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

2019-04-17 12:55余同友
福建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王芳卫国大桥

余同友

我脑际浮现那老人满头的银丝,

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落在现实主义

夜晚的灯前。我独自冥想——

诗歌,不正是诗人执意去背负的

那古老或虚妄之物?或我们自身的命运?

——白鹤林《诗歌论》

和老吴的第一次见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具有仪式感,甚至过于稀松平常了。

老吴像是认识了我很久似的,他靠在床上,抬了抬手,他的老伴刘姨连忙摇了摇铁床下的一个“Z”字形摇柄,一圈,两圈,两圈半,老吴大半个身躯慢慢呈现在白色的病床上,像是浮在北冰洋上的一头北极熊,只是这头熊瘦得有点厉害。他目光瞬间闪亮了一下,但含义不明,像火星,又像寒冰,只一下,就灭了。他随后冲我轻微地点了点头,忽然咧开嘴,无声地小幅度地笑了,我看见他的鼻翼耸了两下,如果可能,他大概会像熊一样凑过来闻闻我。

“叔。”我喊道,尽可能凑得近一点。说真的,我这时含有一点挑衅心理,我心里说,老人家,你要打要骂你就来吧,反正吴小越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了,任谁也阻止不了。

他的厚嘴唇动了一下,我没听清他说什么,紧接着他又将手轻微地朝下按了按,刘姨赶紧又去摇铁床下的那个“Z”字形摇柄。刚摇到一小圈时,一旁的吴小越看了我一眼,愣着的我明白过来,立即抢夺过刘姨手中这项抡圆运动,一圈,两圈,两圈半,老吴又慢慢消失在一堆白色的冰雪里。

这就算结束了,我听见吴小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估计刚才她是憋坏了。

刘姨说:“你们先回家吧,这里由我来。”

我还要礼节性地做出坚守阵地的表示,吴小越却抢在前面回答:“好,妈,我们晚上再过来。”

一走出肿瘤医院大门,吴小越便将一只手插进了我的裤子口袋,这是她示好的动作,我搂住她的肩膀,抱了一下,又抱了一下,她抬头用另一只手摸摸我下巴上的胡须。“还好,”我说,“老吴没有朝我吐口水扔茶杯,他挺好的嘛。”吴小越脸色黯淡下来,焦虑地说:“估计是因为病,看来他真的时间不长了,他连愤怒都不会了。”

与吴小越一起赶回来和老吴见一面,是我的主意。之前,吴小越接到她妈电话,她妈让她回家一趟,说老吴越来越虚弱了,常常低烧不退,人也因此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有一天甚至连他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吴小越接电话的时候,我恰好在她身边。我说:“我也要去,我陪你去。”

吴小越说:“不行!”

这让我很好奇,我说:“我不相信,老吴真有那么奇葩?就是不想让女儿带着准女婿回去拜见他?”

吴小越解释说,我也想不通老吴是怎么了,他见不得我有男朋友,当年我还是初中生,一个男生给我写纸条,不知怎么被他发现了,你说他什么表现?他不打我不骂我,却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粒米不进,最后都快饿死过去了,真要闹出人命了,吓得我赶紧在他面前发誓,绝不会和任何男生谈恋爱,他才开始进食。他就是这么倔。那时我以为他是怕我因早恋而耽误学习,才使出这手狠招,哪知道,我上大学了,想谈恋爱,他也不许,到我工作了,他还是不许。别人的父亲都是希望女儿早早恋爱早早脱单,他老人家却一心一意要我做剩女。上次我略略说了一下和你的情况,透露了一点点信息,他立即病情加重。你说,我现在带你去见他,岂不是直接对着他心脏开一枪?

后来,还是刘姨发话,她对吴小越说:“让小章来,难道让人家永远不见未来的岳父?这次不见,以后恐怕就只能见到一把骨灰了。再说了,你不让他见,人家会怎么想呢?你爸除了这个,别的方面也还是正常的嘛。”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让不让我见老吴,事关吴小越今后的婚姻生活幸福,拼死也要在我面前证明吴小越的家庭成员个个历史清白,是一个正常的家庭,这个关头再藏着掖着就会出问题了。这么一分析,加上我的强烈要求,吴小越终于战战兢兢地带着我这个准毛脚女婿见老吴来了。

吴小越是個心思细腻的人,这么良好的开端,换成别人高兴得都要飘起来了,可是她却很快冷静下来,一脸的忧心忡忡。她把手从我的口袋里撤离出来,揪着自己的耳朵,仿佛她的耳朵会告诉她答案似的。她说:“老吴这不正常啊,这么个表现不像是他啊。”我说:“这很好解释,他老人家和我有缘哪,他和我对上眼了呗。”

在街上的一家土菜馆吃了饭,我和吴小越便回到老吴的家。老吴的家在一个老旧的工厂宿舍区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红砖房,筒子楼,经过挤满了小卖部、早点摊、蔬菜铺、理发店的小街道,上楼,进了屋里。屋里陈设简单,墙上挂着一个玻璃相框,镶了一满框照片,其中大多是吴小越的,有她上小学时“六一”儿童节登台演出的,有她上中学和女同学合影的,也有她和她母亲到景点骑着白马的,但是就是没有一张老吴的。吴小越对我说过关于老吴的一些往事。老吴原来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毕业生,能文能武,能文是指会写文章,能武则是指喜欢体育,尤其是会玩单杠,能在高高的单杠上燕子般灵活翻飞。分到县中学后,他既教语文又教体育,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但不知道怎么的,后来,他突然就死活不愿意在学校待了,他由一名人民老师调到县里的红星机械厂做了一名保卫科干部,再后来,就下岗了,退休了。关于老吴的往事,吴小越说,老吴从不告诉她,他才真正是那首老歌《北国之春》里唱的,是一个“沉默寡言人”,就是上面那些零星的信息,她也是小时候削尖了脑袋竖起耳朵从邻居那里捡来的。

我在相框前站立着,把我的疑问说出来:“吴小越,这上面怎么没有你爸的一个头像?”

吴小越脱去羽绒服,露出里面的高领红线衫以及高耸的胸部。“他不乐意拍照,”吴小越说着,又去脱她的高帮皮靴。屋里有点暗,屋外传来一阵叫卖声:“甜酒卖也——”是那种吴越江南口音,顺着窗户钻进这幢老房子里,这使得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一种沧桑与柔情。我上前一把搂住了吴小越,贴着她温暖的脖子说,亲爱的,我觉得现在是爱爱的时间。吴小越仰起头,承接着我的嘴唇。

突然,手机响了,是刘姨打来的,吴小越推开了我。接完电话,吴小越对我说:“老吴指名让你去陪他。我妈说,老吴打了一针后就睡了过去,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小章呢,他要你单独去陪他,他说他想见你,和你聊聊天。”

吴小越拒绝了我继续求欢的暗示,她搬开我的手说:“看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你可得保护好你自己啊,你也要保护好老吴啊,再怎么说,他是我父亲嘛。”

我说:“那是肯定的,你也太多虑了吧?难不成,老吴同学会杀了我?”

一圈,两圈,两圈半,摇到两圈半时,老吴说:“再高点。”我又摇了半圈,他点点头。

多出来的半圈,仿佛让老吴整个人显得高大了,不过,他个子本来就高大。吴小越说过,老吴身高一米八,在这个南方小县城里算是高个。窗外的天色变得暗了一些,不知什么时候起,太阳在云层中消失了,北风刮起来了,风刮过房屋,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有点凄厉,有点狂躁。屋内没有开灯,老吴整个人比上午也似乎暗淡了些,他闭了眼,只是用手势比画着,让我坐下,坐在他身边的陪护椅上。

有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他的呼吸慢慢均匀了,我以为他要睡着了,刚这样想着,他突然睁开了眼,像是从梦中醒来。

“叔,你要喝水吗?”我问。

老吴的眼睛突然亮了:“小章?你是小章?”

“嗯,叔,是我呢。”我凑近了一点去看他。

他看了我一眼,呼吸短促起来,又闭上了眼:“我想喝点酒,我们喝点酒吧。”他说完猛地睁开眼,眼睛里有种深深的企求,夹杂着婴儿般的无助,“就一点,其实,喝点酒没关系的。”

我明白老吴单独要我陪护他的目的了,原来,他是酒瘾犯了。可是,吴小越对我说了那么多老吴的过往生活习惯,并没有说他是一个酒鬼啊,凭我对吴小越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为长者讳的人,这从她一口一个“老吴”也可以看出来。这让我有点犯难,喝点酒并不是多大个事儿,可是对睡在病床上的一个晚期恶性脑瘤患者来说,这可就是大事了。我站了起来,但我站着没动。

老吴呼吸声急促,从喉咙里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像是喉咙里有一辆艰难爬坡的马车。他拍着被面说:“去啊,一点,一点就行了。”他的眼睛似乎都湿了。

屋外的北风呼啸声也更猛烈了,像一个巨人的哭泣。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点点头说:“你等等。”

只喝了一小杯,老吴就像一盏枯油灯被注入了油,突然被点燃了一样,满脸通红,双眼迷离。只喝了一杯他就喝不下去了,我赶紧打扫战场,免得被护士和刘姨她们发现。等我洗好酒杯回来,老吴已然进入了迷醉之中。他闭着眼睛醉意醺醺地朝着我说:“张大桥,你终于来看我一回了,兄弟,你给我倒杯水吧。”

我什么时候成了张大桥了?我知道这个时候怎么解释也没有用,就给他倒了杯水,并插上吸管喂他喝了。他咂咂嘴,像是又喝了酒:“好酒。”他睁开眼,看着我说:“张大桥,你不是老问我是怎么开始和王芳谈恋爱的吗?我告诉你。”

我不知道在老吴的眼中,我这个张大桥是什么模样。我努力想做出一副与张大桥匹配的样子来,但我也不知道张大桥是个什么人。我有些为难,冲老吴笑笑,好在老吴已经闭上了眼睛。

闭着眼的老吴活像一个说书人,那些旧时代的盲眼的说书人。让我没想到的是,虽然他嗓音低沉,但他说出的故事却流畅极了。

那时候,不是各个乡镇都在竖电线杆准备通电吗?我是供电公司的接线员哪。我每天爬上高高的电线杆,把电线缠绕在电磁盘上。那时候,不是说我们是光明使者吗?我们到了一个村子那都是受到很高礼遇的,村子里杀鸡宰羊,天天晚上喝好酒,还派人给我打下手,快活呀。

有一天,我到了瓦房村,住在村里老王家。你猜到了,老王的女儿就是王芳,她长得真漂亮,还没有结婚。说真的,我一开始并没有想着和她谈恋爱,那完全是因为一桩事给弄的。

你别急嘛,你这个张大桥,做什么都急吼吼的。

瓦房村给我派了打下手的杂工,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就是王芳。開头几天,干了几天活,小伙子负责给我递个扳手、钳子什么的,王芳就负责给我端茶倒水,把我服务得像个老爷。

后来有一天那小伙子临时有事,就由王芳一个人陪我去装电线。电线杆可都是竖在野外荒地里。那是初夏了,天气说热不热说凉不凉,是真正好得让人舒服的季节。荒地里杂草绿了,野花开了,空气中浮动着一种甜腥的味道,不远处稻田里不时传来一种鸟“好哦——好哦——”的求偶的叫声。

我和王芳本来有说有笑的,她是一个挺活泼的女孩,我真没想到会和她发生后来的一切的。那时,我只拿她当妹妹看嘛,我比她大三岁,我们之间能发生什么呢?可是到了这野地里,那甜腥的风一吹,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我们俩了,我们反而没有话说了。特别是王芳,看得出她突然显得紧张、拘谨,尤其在她仰着头,向攀爬在电线杆上的我递扳手、钳子的时候。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当我从高高的电线杆上俯视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瓷白的脸庞,黑亮的眼睛,心里也颤颤悠悠的,像风吹过电线杆发出“嗡嗡嗡”的颤音。

我们虽然不说话,但配合还是比较默契的,如果一直那样下去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坏就坏在有一个瞬间。所以说,有很多事,瞬间往往能决定历史的走向。什么瞬间呢?就是王芳端水给我喝的时候,我俯下身去接水杯,腰弯到了九十度,接过水杯的同时,忽然看见王芳的脖颈了。她的脖颈很好看,锁骨那里还长了一小粒黑痣,黑痣很生动,像一粒小爬虫。从黑痣那里再往下,啊,我看见了王芳的乳房,她里面没有戴乳罩,而是穿一件小背心。那时候的乡村女孩都穿那种小背心,月白色的小背心给了王芳的两个小乳房以极大的生存空间。真好看哪,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词都形容不出那种美,我痴痴地看着,差点把一杯水弄泼了。王芳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红了脸,佝了身子离开了。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脑子里全是王芳的样子,我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呼吸不畅,拼命挣扎。更要命的是,我的身体有了反应。我那天穿着西装短裤,贴身穿的是三角短裤,突然而来的反应撑得我十分难受。我突然很生自己的气,我这是怎么了?我憋得要哭了。真的。

就在这时,我不知道那个坏主意是怎么从我的脑海冒出来的。我突然从电线杆上下来了。

什么,张大桥,你以为我要做坏事?去你的,我说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往一处灌木丛里走,找了个隐蔽处,在那里撒尿,然后,我脱掉我贴身穿着的三角短裤,只套着一条西装短裤,重又爬上了电线杆。

什么?你说我是流氓?唉,张大桥,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想出那么一出。你说得对,我承认,我是个流氓,都怪我,我那天真是昏了头了,被鬼缠上了。我后来想,肯定是野地里有一个风流鬼,他附在我身上了。

可是,我不想承认我是流氓,真的,我再次爬上了电线杆时,我的身体就没有反应了,但我知道,每一次,王芳给我递扳手递钳子送开水,她昂着头,都会不可避免地看见我身体上最隐秘的部分,我看见她的脸火烧了一样,她的动作像喝醉了酒一样。

唉,张大桥,你在听吗?

老吴闭着眼,脸朝向我:“张大桥,我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坏人,虽然我也不是好人。你,在听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说:“在呢,我在听。”

老吴从被窝里伸出左手的中指,伸到他眼前,晃动着,他自己仍然闭着眼,显然这是晃动给张大桥看的,他的中指上裹着一圈创可贴。老吴晃动了两下,手臂无力地坠落在被窝上,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鸟。我将他的手臂塞进了被窝里,他的脸还是火炭一样红,但手臂却凉冰冰的,仿佛全身的热量全跑到脑袋上来了。他又睁了一下眼:“许卫国,许胖子,你这家伙终于来看我了。”

“许胖子。”他又喊了一声。

我迟疑地答了声:“哎。”

老吴满意地闭上眼,接着前面继续说。

我全给你們交代了好吧?你们这帮家伙,就是惦记着我那点事。

那天之后,我和王芳的关系似乎突然变了,我们的眼里都有了别样的内容。从那天开始,我们撇开了别人,只我们俩固定一组去安装电线,而且,她天天虽然上身还是贴身穿的小背心,但把领口扣得死死的,再也不让我看见了,我呢,再不穿西装短裤了,天天穿长裤。表面上,我们都向对方封闭了自己的身体,可是我们的心知道,我们俩每天都处在一种迷醉的状态。极舒服,又极煎熬。极享受,又极难受。像皮肤上的痒,抓的时候好恣意,破皮的时候又钻心地痛。

就这样,我们俩越来越离不开彼此了,我一天见不到王芳就要死了一般,而王芳更是的,她看着我的时候,全身都融化成了浓浓的蜜,恨不得把我全部包裹在她的一汪蜜中。终于,在一处野地里,我们拉手了,接吻了,抚摩了,但我们一直没有突破身体上的最后一道防线,主要是我一有动作,王芳就特别紧张,她说:“哥,你不会骗我吧?我怕。”她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这让我不敢再继续下去。我想,这样也好,让最美好的果实挂在枝头,待真正成熟了再去品尝时,味道会更好。

有一天,我们又在野地里躺着,互相抚摩着。激情难抑时,王芳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一片白布,她说:“哥,我害怕……我,我要是不见红怎么办?听说,有那样倒霉的,可是,我,我真的没有过……”

我抱着她说:“你原来是害怕这个啊,我喜欢你,这就够了,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可我真的没有过。”王芳说。

“我相信你。”我说。我那一刻已经被由爱情而激发的情欲折磨得丧失了任何理性,根本分析不了王芳说这话的意思,我只想向她求欢,只想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球上的这一点,和她相融相交,死了也罢。

王芳将白布铺在了地上,然后,闭上眼睛对我说:“哥,我是真的喜欢你,你来吧,你尽管全都拿去。你怎么着,我都不后悔。”她说着,两行眼泪从圆润的脸庞上滑下来。

我抱紧了她。

等结束时,王芳长久地抱着我,抱得很紧,生怕我跑了似的。从迷狂中醒来,我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底下的白布,我愣住了,白布上除了沾染上青草绿色的汁液,并没有那传说中的血迹。王芳一直在流泪,从开始到现在。

看着王芳的眼泪,我慢慢挣脱她的拥抱,亲吻着她的脸庞,迟疑了一下说:“我去方便一下。”

我来到不远处的小河边,看着河水呜咽,想着王芳的样子,有一种巨大的爱意从我心中升起。我用河边的野蔷薇刺刺破了手指,刺了三四处,刺得有点深,看到血珠从手指上冒了出来。我捏着手指来到了王芳身边,她还是闭着眼,像是一个等待我审判的天使。我心疼地抱着她,那根流血的手指顺势在她身下涂抹。过了好一会儿,我再去看那白布,已经是茫茫雪地上“红梅花儿开”。我没有将那幅“红梅图”指给王芳看,对此,我们都保持了沉默和有意的忽略。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又用力地爱了一次。事后,我才将那片白布郑重地收起来,交给了王芳。

老吴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吸有点急促,我赶紧又喂他喝了一点水。我对老吴说的这件事异常好奇。“后来呢?”我忍不住问他。

老吴说:“后来,许胖子,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不好否认我不是许胖子。我着急地抓耳挠腮,唉,一个好故事就这么断了。

可是,老吴又接着说了:“许卫国,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九华后山的翠峰寺吗?我问寺里的当家师父印刚师,我说我的这个手指上的小伤口怎么老好不了,什么消炎药都用了,它就是不愈合。你知道印刚师怎么说的吗?他说,你呀,你这是伤在心上了,好不了,这辈子。”

窗外北风更烈,吹得窗户上的玻璃“哐当哐当”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吴似乎累了,他喘着气,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像是睡着了。看着老吴的面孔,我恍惚了。刚才,他说的是真的吗?他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哦,不,他为什么要将这些他个人的秘密对张大桥和许卫国说呢?我想起那个关于病人临终前回光返照的说法,不由得有点紧张。我伸手到老吴的鼻子前探了探,谢天谢地,还有气息,还挺有节奏的。

吴小越发了个微信来,问:“老吴还好吗?他真的和你聊天了?”

我回复:“我叔挺好的。聊了一会儿,这会儿他睡了。”

吴小越说:“真奇怪,这个沉默寡言人居然还能和你聊天。都聊了些什么呢?”

我想了想,回了几个字:“聊的中美贸易,老吴同学很关心天下大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

吴小越在微信里给了我一个白眼。

天色暗了一些,北风又紧了一些,我看了一下天气预报,说是今晚将有暴风雪。老吴还在睡着,我看着他,又给吴小越发了条微信,问她:“老吴是不是有个手指头一直有伤,那伤口一直没有愈合?”

吴小越在微信里一脸诧异:“他只是脑袋上开了一刀,手上可没动刀子啊。”

看着吴小越的回复,我摇摇头。我有一种冲动,想起身去掀开老吴的被子,看看他的手指头到底有没有伤口。正犹豫着的时候,老吴忽然醒了,他脸上的火红褪去了一些,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了。病房里的灯一直没开,半昏半暗中,他扭过头看了看我,说:“小章?”

我靠近他说:“是我,叔。”

老吴看着我,眼神又迷离起来,我感觉我这会子一定在他的眼睛里旋转,越转越快,旋转成了一个模糊的图像了,图像像一个旋涡,从旋涡中旋出了又一个人。老吴忽然神秘地对我说:“警察呀,我告诉你,1986年那年县中学的纵火案是我干的,我烧死了王芳。我要不告诉你,你肯定永远破不了案。”

我吃了一惊,这也太诡异了,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莫非这老吴还真是一个潜伏的杀人犯?我想再问问他,病房的门却一下子开了,刘姨拎着一个保温盒来了,她一进来就按亮了电灯,先前弥漫在病房的那种幽暗的气氛立即消失了。刘姨的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围巾,我莫名地紧张起来,我生怕她一层层松开围巾,松到最后,会露出一个巨大的伤口来。还好,并没有。她说:“小章,辛苦了,你回去吧,晚上我来值班,你赶快回去休息休息。”

我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老吴的秘密里了。我有些遗憾地对老吴说:“叔,我走了。”

老吴原先一直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他好像对我眨了眨眼,似乎与我心照不宣,我们俩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似的。

我走到街上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街道上的路灯也次第亮起。穿行在这些雪花里,有一瞬间,我真的怀疑我刚才是从一部旧电影里走出来的。也许就是这种略显悲伤的、怀旧的、恍惚的情境诱惑了我,我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我没有打车回到红星机械厂那个老小区,而是直接让司机带我去县中学。

是谁说的,在现在这个世界上,你要是想寻找一个有名有姓的人,通过人找人,不会超出七个人,就能寻找到目标。这是真理。找许卫国我只花了半个小时,只通过四个人,就准确地联系上了许卫国本人。当然,这个真理的前提是,你寻找的那个人得是个活着的人,那个张大桥我就没有找到,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县城长江南路一家卤菜馆里和许卫国喝上了。

许卫国果真是个胖子,看得出来,这位县中学退休化学老师好两口白的:“下雪天,对着牛肉炉子锅,咪口小酒真快活,浑身都要起化学反应呢。”

胖子的快活是真快活,胖老头的快活更是神仙般的快活了,于是,我在这种喜庆的气氛中向他打听起老吴的过去。他听说了老吴的病情后说:“这个老吴,他都是被心病弄成那样的啊,他那样天天忧愁烦闷,没病也弄出个病来了。什么,放火?1986年的那场火灾?”

许卫国又咪了一口酒,陷入了沉默中。他看着眼前的火锅,火锅中翻滚着牛肉片,又扭头看看屋外纷飞的雪花。我不着急,我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得沉住气。果然,许卫国说话了,他说:“那场火啊,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放的。”

我说:“是王芳?”

许卫国喝酒不上脸,越喝他的脸反而越白,只是脑门那儿的肉疙瘩上不断地冒出绿豆般的汗粒,那些汗粒凝结着,却不往下掉,而是横向摊开,互相链接,像一根汗水的链条,也不知道是什么化学反应所致。他说:“你问我算是问对了,我对那件事可是比谁都清楚。那时候,老吴,张大桥,我,我们仨都是同一届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中学的,我们天天在一起玩,老吴的那点事,我可是一本全知。你说王芳?你也知道王芳?这事扯起来就藤藤蔓蔓多了。反正,落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你说是不是?我就跟你扯扯吧,来,走一个。”

许卫国胖胖的小手端着酒杯,凑到嘴边“吱吱”两声,于是,酒入胖肠,化作额上汗。他缓缓地说:“我知道,老吴迟早要出事的,但当时老吴哪里听得进去呢?老吴那个时候一表人才啊,用现在话来说就是大帅哥啊,一个学校的许多女学生都在偷偷喜欢他,只不过,王芳胆子更大些更主动些罢了。”

“什么?王芳是他学生?老吴没有安装过电线?”我问。

许卫国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你别打断我嘛,王芳是不是他学生你都不知道?安装电线?什么电线?老吴一毕业就和我们一起来校了,他安装什么电线!”

我赶紧闭嘴。

“王芳说是学生,其实比我们这些刚毕业的老师小不了几岁,腰细细的,胸鼓鼓的,算是个大姑娘了。她天天缠着老吴,那个时候当然是小吴了,缠着他做什么呢?练单杠。老吴单杠练得好,能在单杠上引体向上,双臂支撑倒立,再旋转三百六十度。他烧包嘛,有事没事就在那单杠上展示他的好身材,结果,王芳就说她也要练,她要老吴托举着她上单杠,扶着她的腰下单杠。你想想,天天这样肌肤接触,这能不出问题?还有,王芳在单杠上旋转,又没有穿紧身衣服,有时候难免不会露出白白的肚皮来,时间长了,谁受得了这诱惑?”

许卫国说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老吴说的他安装电线的场景。老吴可真会移花接木啊,他把單杠硬是换成了电线杆。

恋爱就恋爱吧,说真的,当时我们还是挺羡慕老吴的。听王芳说,她家里都已经安排好了她的未来,只等她高中一毕业就去她父亲所在百货公司顶职工作,然后她就可以正式嫁给老吴,老吴等于什么也不要费心的。这都是老吴私下里告诉我们的,因为我们关系好嘛,我们都替他打掩护,有人说起老吴和学生谈恋爱的事,我和张大桥赶紧澄清,没有的事,老吴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呢。老吴的代价就是经常请我们喝酒。

有一天晚上,我们仨正在老吴的宿舍里喝酒呢,突然闯进来了一个小年轻,那个家伙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他嘴里歪叼着一支香烟,抖着腿说,姓吴的,我告诉你,王芳早就跟我谈了,我早就把她干了,她是我的人,哪个再想插一腿,对不起,我就插他一刀。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匕首,刷地一下,飞了出去,那刀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直直地扎在木门板上,闪着微微的寒光。说起来,有点丢人,我们三个人竟然被那家伙一个人震住了,直到那家伙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那以后,老吴一下子瘦了好几斤,他再也没有在单杠上燕子一样上下翻飞了,再也没有看见他偷偷带着王芳到宿舍里过夜了。那一段时间,大概是怕那个小年轻报复,老吴常常喊我和张大桥去宿舍陪他。看着木门上那个深深的刀口,我们就有点心虚,我和张大桥就都劝说老吴,赶紧地和那个王芳分了吧,人家早就和别人那个了,还来骗你的感情,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老吴被我们说急了,就争辩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相信王芳,我说过要相信她的,她没有和别人那个过。

快放假的时候,老吴忽然对我和张大桥说,我和王芳商量好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我要给她自由,给我们的爱情以自由。老吴说,他调查清楚了,那个小年轻是街道上的小混混,他是硬缠上王芳的,他威胁王芳,要是王芳不答应和他谈恋爱,他就杀死她全家,王芳没有办法才暂时答应的,可是王芳根本不爱他。那怎么办呢?我们问老吴。老吴说,他想好了,他和王芳私奔,为了爱情,他们可以把一切都抛下。

老吴接下来开始做各种私奔前的准备工作。我和张大桥为了表示对他和王芳的支持,把省了一个学期的全国粮票全都贡献出来了,我们还买来了一本全国地图册,用铅笔在上面勾画,帮助老吴设计私奔的线路。我们建议老吴在晚上出走,先坐轮船到南京,然后从南京坐火车去新疆,据说那里天高地远,往那一跑,谁都找不到。另外,我和张大桥还凑了钱,找县城东关铁匠铺的王铁匠打了一把双刃短刀,让他路上防身用。王铁匠开始不敢打,因为双面刃的刀具可是受管制的,抓住了要坐牢的,在他的吓唬下,我和张大桥又给了他多一倍的钱他才同意。

一切准备妥了,定下的日子来了。那天,按照事先的计划,老吴借口去教育局办事。他一早就走了,到教育局几个科室转了下,就跑到江边轮船码头买好船票。傍晚时分,我和张大桥再骑自行车带着他的行李,护送王芳到大轮码头。为保险起见,王芳头上裹了纱巾,我和张大桥一人带她一段路。船是晚上六点起航的,可是我们到了码头后,老吴并没有出现在我们约定的地点,候船室里也没有,渡口上也没有。六点钟到了,那一班大轮长鸣了一声,推开江水,像一头大鱼慢慢朝下江游过去了。

我们陪着王芳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也没有等到老吴。看着空空荡荡的江面,王芳猛地扯下纱巾,夺过我手中的自行车,跨上后,往黑暗中一头冲去。我愣了一下,张大桥反应快,他说,快,得追上她,女人疯狂了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骑上车,带着我,快速蹬着脚踏拼命去追赶王芳。

结果,那天晚上王芳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家了,我们放心了,我和张大桥就回到了学校。我们敲着老吴的房门,门都快敲破了,里面也没有人应答,我们就各自回屋睡了。

谁料到,到半夜里,校园里突然有人喊失火了,快救火!我和张大桥起身去看,看见是老吴的房间起火,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好在学校里学生多,人多力量大,学生们端着脸盆脚盆,一队队地前来救火,终于把火给灭了。

让人不解的是,房屋的主人,老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好像傻了似的,一直站在火边,傻傻地看着大火,火光照着他那张漂亮的脸庞红一块黑一块。有的学生悄悄说,吴老师怕是吓尿了吓呆了,那么大火,他还笑呢。

关于那场大火起火的原因,后来县教育局也派人来调查过,调查了半天也没调查出个结果,事情就那么算了。

许卫国拨动了一下炭炉里的酒精,火势立即大了,他看着火光上的蓝焰,重重叹了口气。

“那,王芳被烧死了?”我问。

许卫国看了我一眼说:“王芳烧死了?怎么会呢?那场火就是她放的,只不过老吴没有把她供出来罢了。”

我感到牙疼,我迅速地喝下一杯酒,让它烧烧牙床。

“不过那场火后,王芳却真的走了,据说她去了东北,在那里结婚了,前几年班上同学会她还回来过一次呢。新学期开始后,老吴就没来上课了,他自己死活要求调到红星机械厂去,由一名老师成了一名工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家伙,倔得像头驴。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理我和张大桥,好像是我们拆散了他和王芳似的,在大街上碰到面,他也装作不认识我们。张大桥前年被一辆拖拉机撞上了,在医院里没抢救过来,去了黄土公社了。我让人带话给老吴,说我们一起去殡仪馆向张大桥的遗体告个别,可他硬是不回一个字。唉,朋友一场,我们也不欠他的!”

许卫国越说越生气,他拿酒出气,干了一大口,额头上的汗水泛滥,冲刷着脑門上一团团的肉疙瘩。

我连忙敬了他一杯。

“散了吧。”一杯喝完,许卫国说。

“好的,散吧。”我说。

我和许卫国走出了小酒馆。推开门,雪下了有半尺厚,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才准备迈开腿,大雪已落满了全身。

手机响了,吴小越抽咽着对我说:“你去哪儿了?老吴走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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