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清
古老的湟水河自西向东,穿过巴燕峡谷一路奔流下来,美丽的苏木莲河自北向南,沿着达坂山麓一路奔流下来,神秘的麒麟河自南向北,绕过佛教圣地塔尔寺,一路奔流下来。
最终,三支河流在一条两山夹峙的峡谷中汇合了,汇成一股更大的水流向东流去。从此,这条长长的峡谷变得水草丰美、人烟稠密,古老的西宁城就在这条峡谷中诞生了。
西宁古城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两千多年漫长的岁月里,古城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度过了多少峥嵘岁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在一些垂暮老人的记忆中,依稀残存着民国十八年的大旱,民国二十九年的日全食,民国三十年,日本鬼子的四十八架飞机轰炸西宁城,一时间,西宁城内战火纷飞、哭声震天……事后,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飞机再次轰炸,当时的国民政府在西宁城的城墙上又挖开了四个小门。加上原来的四座城门,这样,西宁古城就有八个城门了,一旦再起祸端,居住在城内的居民就可以及时地疏散出去,避免更大的伤亡。
说起这段历史,人们又依稀记起,原来西宁城是有城墙的。虽然,西宁的古城墙拆毁已久,现在居住在西宁城里的绝大多数人没见过西宁古城的城墙是个什么样子。但西宁城里还是保存着一两处古城墙的遗迹。人们最常见的,就是七一路上的一段古城墙。虽然上下都盖满了楼房,但还是能找见古城墙的影子。还有一处,就是南山路上被称为“青唐城遗址公园”的一段古城墙,这段用黄土夯筑,经历了上千年的历史,已经残缺不全的土城墙颇受政府重视,被开辟成公园。城墙前面立了碑不说,还把古城墙用铁栅栏围了起来,城墙底下埋伏着高倍射灯,一到夜晚,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土城墙上,甚是好看。不仅如此,还在古城墙的半中腰栽种了一排丁香树,每到春天,丁香花盛情开放,一树树紫色的花朵围着古城墙,远远望去,就像一片云彩缭绕在古城墙边上,倒也给荒凉破败的古城墙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南山路上的古城墙为什么如此受到重视呢?因为这段古城墙和七一路的古城墙不是一个年代的。这段古城墙大约在宋朝的时候就筑起来了。那时候,西宁城叫作青唐城,据说是一个商业繁荣、人马辐辏的时代,是西宁历史上比较太平、比较富裕的一段时光。
要说起来,西宁城不是一次就形成的,它成为青藏高原上人口最稠密的大都市,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光,西宁古城也随着历史的前行更迭变换。在历史上,仅仅是西宁古城的城墙,就经历了三次大的变化。第一次,就是西汉时期的将军霍去病攻打匈奴时,并在西宁的各个要塞地段修建亭,比如修建在乐家湾的“东亭”,修建在大通长宁的“长宁亭”。西宁因此成了西汉的属地,叫做“西平亭”。
后来,就有人在西宁筑城而居。以霍去病修建的“亭”为界,四面筑上城墙,就形成了最初的西宁城。当然,那时候的西宁不叫西宁城,叫“西平郡城”。西平郡城的规模有多大不得而知,但它后来成了丝绸古道上南路段最重要的驿站。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停留、休息。土楼山上的“九窟十八洞”就是那一時期商人和工匠们留下的遗迹。
第二次筑城,是在几千年以后的宋朝。那个时候,吐蕃已经很强大,有一位名叫欺南凌温的吐蕃王室后裔,在青海及周边地区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国,就是历史上的唃厮啰王国。而唃厮啰的都城,就在现在的西宁。当时的唃厮啰王国沿着湟水河,修筑起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新城,取名叫“青唐城”,也就是现在南山路上残存的那一段土城墙。别看现在土城墙很破败,在当时,青唐城非常繁华。有一段时间,由于战乱,行走在古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改道而行,他们向南进入湟水流域,穿过青唐城,穿越柴达木盆地,再进入新疆,进入西域各国。这就是丝绸之路的另一条道路——丝绸南路,也叫丝绸辅道或羌中道。
走丝绸南路的商人们进入青唐城,就在此住宿、休整。有的干脆就近发卖货物。于是,青唐城里商贾云集,买卖兴旺。商人们集中在青唐城的东城一带,卸下驼背上的茶叶、丝绸、瓷器、以及中原地区的各种物产,再驮上羊毛、药材、牵上西域的骏马,再踏上返回的路程。
商业繁荣,必然带来一方富庶。那时候,青唐城里有唃厮啰王国的皇宫大殿,有王公贵族们修建的豪华府第,也有巍峨高大的寺庙,宽阔整洁的广场。契丹公主、西夏公主都嫁到唃厮啰,在青唐城里留下了她们美丽的倩影。
青唐城过后,又走过了漫长的历史印辙。到了明朝,公元1385年,也就是明洪武十八年,为了“北拒蒙古、南捍诸番”,当时驻守西宁的长兴侯耿秉文奉朝廷的旨意,在西宁古城又一次开始修筑城墙。
这一次修筑城墙是大明王朝把西宁当做边塞重镇和战略重地而修建的。城池进一步扩大了,城墙的规模也是前面两次所不能比的。
长兴侯耿秉文带领兵士及召集来的民夫,按规划好的方位,先在西宁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挖壕沟,为城墙打基础。之后,从南北两山取土筑城。那会儿没有先进的建筑设备,全凭筑城工人用自身的力量夯筑。用大石头把筑墙的土一点一点地砸瓷实。所以,砸夯石是那会儿筑城的主要设备。石匠们从湟源峡的石崖庄或石板沟一带采来大石板,裁割成长条形或正方形的石块,给石块四角打上眼,这就是打夯石了。筑城的人在打夯石的四角拴上长绳子,每个人拽一头,把打夯石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用这种最古老原始的方法打土筑墙。每天,西宁城的四周,人们像蚂蚁一样地劳作,城墙上,黄土堆砌、夯石翻飞,打夯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人们的汗水在阳光下迸溅。
打夯的人日复一日地喊着号子。
城墙一寸一寸地筑起来了。
整整三年。
三年后,用荒土夯筑的西宁古城四四方方地挺立在河湟谷地里。
指挥官耿秉文很高兴,他又下令,给西宁城的土城墙外面砌上一层砖,这样,城墙就会显得又结实又好看,还能长久地保留下去。
于是,又有成千上万的工匠们忙碌起来了。打夯的工人放下夯石,转而烧起青砖。工匠们在土城墙边搭起木架,把又大又厚的青砖砌在城墙上。
终于,砌了青砖的城墙也修筑好了。这一次的城墙修筑得很高大,又很结实,城墙的高度有四丈六尺,而城墙的宽度足有五丈。可见当时的工匠们花费了多大的力量修筑这座凝重厚实的城墙。城墙的里面是用黄土夯筑,外墙砌着青砖,因而,当时的老百姓把这一座新修筑的城墙叫做“砖包城”。砖包城的叫法传得很广,直到几百年以后,西宁城的老百姓把一种用白面和青稞面或包谷面蒸的花卷也叫砖包城。
城墙修好了,当然得要有城门。还是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在西宁城开了四个城门。城门代表着一座城池的门面,西宁城的四座城门修得也很气派。由于城墙厚重,城门下都修建了瓮城。瓮城也用青砖砌墙,里面宽敞空旷。孩子们进到城门洞里,总要大声喊叫几句,以倾听那砖墙四周传出来的回声。记得我的父亲告诉我,他小时候进到城门洞里,最爱喊的一句话就是:羊肉粉汤,肥肥儿烧给!
城门用整块的松木板制成,四角包着铁片,门担处还密密地钉了一排铁钉。那铁钉足有小孩的拳头大。每天早晨开城门的时候,守城的士兵四个人奋力推搡,才能将那两扇沉重的城门推开。
城门上面,是飞檐斗拱的城门楼子。门楼的花檐下都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面写着该城门的名字。城门当然不会简单地叫个北门南门西门东门了事,而是每个城门都起了文雅的名字。据说这些名字还包含着星宿、方位、风水等诸多方面的因素。东门叫迎恩门;南门叫迎薰门;西门有两个名字,分别叫怀远门和镇海门;北门想必大家都知道,就叫拱辰门。
这样,在明朝洪武年间,西宁城有了雄浑厚重的城墙,有了高大威武的城门。据说当时城墙修好后,有一位守城的武官登上城墙,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壮哉,万年之国,可以纾天子西顾之忧,封疆之臣劳苦矣。
古城墙从此屹立在西宁城里,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
四座城门每天关闭又开启,开启又关闭。开开合合之中,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寻常的日子。后来,人们根据西宁城的方位,又给四座城门赋予了新的含义。东门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是外界进入西宁城的第一道屏障,所以,在迎恩门的下方又挂上了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写“天河锁阴”。西门往西是青海湖,青海湖周边是茫茫大草原,顺着草原再往西南走,便可以走到西藏拉萨。西门连的是辽阔的草原牧区,因而,在镇海门的下方,又挂上了“海藏咽喉”的匾牌。又因为西门有两个名字,也在怀远门下挂上一块写着“怀柔远人”的匾牌。南门外面没有什么,除了山峦就是荒草滩,而且,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南门也很少照到太阳,但南门也是西宁城重要的门户,顺着南门一直往南走,便可到达佛教圣地塔尔寺。所以,在南门上方也挂一块匾额,上写“岚光迎旭”。北边“拱辰门”下挂的匾额,上面写的是“澄波献瑞”,当然是与水有关了。
在外地人的普遍印象中,西宁地處大西北以西的青藏高原上,肯定是黄沙漫漫、荒草连天,连一千多年前的大诗人柳促庸都说过:青海城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西宁好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干旱缺水的地方。
实际上,那是封建时代资讯不发达造成的一种误解。青海三江源,有着丰富的水资源。西宁城里更是河流纵横,碧波荡漾,有着大量的地表水和地下水。
地面上的水有湟水河、麒麟河、苏木莲河,三条河在西宁汇合后,自西向东,穿城而过。湟水河的河道就在北城墙外面,那会儿叫“北门大河”。北门大河翻滚着波浪向前奔流,滋养了两岸的土地,浸润了人们的心田,也给古西宁城增添了无尽的美好、浪漫的文化气息。古西宁城因这条河而变得润泽、清新、活泼。
每当春暖花开时节,古城的人们喜欢到北面的土楼山上登高望远。登高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观看湟水河。那会儿西宁城里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湟水河两岸基本上都是农田菜地。登上土楼山,极目远眺,看湟水河像一条巨龙一样蜿蜒而过。河面上波光闪闪,河两岸田畴纵横,树影婆娑,好一派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当时的文人雅士便留下了很多描写湟水河风光的诗篇,比如清代诗人张思宪的“湟流一带绕长川,河上垂柳拂翠烟。把钓人来春涨满,溶溶分润几多田?”高原古城的春天尽管来得很晚,但春风吹拂,柳芽绽放的时候,西宁城封冻的河流也化开了,北门大河的水骤然间涨了不少,河水流过之处,草长莺飞,彩蝶飞舞,明媚的阳光使大地一片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湟流春涨”是古西宁的八景之一,也是最有活力,最充满诗情画意的一处景色。清朝雍正年间在西宁做官的辽宁人杨应琚写下了这样的诗篇:“溪外一群沙鸟白,麦中几片菜花黄……但愿吾民勤且俭,何妨湟水做桐乡……”
北城门外除了有河,还有泉水。最有名的就是出了城门,一下坡便能看见的北门泉。北门泉现在虽然立了碑,砌了围池,但还是几近干涸。在以前,北门泉的泉水相当旺盛,它承担着差不多半个西宁城的生活用水。每天早晨,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要到北门泉里取回一天的用水量,然后才开始别的工作。其余的时间,北门泉就汩汩地流淌着,流向周边的农田、菜地,甚至流到远处的北门大河里。在我们的父辈及至往上的西宁人,有很多人都是喝着北门泉水,在北门泉的滋养下长大。
出了城门洞,就是北门泉。为什么泉水就在城墙边上,又为什么城门紧挨着泉水而建?
关于城墙和泉水,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当年耿秉文修筑北城墙时,遇到很棘手的事情,屡次不成功。头一天夯筑好的城墙,夜里突然坍塌,工匠们第二天来时,只看见一堆散落的黄土。耿秉文以为工匠们不用心,责罚了领工的小头目。小头目领着工匠们更加卖力地打夯垫土,可是第二天,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夯筑起来的城墙依然坍塌。耿秉文改变策略,下令用石料夯筑。这一下,工匠们耗费了更多的体力与心力。从远处采来石料,砸碎后再用抬筐抬到墙上,再一点一点地夯筑。可是,一夜之间,城墙又坍塌成一堆石子。耿秉文束手无策,唉声叹气。
一天夜里,新筑的城墙又轰然坍塌后,耿秉文走到城隍庙里,他虔诚地叩拜了城隍老爷,询问是否因自己修筑城墙而得罪了哪位神仙?如果真是不小心冒犯,我也是为了全城的黎民百姓。还请神仙看在全城百姓的面上,宽恕我的罪过,让我把城墙顺利地修筑起来。
当天夜里,神仙果然显灵了。耿秉文做了一个梦。梦中,身穿黄袍的隍老爷告诉他:你把城墙修筑在懒龙的身上了,压得懒龙不舒服。它一动身子,你的城墙可不就塌了?为了让城墙不塌,你只有躲开它。耿秉文问:那么,怎样躲开懒龙呢?隍老爷说:三钩两扁担。耿秉文蓦然惊醒,回忆梦中情景,只是不明白这“三钩两扁担”是什么意思。他查过典籍,也请教过很多有学问的名人雅士,但都不知道三钩两扁担的含义。突然有一天,一位挑土的民夫看着自己的劳动工具——一根扁担和两只抬筐,心里似有所悟。他契着扁担来到耿秉文面前,说:长官,我明白三钩两扁担的意思了,咱们不妨这样试试……
在民夫的指引下,耿秉文和工匠们重新勘查了筑城的位置,他们把城墙往里挪了挪,而挪城的距离,就是“三钩两扁担”,也就是把扁担带着抬筐的钩绳展开,往里量三次。再把抬筐的钩绳取下来,只用扁担量两次,这五次的距离加起来,就是城墙重新修筑的位置。按照新的方位夯筑,城墙再也没有坍塌过,很顺利地修筑起来了。
如梦中所言,果然躲开了懒龙,城墙万无一失。那么,什么是懒龙呢?就是四处漫流的泉水。当时的情景,可能是将北城墙修筑在了水脉上,导致泉水拥塞,水流不畅,腐蚀了墙基,造成坍塌。抛开带有迷信色彩的“隍老爷托梦”不说,当时城墙往里挪,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的。
事实上,西宁是一个水源茂盛、清泉喷涌的城市。仅我们所知道,西边有著名的刘家寨药水泉;西门麒麟公园的泉水群;东边的周家泉、晓泉;南边有九眼泉、温泉,这些都是在西宁众所周知的大泉眼,还有很多小的泉眼数不胜数。前几年,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中医院对面的七一路上盖楼房,在挖地基时挖出了一眼泉水,水很大,水质也好,可是,为了施工需要,就把这眼泉用水泥封死了。而这一处泉眼,刚好也在北城墙根下,和北门泉相隔不远。看来,这里确实躲着一条“懒龙”,那就是清澈甘甜的地下泉水。
如果有一天,西宁城也把自己的泉水开发保护起来,像济南“泉城”那样打出自己的品牌,也可能会为凝重的高原古城添加一张亮丽的名片。西宁的泉水虽然没有济南多,但西宁的泉水水质好,富含各种微量元素和矿物质,是高原古城的骄傲。
尽管四座城门楼上悬挂着“澄波献瑞”、“海藏咽喉”“岚光迎旭”“天河锁阴”的大牌匾,但老百姓不太理会这些文绉绉的匾额。他们根据自己的体验,和长期以来形成的生存模式,给四座城门起了更加贴切的名字,分别叫火门、土门、水门和金门。
先说金门。金门就是“天河锁阴”的东门。东门连着外界,所以,从外界运来的商品、货物就从东门进入。进城后,商家随即卸下货物,就近贩卖。加之东城居住的大多数是回族同胞,回族向来是个善于经商的民族。这一代的回族同胞开饭馆、开货栈、开车马店,和城外来的客商打交道。东城门一带人头攒动、买卖兴隆,大量的货物银钱在这里进进出出。因而,老百姓把东门叫“金门”,也叫“财门”。
西城门叫“火门”。在以前,西宁城肯定不像现在这样有一套完整的供暖设施。那会儿人们做饭取暖,主要靠煤。而西宁城里需要的煤,是来自于大通。大通有煤矿,盛产一种优质的无烟煤,很适合家庭用。每天,有一些专门从事煤炭贩运的人,西宁人叫“卖煤娃”,赶着毛驴车,车上是满满的黑煤块,这种煤块也有个专用的名字,叫“把儿煤”,就是人的手掌刚好能一把攥住。据说这是最成熟的煤块,耐烧,烧完后还不留灰烬。
卖煤娃的毛驴车从大通出发,沿着现在的宁张公路往南走。当然,那会兒肯定没有什么宁张公路,只是一些坑坑洼洼的土路。走过长宁堡,走过孙家寨,走过石头垒儿。长宁堡是西汉时期霍去病西征时修建亭子的地方,是把西宁划归西汉版图的标志。几千年后亭子早已荡然无存。孙家寨就是挖出那件举世震惊的文物——舞蹈纹彩陶盆的地方。不过,卖煤娃走过的年代,那件国宝还在地下埋着,卖煤娃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怎样快乐地载歌载舞。石头垒儿是长途跋涉去塔尔寺朝拜的人走到这里时,用沙滩里的石头垒起一座玛尼台。
卖煤娃们一路走过沉重的历史,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些,比历史更沉重的是他们的生活。走到石头垒斜对面的毛胜寺时,天已经黑透了。毛胜寺村的土崖下,有一排溜窑洞,这是一队又一队走过的卖煤娃们挖出来的,是他们的“旅店”,途中休息的地方。
卖煤娃卸下毛驴车,给毛驴喂上草料,再拍拍自己身上的煤灰,钻进土窑洞里,烧火做饭,晚上就睡在窑洞里。
卖煤娃们裹着白茬子光板羊皮大衣,蜷缩在冰冷狭窄的窑洞里,有的鼾声如雷,有的愁闷难眠。生活就是熬日月,要经历无数次的风霜雨雪和饥寒交迫,所以,世上的人才感到活人难,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殊不知,在卖煤娃们的隔壁,也就是这些土窑洞的上方,也曾住着一些人,他们是卖煤娃的祖先,已经四千多年了,这就是著名的沈那遗址。从挖掘出来的灰土层和兽骨石器看,那会儿的人生活得更苦,也是住洞穴,穿兽皮。吃的食物是用石块打来的小动物,用自己烧制的陶罐煮熟。当然没有煤,那时候的人还不知道煤为何物,用树枝干柴作燃料,煮个半生不熟就吃下去了。就是这样的日子,他们也熬下来了,熬过漫长的岁月,这一切成了人类文明的开始,成了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
第二天天不亮,卖煤娃们又套上车,吆喝着毛驴继续赶路。到太阳升起时,就走到了西宁古城的西边。卖煤娃们头上冒着热汗,走到西门外的通济桥,就是现在的西关桥。再走过一段长长的陡坡,从西门进入城里。然后,响起悠长的吆喝声:把儿煤哎,按来!商家和居民们听见吆喝,纷纷走出家门,从卖煤娃的手里“按”上一升两升的煤块,延续苦日子的烟火。
卖煤的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西门走过,所以,老百姓把西城门叫做火门。
南城门的大致方位就在今天的西宁五中附近。出了南城门,抬头望见的便是绵绵不绝的山。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青海的山上不长草,更不长树木,基本上没什么吃头,于是西宁人也靠定了它,首先,荒芜的南山是一处理想的墓园,因而,西宁人家的大多数祖坟都在这里。很早以前南门外还修建了一处塔,叫“寄骨塔”,塔旁边有一座寺,叫做“普济寺”,寺里面塑着“骨魂爷”的塑像,据说面目很凶恶,令人望而生畏。后来,寄骨塔不见了,普济寺还在。再后来,普济寺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但南山作为坟地一直延续至今。
其次,南山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土,有些还是粘性很强的红胶泥土,这种土不适合生长花草树木,却特别适合做各种居家用品。那会儿西宁城家家户户都用煤炉。在铁皮炉子还没出现的时候,就用泥炉子。而做泥炉子用的红土,就是从南山上取下来。土运来后,就近做成泥炉子出售。所以,那会儿的南大街,也就是现在的南大街,名字一样,情景却完全不一样。那会儿的南大街上,有很多商铺是卖泥炉子的。一般都是前店后场,后院里伙计们挥汗如雨地和泥打坯,前店里掌柜的笑容满面地接待顾客。有的人家泥炉子做得好,有了名气,主顾们就把泥炉子的姓加在炉子上,叫某炉家。这个某炉家就脱颖而出成了泥炉子中的品牌。当时著名的泥炉子品牌有赵炉家、雷炉家、丁炉家等等。全部居住在南大街上。
每户“炉家”每天都要到南山上去取土。用毛驴车拉的,用背斗背的,还有用抬筐挑的,从南城门里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南城门理所应当地叫了土门。
北门外有北门大河,城门坡下有北门泉,顺着城墙往东走,还有很多泉眼。每天到北门外挑水的、洗衣服的、飲牲畜的,还有到水磨上磨面的人都从北门走过。这里的水吸引着大半个城的西宁人,以致北城门的路面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所以,北城门就是水门。
西宁古城的四座城门,也是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命名的,金门火门土门水门都有了,那么,木门呢?木门也有,就是城门本身。四座城门洞的八扇木门,都是用巨大的木板制作而成,所以,城门就象征着木门。这样,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都全了,风水大吉,居住在城内的老百姓可确保无虞、永享太平了。
那么,居住在城里的老百姓又是怎样生活的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宁城里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冷冷清清的西大街,热热闹闹的东大街,吹吹打打的南大街,揣揣摸摸的北大街。四座城门对应着这四条大街,四条大街就是西宁城的主要街道了。儿歌中所描述的四大街,基本上就是那会儿西宁人是生活写照。
以前的公署衙门就在西大街上。那会儿西宁城里人口稀少,故而公署衙门也不大。但衙门不大不等于它不威严。衙门口照样有石狮子,有拿刀弄杖的衙役。老百姓走到这里大声说句话,也会遭到衙役的呵斥。如果大老爷出巡,则更是打扫街道,驱赶百姓,鸣锣开道,不许百姓近前一步。久而久之,老百姓受不得衙役的气,就不到西大街去了。西大街上行人寥寥,寂静无声,只有衙门和衙役们耀武扬威地矗立在那里。
西大街上老百姓不愿意去,但和官府有关系的达官贵人却很喜欢这里。西城墙根下有一片开阔的向阳之地,一些官僚和地主纷纷在这里修建宅院,盖房居住。这里就成了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的居住之地。西大街公署衙门旁边有一条街道叫礼让街,这里曾经居住过西宁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有西宁市第一位在北京大学读书,又成为乐都县长的韩树淼。民国时期官员马余三,值得一提的是,马余三虽是一名官员,他同时也是一位悬壶济世的医生。据说医术非常高明,医德也好,救助过很多人。有文化名人,传世音乐《四季歌》的词作者石殿峰。有诗人王歌行。还有一位研究蒙藏文化的学者吴均。还有一些到外面做生意发了财的大小土豪。总之,礼让街里居住的都是有钱有势、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会儿民间还有一句顺口溜:“城墙上头的砖多,礼让街里的官多”。这些官员学者们自然不会像挑担吆喝、引车卖浆的百姓那样大喊大叫,粗鄙不堪。他们都是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见面寒暄也是态度谦恭、礼貌周全。因而,当时的西宁人把这条街叫礼让街。礼让街至今仍在,但礼让街里那些修葺豪华的深宅大院,那些曾经的达官贵人,那些儒雅厚重的礼仪文化早已灰飞烟灭,找不出一丝痕迹了。
与西大街相对应的,是热热闹闹的东大街。东大街是那会儿的商品集散地,买卖商人全部集中在这里,东大街上有饭馆,有商号,有客栈,还有文化娱乐场所——西宁第一家电影院湟光电影院就坐落在东大街上。
每天的醒炮响过,城门一开,东大街立刻热闹起来。城里的走出去,城外的挤进来。挤进来的有外界的茶叶、布匹、瓷器、竹编、烟叶、笔墨纸张等生活中的林林总总。还有郊区的菜农,担子里挑的,毛驴车上拉的,是自家种的水灵灵的鲜菜。那会儿没有西红柿黄瓜一类的外来品种,但青海本土生长的蔬菜也很诱人。肥硕的油菜,碧绿的菠菜和韭菜,红艳艳的水萝卜,青海人叫做天鹅蛋儿,还有一种叫“虎张口”的大红辣椒。
走出去的是青藏高原的土特产。驼背上、马背上驮的是西宁的大白毛,茶卡的青盐,湟中的银器,还有来自青海各地的皮毛、药材、畜牧产品。
东大街一带的买卖商铺更是热闹非凡,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饭馆里飘出的香味,作坊铺子里冒出的烟火,脚户哥头上滴落的泥汗,还有骡马市场上踢腾起的巨大烟尘搅合在一起,搅合得东大街如同一锅滚开的拌汤……
日久天长,东大街上聚集起财气,也聚拢起人气,慢慢地出现了几家大的商号,从最早以前山陕商人开设的庆盛西、永盛懋、德盛奎,寿春堂到后来马步芳的湟中实业公司、湟中实业银行、湟中大厦。值得一提的是,湟中大厦据说是西宁古城的第一座楼房,位置就在今天的湟光附近。
有了大商号,必然会有撑起商号名气的拳头产品。那会儿东大街上有名气的商品有万盛玛糕点,泉生涌皮货,手牌藏刀等等,这应该是西宁最早的名牌产品。
北大街应对的是水门,这里没有像东大街那般富庶热闹,也没有像西大街一样肃穆冷清。这里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街道上行走的都是店铺的伙计,觅工的闲汉,拾粪的老人,财主家的帮工,以及裹着小脚,着篮子的家庭妇女。
在这条平民聚居的街道上,还生活着一群比平民更贫困的人,他们是一些盲艺人和乞讨者。这些人中有生活在西宁城中的,更多的是由外乡外县来的,他们摸索到城市,因为城市里毕竟有着更多的生存机会。那么他们为什么聚集到北大街上?还是因为水。北门坡下清冽的泉水,可以滋养他们的身体,也滋润着他们的心灵。泉水不分贫富贵贱,对来求取它的人一律慷慨施舍。还有一个原因,北大街离城隍庙很近。那会儿的人很迷信城隍,但凡有事,差不多都要到城隍庙里有求隍老爷。因而城隍庙里香火鼎盛,供奉也很多,乞讨者们可以就近到城隍庙里讨几个馒头。
每天早晨,盲艺人们出去卖唱,乞讨者们出去乞讨。到了晚上,都陆陆续续地回到北城门下,喝过北门泉的水后,他们都蜷缩在城门洞里睡觉,北城门成了他们的栖身之所。
后来,官府衙门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为了维护西宁城的门面,就在紧挨着北城门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大同街口,修建了一所“养济院”,专门收留容纳那些无家可归的盲艺人和乞讨者。
有了养济院,这些人就算是有了宿舍,也算是个容身之所。每天晚上,这些盲艺人背着三弦,提着胡琴,一个拽着一个的衣襟,相互搀扶摸摸索索地走回养济院。因了这些盲艺人,北大街成了“揣揣摸摸”的北大街。
在这些“揣揣摸摸”地行走的人群中,隐藏着很多的民间文艺大师,贫民艺术家。且不说他们弹起三弦说唱的民间小调,给古城中的平民带来的精神慰藉,他们唱的贤孝、道情给民众带来的教导感化,单是他们对民间艺术的热爱、执着、改良和传播,使得千百年来流传在河湟谷地的民间小调有了生存的土壤。曾经有一位女盲艺人名字叫彭敬香,因她的丈夫姓谢,人们便把她叫谢弦。谢弦也弹着弦子卖唱,但她卖唱不仅仅是为了糊口谋生,她对民间曲艺的热爱已经到了另一个境界,因而,她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民间小调,她改编演唱的《白鹦哥吊孝》《丑女识宝》《方四娘》等曲目,成为后来众多盲艺人学习的范本。
还有一位说顺口溜的艺人,西宁人叫“倒江水老万”。老万是他的姓,倒江水相当于天津的数来宝,是一种由表演者即兴创作,语言合辙押韵的说唱艺术。就是这样一种插科打诨、像倒江水一样溜嘴皮子混饭吃的民间曲艺,被这位名叫万世仓的民间艺人提升到了一种艺术的高度。老万生活的年代,正是抗日战争爆发,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共同抗击侵略者的时代。老万虽是一位街头卖唱的说书艺人,但他素有赤子之心,他编了很多抗日的顺口溜,在街头演唱。用诙谐幽默的说辞和妙语连珠的表演宣传抗日的爱国思想。比如他编的段子《日本轰炸西宁城》《抓壮丁》《鸦片烟》,贴近社会,针砭时弊。其艺术性和思想性不是一般的顺口溜所能比的。
南大街上除了有一些做泥炉子的店铺外,还有几家“杠房”铺,杠房是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没听说过。在以前,它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职业,和民众的生活息息相关。“杠房”从字面上理解,就是抬杠子的人家。所以,杠房铺一般有两种生意,喜杠和丧杠。喜杠就是给娶媳妇的人家去抬轿子,丧杠是给办丧事的人家出殡抬棺材。
杠房铺开在南大街上,是因为南大街对应的是土门,土门外面的南山就是坟园地,一般出殡的人家都是抬着棺材从南大街走过,穿过南城门,再抬到南山上自家的坟园地里埋掉。
不论是抬着花轿娶媳妇,还是扛着棺材送亡人,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不能静悄悄地办了,一定要弄出点动静来。所以,杠房铺和响器班是联营的,杠房铺一有生意,响器班也赶紧行动起来。杠房铺的人抬着花轿或棺材在前面走,响器班的人吹着唢呐弹着弦子在后面跟着。因杠房铺大多在南大街上,出殡的人家又大多从南城门走出城外。南大街上经常会响起响器班吹奏出的唢呐声。还有一种现象,那会儿在西宁做生意的外省客商,如果不幸亡故,尸首一般都寄放在南城门外的普济寺里,等他家乡的亲人来接。亲人们在起灵的时候,也要燃放鞭炮,吹奏哀乐。因此,那会儿的南大街是名副其实的“吹吹打打的南大街”。
斗转星移,岁月更迭,社会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历史走到今天,南大街上早已不“吹吹打打”,北大街上也不再揣揣摸摸,西宁古城便成了一座魅力四射的大都市,以“夏都”的品牌吸引着四面八方的客人来这里享受清凉的夏季,观赏高原奇异的风景。
西宁城的四座城门早已经不存在了,西宁古城的城墙和城门是何时被拆毁的,没人能说的清楚。我查了很多资料,询问了许多老人,才知道,古城墙最早遭到毁坏,还要从日本人说起。1941年6月23日,日本人的27架飞机轰炸西宁城,200多枚炸弹落在人烟密集的地方,顿时,西宁城内硝烟弥漫、血光飞溅,使得城内居民财产遭受巨大的损失,给平民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为了防备日本人的飞机再来轰炸时,城内居民逃跑方便,当时的国民政府在西宁城的城墙上又各开了四个小门,分别叫尕西门、尕北门、尕南门和小东门。城墙挖开了四个洞,便不再是完整的城墙了。所以,对西宁古城墙最早的破坏,应该算到日本鬼子的头上。
再后来,西宁城内居住的人口逐渐增多,一些人图省事,便从城墙上刨砖取土,拉回去盖自家的房子。长条厚重的青砖被揭去后,古城墙变得斑驳、萧条、残破不堪了。
到了1958年,城市的规模迅速扩大,古老的城墙被拆除了。而农村也在大量地开荒造田,新开垦出来的荒地需要肥料,不知是谁说的,说是古城墙上的墙土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淋,就是极好的肥料。把古城墙拆掉,用古城墙的土去积肥,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于是,西宁城的古城墙也就灰飞烟灭了。
那么,四座城门呢?城门上飞檐重叠的城门楼子,门楼上巨大的匾额,还有那用松木和柏木制成,钉了无数门钉的巨大城门呢?我花费了很多心思寻找它,一整天一整天在各个书店和图书馆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哪怕只言片语的记载。一位耄耋老人告诉我:城墙被拆的时候,城门就在废墟里扔着,后来,就突然不见了。那会儿的人们还没有文物保护意识。
以后,古城墙又陆陆续续被拆、被挖、只剩得七一路一段了。即便是剩的残垣斷壁,也没有当作文物保护起来,而是当成墙基,在它的上下都盖满了楼房。如果不是有人专门介绍,谁也看不出它就是当年的古城墙。
只是,西宁城曾经有过城墙,也有过四座宏伟的城门,它不应该从城市的记忆中抹去。再后来,西宁市政府又修建了一座城门,就是现在的北城门。门楣上也有题字“拱辰门”。拱辰的意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新修的城门,也能给这座城市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带来心灵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