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湛
译林出版社的这册《创造乡村音乐》,隶属于向来评价不错的丛书“凤凰文库·艺术与社会系列”。这本貌似有着通识格式的书,初一看不怎么起眼。它由美国人理查德·A. 彼得森撰写,卢文超翻译。乡村音乐的概念既然已经耳熟能详,不需要过多解释了,那么其副标题 “本真性之制造”(Fabricating Authenticity)听起来为何又有些晦涩呢?
其实不晦涩的—假如你知道了更多关于美国乡村音乐的真实故事。凡事都有它们自己的历史连续性,乡村音乐也不例外。从最初的家庭制造,到某一天终于可以去商店购买了,美国乡村音乐经历了相当长且坎坷的发展历程,起码绝对不是现在在Spotify或苹果商店里,所见即所得那么轻而易举—那就真的成了一经栽下就收获的苹果树了。实际上,商业音乐与民间表演二者,本来是像果实和果皮一样浑然天成的,可是因为有了经济与社会变革的外在推动力,使得果肉不是逐渐脱离开了果皮,就是像王袍一样被层层叠加上其他许多东西……
这些都拜社会变迁所赐。今天,更本真化的乡村音乐或能通过声音和歌词立刻被辨认出来,而对于一些融合度较高的唱片,人们的态度则开始不太倾向于强调音乐的分类与定义了。殊不知,在乡村音乐历史的一开始,哪怕是简单分类和定义( 是互为补充,而不是互相排斥的)也是需要人为地去创造与构建的。
例如,书中将两种完全不同的乡村音乐风格划分了开来。一种称为“客厅的”或“家居的”传统,另一种则称为“集会的”或“聚会的”传统。
第一种主要由人声演唱,包括民歌、旧式流行歌曲、摇篮曲和游戏歌曲,其时大部分女性演唱的就是这种;而第二种主要是器乐,它们通常在谷仓舞、小提琴竞赛和相似的庆典公共场合被演奏,由男性占据主导地位。渐渐地,人们将家居或家庭传统的流行音乐称为软壳(soft shell);不过,同时被称为硬核(hard core)的能够吸引“乡村”聚会或集会传统的第二种音乐,也继续繁荣存在着。
原因是,所谓“软壳”与“硬核”之间,从来不只存在着斗争,也有相当不错的、互利互补的辩证关系,所谓的软与硬,毕竟总是相对的。回过头来再想我们今天说的“硬核”,意义已全然不同了,谷仓舞节目之所以是“硬核”的,主要是由于其充沛的多样性,以及能够提供给美国人一种很好的、具备了“声音仪式感”的语境。没想到吧,在朋克之前也有“硬核”称谓,而且,典故竟然是这样的呢!
应该说,在刚翻开的时候,你会发觉它不是一册很好读的音乐社会学著作,措辞冷静、有棱有角,就算有些信手拈来的轶事,也是谨慎且客观的。但读完后你不禁会感慨,没想到乡村音乐也能成为社会学家细致观察的最好实例对象,譬如,关于阿巴拉契亚山区北部的基督教传教士发现当地“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旧日音乐和本地手工艺,我想,就可以继续围绕着“地方文化政治”开始进一步的社会学案例探讨了。
书中提到一项重要事实,早在一九五三年,在美国南部就有上百个职业音乐人以演奏和演唱为生;与之对应的是,上百万人参加乡村音乐会,在广播中收听乡村音乐,用留声机播放乡村音乐。在广播普及的过程中,所谓的“本真性”已经跃跃欲试地开始踏上了被商品化的轨迹。
虽然那时没有互联网可以传播讯息,但很快还是有数以千计的美国人学会了如何以乡村音乐谋生。请注意,他们的身份多样,不只是表演者和歌手,有时也是歌曲作者、喜剧表演者、乐器制作者、服装提供者、电台播音员、经理、推销者、制作者、宣传人员、出版商、摄影师、录像制作者等等,不胜枚举。
对于潜在的消费者来说,广播娱乐的巨大优势就在于它是免费的。因此一旦社会因素变动,对歌舞综艺和娱乐活动的参与急速下降时,社会底层往往率先就从唱片业中撤离了。歌手鲍勃·米勒有首小曲《棉花十一美分,肉四十美分》,歌词中直白地讲到,在农业经济雪上加霜的时期,一个农民出售的农产品几乎毫无价值,但是他必须在商店购买之物却非常昂贵。所以当时有些美国年轻人甚至会周六晚上爬到附近最高的山上去捕捉广播—“在大萧条的岁月中,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种考虑”。瞧,是不是十分有反省的价值呢?哪怕报刊都在摇摇欲坠之时,广播仍旧是继续繁荣着的一种娱乐媒介。
那个时代,美国广播里播放的乡村音乐,对于农村人来说有一种“近乎魔幻”的力量—是的,书里用了这个词“近乎魔幻的”,因为“它不只将家庭拉到一起,与此同时让孤立的社区向乡村甚至州之外更大世界开放”。回到前文说的“软”“硬”两种分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广播里,模式更强调哪种模式呢?是前者,软的,干净的“家庭娱乐”。
随着一九二七年美国全国广播台建立,又有广告商格外看重广播的商业价值,歌曲的插播也就顺理成章。于是,慢慢地就有了所谓的音乐产业链。不过当广播的接力棒交到了唱片公司手里时,让人头疼的问题出现了。毕竟广播和唱片有着本质区别。在管理人员试着去销售这种音乐时,一开始竟会不知道什么样的音乐应被包含在内,什么音乐应被排除在外,广播部门通常是不需要担心这些事的。早期的“音乐商人”(奇特的称呼)殚精竭虑地使用了许多名称,从“往日时光”“往日调子”“往日家庭调子”和“炉边和家庭”,到“山岗与山脉”和“山野人和西部”,都尝试过了一遍,发觉有些好卖,有些不好卖;还有人作过一个策略性的决定,就是对白人和非裔美国人所唱的音乐进行分别出售,可销售结果却没顺着他的意思走,显然那是因为—社会在变革。
全书的配图精巧、切题而生动。按照作者前言里说起来,在传达本真性的面貌时,一张老照片经常比一千句话还有效。确实是对的,假设彻底离开了这些老旧的视觉图像,这样一种有赖于社会学理论的档案式著作,是很少有“纯正”的乐迷会怀揣着热情去读完的,不是吗?
我读过美国流行歌手汀布莱克一句颇为意味深长的话:“生活不总是黑白分明,长大成人后的灰色地带是最多的,中等温度、黑白之间。生活就在这一地带里发生。”我同意他的观点,既然本来就是服务于人的音乐,投合小资品味也好,放下身价去融入社会性的闲暇消遣也罢,没有谁能彻底拒绝这些。
对音乐的学术研究,可以不再带着什么崇高的光环,正如它必不会排斥这个时代的新技术和新倡议—那些事物毕竟将渐渐处于时代的上风。然而话说回来,真正有力量的文本与诗意的源头,大概也只能从一遍一遍真实历史的流淌和洗刷间,在一次次普通人或普通故事里的矛盾、抵抗、挣扎乃至放弃中,整理、琢磨与总结出来,非是笔者悲观,凡是人类社会,很难会有一上手就是恰到好处的“中等温度”的东西吧!
所以才需要《创造乡村音乐》这样的书,它帮助我们看到了自己在某一阶段的源头是什么样的,自然也会在高速且矛盾的时代里更珍惜,更谨慎。
时当我们间能作出最敏锐思考的人,也像是难以跟上技术跃进时代所要求的速度;时当今天的一些知识分子,对民间文化的价值评估服务着的人是他们自己;时当不少附带着地域属性的音乐产品,都还被担心着销量问题;时当坐拥最宝贵民间资源的人,总缺失着自主谋划的胆量和能力……显然可知,这个时代的种种矛盾与变化,已不是它自身所能承受与驾驭的。
历史学家口中,曾无数次提及伟大而残酷的分合循环。那么单看音乐历史的下一步, 結果会怎样?实体唱片店在全世界越来越难以找到,乐手们依赖宣传已成定局,传统电台的价值未来能不能在经济层面复活,现在还不好说。有时,我会天真地设想,是不是故事可能充满戏剧性,且与今天的表面趋势正相反呢?并不是不可能。历史上人们设想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反倒是一些完全没有想到的东西,率先抵达了一个阶段性终点。有时人们眼睛所见的表面速度,并非社会真实的更新速度,当表面越快,内里的变化倒是越慢,最终吻合着一个内外匀速匀值的大“圈”……
不能怪历史学家总作出“后见之明”的解释,正如你永远看不到婴儿的骨骼是在多么有力地生长。电磁科学领域努力了近百年才在一九○六年有了第一次语音广播。在此之前,人们绝对想象不到某个遥远而亲切的声音能在电波里穿行。这不是魔法又是什么呢?
读一读《创造乡村音乐》书中讲述的过往种种吧,它们犹如曾一度统治过海洋与风的精灵留予了一个长久的、仍在树梢上微弱颤动着的小小回声,供今人细细索味,慢慢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