展抬头仰望古樟树枝叶,像端详出征战士,战士这一出去也许就躺着回来。古樟树也一样,它将死于他下毒之手,它的有生之年他要好好看看。
“我不想你死,但你不能不死。”鲁一展说,“人活一世,树活百年。你活够了,寿辰就到此为止吧。”鲁一展跟眼前的古樟树轻轻说话。
晚上,村里人都睡觉后,鲁一展爬起来。今晚没有月亮,他借助手机电筒行走。进了古樟树林,他关闭电筒。他不需要电筒也能办成事。他照例坐下抽烟,抽了十几支,干坐着不行动。
又一个白天到来时,他去附近村庄走访。沱巴山区,村与村相隔有些远,有的村与村之间没有公路,只有岁月留下的石板路,少有人行走的石板路几乎被杂草淹没。他行走一天,去了五六个村庄,没有打听到哪里死了古树。也不一定要古树,只要是大树死了就成。瓦城根雕市场需要大量有特色以及无特色的树蔸。他给留守村里的人留了电话,有了树蔸,高价收购。
宝马车主心系鲁一展,电话打听毒树事件进展。鲁一展说:“已经向古樟树浇药水了。比例是个问题。”车主给了他许多建议。“古樟树多长时间能死?”鲁一展说。
“这个不好说,按照我们以往的经验,一个月吧,你村里的古树生命力旺盛,但两三个月总得死了吧?”车主说,“人也好树也罢,谁能喝得了农药?”
天又黑了。鲁一展心想,为什么要等到半夜才去毒古樟树呢?人到半夜勇气就没了,心也善了。晚上9点半,全村安静下来,鲁一展提着药品脚盆等施毒工具走进古樟树林。天上有没有月亮,鲁一展没注意,在这个无人的林子,他可以大胆地打电筒,哗啦啦开水龙头。爷爷、子桂爷爷、子尚爷爷三个老头做梦都想用古樟树当棺材,鲁一展做梦想取古樟树的巨根。两方面目标一致。是老天安排古樟树为他们献身。鲁一展思想通了,心理负担已经淡去。但当他的毒药泼向树根时,心仍然被痛击了一下。他停下水瓢,返身取来香和纸钱。
他跪下来给古樟树烧香,请求原谅,希望古樟树接受从一种生命走向另一种生命的形式。暂且不说棺材,单说根雕。瓦城根雕市场在全国也算最大规模之一,长年聚集全国各地的富翁。这里的根雕被大价钱卖到祖国各地包括港澳台,供人们欣赏,也供人们当作实用物件,比如茶桌饭桌。北区10排10号的蒋老板有一张特大饭桌,是巨大榕树根制成的,能容纳17个人一同进餐。一般人参观不了,实在想参观,门票30元。对于前来买根雕的人,门票实在便宜。蒋老板每月门票收入过万。他还开餐对外营业。要求上特大根雕餐桌吃饭的富豪排著长队。那天鲁一展送快递去,听工作人员打电话跟人解释说餐已订到大年二十三,后面还对不对外,目前公司正在研究。特大根雕餐桌费2万,菜品酒水另计。吃过的人埋怨菜品差,不值得那么昂贵的收费。差评不断,但阻止不了人们前来就餐的强烈欲望。富豪们不是来就餐的,是来沾特大根雕的仙气。这天下巨霸树蔸来自何处,中间有什么故事,蒋老板守口如瓶,由于信息不透明,为它带来更多神秘。
鲁一展选择的这棵古樟树,要是做成餐桌也能容纳8到10人就餐。当然喽,树蔸一旦成为别人的,别人爱干吗他就管不着了。
行完叩拜仪式,鲁一展开始向古樟树泼洒毒药水。第一瓢泼上去时,他的心被针刺了一下,连续被刺三下,后面他就麻木了。一脚盆水全部泼在古樟树根上。鲁一展快速撤离现场,回到家关上门,心还在砰砰乱跳。小时候偷东西的反应再度出现。吸掉十几根烟后,他的心逐渐平复,躺在床上睡着。他做了与古樟树有关的梦。他的毒药水泼向古樟树根时,古树痛苦地大叫;他拼命逃跑,但还是被住在古树上的妖精逮住。妖精手头也有毒药,它们泼向他的身子。噩梦吓醒已经是清晨,梦中的魔鬼见不得阳光,都逃跑了。
鲁一展踩着清晨的阳光来到古樟树林。子桂、子尚两位爷爷已经坐在树林的石凳上,细碎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不说话,就在那里坐着。鲁一展坐下来时,他俩视而不见。
“在古树林里坐了几十年,从来不腻吗?”鲁一展问道。
“你外出打工十几年了,不腻吗?”子桂反问。
“腻。想回来,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当农民了。我怕回到村里生活会饿死。”鲁一展说,他递给两位老人香烟。
“我们不腻,”子尚说,“我们自己的天地,永远不腻。”
“我爷爷还没起床,”鲁一展朝村庄看去。
两位老人不接话,继续享受他们的沉默。鲁一展去细看昨晚施毒药水的古樟树。地面还是湿的,能闻到敌敌畏的味道。当他抬头看树叶时,仍是那般翠绿。
手头的敌敌畏用光了,他得上镇上去买。镇上有四五家农药店,老板都说生意差多了,种田种地的少了,农药也不好卖。鲁一展一次要买一箱敌敌畏,老板惊奇,仔细盘问他买这么多干什么,是哪个村的。生意虽淡,但不能昧良心卖药。镇上因为喝农药死亡的事件每年都会发生。老板希望卖的农药只对付虫害,不针对人畜庄稼。鲁一展申诉的理由,没有打动老板,老板只卖给他一瓶。鲁一展说:“要是拿去杀人、毒牛、药猪狗或者自杀,这一瓶够了。”老板无法反驳,默默收了钱。农药的去向销量,老板心中有数,全镇务农情况,有多少合作社,有多少大型农场,他一清二楚。鲁一展去到别的店家购买农药,开口只要两瓶,没引起怀疑。顺利地买下8瓶敌敌畏,包装好,鲁一展返回村上。太阳高挂天空,古樟树林下空无一人。恶毒念头涌上心头,鲁一展再次向古樟树泼洒毒药。
太阳偏西,留守村里的人来到古樟树林纳凉。他们闻到了敌敌畏的恶臭,并且寻找到来源。
“谁在这里杀虫?”一位老人说。
“也许古樟树真的需要杀虫。”鲁一展回应。
“没听说过给樟树杀虫的。”这位老人抬头看枝叶,看地上,“没见虫子嘛!”
鲁一展花三天时间用尽8瓶敌敌畏,空瓶悄悄埋进山上一个坑里,返回瓦城。他向公司老总请的事假到时间了,而且每休一天就要损失一天的工钱。
撞坏的快递车,公司要求他赔偿3000元,老总给他打8折,从工资中扣掉2400元。鲁一展不服,但说不过公司。快递车受损并不严重,随便修修就可以了,哪要花3000元!明摆着老总欺负他。他心里盘算着,等卖了古樟树有了钱,撒尿都不朝这家快递公司。他的快递车开到南区13排20号时,见到了宝马车主,原来他是这里的老板。送多少回快递了,才第一次碰见。
宝马车主姓杨,杨老板请他进去喝茶。他们重点谈论古樟树。鲁一展告诉杨老板,那棵古樟树已经喝掉13瓶敌敌畏(实际上是10瓶,他把被爷爷倒掉的3瓶也夸大地算进去了),目前已病入膏肓。杨老板对他大加赞赏。
“欠我的债务,你是现在还还是将来搞死大树的时候还?”杨老板说。
“等搞死大树吧。”鲁一展说。
“如果搞不死大树,债务翻倍,利息两番。”杨老板说。
“搞死树并不难,难的是你下不下得了决心搞。”鲁一展说。
“祝你发财!”
债务翻倍,鲁一展心里不服,当场不敢发作。在杨老板地盘上,而且他手下那么多笑面虎。这些当老板的没几个不是心狠手辣的。
鲁一展无时无刻不在牵挂那棵喂了毒药的古樟树,心理压力大,什么样的梦都做过。从瓦城回村,抓紧时间的话下午回,晚上能返城;如果傍晚回,第二天一早能返城。鲁一展送完最后一批快递后,匆匆赶回村,但是太阳已经落山一段时间,山里的夜晚来得早,直插天空的古樟枝叶颜色变暗。鲁一展问爷爷:“它死了吗?”爷爷摇头:“没有,它活得还是那么好。你回来那段时间,古树林里天天有敌敌畏的臭味,他们怀疑是你在毒古樟树。”
古樟树林里有两座临时搭建的茅草房。村里的茅草房多年不见了。鲁一展很小的时候,村里还有一些茅草房,它们被主人用来当柴房。以前,茅草房住人的。鲁一展父亲那一代还住过。
“谁在古树林搭建茅草房?这在城里被称为违章建筑,政府要拆掉的。”鲁一展说。
“我们兄弟三人建的。这里是农村,偏远的山区,我们的建筑不违法。”子桂爷爷说。
“你们住在古樟树林里有意思吗?”鲁一展说。
“我们当护林员。”爷爷说。
太晚了,鲁一展回不了瓦城,住下来。爷爷跟子桂、子尚爷爷轮流待在古樟树林里,鲁一展没机会对古樟树下毒手。鲁一展手头敌敌畏用完了,按杨老板提供的经验,药量已经用够,这毒树不像毒人立竿见影,树的死亡需要时间。但如何判断树正在走向死亡,有一些表面现象和指标。
天亮后,林子里有明朗光线时,鲁一展对这棵古樟树进行验证。杨老板说的该有的现象古樟树一点没有。他偷偷给杨老板打电话,现场直播。杨老板生气了,说:“加大剂量啊,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鲁一展去到镇上买敌敌畏,他准备不添加一滴水,几瓶高浓度毒药全部浇到古樟树根部。回到古樟树林,爷爷他们几个都在。既然事情已经公开化,鲁一展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拧开瓶盖,一步步走近那棵古樟树。
“我们不要古樟树棺材,不许你毒杀古樟树!”爷爷没能阻止鲁一展泼洒第一瓶,但爷爷不让他泼第二瓶。爷爷、子桂、子尚三处站立,形成三角,身子护住古樟树根部。
“要杀树,先杀我!”三位老人叫喊不止。
村里别的老人小孩一盆盆清水浇到喝了毒药的树根上,以稀释毒药浓度。有人拿来抗旱用的小软水管,将清水从水龙头引到树根。他们给古樟树洗“胃”,冲掉了一层又一层泥土。古樟树根扎得真深啊。清水渗进泥土,更多的来不及深入泥土的清水带着泥土向四周向低处流动。
“用力冲,别怕,古树根部被水冲走的泥土我们事后填补!”爷爷指挥说。
鲁一展意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主动加入抢救古樟树的队伍。
下 部
三天两夜的特大暴雨之后,引发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力量巨大,在逃难的山上,我们感觉到地动山摇。当洪水退回到河道,好些低矮房舍不见了。洪水仍然很大,玫瑰河两岸塞满从上游冲下来的各类物品。有人捞鱼捞物,自救之余赚取些欢乐。
一根大树蔸随洪水来到沱巴,卡在玫瑰河岸边。这是棵香樟树,上枝被人锯掉,留下3米左右的树身和树根。洪水中,树根时隐时现,像沉浮不定的潜艇。近了,浮出水面,才被伍本明发现。
“大树!”他叫起来。
附近的人围过来看大树,估摸了一下,树身需要两个大人才能围抱。
“大树是我的,谁也不许跟我争。”伍本明警告围观的人。
“是你的你抱上来呀。”
伍本明跳到树上,他身子晃晃,但没掉下河。树蔸已经牢牢卡在岸边。伍本明个子高,电线杆似的,风吹之下随时有掉下河的危险。露在水面的树身约四分之一,上面湿漉漉的,容易打滑。伍本明为了保持平衡,蹲下身子。
“快上来,小心掉下河。”有个大约是镇上干部的人劝说。
“不能上岸,树是我的。”伍本明不听劝。
沱巴镇来了大树的消息很快传遍镇子,伍本明老婆和儿子兴奋地赶过来。他儿子伍军跟我同龄,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初中。伍军个子比我们都高,好像大我们两岁似的。之前我们在别的地方看洪水随便捞东西,他跟他父亲一样捞木头。他家开着木材加工厂,对木头有天然的敏感。不管大小,能捞到的都捞。大材大用小材小用,实在不能用还可以当柴火,或者卖给人沤木炭。伍军对捞鱼不感兴趣,同伴中捞到大鱼,他看都不看一眼。我们对他捞木头也视而不见。相互说对方是傻瓜。来了大树的消息把我们召唤过来。见到大树,伍军手舞足蹈,一个箭步跳到树蔸上。冲力大,把伍本明荡进河里。伍本明反应快,在洪水冲走前抱住树身。动作大,树蔸激烈晃动,伍军跟着掉进河里。伍军水性好,在下游30米的地方游上岸。伍军湿着身子跑回到大树蔸所在的岸边。伍本明保持身泡河水、手抱大树的姿势不变。
“快上来,我们都承认大树是你的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巡逻返回了。
“不!”伍本明孩子似的耍性子。
“快上来,河水会泡出病。”许丽说,她是伍本明老婆。
“不能上来。我不抱住它,洪水冲走怎么办?”伍本明还是不听劝。围观群众笑起来了。洪水虽大,但大树蔸已卡住,要是不卡住,十个人抱着它,也要被冲走。
“快上来,有我在,大树蔸就是我们家的。”许丽伸出手拉伍本明。她的手远远够不着,但她的请求打动了伍本明。
“好好看着,不许任何人碰。”爬上岸的伍本明全身滴水,他的嘴唇乌青了。
伍本明和伍军回家换衣服。镇上还没恢复供水,父子俩换上干净衣服立即赶回。他俩带来两条长铁链,两把锁。巧了,大树蔸卡住的地方平时是人们泊船之处,岸上有牢固的系绳铁环。伍本明的用意围观群众立即明白。铁链套大树蔸不容易,得下水,伍本明舍不得刚换的衣服,正犹豫,伍军把衣服脱光交到许丽手上。伍军人比我们高,小鸟鸟卻很小,像颗小螺丝钉。在场的女青年没有回避。伍军纵身跳下河,像我们平时玩水一样。
伍本明手中的铁链抛过去。伍军接过后准备系紧。伍军技术不行,数个回合没系好。伍本明指挥失败,他褪了衣服下水。他穿着大裤衩,裤管很松,裤头也是松松垮垮的。他的水平也不怎么样。洪水里系木头,难度是大许多。终于系好后,两父子光着身子上岸。伍本明的大裤衩被洪水冲走,也没顾得上。看热闹的妇女们尖叫着跑开。
两条铁链锁住大树蔸,不出意外,大树蔸定是伍家的了。
半夜,镇子恢复供水供电。我过度兴奋,睡不着,到街上溜达。伍家父子守着大树蔸,他们对铁链不信任不放心。洪水退了些,按这个速度,最多一天就能退到正常水位。伍家父子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毛巾被。我们沱巴山区,即便是夏天,晚上仍然有些凉,河边更凉。旁边有一辆小推车,我估计他们是用推车把两把躺椅运过来的。为了大树蔸,伍家人很拼。我跟伍军说话,他不愿跟我说,希望我快点离开。他太累了,想好好睡到天亮。守夜,太过漫长,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第二天傍晚,玫瑰河水回归,镇上人已不把河水定位为洪水。伍家霸占的大树蔸现身在河滩上。看稀奇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伍家父子正在清理大树蔸周边的杂物和树身上的污泥。河水没昨天浑浊了,夕阳下闪着金色光芒。
大树蔸还是活的,树身长着小枝丫。大人们猜想,大树蔸来到沱巴镇之前,还好好地活着,特大洪水给挪了它的窝。大树一定长在河边,特大洪水冲掉了大树根部的泥土,掏空了它的根基。这两个人相互完善的分析得到大家一致认可。这么大根树蔸,在大城市价值过百万。伍家发财了。当人们意识到它的经济价值时,都后悔当初没有争取权利。河上漂着的物质属公共物质,像从前山里人打野猪,见者有份。但人们反应迟钝,伍本明是开木材加工厂的,他比别人想得远一步。
大树蔸躺在河滩,招人眼红,危险系数增加。伍家人一刻也不让它离开视线。伍军每晚都跟父亲守树,白天他母亲守。伍军睡不好,白天上课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伍军成绩不好,他从来没想过让自己成绩好起来。他的理想是接父亲的班,做一个木材加工大咖。只要他不打呼,老师就由着他。老师拿他没办法。他就是个不求上进的人,谁能拿他怎么样呢?
大树蔸太重,两个大力士合力没有搬动它。如何弄回家,伍本明伤透了脑筋。他的木材加工厂有种种工具,却没有能对付大树蔸的超大起重机、运输车。
伍本明来到瓦城根雕市场,寻找帮助。大大小小树蔸堆满市场,许多还是原材料。比伍本明家大树蔸略小的成品根雕标价高达280万,他家木材加工厂固定资产都不到150万。市场边缘停着起重机,多大的树蔸都能吊起装卸。伍本明跟其中一位吊车司机说明来意。
“沱巴镇太远了,”吊车司机说,“去一趟划不来。”
伍本明提高价格,吊车司机还是摇头。“除非给到两万。”吊车司机说。伍本明盘算了一会儿,认为要价太高。躺在河滩的大树蔸将来用作什么,伍本明初步想法是,树身当材料,树蔸卖到瓦城根雕市场。镇上毛师爷一直想要一副树蔸棺材,就是把树身掏空,将人塞进去。具体做法是要在一头锯开30多厘米厚的盖板,从这一头掏,另一头原封不动。等掏好,再合上锯开的盖板。毛师爷找过他两次,毛师爷儿子回到镇上也来请求过。毛师爷要求太高,伍本明满足不了。具体说来就是原材料难找。毛师爷儿子在外发了大财,身家十几个亿,给父亲做特殊棺材,钱是小问题。得到大树蔸那刻起,伍本明就想到了毛师爷的棺材。留下做棺材的材料,长度还是一个标准的根雕,根雕价更高。刚才伍本明跟一位根雕老板谈了一下,通过描述,老板出价60万。伍本明没动心,这价格也许不算低,但是加工成根雕价格翻倍。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有机会伍本明也可以尝试一下根雕。
即将告别吊车司机时,伍本明问司机能不能马上出发,司机说不能,最快要5天后,这段时间活太多。伍本明说:“你最好能明天出发。”“明天出发不是不可以,得加5000元,把这里的损失补回来。”
伍本明咬咬牙答应了。
毛师爷跟着围观群众多次参观河滩上的大树蔸,伍本明提出给他做棺材时,他犹豫不决。大树蔸泡水了,一身是水,毛师爷担心躺在里面得风湿病。大树蔸的粗壮和身长,毛师爷倒是满意的。
“给你找大树找多少年了?有吗?”伍本明劝毛师爷。
沱巴山区里森林众多,原始森林面积也不小,但是要搞到古树并不容易。森林宽,但大树少,达到做棺材要求的古树不自然死亡,未经林业部门批准,搞不到手。毛师爷的犹豫也是在这里。不要,机会错过;要,这树又泡过水。
“洪水也就三天,能泡水多久呢?”伍本明说。
“我的命就这么差吗?树蔸棺材梦都不能实现?”毛师爷又难过起来,他难过的时候喜欢捶胸口。
“你是好命,老天终于给你送树蔸棺材来了。”伍本明劝了许久,毛师爷沉默不语,算作默认。
瓦城来的大吊车第二天开到沱巴。通往河岸的道路狭窄,宽大的吊车塞满小路,还要小心慢慢行驶,不然刮碰到两边民宅或者东西。吊车司机边开边骂,开到一半时,他提出再加2000元惊险费。伍本明不同意。两人争吵起来。很多闲人来看热闹,他们一个不劝,任由两人争吵。车堵在人家门口,主人不干了,叫车快快开走。僵了一阵,吊车司机继续把车往前开。伍本明在前面指挥,两人密切配合,像没吵过架一样。开过这一段,前面就能自由行驶了,路虽然仍旧窄小,但没了民房和电线杆,压坏路基没关系。那架请来的中型运输车已事先停在那里,司机等不耐烦,见到伍本明就大声发起脾气来。
吊车调整好位置开吊大树蔸。这个过程不复杂,没费多少力,大树蔸被吊放进卡车上。吊车司机技术娴熟,做起事来一丝不苟。伍本明心里有点感动,心想,如果司机再提出增加2000元惊吓费,他会同意。但是吊车司机只字未提。走过狭窄道路,开上返回瓦城的路口,伍本明付了款,并邀请司机到家里喝口茶,司机说声谢谢离开。
大树蔸躺在木材加工厂里,成为镇厂之宝。伍本明开动机器锯掉曾被锯平的表皮部分,樟樹香味散发出来。毛师爷儿子毛达特意赶回到镇上。毛达戴着墨镜,谁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谁。毛达是沱巴镇上出去的最有钱的老板。毛达小时候爱打架,镇里好多公物他都破坏过。但这小子脑子特别好用,学习成绩好,一考就考到北京的重点大学去了。工作十来年,辞掉工作开公司。开公司后,人变得特别谦和有礼,回到镇上见了谁都打招呼。对不认识的小孩,刨根问底,一直往上问到他认识的人为止。镇上好多人尾随毛达来到伍本明的木材加工厂,进入厂门前他主动把香烟掐灭,提醒后面所有人别带火入内。
“没事,你们吸吧,我家木材防火。”伍本明请大伙进来。
“木材重地,必须防火。”毛达说。
毛达对木材不懂,但锯开后的木材不仅清香扑鼻,而且还很新鲜。短暂的洪水浸泡对树木没有影响。毛师爷早先的担心,就此打消。山区里的沱巴人,认识的树木比外人多,树木知识也要丰富些。以前镇上许多家庭都自己动手做桌椅板凳,拥有许多手艺人。他们对这截香樟树赞不绝口。
毛师爷树蔸棺材的事当场敲定。毛师爷跟伍本明详细说明了要求,比如长度、圆孔直径、洞内光滑度等,都有严格要求。最重要的要求就是保持树根,棺材必须带着根须。伍本明一一答应。毛达交了5000元定金,然后赶去瓦城坐飞机。
这口特殊棺材毛达一口给出价格3688888元,伍本明没有还价,这个价格已经大大超过他的心理价位。
制作棺材成为伍本明的重点工作。镇上还有家棺材铺,不过,很快就要关闭,政府那边有风声放出来,沱巴山区也将可能实施火葬,骨灰装进盒子,不许带棺材。棺材铺老板对伍本明不服,闲着时过来阴阳怪气地跟伍本明说话。伍本明的工具比棺材铺老板的齐全,技术上也比棺材铺老板强,镇上都是公认的。棺材铺老板将来可能要转型,回到最初的木材加工行业上。伍本明的木材加工不是简单的加工,他能做许多特殊要求的木制品。
伍本明在心里设计了一下,他准备锯下边盖时,停下来。伍本明将毛师爷请来,提出自己的想法。棺材身子长,要掏空树身,难度大,如果再达到光滑等完美程度,难上加难。
毛师爷说:“难度的确大,这个你开始就应该知道。如果按你的想法,将树锯成两片做棺材,谁不能做?那样的话,太没创意了。”
“我得去买工具,还不知道有没有掏长洞的工具。不比工人打隧道,他们人和机械都能进去,一点点抠。”伍本明说。
“你拿不下来没关系,你可以把木料卖给能做的人,或者把原料卖给我,我找人做。世界之大,无才不有。”毛师爷说。
“上下两片合盖与左右两边合盖,没多大区别,只要严丝合缝,就是完美之作。如果分成上下两片,我保证还能增加工艺,加量不加价。”伍本明说。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要站着下葬。树不是竖着长的吗?我要求留下树根你还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我再说明白点:我百年之后,钻入树里,与树一道栽进泥土里。我生是站着的,死也要站着。”毛师爷说。
“毛师爷太有创意了。”伍本明对毛师爷点头称赞。
毛师爷能装神弄鬼,自称可以呼风唤雨,有一身的法术,历来就是镇上最有创意的人。至此,镇上人才明白毛师爷做特殊棺材的用意。
“这棵古香樟树根系发达,将来得挖好大好深一个坑才能把你老人家安置好。”伍本明说。
“这是以后毛达和镇上人的事,我不操心。”
伍本明心里说,你死了当然不操心,你操得上心吗?
“不行,我得操心。这几天我上山找找地方,提前把墓坑做好。”毛师爷说。毛师爷自己会看风水,他是镇上的半仙嘛。三天后他为自己找到了墓地,那是在离镇子3公里的森林边上,后面古树参天,前方俯视群山,辽远开阔。毛师爷请来挖掘机给自己掏寿坟。古樟树全身3.1米,墓坑须挖深3.5米、直径1.5米的圓柱体。挖掘机手认为难度大,要挖出毛师爷要求的标准墓坑,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至少得一年。毛师爷问挖掘机手一年挣多少,挖掘机手夸大收入,毛师爷在此基础上加了一万。“时间不是问题,问题是把我未来的房子建扎实。古代皇帝十年建墓坑,我一年建墓坑,不犯上。”毛师爷逢人就说。镇上有闲人来参观挖掘现场,他们赞叹毛师爷选址好。为了挖深3.5米、直径1.5米的墓坑,得掘掉体积3倍的大坑,甚至更大。此地土质深厚,4米下去无一砖石,难怪这片树木长势葱郁。
毛师爷的墓坑进展顺利,挖掘机手定做了一个深4米、直径1.7米的圆柱模型,模型分四截,套在墓坑。挖掘机手请来砌匠在模型外围砌上红砖墙,砌0.5米填土固定0.5米,一直砌出地面。聪明的挖掘机手令毛师爷满意,请砌匠的费用原本挖掘机出的,因为是他自作主张,可是由于做得太完美,毛师爷高兴,砌匠费毛师爷掏了。
墓坑挖掘的巨大成功,鼓舞了毛师爷,他希望能看到棺材尽快制作完成。
伍本明别的木材加工工作全部停止,全身心投入到毛师爷棺材的打造上。伍本明小时候跟爷爷、父亲做过木工,家里还留着传统的凿子,但都太短,要掏深两三米的树洞,奈何不了。现代木工,都机械化了,传统工具逐渐淘汰。伍本明去瓦城机械厂定做掏树洞工具。他相信这些工具不是一次性的,毛师爷站立树葬将开新河。哪怕完全实行火化,骨灰树葬也将引领沱巴葬风——骨灰盒不大,用不了多大根的树,小树不是棺材,并不违反相关政策。
瓦城机械厂领导认为做特殊工具划不来,因为不光是长长的凿子,还有长长的钻头、长长的刨子、长长的粗细打磨工具等等。每一个工具都不能上生产线,成本太高。谈了两三回,瓦城机械厂才做出让步,但要价是伍本明不能承受的。不能承受也得承受,为了这笔大生意,为了将来生意,必须咬紧牙关。
伍军不去上学了,他日夜帮父亲打下手,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偷偷干。伍本明交代,他不在场时,他不能动大树蔸。伍本明去瓦城定做掏树工具时,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拿起爷爷留下的凿子,叮叮当当掏树洞。伍本明回来后,吓出一身冷汗,万一不小心凿坏了材料,将是万箭穿心。伍本明送伍军回学校,但是趁老师同学们不注意,伍军潜回家,爬上墙头偷看伍本明制作特殊棺材。伍本明给木材加工厂加了锁,工作的时候反锁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除了毛师爷。棺材铺那家伙在门外喊,伍本明心烦,用木板挡着铁栅栏门,第二天木板封了栅栏。门一封,与外界隔开,伍本明注意力更能集中。
伍军逃学,学校上家里要人。伍军可以不学习,哪怕考零分,但不能辍学,否则完不成九年义务教育,一串人得负责任。伍本明这才知道伍军天天趴在围墙上偷看他干活。“伍军是块做木工的料,将来接我的班,肯定比我有出息。”伍本明心里高兴,但还是不让他靠近大树蔸。伍军正是学习木工知识的青春冲动期,随时想要进行实战,搞坏好材料,伍本明对伍军看管很紧。
伍军放学首先来到木材加工厂,此时,伍本明正好需要休息,可以用休息时间教伍军技艺。看到特殊棺材进展太慢,伍军跟着着急。
“毛师爷病了。”伍军提供信息说。
“谁不生病?”伍本明说。
“他病得重,可能快要死了。”伍军说。
“这话不能出去说,毛师爷家人听了会不高兴,要骂人的。”伍本明说,“他得了什么病?”
伍本明在木材加工厂一个角落传授伍军木工知识,但伍军拿的是废料,做一些要求不高的小加工。伍军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到了16岁,就可以操作家里的木工机械了。
掏树洞进展极缓,除了工具原因,还有操作不便原因。巨大树蔸躺在地下,凿、掏都不方便。伍本明又叫来吊车,把巨大树蔸吊在离地面1米左右高的架子上。三只支架支撑起3米长数吨重的树蔸,往后随着树洞向树蔸的深入,会出现头轻脚重现象,还得在树根部分加大支撑力度,以防倾斜损坏。
伍军一门心思学习木工,协助父亲掏树洞,放学后再不跟我们玩了。有时候我们也爬到他家木材加工厂墙头偷看,伍本明不许,投掷木块驱赶。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掏树洞工具,瓦城机械厂做成了,伍本明去取回来。工具是齐全了,但干起来难度仍然很大,越是深入,难度越呈几何数字增加。
毛师爷一向身体好,可是一病就起不来。镇医院查不出他的病情,毛达把他接到北京的医院。出发前,伍本明去镇医院看望毛师爷。两人的话题不在他的病,在树蔸棺材。“进展还可以,但需要很多很多工时。你得好好活着。”伍本明说。毛师爷含泪点头:“你千万要手工,少借助机械,要是你偷工减料糊弄我,后果自负。”
伍本明一丝不苟地掏树洞,深度达30厘米后,里面光线变暗,得借助灯光。体力好时,他晚上也加班。以前多种机械处理木头和木器的声音现在只变成了钻木头凿木头的声音。毛师爷多虑了,这么复杂的工作,不用手工,现代化机械根本干不了。
有一天伍军提出一个想法:把木料等分锯成三截,掏好洞后用强力胶黏合起来。伍本明大吃一惊。万一,黏合出现痕迹怎么办?那将是前功尽弃,也是不守信用的无耻行为。伍本明否定了伍军的建议。
“如果換了我,我必须这么做。”伍军继续说。
伍本明摸摸伍军脑袋:“你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脑子比我好使多了。”
毛师爷在北京大医院住了5个多月,什么病?毛家不告诉镇上人。毛师爷回到镇上时,许多街坊都来看望,毛师爷精神看上去不太好,说话无力。毛达把他关起来辞客。毛达特别忙,回镇上住一夜就匆匆离开。毛家只允许伍本明一人看望毛师爷,这是应毛师爷要求。毛师爷身边有两个护工,据说是从北京带回来的专业护工。伍本明给毛师爷描述树洞进展情况,他挑好的说,并且略为夸大了说。毛师爷并不满意,他说:“你都掏一年了,还没掏好。太慢太慢。”
伍本明也想快,但急不来,有时候伍军的建议闪现在脑海,他真的就想那么干。伍本明没日没夜掏树洞,但毛师爷没等到特殊棺材做好,3个月后,命归西天。
毛达给毛师爷买来一口豪华棺材,不过再豪华也比不上毛师爷的树蔸棺材。身子塞进去,与树一道站着安葬,这是多么有创意的伟大壮举。可是,一切都成泡影。毛达请风水先生重新给毛师爷选了墓地。那阵子我正在县城高中读高中,没时间回沱巴参加毛师爷的葬礼,关于他的葬礼,镇上人传得玄乎。据说,毛师爷的棺材特别重,8个青壮年抬不动,后来不得不用吊车吊进卡车。卡车在行走途中又爆胎。在安葬不下的时候,毛达急忙请来一拨又一拨的师爷作法。沱巴山区的师爷大都为毛师爷的徒弟,毛师爷并不卖账。最后请来宝林寺的高僧,才把毛师爷的邪气压下去。
毛师爷三番五次来到伍本明梦里,伍本明醒来后给毛师爷烧纸,但怎么烧都送不走。
毛达守孝一个月。伍本明请他去参观远未完成的树洞棺材。伍本明希望毛达能把这口特殊棺材继承下来。毛达不同意:“我不能夺我父亲所爱。”
一晃,我大学毕业。搁在伍本明家的大树蔸还在那里,伍本明每天都掏洞,希望能卖出去,但离完工还差得远。伍军接过了伍本明的工作,一个人成天闷头干活。我们几个同学想邀他出来聚餐,他都没时间。伍本明固执地掏树洞,伍军劝不住,由着他。有一天,我在伍军家木材加工厂附近街上碰上伍本明,如果不是别人介绍,我已经认不出因衰老突变的他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