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变芳
邯山区民政局门朝南开,王应亮却一直以为这门是向东开的。在邯郸生活了二十多年,王应亮仍然分不清东西南北,奇怪得很,在市内不辨方向,一出市区,全清楚了。
母亲在世时不止一次跟王应亮讲,按照迷信的说法,如果在一个地方始终辨不清方向,说明就不应该把它作为永久的居住之地,倘若不得已非生活在此,便会事事不如意。
对于王应亮来说,工作在邯郸,不在这里居住又能去哪里?
走出民政局大楼,王应亮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见刚与他办完离婚手续的朱丽亚还没有出来,就有些不耐烦,心想:上趟厕所,怎么这么久?
王应亮想继续等朱丽亚,突然,他发现马路对面树阴下停着一辆宝马,胖胖的铁矿老板崔明信正站在车旁打电话。王应亮立即明白,崔明信是来接朱丽亚的,如果自己不走开,朱丽亚也许会一直呆在大楼里不出来,于是,王应亮快速开着他的大众汽车离开。
为了与朱丽亚办理离婚手续,王应亮特意请了一天假,早起六点半从他下乡扶贫的村庄开车过来。王应亮原来计划,办完手续以后,再带朱丽亚去趟广府城,两人做伴重登一次古城墙,算作一个比较隆重的分手仪式。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了,崔明信来接朱丽亚,或许他还带着户口本,准备跟朱丽亚马上登记结婚呢。
按理说,此时看到崔明信,王应亮应该生气。因为最近一年多,不止一次,王应亮把崔明信和朱丽亚抓奸在床。但现在,王应亮十分理智,他觉得自己跟朱丽亚领了离婚证,已经把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彻底甩掉,再跟朱丽亚或者崔明信生气便是多余。他也清楚,因为女儿王伊敏,今后他还得跟朱丽亚有所联系,但以后的联系与以前相比,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所以,朱丽亚再做什么,已经跟他彻底无关。
王应亮的妹妹在省会一所著名高中教学,为了女儿上学方便,她刚上小学就被王应亮送去跟姑姑一起生活。女儿不在身边,王应亮和朱丽亚的空闲时间就比别的夫妇多一些。王应亮在银行工作,相对比较忙,最近两年,他又被派往乡下扶贫,在家的时间就更少了。朱丽亚在计生部门工作,现如今,二胎政策已经放开,计生工作比以往更加清闲。由于空闲时间太多,使得朱丽亚觉得生活总是空荡荡的,需要用很多东西去填补。
朱丽亚认识崔明信,还是通过王应亮。几年前,崔明信因为去银行贷款认识了王应亮。一次,在菜市场,王应亮和朱丽亚一起碰到了崔明信,崔明信非要请他俩吃饭,王应亮坚决不答应。可是不久,王应亮发觉衣橱里朱丽亚的衣服越来越高档,根本不是工薪阶层所能承受的。再后来,他发现朱丽亚与崔明信经常见面,有时在宾馆,有时在家里。一个周六,王应亮骗朱丽亚说村里有事周末回不了家,当晚,就把两人抓奸在床。
朱丽亚十分了解王应亮,她知道,他太爱面子,即使抓住了她的把柄,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再说,朱丽亚已经计划跟崔明信结婚,迟早都得跟王应亮摊牌,所以,让王应亮发觉她和崔明信的丑事以后,朱丽亚不仅不害怕,相反还暗暗自得,她觉得,以后不用再避讳王应亮,索性什么时候想崔明信了,就可以约出来见面。
朱丽亚对王应亮的不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朱丽亚一直觉得王应亮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离开校园二十年了,王应亮仍然脱不了那股书生气。等王应亮做了驻村干部以后,回家开口闭口“我们村”,更让朱丽亚厌烦至极。
作为男人,王应亮属于理智型,他顾忌自己的面子、女儿的面子,甚至是朱丽亚的面子。王应亮知道自己与朱丽亚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考虑到女儿,他觉得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因此他没有太难为朱亚丽,只是警告她做事别太出格,多为女儿想想。但朱丽亚不仅不收敛,反而越发不顾及他的感受与颜面,于是,他去找崔明信,想提醒他注意影响。
崔明信比王应亮大将近十岁,胖胖的,是一位油头滑脑的商人。
在办公室,正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哼小曲的崔明信一见王应亮进来,并不惊慌,只是赶紧把腿放好,做手势请王应亮坐下说话。看王应亮不肯坐下,就赶紧站起来,他伸手摸摸脑门,尴尬一笑,说:“应亮,真不怨我,是你老婆主动的。刚认识没几天,第二次撞见就托我买东西,再以后,托我办的事情越来越多,就这样,我们……”
王应亮相信崔明信的话,跟朱丽亚结婚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跟他抱怨,责怪他不能满足她对物质生活的种种需求。
崔明信诚恳地向王应亮道歉,他承认,最初只想跟朱丽亚玩玩儿,可他妻子突然去世了,他和朱丽亚的感情也一日比一日深,便有了娶她为妻的念头。崔明信希望王應亮能成全他们的幸福,作为补偿,他承诺给王应亮一百万。
看崔明信跟朱丽亚一样厚颜无耻,王应亮清楚,跟他讲道理同样也是徒劳,就抬胳膊扇了他一巴掌,然后转身离开。
考虑王伊敏刚进初三,王应亮咬着牙坚持了一年。等女儿进入高中,妹妹说她对高中生活不适应,成绩不太理想,于是,王应亮又耐心坚持了几个月。昨天,妹妹在电话里告诉王应亮,说王伊敏的成绩已经在重点班进入前三名。妹妹一挂断电话,王应亮立即通知朱丽亚,说第二天跟她去办理离婚手续。朱丽亚呢,正盼着早一天跟崔明信结合呢,当然同意。
毫无目的地在市区转悠了二十几分钟后,王应亮决定按原计划去广府城。
王应亮喜欢广府城的古城墙,特别是古城墙上的酸枣树,常常令他忆起老家村后的那个小山坡,坡上长满高高低低的酸枣树,每逢秋末,跟小伙伴们一起摘酸枣是他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去年初秋,王应亮跟朱丽亚一起漫步在广府城古城墙上,那时候两人已是貌合神离了。在北墙中间长着两棵酸枣树,它们紧紧相邻。那次,王应亮从两棵树上各摘下一颗还没有成熟的果子,伸手递给朱丽亚,让她品尝,看她能否说出,从哪一颗里面品出了他们婚姻的滋味。朱丽亚很听话,把两颗酸枣依次咬开,咂咂嘴,皱皱眉,却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这次,四十里的路程,王应亮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只有他一个人,走走停停,感觉周围的风景值得欣赏了,他就停车待一会儿。
河北省南部有块唯一的内陆淡水型湿地,叫永年洼,被称为冀南明珠。依靠滏阳河供给以及雨水积存,长年积水,最深处达四米以上,而且水质优良,其间芦苇丛生、荷花飘香,被誉为“北国小江南”和“第二白洋淀”。
王应亮要去的广府城,就坐落在永年洼内。广府城被城墙四面围住,城墙四周又有护城河绕城一周。古城墙长九里十三步,高十二米,宽八米,四门筑有城楼,四角建有角楼,有垛墙共计八百七十六个。此城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被称为曲梁。隋朝末年,农民起义领袖窦建德在此创建夏国。明嘉靖二十一年,知府陈俎调集九县民工,历时十三年,将原来的土城砌为砖城,所以,现在的城墙被称为明城墙。
王应亮无比喜欢广府城的古城墙。以前,如果跟朱丽亚一起过来,在城墙上匆匆转过一圈以后,总觉得不过瘾,就安排朱丽亚在城中一个茶馆坐下喝茶,自己再上城墙转第二圈。这一圈,没有朱丽亚在身旁干扰,他转的很慢,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地欣赏城墙内外的风景。城外,护城河两岸遍植垂杨柳,风光旖旎;城内,街巷纵横,农家院内,枣树、石榴树、黄瓜架和丝瓜架处处可见,而且全部是果实累累。农家出身的王应亮,始终不喜欢城市的高楼大厦,一看到农家小院就会心动不已,所以,单位安排他下乡扶贫时,他即刻答应,他十分愿意为乡村的发展贡献一份能量。每一次,伸手触摸砌在广府城城墙上那一块块厚重的青砖,王应亮都感觉找到了归属感,他甚至恍惚觉得,当年,就是他把其中一部分砖块砌在此的。
王应亮是平山人,大学毕业后,他本可以进省会一家银行工作,但因为喜欢邯郸历史,还是选择了来邯郸工作。
嫌王应亮在城墙上磨蹭的时间太长,每次朱丽亚都跟王应亮生气,喊叫:“不就是一座古城墙嘛,一遍遍看,不厌烦呀?”
对于王应亮来说,即使成百上千次看古城墙,他也不会厌烦。在他心中,广府城就是北方的乌镇,风光无限!
如今,没有朱丽亚的陪同,王应亮感觉无比自由。他不着急回去,计划在广府城住一晚,明早直接回他负责的村庄,虽然它不属于永年区,但距离广府城很近。
在城南门附近的停车场停好车,王应亮立即登上城墙,开始沿逆时针方向转。他一边走一边伸手抚摸城墙上一块块厚重的青砖,心想:当年那些垒城墙的男人,他们的感情生活如何?是不是也有人被负心的女人伤透了心?
男人與女人之间的关系,永远是最普通、最复杂,也是最难说清楚的。
抬眼看城墙内外,这里的护城河、街道、房屋、砖瓦以及一草一木,都让无比喜爱邯郸历史的王应亮浮想联翩……
隋朝末年,窦建德在广府城建立夏国,称雄河北。在城内,就有传说中的窦建德运兵洞。窦建德和秦王李世民争夺江山时,为了展示兵力,从城内挖掘地道直通城外三十里。窦建德用同一股兵力通过地面出去,再通过地道回来,来回往返,显示自己拥有很多强兵猛将,以此迷惑李世民。
全国的解放战争只打了三年,而解放广府城却历时两年多。城内的国民党余部利用永年洼的水、城墙和工事进行防守,冀地军区调集广府城附近五县数万民工昼夜奋战,竟然在广府城外的水边又筑起一道方圆一百里的“城外城”,将敌人困死在城中,直到最后全歼他们。那时候,被围在广府城内的匪首,就是被国民党收买、被永年人称为“铁魔头”的土匪头子许铁英。
沿着古城墙漫步,浮想联翩,真是,一等城广府今朝,二件事游览品读……
广府城的东门和西门都建有瓮城。瓮城是古代城市主要防御设施之一,就是在城门外口加筑小城,高与大城相同,其形或圆或方,圆者似瓮,故称瓮城。广府城东西两个瓮城形状都似瓮形。
来到东门,王应亮从城墙上下来,穿过两道城门,来到护城河边。他慢慢把右手插入河水中,感觉水温比体温低很多。穿过小桥,来到护城河对岸,王应亮径直走进一家杂货店,要了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站在柜台前,他点燃一根香烟,仅仅吸了一口,就开始剧烈地咳嗽。柜台里面的小姑娘笑着说:“你要的可是店里最好的烟,不该呛呀。”
王应亮笑笑,对小姑娘说:“五年不抽烟了,不习惯烟味了。”
出了杂货店,王应亮把香烟掐灭,扔进垃圾桶里,然后,随手把那盒香烟和打火机递给一个在路边三轮车上坐着等待拉客的老汉,老汉高兴地对王应亮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再次登上城墙,王应亮接着沿逆时针方向转。不断有人从对面过来,也不断有人从后面超过他,在这些人中间,竟然有人骑着自行车。王应亮觉得,在城墙上骑车,不仅无趣,也煞风景。
王应亮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天,老天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来到东北角的角楼旁,面向西望过去,王应亮又一次看到了他最中意的那两棵酸枣树,它们仍然扎根在道路中间,紧紧地靠在一起。其实,城墙上有很多酸枣树,也有不少其他树,但不知为什么,王应亮唯独对生长在北墙路中间的这两棵酸枣树最感兴趣。突然,他觉得应该给它们起个名字,叫“夫妻树”,因为,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它们总是紧紧相依,不弃不离。
远远望过去,看见几个大人正带着孩子在酸枣树前拍照。等王应亮走过去,那些人已经离开。
走近酸枣树,仔细观察,王应亮感觉上面的果实比去年要多很多,只是一样还不成熟。隔着厚厚的酸枣树叶,王应亮发现有个女人站在对面,也在盯着酸枣树看。他想看清对面的女人,因为他觉得,这女人的气质很特别。
调整一下位置,终于看清楚了女人的脸,王应亮立即认出,她是程芳,邯郸市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在王应亮还没有认识朱丽亚之前,同事曾把程芳介绍给他,他们见过三次面。当时,王应亮确实相中了程芳,感觉她不仅气质好,人还稳重。只是程芳太不爱讲话,人也忧郁得很,像林黛玉一样让人捉摸不透。跟她聊天,无论王应亮选择什么话题,她只微笑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年轻时候的王应亮不太有耐心,见程芳对自己不热情,渐渐失去了信心,见过三次面之后,就不再联系她。王应亮知道,只要他不联系她,她绝对不会主动找他。
正当王应亮准备跟程芳打招呼时,她的手机响了,只听她慢慢说:“不用过来接我,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天坐公交车回去……有公交车,是605。”
程芳离开酸枣树,站在墙边向城外遥望,王应亮走到她身后问:“你是程芳吧?”
程芳回头看王应亮,吃惊地问:“你认识我?”
王应亮笑着说:“好多年前,你们学校的赵老师,我们单位的老李,介绍咱们认识,第一次见面在他们家,第二次在邯钢俱乐部,第三次……”
“你叫王……什么……亮?”
“王应亮,应该的应。”
“想起来了。”程芳淡淡地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忧愁。
“自己来的?”
程芳点头。
“你是沿哪个方向转到这里的?”
“我从南门上来,经过东门转到这里。”
这正好跟王应亮转的方向一致,于是,他说:“咱们做伴吧,我也是一个人。”
程芳抬头仔细看王应亮一眼,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到了一丝忧伤。这次对望,让王应亮觉得程芳的相貌变化不大,似乎仅仅比以往丰满了一些,而那眼神,几乎跟以前一样,忧郁得很。
还好,程芳没有拒绝王应亮,答应跟他一起往前走。很快,王应亮感觉,她好像比以前容易沟通很多。
“今天也不是周末,为什么出来玩儿?”程芳问。
“为办一件私事,请了一天假。你呢?你们不是坐班吗?”
“我……我……”程芳支吾半天终于说,“丈夫刚去世,办完丧事还余两天假,我出来散散心。”
听她这样说,王应亮吃惊不小,赶紧对她说:“节哀顺变。”
程芳叹口气,说:“瘫了十年,他一直以为,他走后我会轻松很多,可实际呢,我却感到更累。”
听程芳这样说,王应亮替她难受,于是想把话题转开,就问:“孩子多大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程芳不回答,王应亮停住脚步面对着她。程芳跟着停住脚步,扭头向城外看,嘴唇动了几次,却没有发出声来。
王应亮继续站着不动。
程芳终于一字一句告诉他:“是一个男孩!可是,十年前,跟他爸一起回辛集奶奶家,路上出了车祸,他走了,他爸瘫了。”
“啊……”这时候,王应亮的嘴里只能发出这样一个单音词。
王应亮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没想到程芳却说:“不用担心,我能挺住。我想开了,人命由天。还好,现在丈夫去跟儿子做伴了,我呢,好好生活才能让他们放心。”
“对,对,你这样想就对了。”王应亮看看手表,说,“天不早了,饿了吧?咱们从西门下去,吃完饭再上来。”
程芳接受了王应亮的提议。
两人来到城内,在一家酥鱼馆坐下。王应亮让程芳点菜,她没有客气,首先点了广府酥鱼。来到广府城必然要吃广府酥鱼,王应亮每次来也一样,点的第一道菜必然是它。广府酥鱼历史悠久,是广府城的传统名吃。它选取优质鲜活鲫鱼,加食用油、糖、姜和各种名贵作料,用小火慢炖十二个小时。这样,色鲜味美,骨酥肉嫩,小孩子都可以放心吃。
程芳又点了一个炒油菜,就把菜单递给王应亮,王应亮接着点了好几个菜,程芳不同意,强调说吃不完是浪费。最后,他们要了三菜一汤,一人一碗米饭。
吃饭中间,程芳問王应亮:“你爱人做什么工作?”
王应亮苦笑,回答:“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王应亮感觉,现在的程芳很坚强,也比较开朗。程芳又问起王应亮的女儿,并跟他就目前的教育现状进行一番讨论,还提出一些教育孩子的好方法。
吃完饭,两人从西门再次登上城墙,转到南门下来。这次,王应亮不想再转第二圈,他提议开车带程芳去弘济桥,程芳答应。
弘济桥位于广府城城东五里的东桥村,所处的滏阳河段为南北流向,故为东西横跨桥,东桥村因在桥东而得名。又因弘济桥位于广府城东,人们也称它为“东桥”或“老东桥”。相传,赵州桥是鲁班修的,而弘济桥是鲁班妹妹建的,所以,人们把这两座桥叫做“姊妹桥”。
弘济桥曾是冀鲁豫三省的交通要道,可谓“其功甚弘,其利甚济”。
在弘济桥上,当王应亮把三叶虫的化石指给程芳看时,因为第一次见到,让她吃惊不小。
“来邯郸快二十年,竟然第一次来这里,真遗憾。”程芳感叹。
王应亮赶紧说:“以后,要多出来走走。你要是不嫌弃,周末我如果有时间,就经常带你到处转转,邯郸周围的名胜古迹很多。”
程芳立即苦笑说:“那不行,我不能干扰你的生活。”
这时,王应亮一字一句告诉程芳:“就在今天上午,我刚离婚,现在我是自由人了。”
“为什么离婚?”程芳吃惊地问。
“她跟一个铁矿老板好上了。”
程芳不再说话,伸手依次抚摸弘济桥柱首雕刻的雄狮、顽猴、石桃和石榴,趁程芳不注意,王应亮用手机为程芳拍了几张照片。程芳也用手机把两边栏板上刻的鹿、麒麟和八仙过海等图案一一拍下。接着两人又来到荷花池边,虽然花期已过,但一望无际的碧绿荷叶,仍然令人心旷神怡。
程芳问王应亮:“准备几点回市里?”
“我今晚也住广府城。”
“不是因为遇到我吧?”
“不是,就是原来的计划。我现在在乡下扶贫,明早送你回城以后,我回村工作。”王应亮十分肯定地说。
“精准扶贫政策真不错,我姐姐就很感激这政策。”
不等程芳说完,王应亮急切地问:“她是帮扶的对象吗?”
程芳点头,接着说:“国家对农村的政策应该说一直不错,可等到下边具体执行的时候,时常会出现偏差。姐夫瘫痪十多年了,前些年,一直拿不到扶贫款,而健健康康还做着生意的邻居,却属于扶贫对象。”
“现在呢?”
程芳说:“去年,上边派一个大学老师进村做驻村干部,他去过姐姐家两次以后,姐夫的问题就解决了。”
王应亮认真地说:“精准扶贫,就是要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现在,农村存在的问题确实很多,比如贫困、教育落后等,但不可否认,它正在慢慢变好。”
“是呀,我最惊讶的就是农村四通八达的道路。单看邯郸市周边的乡下,道路不仅宽敞,绿化也好。”
“国家往农村的投入越来越多,农村会越来越美丽!”
王应亮带程芳来到东门外,在卧牛雕像前,他告诉程芳:“广府城也叫卧牛城。传说建城时,在城四角埋下四头神牛,用以镇邪驱妖。洪水来临时,它们能抬高城垣,水涨城高,大水永远漫不过城墙。有一次,玉皇大帝令龟大王水淹湖广四川,龟大王误听为水淹广府四关。在城墙周围波浪汹涌的危急关头,四头神牛奋力而起,把城墙抬高。龟大王不断调水过来,城墙不断升高。知道搞错后,龟大王匆匆退下,留下一个大水洼,叫‘黑龙潭。”
“你对广府城很有研究呀!我只知道广府城是太极拳的发祥地,而且分杨氏太极拳和武氏太极拳。别的就不知道了。”程芳感叹。
“那你看过电视剧《广府太极传奇》吗?它是根据广府太极拳宗师杨澄甫的真人真事改编的。”
程芳摇头,说:“这些年,因为忙,很少看电视剧。”
穿过第二道东门进城,两人又在街上转了很久,看了城隍庙、东宫街、迎春街、院前街和县阁里。王应亮告诉程芳,广府城内共有四大街、八小街和七十二个拐弯。
“今天跟你学到不少东西。”程芳感叹。
的确,因为遇到王应亮,让程芳收获很大。原本程芳计划沿着城墙转一圈,再进城在街上随便走走,然后找一农家小院住一晚,第二天坐公交车回去。实际呢,不仅参观了弘济桥、荷花池,搞清楚了广府城为什么又叫卧牛城,也知道了解放广府城的那场战争,还参观了城里不少古建筑。
天黑以后,两人走进一农家小院。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热情地告诉他们还剩一个房间,两人一听扭头往回走,妇女立即问:“你们不是两口子吗?”
两人谁都不回答,匆匆离开。最后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农家小院,他们要了两个单间,又跟那家人一起吃了晚饭。吃过晚饭,洗漱后,两人各自回屋躺下。
那晚,因为劳累,程芳很快进入梦乡。
王应亮却不同,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记得,当年,他对程芳一见钟情,只因为她太过冷漠,他才退缩了。半年以后,通过别人介绍,他认识了朱丽亚。当时,王应亮感觉朱丽亚人很开朗,虽然有些肤浅,太过看重物质,但谁还没有点儿小毛病呢?但愿这是瑕不掩瑜吧。王应亮把对朱丽亚的不满深埋在心底,跟她结了婚。没有想到,最终朱丽亚越走越远,竟然彻底超出王应亮能容忍的底线,最后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在广府城遇到程芳,这是王应亮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令王应亮感慨的是,程芳竟然遭遇了丧夫失子的打击。这让王应亮觉得,跟程芳相比,他的痛苦真是太微不足道了。程芳今天的表现,也让王应亮看到了她坚强的一面。王应亮决定,无论如何,以后他必须帮助程芳。
第二天早晨,王应亮想先送程芳回邯郸市,然后再回村工作,程芳问:“来得及吗?”
“来得及,才六点钟。”
路上,程芳接了个电话,她告诉对方:“遇到熟人了,搭他车回去,一会儿就到。”
程芳告诉王应亮,打电话的是她小姑子。程芳说:“这些年,多亏有她帮我。本来她在辛集做生意,为了帮我照顾她哥,才过来邯郸定居。他们夫妻两人一起开一家小超市,生意还不错。”
到达邯郸市明珠广场,程芳准备下车的时候,王应亮问她要了电话号码,程芳也把他的号码存进了手机。
周六上午,王应亮给程芳打电话,程芳说她已经回学校上课,下午要给学生补课,周日跟小姑子约好去登紫山。
王应亮说:“正想约你一起登紫山呢,明天我去接你們吧。”
程芳没有同意。
王应亮只好说:“好吧,那咱们各走各的,等到紫山再见。”
果不其然,周日,在紫山脚下,程芳看到了早到的王应亮。王应亮见程芳在小姑子面前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就主动上前说:“程芳,来了?我比你们早到十分钟。”
程芳对王应亮微微一笑,然后扭头对小姑子说:“晓霞,这是王应亮。”
晓霞立即热情地问王应亮:“你是嫂子的同事?”
“不,我在银行工作,现在被派往乡下扶贫。我和你嫂子很早就认识,是在她刚上班的时候。”
晓霞很开朗,她特别理解程芳的不易,总是竭尽全力想法减轻她的痛苦。哥哥去世以后,晓霞很悲伤,但是她觉得,去的人已经去了,回不来了,所以,她更在意程芳,希望她尽快走出悲伤。
接下来,三个人一起活动。王应亮就给她们讲赵奢抗击秦军入侵的故事。说到赵奢,就不得不提赵括、白起以及长平之战。
王应亮的故事,让读完初一就辍学的晓霞惊叹不已。
“白起坑杀四十万人,太残忍了!”晓霞感叹,“最后没得好死吧?”
“对,秦昭王第二次派他攻打邯郸,他说什么都不去,先被贬咸阳,后被赐死。”王应亮告诉她。
“活该!”晓霞咬牙切齿地说。
程芳说:“长平,就是现在的山西高平,那里有一种名吃叫白起肉。”
“白起肉?那是什么肉?”晓霞问。
“用豆腐和豆腐渣做的,吃豆腐的意思是吃白起的脑子,吃豆腐渣的意思是吃白起的骨头。”程芳说。
“以后我带你们去高平吃白起肉。”王应亮说。
晓霞立即表示赞同。
王应亮总结说:“长平之战是历史上第一场歼灭战,怨赵括只会纸上谈兵,更怨白起太过残忍。”
晓霞说:“邯郸的历史故事真多!兰陵王墓是不是也在邯郸附近?我特别喜欢看电视剧《兰陵王》。”
程芳对王应亮说:“《兰陵王》播出的时候,晓霞被迷得不轻,有时会忘记给孩子做晚饭。”
“兰陵王墓在磁县,距离县城十里。”王应亮接着说,“兰陵王叫高肃,字长恭,是北齐文武双全的名将,因为战功显赫,被后主高纬毒死,高纬是兰陵王的堂弟。在中国历史上,北齐属于一个很特别的朝代,个个皇帝行事诡异,好似性格分裂似的。不过,北齐给邯郸留下了很多有价值的名胜古迹,比如响堂寺和娲皇宫都是北齐石窟文化的代表,磁州窑文化也起源于北齐。”
“王大哥懂得真多!跟你一块玩儿,能长不少知识。”晓霞说。
程芳也觉得,跟王应亮在一起,可以学到很多历史知识。程芳是教数学的,本来对历史不太感兴趣,听王应亮讲了这么多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以后,逐渐也对历史产生了兴趣。程芳不明白,王应亮的前妻为什么肯舍弃这样一个好男人而去跟一个土老板,难道真是为了钱?
王应亮看出程芳和晓霞都喜欢听他讲历史故事,于是就热情地跟她们说:“以后,我给你们做导游,如果周末不加班,一周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程芳对王应亮微笑一下没有说话,晓霞心眼特别活,立即说:“王大哥,你给我们讲这么多好听的故事,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应该我请你们。”
“那也行。”
到达紫山山顶,当晓霞看到山顶的石头确实是紫色时,立即激动起来,捧起一把碎石感叹:“奇了,紫山的石头还真是紫色的!”
晓霞的表情把程芳逗乐了,她笑着说:“你没看到吗?上山时,路旁很多石头都是紫色的。”
“刚才光顾着听王大哥讲故事了,真没有注意石头的颜色。”
看程芳很开心,王应亮感觉心里热乎乎的,无法否认,他很在意这个女人的感受。
回城之前,晓霞已经从王应亮口中套出他跟程芳最初是以谈恋爱的方式认识的。
回城路上,王应亮的车在前边,晓霞开车紧随其后。晓霞甚至想让程芳去坐王应亮的车,可程芳一定要跟她在一起。
晓霞坚持要跟王应亮一起吃晚饭,程芳说:“明天还要上班,让人家早点儿回家休息吧。”
“人家才不愿意早回家呢。”
“你哥才走几天?你就这样!”
“我哥瘫了十年,你精心照顾十年,你对得起他了。”晓霞用强硬的口气说,“十几年前你错过了王大哥,现在,你再不积极争取,一定会后悔的。像他这样的男人,想找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人都可以。”
程芳相信晓霞的这话是真的。
来到市内,王应亮坚持请她们吃饭,晓霞积极响应,程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王应亮很喜欢晓霞的性格,觉得程芳有这样的小姑子也算是福气。吃完饭分手时,晓霞约王应亮下周六去她家吃饺子,王应亮爽快地答应,晓霞立即把一张写好家庭地址的纸条递给了王应亮,让旁边的程芳吃惊不小,心想:她什么时候准备好纸条的?
然而,等不到周六,王应亮就想见程芳了。
周四晚上,王应亮给程芳打电话,一听她在学校盯晚自习,就说:“我到校门口等你,送你回家。”
“我得骑车回去,明天上午第一节有课。”
“车子先放学校,明早我送你上班。”
晚九点半,在学校门口,程芳看到了王应亮。程芳上车后,王应亮并不着急送她回家,一定要带她去吃夜宵。程芳还真没有吃晚饭,正饿着呢。
吃了一碗馄饨和一个驴肉火烧,程芳感觉胃里舒服很多。
来到楼下,王应亮想跟着上去,程芳本想拒绝,想了想说:“好吧,上去喝杯茶吧。”
三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朱丽亚,只记得把自己打扮得光鲜无比,家里却永远是乱糟糟的。让王应亮稍微感到不舒服的是,程芳在家里摆了丈夫和儿子的遗像。
请王应亮在沙发上坐下,程芳给他沏好茶,切了两个橙子,又端出一盘葡萄。王应亮丝毫不客气,说:“我爱吃各种水果。”
程芳笑着说:“随便吃,吃完还有。”
接下来,两人东一句西一句随意聊天,虽然程芳仍然话不多,但比年轻时强多了,起码不再让王应亮感到尴尬。
快十一点半时,王应亮起身告辞,说:“明早六点四十我在楼下等你。”
“不用了,你还得去乡下工作呢,我坐公交车就行。”
王应亮很坚决地说:“明早六点四十我在楼下等你。”
“那就在街口等吧。”
“怕别人看见?”
程芳只微笑不说话,王应亮赶紧说:“好了,我走了,明天见。”
“路上慢点儿。”
由于晓霞的缘故,使得王应亮和程芳的关系,发展的比王应亮预期的要快很多。三个月以后,程芳终于答应了王应亮的求婚。为了给程芳留下深刻的印象,王应亮决定在广府城把两人的关系推进一步。
正月十六,正是周末,王应亮带着程芳来到广府城。夜晚,在城墙上,站在两棵酸枣树旁,王应亮问:“你看这两棵树像什么?”程芳答道:“這两棵树虽然叶子掉光,不怎么好看,但它们枝杈相互交错,倒像是一对儿夫妻了。”王应亮眼睛亮了起来:“你也觉得像吗?”程芳点头,说:“还是那种经历过风风雨雨、相伴到老的夫妻。”话音刚落,城墙内外燃放起绚丽多彩的烟花,将节日的夜空装点得热闹非凡。在这美妙无比的时刻,程芳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倚向王应亮,不失时机,王应亮把她紧紧地揽进怀里,在寒冷的夜里,把滚烫的嘴唇盖在她同样滚烫的唇上……在这个过程中,王应亮感到程芳的身体始终在微微颤动,他明白,这个可怜的女人,太需要男人的支撑与温存。
那天夜晚,在回邯郸市的路上,程芳给王应亮讲了一个故事,为他揭开了一个他一直想知道的谜底。
读高一时,程芳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未婚男青年,教语文。很不幸,这位老师爱上了程芳,一天,他给程芳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结果,情书被与程芳不错的一位女同学交给了校长。校长找班主任谈话,责令他下周去初中部报到。最后一次给程芳上课时,班主任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其中包含着怨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程芳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下午,班主任骑摩托车遭遇车祸,当场身亡。
程芳始终不能确定老师是不是自杀,但她肯定,他的死,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她觉得,即使不是自杀,也是由于老师受到打击,注意力不集中才导致车祸发生。程芳怪自己不该把秘密轻易告诉别人,更没有及时销毁那封情书,才使老师不幸丧生。自此,因为愧疚,程芳的脸上失去了笑容,人变得越来越忧郁,而且越来越不爱说话。
再后来,程芳不能跟人谈恋爱,只要单独跟男人相处,就紧张无比。为此,她错过了很多机会,王应亮就是其中之一。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在错误的时间,程芳遇到了一个爱她的班主任。
在小城市,人们不赞成女人单身一辈子。等满三十岁时,程芳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下一个,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跟他结婚。
就这样,经人介绍,程芳认识了后来的丈夫,跟他结婚并且生了儿子。
等到儿子遇车祸身亡,丈夫受伤瘫痪后,程芳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报应,所以,她心甘情愿地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那个夜晚,王应亮还得知,使程芳失去儿子的那场车祸,不仅让她的丈夫双腿瘫痪,同时也让他成了一个废人,也就是说,程芳默默地守了十年的活寡。程芳一直以为,这也是老天对她的惩罚,所以,她同样默默地承受了。
还算幸运,苦难之后,程芳遇到了王应亮。
三月八日是程芳的生日,王应亮安排这一天带程芳去领结婚证,而且计划三月十五日举行婚礼。
他们两人的结合,早已得到王伊敏的祝福。春节期间,王伊敏回来邯郸住过几天。第一次见到程芳时,王伊敏就明白,这次爸爸找对了人。王伊敏对朱丽亚有很多不满,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妈妈。
程芳答应王应亮的求婚以后,晓霞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进了肚里。晓霞想改口叫程芳姐姐,王应亮说:“叫她嫂子十几年了,再改口反而别扭,你把我当亲哥哥,不更好?”
晓霞听了十分高兴,一开心,就越发积极地去为两人筹备婚礼了。
三月八日前的周六上午,王应亮和程芳正在家写请帖,突然,门被人从外边打开,只见王伊敏慢慢走进来。
“伊敏,今天不是补课吗?为什么回来了?”王应亮吃惊地问。
“爸爸,阿姨,你们的婚礼可能得稍微缓一缓。”
“为什么?”王应亮大声问。
“妈妈病了,肺癌。”
程芳大吃一惊,看王应亮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赶紧上前把王伊敏拉到沙发旁坐下,又转身去给她倒水。
王伊敏对王应亮说:“我是昨天上午回来的,一直在医院陪妈妈,她说如果你再婚,她就去丛台割腕自杀。”
王应亮走近王伊敏,弯下腰问:“你媽妈病了,崔明信呢,他不照顾她?”
“他带妈妈去北京做了手术,回来又让妈妈住进第一医院,还帮着请了护工,然后就不见了。十天了,妈妈一直联系不上他。”
程芳把一杯水递给王伊敏,然后对王应亮说:“赶紧去医院看看,一个重病人,单靠护工照顾不行。”
王应亮对王伊敏说:“洗个澡,睡一觉,明天赶紧回石家庄。”
王伊敏要跟王应亮一起去医院,程芳说:“告诉爸爸,你妈妈住哪个病房。你明天回石家庄,只管一心一意读书,你妈妈的事交给我们吧。”
在病房,当王应亮见到朱丽亚时,吃惊不小,朱丽亚瘦得完全脱了相,本来不大的眼睛如今却显得异常突出。
朱丽亚一看见王应亮就大声哭叫,先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接着威胁:“你试试,这时候如果你敢跟别人结婚,我就去丛台割腕自杀!”
王应亮说:“你跟姓崔的已经结婚,你生病他不管,你跟我闹腾,没道理呀。”
“咋没道理?我没帮姓崔的生过孩子,却替你生过一个女儿。看女儿的面,你不能不管我。”
“管你可以,但你不能干涉我的婚姻自由。”
“我就要干涉!你想跟别人结婚,得等我死以后!”朱丽亚挣扎着坐起来,歇斯底里地喊,“你是了解我的,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敢跟别人结婚,我就去丛台割腕自杀,让血把丛台染红。”
“好,很好,去丛台割腕,用血把丛台染成红色,本事不小!那邯郸丛台的名气不就更大了?”王应亮不敢再跟她犟嘴,他先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再耐心安慰她说,“你现在是崔明信的妻子,你病了他不能躲着。你躺好,我去找他。”
程芳向王伊敏保证一定好好照顾朱丽亚,让她安心回学校学习。
王伊敏问程芳:“阿姨,你和爸爸的婚事怎么办?”
“等等再说吧,先顾你妈妈。”
王应亮在邯郸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翻腾了几遍,也没有找到崔明信,最后,他得到一个消息:崔明信可能去新加坡了,他儿子在那边惹了事,他过去处理。
这之后,程芳做饭,王应亮或者晓霞往医院送饭,他们毫无怨言地承担起了照顾朱丽亚的责任。
王应亮想按原计划跟程芳登记结婚,并按原计划举行婚礼,程芳有些犹豫,她怕朱丽亚真去自杀。晓霞不以为然,她觉得程芳不该过多考虑朱丽亚。晓霞说:“嫂子,她有什么理由干涉你们?我就不信,你跟王大哥领了证,她会自杀?她这是在吓唬你们呢。”
“万一呢,我真怕再一次背负间接杀人的罪名!当年,因为我的幼稚,让高中班主任死于车祸,老天惩罚我,才让你哥和你侄子出意外。”
“嫂子,车祸天天有。我哥和我侄子出意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程芳跟王应亮一起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但是,她异常坚定地让王应亮取消了婚礼,她不想过分刺激病重的朱丽亚,这让费尽心思筹备婚礼的晓霞愤愤不平。
程芳叮嘱王应亮和晓霞,去医院送饭时说话一定要小心,她觉得,不能用正常人的心理去要求一个重病人。何况现在崔明信不见了,朱丽亚感觉被人抛弃,内心十分恼火,仗着女儿,她找王应亮发泄内心的苦闷,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天中午,因为王应亮在乡下工作,晓霞去给朱丽亚送饭。当晓霞走进病房时,看到护工正在让朱丽亚喝水。
见晓霞进来,朱丽亚问:“怎么又是你?王应亮呢?”
“他在乡下。”
“他下乡工作不就是为了躲着我吗?以前、现在都是!”朱丽亚高喊,“快走,我不吃你送的饭菜,你和你嫂子都是混蛋!”
晓霞让护工出去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走近朱丽亚,说:“姐,嫂子跟王大哥在你之前就认识。当初因为缘分不到,他俩没有走到一起。现在,是你的错误,成就了他们的好事。因为考虑到你的感受,嫂子和王大哥领证以后,都没敢举办婚礼。”
朱麗亚瞪着眼睛问:“他们领证了?”。
“你现在是崔明信的妻子,嫂子和王大哥为什么不能领证结婚?”
朱丽亚立即从病床上爬起来,高喊:“我要去丛台自杀!”
晓霞上前抱住朱丽亚,再让她在床上躺好,安慰她说:“姐,你仔细想想,以前,你只考虑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现在,你能不能学着为别人想想?嫂子怀孕了,这几天她老是吐。她既要上班,又要想着每天让你吃什么最好。姐,嫂子跟你是什么关系?她有义务照顾你吗?”
朱丽亚突然不再说话,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躺着。
“嫂子特别喜欢伊敏,她答应伊敏一定好好照顾你。王大哥在乡下工作,嫂子不愿意他耽误工作。每天,她一边工作一边帮你做饭,真不容易呀!我就是心疼嫂子,才肯过来给你送饭的。”
“我不稀罕。”
“姐,你还是多想想伊敏吧。嫂子怀孕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和你女儿是有血缘关系的。”
“她肚子里的孩子跟我女儿没有任何关系。”朱丽亚很强硬地说。
“姐,你想想,是你先对不起王大哥的。你能再婚,王大哥为什么不能再婚?你和嫂子都是女人,将心比心,你试着为她想想。当年,一场车祸,我侄子丧命,我哥高位截瘫。姐,你知道吗?我哥成了废人以后,嫂子她毫无怨言,一心一意照顾我哥十年。我多次让嫂子走,由我替她照顾我哥,可她就是不肯离开。”
这时晓霞发现,朱丽亚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就接着说:“姐,十年前,我侄子去了,我知道,嫂子的心也跟着走了。现在,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孩子,她的心又回来了。姐,你忍心伤害她吗?”
晓霞看到,朱丽亚虽没再说话,但眼角湿了,就赶紧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随后又把饭煲打开,把饭菜盛好,准备喂朱丽亚吃饭。见朱丽亚仍不肯吃,把头扭向一边,就接着劝她:“姐,如果你丈夫真不管你了,我跟王大哥、嫂子一起照顾你。只要你把心放宽,你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你要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其他事让管咱都懒得管呢。”
朱丽亚扭着头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想:程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小姑子如此袒护她?
晓霞看朱丽亚只是不停地流眼泪,却不肯再说一句话,就笑着说:“我不啰唆了,来,咱们吃饭。”
接下来的几天,晓霞过来医院送饭,再也不跟朱丽亚提起程芳,只讲一些社会上的新闻给她听。每次送到医院的都是两个饭煲,里面有饭有汤又有菜。朱丽亚虽然不太会做饭,却懂得品味美食。她十分清楚,这些食物需要有人花费很多心思才能做成。虽然晓霞不再跟她提起程芳,但朱丽亚感到,那些热乎乎的汤菜在不断拷问她:“程芳跟你是什么关系?她有义务照顾你吗?”
因为心不安,朱丽亚甚至会在睡梦之中梦到程芳。在梦中,虽然朱丽亚看不清楚程芳的脸,却感觉她人确实和善。
终于有一天,晓霞刚走出病房,朱丽亚又把她喊回。朱丽亚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跟晓霞说:“以后,我听你的话,再不胡闹了。其实我也知道,要不是女儿,我跟王应亮早没有关系了,我有什么理由让他照顾我?更没有让程芳为我服务的道理。”
晓霞连忙对朱丽亚点头,说:“姐,这样想就对了。”
这时朱丽亚突然说:“我想见程芳一面。”
“好,明天下午我带嫂子过来看你。姐,你不知道吧?每天晚上,嫂子都提前想好第二天给你做什么菜和汤。”
“真是难为她了。”
程芳知道朱丽亚想见她后,却不敢跟晓霞一起去医院,一怕给朱丽亚刺激,二怕朱丽亚刺激她。她本人倒不怕受委屈,白天在医院,她已经知道自己确实怀孕了,她担心自己一激动,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王应亮中午之前从乡下回来,他问晓霞:“朱丽亚说想见你嫂子?”
“是呀。王大哥,我保证,绝对不让朱丽亚伤害嫂子,我们也不会刺激她。你在家等着,我带嫂子去医院,我们快去快回。”
王应亮说:“我送你们过去,然后在门口等。”
等程芳站在朱丽亚面前时,朱丽亚依稀觉得她很像自己去世多年的大姨。大姨是姥姥的长女,为了弟妹,吃了很多苦,却从来不觉得委屈。朱丽亚记得,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大姨从来不怨天尤人;无论面对谁,大姨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朱丽亚小时候一直以为,如果有天神,而且还是女的,那一定是大姨一般的模样。
看到瘦弱的朱丽亚,程芳心里十分难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觉,好像真是她抢了朱丽亚什么宝贝似的,觉得有愧于她。
没有想到,还是朱丽亚先开口说:“我想吃广府城城西赵家的酥鱼,你让应亮去帮我买吧。”
程芳赶紧点头答应。
朱丽亚接着说:“你们必须补办一次婚礼,而且让伊敏回来,告一两天假耽误不了学习。”
程芳含着眼泪再次点头。
朱丽亚对程芳笑笑,说:“我是做计生工作的,知道高龄孕妇不容易,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程芳弯腰替朱丽亚掖好被子,并低声说:“丽亚,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一心一意养身体,想吃什么告诉我。”
朱丽亚点头。
倚门而立的晓霞已经泪流满面,她走过来对朱丽亚说:“姐,把心放得宽宽的,你会好起来的。”
王应亮看程芳和晓霞肩并肩从医院走出来,通过两人的表情,他知道,喜欢无理取闹的朱亚丽已经被程芳感动了。
王应亮没有放弃寻找崔明信,但始终联系不上他。让王应亮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崔明信竟然主动联系了他。
崔明信确实在新加坡,因为儿子被当地警方抓了,他正在设法救他出来。
“你应该告诉朱丽亚一声,她正住院呢,你这样做像话吗?”王应亮在电话里责备崔明信。
崔明信抱怨说:“你还不知道你老婆的脾气?如果跟她讲了,能让我过来吗?”
“我老婆?她现在可是你老婆!赶紧回来,她出院了,恢复得很好。”
“朱亚丽不知道,其实,那个护工是我远房表姐。我每天都跟表姐联系,朱丽亚的情况我都清楚。最多半个月,我就回去了。”崔明信竟然接着说,“应亮,把这样的老婆推给我,你可解脱了。”
“混蛋,你给我带了一年多的绿帽子,现在竟敢责怪我!”王应亮想接着骂崔明信几句,发现电话已经断了,就自言自語地说,“无理取闹的混蛋。”
崔明信有了信,王应亮和程芳也就放下了心。
朱丽亚呢,知道崔明信不是真的要抛弃她,也就不再记恨他。相反,现在的朱丽亚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无论是之前跟王应亮在一起,还是嫁给崔明信以后,她都很少考虑丈夫的感受。她总以为,女人就是花瓶,漂漂亮亮地摆在桌上就行,哪里需要承担什么责任?然而,自从生了重病,经历过很多事情,特别是了解程芳的经历和为人以后,朱丽亚突然明白,女人只有善良、宽容才可能受人尊敬,于是,她想慢慢改变一下自己,学着做一个肯为别人着想的女人。
王应亮呢,自从跟程芳一起生活,觉得身心异常轻松。
喜欢历史的王应亮始终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世间最奇缺的东西,很少有人得到。步入婚姻的男女,长相般配、门当户对等外在条件不难满足,可若要两人心灵相通,在一起有共同语言、共同爱好却极其不易。
程芳似水的性格,以及她的善良和忍耐,正和了王应亮儒雅的性格。
对王应亮来说,跟心爱的女人一起翻看历史、体味人生,正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程芳的好还在于,她在接纳他的同时,也接纳了王伊敏,同时也接纳了朱丽亚。因为程芳真心以为,对于病重的朱丽亚,即使她有丈夫,王应亮和她都有义务承担一部分责任。
程芳呢,丈夫去世以后,就在她准备平静地度过余生之时,王应亮突然闯进了她的生活。王应亮的到来,给她带来太多的惊喜。首先,她获得了一个坚强的依靠,再次,他给她讲的每个故事,不仅使她从中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同时也帮助她不断化解内心深处的苦痛。所以,在程芳看来,这些故事远比一般女人眼中的名贵服饰宝贵许多。
作为一个数学老师,程芳后悔自己以前看的文史类书籍太少了。
多年来,程芳还一直在思考有关师生恋的问题,她总以为,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如果遭遇师生恋,一定不是好事。因为即使是遇到了对的人,那也是在极其错误的时间,更何况,往往遇到的人就不对。程芳无数次默默地设想,如果当年没有被老师追求,她的人生就不会那么坎坷,而且内心一定比现在阳光很多。
还好,当苦难过去之后,隔着肚皮摸着腹内的孩子,程芳可以一次次对自己说:多亏遇到应亮。
一年以后,暑假的一天上午,在广府城古城墙上,在两棵熟悉的酸枣树旁,晓霞为王应亮、王伊敏、程芳和程芳怀里的儿子拍了一张全家福。
程芳给儿子起名叫王启明,他的到来给程芳带来了希望,让她觉得,以后的生活,就像广府城城墙外一片碧绿欲滴的荷叶尽头那轮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充满无限活力!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