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抗美
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
任何历史都是在延续、变动中发展的,之所以变动,往往是由于新的历史情境或趋势的作用,即便其中出现“断裂”的情形,也可以视为历史过程的一部分,而寻绎“断裂”前后的承接性就显得尤为重要。它有助于穿越“断裂”而将历史的客观进程有机连接起来,进而实现历史真实状况的完整性。
一般来看,20世纪的书法发展进程,上半叶是变动期,六七十年代是“断裂”期,随后的80年代是复兴期,所以,梳理和研究上半叶这个时期的书法与书学极为重要。一方面,它处在“断裂”之前,如果不对它进行研究,必然忽视其应有的传统地位。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断裂”,这个时期关于书法的新思想与新认识没有很好地延续下来,造成了今天人们对于书法在广泛层面上的诸多误解。另一方面,20世纪上半叶书法理论的建树是前所未有的,书法与实用的渐次分离、书法艺术身份的获取、书法学科建设的开启等都是在此一时期出现的重大现象,这些现象可以说是开书法千年未有之变局,同时,其本身也是社会、历史现代性进程中的一部分,进而与我们今天的时代连接最为紧密。换言之,今天书法中的很多问题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出现,而当时的一些学人或书法理论家对这些问题即有着敏锐的洞悉和探讨,并取得一定成果。因此,理解这些问题与思想可以帮助我们梳理和把握今天书法与书学发展的历史文脉,并提供学理依据。
历史变动时期最为显著的因素是新与旧的交织,这在书法的理论表达层面亦表现得非常突出。总的来看,20世纪上半叶的书法理论有着两种不同的形态,一种为传统形态,一种为现代形态。所谓传统形态,即延续古典书学的传统路径,以考据、注疏及运用传统书学观念对书法进行论述等为主,如杨守敬、罗振玉、吴大澂、张宗祥、沙孟海等人的书学论著即为此列。而现代形态则指的是不同于传统的现代认识、现代阐释与现代表述,它开启了书法理论(含美学)现代性的进程,所以谓之为现代书学的开端,即与古典书学相对,呈现出鲜明的现代特征。现代书学是20世纪上半叶这段历史对于书法最大的贡献,它应对的是书法转型时期的时代问题情境,是从观念、思想与理论层面做出的对于书法新的认知与解释,承担着与时俱进、承上启下的关键价值。这些理论见解在20世纪上半叶尤其30年代以后蔚为潮流,包括王国维、梁启超、邓以蛰、朱光潜、林语堂、宗白华、张荫麟、蒋彝、梁实秋等著名学者在内的诸多学人所做的相关理论表述,形成了此一时期对于书法具有现代意义的认知,影响深远。
在理论家主体上,其有两个最为显著的特征。一是这些对书法做出新观念、新思想表述的主体多为文史哲方面的大家,而非专治一门的严格意义上的书法理论家,但他们对书法的认识却很深刻并富有新意,能够体现对时代转型的敏锐把握。这也给我们今天以启示:作为书法理论家,应该葆有思想与理论的敏锐,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被固化的传统或现有的范式中;书法理论家的视野应该开阔、多元、包容,如此才会得出新见解,产生新思想。20世纪上半叶书法理论家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其多受中西学术的影响,大部分有留学或旅居海外的经历,这就在知识上丰富了传统文人的结构,这也是他们之所以能够面对历史发展的现代情境提出书法的创造性阐释的知识基础。
而从其理论的具形态来看,可以解读出几种对于今天的理论研究来说仍然非常重要的意识。其一,是时代意识,或者说现代意识、当下意识。理论是为现在及未来服务的,它需要对现实情境及问题做出关切与回应,需要具有开创性与前瞻性修养,这是理论发展的生命。20世纪上半叶的这些理论家正是因为把握了这种时代的问题情境,才产生了具有现代性的书学。其二,是开放意识。现代性的进程是一个开放的进程,其中,思想、学术领域的西学东渐是重要的条件与动力。可以看到,从王国维开始,这些学人都吸收了西方的理论与学术来对书法做出新的诠释,运用了新的理论工具(如朱光潜对“移情论”的运用)与概念语汇(如形式、空间、视觉艺术等),所以,其理论不仅具有鲜明的现代特征,同时也拓展了书法理论的维度。其三,是思辨意识。这种意识与东西方交流及现代学术的产生息息相关,它使得对书法的阐释不同于古典书学的经验性与模糊性,而呈现出深刻的理论思辨的形态。
总之,20世纪上半叶的这些理论家为我们提供了与书法史上重大转型时期相适应的新的理论表达,它代表了书学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变的客观进程与必然趋势。当前,这种转型依然持续且不可逆转,书学发展不可能退回到被固化的传统形态的老路上去。反之,如果我们能够好好地读一读20世纪上半叶理论家的书论,或许也就不会出现今天书法界在一些常识问题上还莫衷一是的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