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座城

2019-04-16 18:37崔元成
雪莲 2019年2期
关键词:古槐先辈村庄

崔元成

如果说大地是一片硕大无比、纹理分明的树叶,那么故乡就深藏在这神秘的纹理之间;如果说这片树叶是由西北向东南在逐渐变绿,那么故乡就在接近绿的边缘。

那是黄土高原上看似极为普通的一个村庄,安静地卧在陕北的塬上,可是村子中央郁郁葱葱的古槐和波光粼粼的涝池绝对是方圆百里罕见的风景。古槐下的空地上总是聚集着村民:或者是须发苍苍的长者坐在麦秆编制的草堆上讲述着远古留传下来关于先辈的神奇往事;或者是客居都市的叔伯归来小憩的功夫在描述着鲜为人知的山外世事;还有刚从收音机里听了新闻就急着出来和大伙讨论国家乃至国际大事的。说到兴起骤然同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吓得老树枝头上的老鸹扑棱棱地飞走了。如果老槐树下是男人们的舞台,那么涝池边上则是留给女人们的天地。上了年纪的老人多是坐在涝池畔的石岩上一边做着零活一边聊着家常,年轻媳妇们则不约而同地拿来家里要洗的衣物坐在涝池边上俨然是镶嵌给明镜的花边。她们又是洗衣又是说笑,甚是热闹。漂洗衣物时甩出五颜六色的花布竟然招来蜂蝶围观!而那抛甩衣物的优雅动作、瞬间飘扬的炫丽不是故乡最美的舞姿么?过路的行人往往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这个途经的村庄。记忆深处,故乡总是这个永恒的画面。

那时我正在村里念小学,学校就在涝池畔下来走几步就到的那个祠堂对面。老师那时常对我们说,娃儿们,好好念,你们的先人在看着呐。我们村是这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一个大村子,学校设育红班至五年级六个年级一共一百多个学生,下课的时候一窝蜂似的撒在校园里,自然比涝池畔古槐下热闹多了。上课的钟声一响,教室里又挤得满满的。我们的教室是那种大房子,一间房子安排两个年级。我念育红班,和五年级同在一个教室。记得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课程没有意思,就经常听五年级的课程。晏子使楚的故事最早就是那时候听来的。这虽然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学校,但是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这里出去的娃娃有的考到了省医科大学,有的考上了外省的研究生,他们是娃娃们学习的榜样,更是村庄的骄傲。

为了娃娃们能够念书,乡亲们付出的决心是惊人的,父亲就是他们其中的代表。父母一年四季省吃节用,可还是最担心开学的日子。村里教书的老师都是认识的,学费也不贵,实在没有钱还可以赊,可是在镇上、县上上学就难了。为了凑齐学费变卖农副产品、粮食是司空见惯的事,向亲戚借钱的情况也不少,甚至借高利贷的情况也有。总之为了我们念书想尽了办法,受尽了煎熬。好在我们遵从父命还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熬了过来,最终没有让家人失望。

故乡崇尚文化是出了名的。据有关文字记载,清朝嘉庆至道光年间,村庄单是某姓人中就出了八个秀才。偏远的的西北山村啊,四五十年间竟有如此之多的读书人榜上有名,谈何容易?谁说“上帝布道此处偏遗漏”呢!自我记事起,村庄一直保持着不羡慕谁家钱多粮足只羡慕谁家有识字人的朴素传统。又说那时候有个公社干部仗着自己身份特殊,给村民讲话时不注意言辞闹了笑话,当场被反问得无言以对,从此以后,政府无论选派驻队干部还是民办教师,都是挑了又挑才决定的。故乡名声在外,我们偶尔去了别的村庄,当被問及来处,当地人于是无不恭敬三分。

记忆中的故乡更是繁华的。水池子边的老雷是石匠;西窑窟里老樊是木匠;上坪里砖瓦窑里炉火旺盛;老王家里磨面机、榨油机、弹花机长年运转。庄里几百口人,单是商品代销点就有四五家;村庄虽然不是公社所在地,却是方圆十里的交流中心地带。公社通知开现场会有时会选在这里召开;不时有小商小贩做生意来村里一待就是十天半月。尤其是村里来了放映电影和说书的,周边村庄的人们不顾一天的辛劳星夜赶来观赏,涝池畔上的人经常是黑压压的,连过往的小路也淹没了,第二天早上古槐下的广场上竟然落了一层厚厚的瓜子皮,故乡因此成为远近闻名的闹地“小城”。

村子中央的古汉槐,树身粗六搂(六人合抱),高三十余米,虽然历经沧桑却依旧苍劲挺拔,酷似洪洞之祖。要问古槐植于何年,恐怕早已无从考证。据村里年龄最长的老人说他小的时候记得古槐就是这般模样。古槐是方圆百里长得最茂盛的,也是最有名气的。有意思的是涝池和古槐一样也是方圆百里很有名气的,更奇妙的是涝池底部是一口石材质地的酷似巨型做饭铁锅的物件。先民曾用来寄托乡情的古槐啊,和这世上最朴素的水利工程涝池共同见证了村庄久远的历史,共同构筑了村民心中家园的地理标志。老人还说村中关帝庙里曾挂有明代所铸的大钟上已经有村名记载。据相关文字记载,清朝末年村庄尚有“德盛源”号商铺。遥想昔日,故乡先民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商贾往来,又是何等的昌盛!

我们家族也算是村庄里的大户人家,曾经光景一度还算殷实。听家人说那年月黄河经常泛滥遭灾,不时有河南安徽乃至山东的难民流落故乡,好心的族人总是善待这些流浪他乡的落难之人,若是路过家门,让他们吃饱喝好歇息继续赶路;若是愿意留下,则提供食宿帮助落脚。先辈的为人和美德,城镇年长者皆知;颂扬文辞,现代网络可以百度看到。前年还有外省故人专程赶来看望第二故乡。

国家安定家庭才会兴旺,城门失火必然殃及池鱼。不幸同治六年,西北回民造反波及故乡,一场浩劫随之而来。周边村寨纷纷被相继攻克,岌岌可危的村民全部躲藏于东边的寨子。说是寨子,其实没有一砖一瓦,仅仅是个四面全为陡崖绝壁易守难攻的土台而已。“乱匪”无奈,只好终日包围。时间一久,情况甚是危急。紧急关头,聪慧勇敢的村民趁夜色从后寨吊下几人,火速从外村购得两门铸铁火炮,隔沟打死一个“乱匪”,半月之久的围困才得以解救。就这样村民靠着勇气和智慧坚守“孤城”,打退了来犯之匪,守护了家园。时光流逝,而村民这守卫家园的传奇故事早已成为全村人们的宝贵精神财富。

烽烟时代需要英雄,英雄的精神更需要薪火相传。五四运动后,红色革命火种迅速以燎原之势传遍大江南北。故乡地处红白交界边缘地带,不断遭到土匪骚扰,期间曾经涌现出无数英勇的先辈,他们凭借超人的胆识和智慧赤手夺枪的事迹是我们儿时最喜欢倾听的故事。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主要人物原型、赫赫有名的黑宪章就是在离村庄不远的后九天寨子开始了革命生涯;解放战争时期,毕业于延安抗大的我族先辈远赴太行,为解放山西运城而血洒中原他们的肉体和精神将与故乡同在。永远是村人学习的楷模。故乡是座城,他们就是城头迎风飘扬的旗帜,永不褪色!

皇天后土,人杰地灵。哺育了无数英雄儿女的这片神奇土地,早在北周时期已经设立县制,县城建在距我村仅十里之遥的门山村,故称门山县。当地县志记载:北周建德六年(577)分云岩、汾川2县地设门山县,属丹州乐川郡,治所在今门山村南6里。历经一千四百多载风雨沧桑,豪华楼宇街市皆随风雨而去,古城仅留给后世一段城墙遗址。遗址长30余米,底宽5米,高7米许,通体为白胶土夯实而成,坚硬无比。一段厚实的城墙,展现北朝纷乱景象中,北周横扫六合称雄北方的霸气。

城池所在,文明之至。虽几经变迁,文明教化遗风犹存,古老传统文化的底蕴势必影响着周边村落,先民风范的传承必泽及后人乃至被传颂弘扬。

先辈历来重视子女教育的传统终有回报。而今村里各层次级别官员已不罕见;硕士、博士研究生、科教文卫人员众多。虽然他们遍布四方,但是每年时节固定或不固定,年幼或者年长,成群结队或单独一人,必然回乡小住几天至少逗留片刻,必然是要看望亲朋或者祭祀先祖的。

某日我在客居小城偶遇同县乡党闲聊。谈及各自村落,乡党说一次回乡曾路遇一苍发老者迷路。问及前往何地,回答说常年客居他乡竟然忘记回归之路,于是他驱车送至我村。老翁不远万里,四处打问,只为回归祭祖先灵的精神感人至深,颇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味道,乡党用行动践行“邻人遥指某某村”的助人为乐精神更是值得褒扬。

今逢国泰民安,美丽乡村的创建使古朴村落愈加青春焕发。村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百年古槐依旧茂密苍翠,涝池仍是潭水悠悠。村庄老人悠然颐养天年,孩童欣然享受免费义务教育,青壮年各谋其事,公务员有之,开公司当老板有之,跑运输揽工程有之,新时代农民亦有之。宽带网线早已拉进庄户,电子商务的触角无限延伸,农民富裕的道路又多了一条。此情此景,恰似陶潜笔下的桃源胜境,又远远胜过。

物质生活的丰富,自然不敢忘记祖宗的养育之恩。前年有村民倡议重修祠堂,以昭先祖之神佑,一呼而得百应,群策群力,祠堂很快竣工。莊里隆重摆设筵席三天,引得四方儿女前来庆贺,盛况自然不必言表。忆往昔,曾经是那么千方百计地想离开故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真正在都市生活的久了,总是觉得缺点什么,于是现在又常想着回故乡看看。原来是记忆和灵魂在召唤!

故乡是心灵的港湾,故乡是永远的精神家园,故乡更是我辈奋斗的精神城堡。当在外面受了挫折,就想想故乡厚实的城墙吧!想想故乡那些令人骄傲的先辈吧!一个人之所以能够走得更远,也许就是因为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文明因子和自信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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