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杜诗是古典诗歌中的大水深流,言丰意远,花繁枝遒,诸体兼工,也引起了无数后来者赏读的趣味,以其所得深浅而言人人殊,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注释者。那些诗歌注释者,是一群贪婪的资深读者,欲聆诗人之謦欬,欲观其坐卧起居、饮酒啸歌,徜徉其所在之场域中。除了各自的社会身份,注释者通过注释被铭记,被纠合在《杜甫全集校注》(萧涤非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下文所引文字除注明外,皆出此书)一书中,或自言自语,或隔空对话,汇成评论之海。
于是,我们便听见不同时代的注释者在同一页上争吵,或者隔上几页—也许就是隔上几百年—在那里喊话叫板。或者换个说法,一本校释集解类的著作就像今天微信朋友圈的一个大群,大家总是在那里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年代靠后的注释者掌握的资源较多,似乎总是占上风,其实也是很危险的,因为一首诗产生的意识世界已经“随着给予其支撑的文化一起消亡而消亡”,越是后来的人越是艰于复原并栖居于那个世界(参见宇文所安《中国传统的诗歌和诗学》序)。那些注释者,其实和每一代读者一样,常常以后来者的趣味、身份、特权来言说,甚至篡改诗意,却忘记了“改变自我去聆听它们”。
所以,注释者注释的不仅仅是诗,也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召唤出来的想象。对于有千家注杜之说的杜诗来说,这一现象尤其突出。即便如此,那些不安于一知半解的读者,总是需要备上前人的注本,作为旅行导览手册。一边读诗,一边翻上几段注释,这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因为阅读古典诗歌某种程度上是一段进入时间黑夜的旅程,我们所携带的照明工具,只不过是我们自身的知识结构以及个人经验,很多时候还藏掖着一些不自知的傲慢、迟钝、臆测等违禁品。我们必须借助那些注释者对歧路的指引,尝试从不同的岔道进入文本,同时又要谨慎地保持着自己的判断力。
读《杜甫全集校注》中的《阁夜》一诗,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阅读与交流形式,就是一边解读诗歌本身的意蕴,一边还要与那些注家争吵,一边想象杜甫的那一个雪夜。
《阁夜》的首联是常见的套路,以实词堆叠的拥挤的方式点明诗人所处的时间、地点:“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词挤在一起,使人感觉到紧迫、寒冷,那种雪后初霁的夜寒,让词就像穿着棉衣的人挤在一起取暖,却感觉更冷了。如今夔州(今重庆奉节一带)的冬季月均最低气温是三摄氏度左右,唐代比今天要暖和一些,所以冬天暄暖。写作此诗的大历元年的夏秋季节极其炎热,至冬犹然,照杜甫的说法,冬天还有人扇扇子,有人在织夏天要穿的细葛布了。诗人得闲便在西阁上负暄曝背,顿觉“羲和流德泽”,“毛发俱自和”。但是西阁的这一夜,分外寒冷,因为下了一场雪。蜀中的雪,大抵是不成气候的,正如老杜《又雪》诗所说:“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化掉了,只有稍远处山崖上沾了一点雪,没有完全融化,可是毕竟威力有限。
关于《阁夜》中的这场雪,杜诗中尚有两首相关诗作,一处说:“城暗更筹急,楼高雨雪微。稍通绡幕霁,远带玉绳稀。”(《夜宿西阁,晓呈元二十一曹长》)另一处写道:“雪崖才变石,风幔不依楼。”(《西阁口号呈元二十一》)在诗集中这三首诗位置邻近,写的当是同一场雪,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雪。诗人之所以感到奇寒,恐怕是缺少御寒之物。到了夔州以后,他于大历元年前后写了《秋兴八首》以及《咏怀古迹》五首,一度栖息于西阁之上,又写了关于夜晚的《宿江边阁》《西阁夜》《西阁三度期大昌严明府同宿不到》《中夜》等诗作,自秋徂冬,常常耿耿难寐。“匣琴虚夜夜”“楼静月侵门”“江月光于水”之类的句子写的是秋夜,而诗人畏寒,已经要“永夜揽貂裘”了,何况是这雪后初霁的五更时分呢。夜正长,寒亦正长,沐浴在夜寒中却缺少寒衣,时间于是就被拉长了。
虽然“天涯”这一标志地点的词语也很重要,但时间显然更残酷,所以明代有个叫邵傅的注者说:“催短景,则夜长,霜雪霁,故寒甚,旅中可伤也。”可以称得上善于体贴人情了。关于这一联中的“阴阳”二字,旧注多以为是指阴晴。顾宸云:“天涯之中,忽霜忽雪,霜则阳,雪则阴。”所解不免拘泥。于是日本大典禅师看不下去了:“阴阳,谓阴阳推迁也。解日月,解阴晴,并非。”足使前人钳口。这一年诗人五十五岁了,正是岁暮时分,似乎春天就在不远处,然而诗人完全没有体察到春天的一点点影子,一个“催”字暗示诗人觉察到的只是时间在加速,不肯稍歇。
杜诗中的时间、地点以及含义,每每有多个层次,此诗中时地皆有两层,一是大的“岁暮”和“天涯”,一是小的“寒宵”和“西阁”。“天涯”一词,金圣叹云:“心在此处,则以别处为天涯;心在别处,则以彼处为天涯。”殊妙。因为心在别处,因为时间的催迫,诗人感觉不到“天地变化,草木蕃”,而是隐隐浸没在“天地闭,贤人隐”的孤独中。万物都在时间流动的序列中,唯有诗人被封闭在西阁之夜中,构成了杜甫人生境遇的严冬隐喻。此时此处,没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也没有“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东迁的道路上,那些春花黄鸟与碧江青山似乎都暂时隐匿了,只有孤独的冬夜。
《阁夜》中最出名的是颔联:“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苏轼以为七言律诗之“伟丽”者。张性《杜律演义》后集亦云:“此诗公因夜宿阁中高寒不寐将晓而作也。首句惊岁之晏,第二句见将晓之情,霜天则鼓角之声独响,故曰‘悲壮。将晓则星河之影将明,故曰‘动摇。然此二句雄浑浏亮,冠绝古今矣。”这个解释大体是搔着痒处的。那么老杜是一宿没睡呢,还是睡到五更冻醒了呢?金圣叹以为:“自一更以至五更,更更鼓角之声刺耳锥心,如何可睡?既不能睡,即不免走出中庭,瞻望天象。”这种说法初听起来很有道理。“鼓角”二字,兼指更鼓与角吹言之。唐代自贞观年间实行更鼓制度,于晨昏时分擂鼓报时,同时也提示人们城门、宫门将闭。擂鼓的数量,有的记载是暮鼓八百通,朝鼓三千通。地方政府也实行了这一制度,至于是否能严格执行则未知。又据《通典》载,当时军中于日出时挝鼓角千通,而声声悲壮也。老杜之诗,语不虚发,即此一词也可以看出。老杜的住处也许离戍楼较近,被鼓角惊醒,而牵念时事,悲壮之感油然而生,也許是更合情理的事。如果整宿整宿睡不着,岂不是要得抑郁症,又哪里有悲壮之感?
至于“走出中庭,瞻望天象”的猜测,似乎也比较合理。如顾非熊《下第后晓坐》诗云:“远客滞都邑,老惊时节催。海边身梦觉,枕上鼓声来。起见银河没,坐知闾阖开。何为此生内,终夜泣尘埃。”考了三十年科举的顾氏早上睡不着,起来看到银河渐没,所以很自然地写到视觉景象,可以为金圣叹的猜测提供一点合理性。鄙意以为“三峡星河”一句当属枕上想象之辞,或许更合当时情景。若如黄光昇所言,此句为“登台夜望”所见,固然可通,可如果结合第三联单纯写听觉,而不涉及视觉景象,就显得突兀。冬夜的五更时分,天还是漆黑一片,没有月亮的晚上看不清什么东西,老杜大概对此应该心知肚明。而且他寄居西阁之上,往来鸟道、三峡高山皆了然于胸,故而可以想象雪后初霁,星河粲然,倒影于三峡之中,动荡摇曳,交相辉映。故而将此句理解为枕上想象之辞,则境界益发阔远而意理皆通矣。
至于此联的用典,《西清诗话》云:
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祢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
所引杜甫之言殊为高妙,而胡适疑为宋人杜撰。遍观老杜本人的诗论,以及同时人的诗论,皆不见此类话头,所以胡适疑得有理。至于其所列举的用事二典,后人多袭用以说杜诗,然而祢衡一典与此诗全无关系,实在是很生硬。后一典故倒是颇为曼妙。施鸿保云:“今按下句或用《汉武故事》。上句悲壮,第是常语,不必定用《祢衡传》语也。……说公诗者,每有此弊。”所言甚是。
历来说《阁夜》者,多忽略颈联:“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以其难以解说也。黄光昇云:“战伐败亡之哭,弥满千家,渔樵蛮夷之歌,零落几处。二句乃晓景也,而戚戚不可堪之意又可见矣。”这两句显然不是写景,而是写听闻之声,故其说很是隔膜。王嗣奭解杜,每多妙语,而云“战伐败而野哭者约有千家,渔樵乐而夷歌者能有几处?当此危乱,谓非豪杰不能拯济”,亦觉扞格难通。其实这一联还有一个版本:“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是处起渔樵。”大概前一个版本对仗更工整,气势更宏大,所以受人欢迎,而后一个版本气概要小很多,所以不受重视。黄生曰:“五、六顺之本云:战伐几家闻野哭,渔樵是处起夷歌。必倒剔成句者:乍闻野哭,审听乃征人之妇;初耳夷歌,徐觉是渔樵之人也。”所言要合理得多。揆诸情理,五更时分千家野哭,恰如黄生所说“太闹”,即便再大的悲哀,哭了一夜也没什么力气了,所以“几家”二字更符合冬天早晨那种嘤嘤而泣的情景。“夷歌”一句,情感也不好说。夔州一带,夷人民歌之风甚盛,刘禹锡到此任职,受当地影响而大量创作《竹枝词》,莫非夷歌即是竹枝词吗?刘禹锡《竹枝词序》云:“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竹枝词歌词侧艳,曲调却颇激烈昂扬,不乏杂乱粗野处,故白居易《忆梦得》诗注说“梦得能唱《竹枝》,听者愁绝”。可见竹枝词中有些歌谣是令人闻之而愁,令人伤感的。老杜又有“竹枝歌未好”的诗句,亦未尝将竹枝词视为雅正之音,那个早晨他听到的也许就是这样的令人愁绝的“夷歌”。
《杜甫全集校注》喜欢引用日人之说,为此书注入新意,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也有会错了意、荒腔走板之处。如注引津阪孝绰之说:“野哭,言嗟怨号泣盈于道路,不唯家里也。千家,犹言家家。闻战伐,闻战伐之苦也。盖寇乱之祸,民死锋镝者不可胜计,孤儿寡妇家家哀悼,号哭之声惨震四野也。写得淋漓,令读者酸鼻。夷歌,夷腔之歌。几处,言多,此叹俗变,盖山野处处蛮夷之歌声,起于渔樵之间,是蜀中半为左衽,殆有‘汉皆已得楚乎之叹也。夫蛮夷杂居,歌哭相乱,乃世变之深可虑者,而吾民皆惨怆,彼则傲然自得,尤不可堪也。”此说与诗意背道而驰,盖未能注意异文,而一意拔高杜诗矣。前人说诗,每每顺说之,先有一个意见,然后照此理路阐说之,鲜有能逆说者。
尾联云:“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异见较少。而宋人说诗,每与明清人不同,较为贴近唐诗之语境,所见材料较后人多,且思想上也没有受到后来理学以及八股之塑型。如赵次公说诗,就较闳通:“二人英雄,皆不免于死,人事依依,何至于漫寂寥乎?”而邵傅云:“世道无奈,虽古英雄如诸葛之忠,公孙之逆,忠逆不同,同归于尽,则人事音书亦任其寂寞而已。”而沈德潜、浦起龙、杨伦、顾宸诸家皆众口一词。以杜诗证之,其误显然。《上白帝城》诗云:“公孙初恃险,跃马意何长。”这句本是称赞,但太隐晦了,解释的空间大,于是注释家就可以臆说了。顾宸解释说:“曰‘意何长,只一‘何字,含慨刺两意,所谓在德不在险也。”其实他只是把孙鑛的说法说得更具体而已。新批评认为一个文本完成了,便和作者无关了,读者如何阐释那是读者的事,作者只能颔首而笑。呜呼!读者亦何其霸道乃尔。读者的解释若自立新说,为阐释创新服务,也无不可,而大多注家无不斤斤自辩,以为自己独得老杜“诗家秘密藏”,则郢书燕说,一本糊涂账矣。
再看一个例子:“英雄馀事业,衰迈久风尘。”(《上白帝城二首》其一)“英雄”指的是谁?赵次公以为是公孙述,其他人皆回避这一问题,仅有王嗣奭不清不爽地说了一通“‘英雄馀事业亦是叹世,谓此世界英雄尽有事业可做”的昏话。还有的说“英雄”是泛指,难道忘了八股文要切题吗?更荒唐的是其二的解释:“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后人将酒肉,虚殿日尘埃。”这个“勇略”之人是谁?浦起龙实在糊弄不过去了,只好承认是公孙述,而王嗣奭嘴硬,以为还是嘲笑的话—“亦哂之也”。仇兆鳌老先生更是大错:“公于先主武侯,说得英爽赫奕,千载如生。此云‘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叹其随死而俱泯也。”竟然把白帝庙中供奉的公孙述说成是刘备、诸葛亮,不知正德、嘉靖年间公孙述的像被捣毁,才树立了刘氏君臣之像。他们难道不知道公孙述自号白帝吗?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们的教育不允许他们把公孙述称为英雄,也不愿意承认老杜心里没有成王败寇的成见,而是要求老杜要向他们的思想看齐。他们被自己的知识结构和教养所囿束,且受正统思想影响而形成的意见深入骨髓,遇到不合己意的地方只能胡乱说一通。说诗如此,说经亦如此,何况其他。《杜甫全集校注》不取仇说,良是。
杜诗多有来历,但也未必字字句句皆有来历,而且老杜已经尽可能让那些典事如盐入水,这使得杜诗的阅读更困难了。杜诗的读者,只好在那些情绪与暗示里重建那些已经逝去的沉默的东西,比如温度、人际关系、月色明暗、景物的细微变化、诗人的心理流动等等,穿越文化的隔阂以及时空的障碍返回诗歌发生的场域。换言之,一首诗是“发生在特定时刻的经验的表达”,本质上是写给诗人的,越是精微的诗越需要精微的读者。
流寓夔州时期的杜甫睡眠不好,他总是在夜晚倾听与追忆,倾听自然万籁之声,感受霜雪与细雨,或者躺在船上听那新月朗照之下传来的捣衣声。他的一系列经验,组成了清人汪灏所说的“自记年谱”,宇文所安亦说杜诗乃是具有情感深度与即时性的“一种特殊的日记”—前者强调的是杜诗的纪实性,后者强调的则是情感性。人们常常说杜诗是“诗史”,这一赞誉也许过多强调了杜甫对外部世界的记录,而忽略了其个人心灵史的维度。或许可以这样说,他是以一人之心史来反映那个时代的精神脉动。一首诗,也许很短,只是某一特定时刻的顿悟,诗人驻足此时,登山远眺,一边聆听,一边感叹、回溯、独悟。有时候,一首诗要长些,是一段心理或事件的流程,仿佛就是一篇由密码编程的心电图、一部微戏剧。有时候,一首诗则如“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气象万千,雾弥青山。一首诗提供的是诗人一生中经过打磨的、质地坚实而黝亮的某个时间片段,一部诗集便是一条由这些精致的片段拼接而成的时间之流。《阁夜》中的雪夜,类似西人所說的时间流变中的一个“特异点”,而阅读《阁夜》就是根据诗中风物、感觉的隐秘提示,重返雪夜的时间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