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阿笑喜欢坐在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榕树下发呆。
建房之初,院子里要有一棵树,如果生长地一帆风顺,枝繁叶茂,那就同意了一户人家在这儿开枝散叶。夏天的时候,阿笑喜欢搬个凳子在大榕树下发呆,大哥与阿笑絮语的时候告诉她,她出生的时候,大榕树在院子里摇曳枝丫,沙沙作响。远处升起的零星烟花映衬,家门上唯一的红灯笼映照,树影在地上笼成一团。
阿笑一直记着大哥的话,一年一年的夏天站在榕树阴里,听炽热的风和枝丫的交错,有时冥想。
她绕着大榕树走过一圈又一圈,走出一圈圈年轮,走过一个个春华秋实,她在树上划下一道丈量身高的线,等着与大榕树一起长高。她踮起脚触摸每一寸干涩粗糙的树皮,寻找可以诉说的树洞。
阳光在风儿轻柔抚摸叶子时狡黠地跑进阴凉,漏下一点儿斑驳,落在阿笑脸上,灵动跳跃的光斑闪烁在阿笑眼里,跳进她的心里。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觉得时间匆匆。
从小到大,阿笑一共见过三次大哥的照片。
第一次是在老家南京,冬天傍晚的鼓楼区小巷子里,不再有女人们洗衣服的棒槌声,孩子们嘈杂的哭声,无比静谧的时刻,大哥把阿笑放上他瘦削的肩头。那时候的诺基亚还没有前置摄像头,大哥将瘦长的手伸得老远,他按下拍照键,将镜头对准肩膀上的阿笑。
小小的窗口里,窗外枝丫纵横的大榕树掩盖了一些年少的秘密。阿笑偷偷翻了大哥的包,一本写着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诗集掉了出来,也是在那一天,她突然明白了大哥北上的决心。离开南京那天,父亲去下关汽车站送他,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话都没有讲。阿笑从背后看着大哥和爸爸,他们一个高而瘦,一个矮而壮,一同走在铺满梧桐落叶的热河路上。
第二次是在北京西直门,大哥的头发依旧乱糟糟的,还是那件冒出棉絮的老棉袄,没有人帮他拎行李,他一个人扛在肩膀上。阿笑使劲摸了摸照片里大哥背上的行李,好像看到了在当年,那张老家的照片上,自己爬在他的肩头。手机已经不再是诺基亚了,是有前置摄像头的智能机。
阿笑想起电话里母亲声音尖锐的哭泣,心中像有无数爪子在挠,而现在她知道,那爪子不仅仅在挠着自己。她低头转入了房间,埋头啃食着那些难懂的数学题,两颗眼泪滚烫地流了出来。她不知道大哥是否还在记挂着她当年翻包的小事。但确切的是,大哥在北京的生活要告终了。
照完第二张照片的大哥离开了北京,那天去中山码头接表哥,经过下关闸门,他说,这个地方怎么这样奇隆?闸门这边是五六十层反射阳光的高楼,那边是像我们老家一样的矮旧院子,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下关呢?都是,阿笑嗫嚅着,都是,它们都是。大哥低下头悄悄嘀咕了一声,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大哥的双眼失焦,他的身前是波光粼粼的长江,一直流动更新的长江。
第三次是在重庆,大哥终于脱下了那件冒出棉絮的老棉袄,或许是重庆嘉陵江边灯火过于耀眼,阿笑摸索着照片,再也看不清大哥的穿着。他在笑着,没错,他笑得让看到这张照片的母亲在电话里终于停止了哭泣。他用了像素特别高的智能机,阿笑能看到江面上每一道皱褶。
就在前一段时间,南京长江大桥封路修整,热河路打拆迁,中山码头重建,下关汽车站改成了富豪住宅区,下关区也与鼓楼区合并,从此,这个名字将从地图上永远消失。
老家也要拆迁了,大榕树也要被砍了,那棵大榕树啊,阿笑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在这些都没消失之前,自己也到了该出去闯荡的年龄了。
阿笑有点儿担心了,大哥口中那个真假难辨的下关,是不是就要同整个南京变得一样?自己下次再来这里,是不是所有城市都会变得一样?她走过虹云桥,来自长江的风把脸刮得生疼。三岔河闸门打开了,秦淮河的垃圾涌来了,終于长大以后拥有手机的阿笑,打开了自拍的前置摄像头,只是再也不会是诺基亚了。
她将它对准自己,和那万事万物中终于不变的,奔涌的长江,她说,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大哥最新的一张照片,就是最近寄来的,也是一张自拍,肩膀上趴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一个鼻头翘起,小嘴嘟起的重庆小女孩,是大哥亲爱的女儿。而不是当年的阿笑。只是时光重叠,一切好像都变得那么相像,那么近又那么远。
那时候,阿笑的手里正拿着前段时间大哥寄给高三即将远游的自己,最好的礼物,他当年的布包里,那本已经泛黄的诗集。
那天离开家,全家人都在,爷爷站在最前面,眼中闪着依依不舍的泪花,父亲依旧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奶奶拄着拐杖抹眼角,母亲站在最后一如既往的沉默。
阿笑向所有人告别,最后站定在母亲面前,还记得好像就在不久前,仿佛就是昨天,那闪烁的眼睛还没有浑浊,斑白的发还是青丝,大哥和自己还是坐在榕树下的孩子,时间从不等人,阿笑不知道要不要埋怨它步履匆匆,阿笑的眼眸终究是湿润了,她伸出手轻轻将母亲轻轻揽在怀里,说:妈,我也该走了。
今夜月凉如水,如今的阿笑躺倒在凉席上,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身边是听着故事安然入睡的女孩儿。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阿笑,如今也在给自己的孩子,说着那些如今想起依旧恍如昨日的往昔岁月。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想到这里,阿笑忍不住念出了声。
往事如昨,往事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