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伊芳
“灰姑娘”故事起源于传统父权社会,其叙事角度由男性意识出发,女性意识和经验在此间荡然无存。随着女性意识抬头,现当代美华女作家产生了夺取话语权的意识。她们作品中的“灰姑娘”叙事都是以“灰姑娘”的个人视角和意志出发,在叙事模式中主动决定自己的命运走向,具有积极意义。
在齐美尔的“外来人”基础上,帕克提出了“边缘人”概念。他指出被边缘化的移民都得捱过一段过渡和危机时期。早期赴美的东方女性移民本就承受着西方殖民主义和父权社会的重压,处于双重边缘的弱势地位。其生存状态恰如失去父母庇佑,惨遭继母和坏姐姐迫害的灰姑娘。女作家们作为中西文化夹缝中的“文化中间人”,将自身被压迫的经验和历史作为叙述对象,为自己发声。东方移民女性既有坚韧不拔的优秀品格(相貌),又有东方风情(玻璃舞鞋)的加持,成功被王子(主流社会)青睐,继而获得扶摇直上的机会,形成一个完整的“灰姑娘”叙事模式。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女作家们敢于跳出墨守成规的结局,另寻出口。虽然她们尚未能单凭一己之力与时代抗衡,但是却能经由自我意志扭转故事走向,挣脱并超越了看似恒定的结局。其极具张力的撕裂和反抗,赋予作品崭新的精神指向和解构价值。美华女性作家群借笔下的灰姑娘式人群,见证了东方移民逐渐上升的自主发言权和文化地位。
早逝的母亲和无能的父亲
《20世纪美国华裔小说研究》中指出:“母亲是一种血亲的来源,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母亲可以用来比喻和象征一切养育自己的事物……当(移民们)模糊了自己的身份,体会到了历史失落感的时候,只有母亲可以解答他们的困惑,因为母亲是最了解他们的,最知道全部历史的权威。”移民在现实层面上,和母亲的断裂是必然的,正如灰姑娘失去了母亲。然而母亲的魂魄如同族群的文化,时刻准备伸出救援的绳索,帮助灰姑娘们摆脱困境、攀至高峰。
母亲的离世决定了其失语的状态,如黄玉雪的《华女阿五》中,不懂英语的中国传统母亲是在场的缺席。谭恩美的《喜福会》中,四位第一代移民母亲被主流社会和儿女双重排斥,因此成立了“喜福会”寻求归属感。虽然子女的漠视导致了母亲的失语和缺席,但是最终为子女的人生方向指点迷津的却是“润物细无声”的母爱。如琳达教会女儿薇弗洛莉自制和隐藏情感的中庸,安美帮露丝解开婚姻心结。露丝最初宁愿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然而只有母亲看出了问题根源,帮助她畅抒己见,走出婚姻危机阴影。吴晶妹也在文本中表达:“(母亲)是唯一可以告诉我生命的意义,可以帮助我承担我的悲哀的人。”《灶神之妻》中的温妮是联系历史的桥梁,帮助子女跨越民族的历史断层,弥补历史失落感。
母亲的缺席和灵魂的相伴两种状态并置在文本中,无论从时间上还是地域上,其强烈对话形式充满张力,解构历史和现在的二元对立模式,并点出文化的传承是包容延续、相辅相成的。
灰姑娘的父亲以无能回避了继母对灰姑娘的迫害。林语堂《唐人街》中有个典型移民男性角色,当他的小儿子受到其他孩子的欺侮时,他主动回避矛盾,采取退让的态度。书中指出:“他(TomFong)在美国的生活道路象征着道教智慧的流水一样,淌向低处,浸润着周围的一切……”这是初来乍到的移民为了生存,委曲求全之下的不得已状态。艾勒克·博埃默在《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中说,西方对其他民族的丑化是自我保护的手段,“它(关于殖民活动的文字)揭示了那個世界体系如何把其他民族的沦落视为当然,视为该民族与生俱来的堕落而野蛮的状态的一部分。”为了反衬西方社会的主导地位和减轻被取代的不安,华裔男性被理所当然地归类成“女性化”“懦弱的”民族,缺乏男子气概的他者。
父亲的权威形象被解构了,男性权威很难体现在美华女性的日常生活中,因此女作家们很少将目光投射在与男性叙述权利的抗争上。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华裔美国小说典型母题研究》:“在华裔美国小说中,父亲的形象大多是平庸的、猥琐的,被‘白化的或是被‘阉割的。”汤亭亭《中国佬》中的父亲仅仅是作为一个族裔的影子而存在。其不合法的身份如同狗绳,牵制了父亲对不公平待遇的反抗,继而导致其身份缺乏自然性征和社会性征。《中国来的父亲》中,父亲在移民站受阻,被各种奇怪的体检羞辱着。然而,为了给家庭更好的生活,肩上的责任感把他压成隐忍的哑巴。长年累月的隐忍吞噬了父亲的个性,他经常用沉默来惩罚不听话的孩子们。失声的状态成了华裔男性的生存状态,这也是灰姑娘有父似无父的成因。
坏姐姐的排挤与东方色彩的玻璃舞鞋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灰姑娘们本以为身在异乡,可以在同胞的港湾停泊、获得庇护,却没想到种族歧视已然内化在同胞心中。在西方捷足先登的同胞们自认为华裔是天生的劣等民族,于是急于摆脱劣等人的身份。他们将西方所厌恶的东方形象,投射到对同胞的鄙弃与奴役上,以此换得加入白人的歧视队伍的入门票。
於梨华在《考验》中提到:“……许多华人都有自卑情结,在这种状态下,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华人,或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世界性强于民族性,有的华人不惜在白人面前攻击甚至贬低自己的同胞。”移民较早的港台华人或美籍第二代华裔多有这种优越意识。比如谭恩美的《喜福会》中,彻底美国化的女儿们择偶条件在于对方是否是白人,对自我的族群认同为零。
八九十年代才赴美的大陆移民,和已在北美扎根的港台华裔形成自我与他者互相凝视的景观,较为“年长”的港台华人经济地位已相对巩固,因而站在优越的位置俯视“年幼”的妹妹。她们对于大陆女性的贬低,可见于文学作品中对大陆女性形象的塑造。
在台湾旅美作家的价值观中,赴美留学的目的是完善自我,因此她们鄙视大陆女性追求居留的渴望。陈若曦的《突围》中的上海姑娘姚莉、武汉大学讲师路晓云,於梨华的《寻》里的大陆姑娘江巧玲都是肤浅的女结婚员。作者在文本中反感她们试图通过婚姻取得长期饭票和永久居留权的行为,但是对台湾女性的异国婚恋却表示认可。《突围》中台湾女性林美月,便是出于这种创作意识,以贤妻良母的形象击败了大陆姑娘李欣。
大陆作家方面,严歌苓执笔为大陆女性发声,批判了港台女性的俯视姿态,并试图表达反抗以反拨大陆女性的形象。《栗色头发》中,“我”到香港商人的家里做女佣,郭太太苛求诸多之余,还经常讥讽中国人的习惯,对“我”进行了身心的双重奴役。在《大陆妹》中,大陆移民女性被同胞压迫得更为显著。作者用第三人称——“大陆妹”这一刻板形象作为主角称谓,以“再现的政治”(politics of represen-tation)表现大陆女性在整个华人区域中,个体价值被抽取的生存境遇。小说中,唐家作为远方亲戚收容了大陆妹,然而却以分开用餐碗筷、让宾客给小费、将大陆妹视为东西丢失的首要怀疑对象等行为,对大陆妹的人格进行贬低。珍妮还将大陆妹哼唱的民歌称为“你们大陆的歌”,借此强调自己与中国的割裂。严歌苓在文中借由反讽的笔调和大陆妹的愤怒,试图控诉不满和颠覆“大陆妹”的刻板印象。
这种同族之间的鄙视象征了西方主体地位的延伸,愈发凸显了旅外华人的边缘地位。
西方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天生自带对异域风情的鄙视和征服欲。爱德华·W·赛义德在《东方主义》中提出:“东方在西方——在这儿必须加上‘男人的意识中,不論在被当成旅行目的地的现实中,还是作为舞台题材(杜兰朵、所罗门)的想象中,都是追逐异国女人的所在。这种追逐作为‘性的愿望在幻想中的投影和作为‘性的过度放纵,表达了一种回归原始的企图。”严歌苓的《扶桑》中,作为西方军事力量和权力的象征,“库凯家族的每个男性都有个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赛、玛雅女人。这是他们骄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领。”因此,白人文化体系是出于对“东方主义(玻璃鞋)”的渴望而被东方女性吸引。他们凭借着想象中的一套“玻璃鞋”去寻找“合脚”的女性,关注点侧重于前者而非女性的个体特质。
为了满足西方男性的审美标准,东方女人不得不刻意强化身上的东方符号以获得青睐。欧阳子《考验》中的美莲在与白人保罗交往时,刻意穿上自己并不喜欢的旗袍和平底鞋,只为了强调与众不同的东方特质,增加自己的吸引力。
严歌苓的《扶桑》中,拯救会里的扶桑被换上白麻布袍,“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于是扶桑主动“换上你自己皱巴巴的红绸衫。绸衫烂红如醉,紧贴你的肌肤。克里斯进门就被这兀突的红色怔住,竟没有走向墙角那方正的椅子,而是直接走向你,脚步带些梦。……你死心眼地认为它唯一能使克里斯认出原本的你”。东方的神秘特征在白人男性眼中大于一切,其光芒甚至遮蔽了女性身上的个人意识,使女性本身沦为载体。
王子的骑士精神
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西方诗人对世界的不同态度》中指出,中西方文化“一个最为根本性的素质差异就是拯救与逍遥。在中国,恬然乐之的逍遥心境是最高的境界。庄子不必说了,孔子的‘吾与点也就是证明;在西方,通过耶稣所体现的爱,使受难的人类得到拯救,人与亲临苦难深渊的上帝重新和好是最高的境界。”王子拯救并改变了灰姑娘的命运的动机,正是出于这种耶稣大爱的心态。
在西方视角看来,东方女性是温顺、易于征服的,她们处于亟需被拯救的弱势地位,因此激发了白人男性的骑士精神。郭玉生在《论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化的美学精神——以骑士文学为中心》中指出,骑士文化“是欧洲社会精神生活中所追求的美学理想……骑士们追求的爱情隐含着人性解放的西方人文主义的自由思想和填平阶级鸿沟的平等观念”。
严歌苓深谙西方男人的骑士精神情结,因此在多部小说中写出了美国白人试图拯救华人的情节,并在结尾通过女性的拒绝被救与逃离,深度剖析了每一场拯救背后的奴役和压制。《无出路的咖啡馆》中,为了和华裔恋爱而丢了工作的外交官男友、收养亚裔女婴的FBI便衣侦探、被女主欠租还帮忙募款的牧师夫妇等,建构了美国救世主的群像。最后“我”的良知和民族自尊意识到了,一切的拯救都是源自于殖民思想居高临下的英雄主义精神。他们自然地将异域文化视为落后文化,因此才满怀壮烈的情绪,牺牲自我拯救弱者。“我”最终以逃离拒绝了一切形式的拯救,阻断了中国继续被妖魔化的趋势。
《扶桑》中,在白人男孩克里斯的心目中,扶桑是等待被拯救的女奴。“他仍想象自己是神话中的骑侠,有个遥远国度的美丽女奴需要他去营救。他得以剑斩断囿她于其中的罪恶……他醉心于自己心中昂然而起的骑士气质,以及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然而,扶桑的魅力恰恰来自克里斯试图拯救其摆脱的罪恶和苦难(东方文化),他的拯救情结由此显露出自相矛盾的荒谬。最后克里斯怀着悲壮的情绪,将与扶桑的结合视为一种“伟大的牺牲”,“……他拿你来成全他对于爱情理想的牺牲。……也是通过你,他牺牲自己而赎他民族对你犯下的罪恶。”意识到这点的扶桑情愿放弃了地位上升的机会,轻轻地挣脱了爱情牢笼。多年后,克里斯在一次次的回忆中终于明白了“她(扶桑)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
随着时代变革,具有拯救功效的“王子”不再局限为一种身份象征,也可以是改变“灰姑娘”命运的权威平台。黄玉雪的《华女阿五》中,女主人公通过积极参加美国主流社会活动打破种族偏见,赢得主流社会的尊重。吕红的《美国情人》中,芯、蔷薇等新女性移民已经有了全新的价值追寻。当芯获得美国少数族裔杰出贡献奖时,她找到了精神的支撑点,完成了自我超脱。现代化语境下的“灰姑娘”们开始除下破旧的衣裳和牢笼,以崭新的身份和姿势走向世界。
“灰姑娘”从生命的困顿走向逆袭人生,象征了边缘处的华裔女性移民借由自身的努力,渐渐走入主流社会。“美国梦”是移民华人重获新生的希望,但早期的“灰姑娘”只能通过婚姻获得合法的身份,隐喻了弱势文化被迫从属的无奈和屈辱。后来她们意识到了只有扔掉西方概念中的陈腐玻璃舞鞋,才能建构自我的文化身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几代“灰姑娘”的斗争下,“灰姑娘”最后身份的转换是对其努力、坚强和优秀品德的合理报偿,此积极意义在“灰姑娘”叙事中开出绚烂的新生命。
责任编辑 梅 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