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那座突起的高峰

2019-04-14 14:37张雄文
满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日寇平原

张雄文

天空像缓缓拉开沉重幕布的舞台,曙色从地平线一丝一丝升腾,薄纱一般漂浮、弥漫,源源不断钻入奔跑的车窗,漂白了一张张酣睡的脸。车轮还在有节奏地敲击铁轨,如一个老妇人不依不饶的絮语,或者一个关东汉子半夜的磨牙。

隔着眼皮,我感觉到了光亮抚摸的温馨,蓦然而醒。准确地说,我根本没有睡着,一直在等着黎明像久别的情人一般到来。第一次离开祖居的南方,从海浪般汹涌起伏的丘陵地带前往北方,我将与华北平原相遇的期待化作春水般溢满车厢的兴奋。车里那位身材袅娜、长相甜美的女列车员告诉我,穿过沉沉暗夜,晨光熹微时,列车将载着我的身躯与期待,奔驰在广袤无垠的平原。我的目光将与书籍、电视里熟悉已久却无缘会面的平原尽情爱恋、亲吻,如相见痴情已久的恋人。

车窗像一面清晰的屏幕,终于将寤寐求之的平原铺展在了眼前。我将鼻子紧贴微凉的玻璃,急切地探望窗外。启明星还镶嵌在天边,寡白而孤寂,沒有了夜晚的神采奕奕,似乎有着众星沉落而自己独存的旷世苍凉。簇拥它的,或者说,像托着一颗钻石甘作衬布的,是满天鱼肚白,偶尔飘过一两片散淡的云翳。苍穹之下,大地令人震撼地开阔、平坦,无边无垠,像沉默无言的海面。海面上是莽莽苍苍的墨绿,汪洋恣肆惬意地铺展开来,如狂狷诗人笔下汩汩滔滔不可遏止的诗行,向着远方奔腾而去,直到目力不及的天尽头,终于与淡然的鱼肚白相接,严丝合缝,融为一体。

我很快知道,这些墨绿,眼前是作为行道树的白杨林,远处都是花季里蓊蓊郁郁的玉米。在我的湘中老家,它们多半三五成群,甚或孤独长在逼仄、起伏的山梁或者梯田上。地界已是河北,平原将它的广博、粗犷、雄浑、苍劲一览无遗地呈入我震颤的眼帘,像儿时母亲的怀抱。

这是我多年前第一次进入河北,相遇平原的一幕。此后,我又多次来到河北平原,甚或住了不少日子。时间久了,也便习以为常,偶尔还觉得单调了些。直到踏上献县,相遇了一座平原上突兀而起的高峰,震撼与膜拜才化为永恒。

八月的风轻拂着漫无边际的青纱帐,玉米在地里悄然拔节、抽花,白杨树撑开一片清爽的绿阴,遮蔽着低矮的村庄,像近两千年前汉代一些闲暇时光,也像七十年前那些烽火弥漫里的岁月。

我如一个远方而来的僧人,虔诚站在献县的土地上,扑面而来的是东西两汉的气息。这自然源于那些已褪尽庄严与繁华、沦于朴拙、形如土堆的汉墓群。但我满面尘灰,不为它们而来,而为青纱帐深处的本斋村。我的目光穿透浓密如剑林的青纱帐,向本斋村的方向焦渴地张望,犹如多年前观看那些战争影片,紧凝双眸,期待青纱帐里出现八路军战士持枪而行的矫健身影。

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远古荆轲、高渐离之辈义薄云天,像一盏盏明灯点亮在泛黄的史册上,温暖过众多被黑暗桎梏得喘不过气来的后人。近代以来,狼牙山五壮士、杨十三、温三郁、黄骅、赵义京、李殿冰等层出不穷的英雄人物,如夏夜璀璨的星空,照亮过风雨飘摇里苦苦挣扎的中国人心灵。依然活在歌谣、连环画、课本和影视里,沸腾着中国人血液的王二小、小兵张嘎、雨来、董存瑞、海娃等家喻户晓的英雄,也是鲜活的明证。献县成为英雄的土地,则因了本斋村之子、慷慨奔赴国难、死而后已的义士马本斋。

他是一个穷且弥坚的励志典型。1901年那个国家民族的多事之秋,马本斋降生在河北平原上那个还不叫本斋的村庄。他的啼哭声,像大海深处的一滴微弱浪花,被悄然淹没在大清宫廷手忙脚乱的哀声里。多年后,当我瞩目一份历史档案,仍然为马本斋的生不逢时而感慨:1月15日,清政府与列强签署议和大纲;2月1日,清政府下令保护外国人,保护传教士;5月3日,清政府向列强赔款四亿五千万两;8月2日,沙皇敕令发布侵犯中国司法权的《满洲司法条例》十二条;9月7日,清政府与英国、美国、俄罗斯等十一国签定《辛丑条约》;9月24日,清政府与日本签定重庆租界协议书……

国家不幸,家道也艰难。马本斋全家老少十三口人,仅靠父亲租种别人几亩薄地,偶尔打短工扛零活糊口。马本斋的青少年时代,泡在山呼海啸的苦水里:私塾辍学,走西口卖油条,蒙古草原替人放马,“贩马贩马,四海为家”。风沙雨雪里如大漠河流枯竭般的饥饿困窘,是他的家常便饭。

贫穷是苦难,也是财富。多少朱门豪宅里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如寄生在蜜蜂身上却将其变成僵尸的蚤蝇,最终将祖宗那点家底败个精光。马本斋“艰难险阻,备尝之矣”,而“民之情伪,尽知之矣”,世道艰难与人情冷暖令他少年早熟,沉稳而睿智。那个风雪弥漫的冬天,一个当兵吃粮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慨然而往。粗通文墨的他,配以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沧桑、果毅与聪慧,很快脱颖而出,成为东北军与国民党军一员智勇双全的团长,后又在东北讲武堂接受了近乎魔鬼般的残酷军事训练,增长了系统的带兵打仗才干。

军阀部队的上校团长已有数百元大洋的丰厚月薪,那时的部队又几乎相当于主官的私产,还有取之不竭的灰色收入,犹如井底源源喷涌的清泉。马本斋池鱼化龙,成功跻入了上流社会,高车驷马,衣食无忧。然而,他从底层起家,备尝艰辛,老百姓本色丝毫未变,开始跳出个人欲望的封闭圈子,思考着国家与民族的前途。“心事浩茫连广宇”,他写了一首诗,记录了自己的迷茫心境:

风云多变山河愁,雁叫霜天又一秋。

男儿空有凌云志,不尽苍江付东流。

当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员悄悄与他联系时,马本斋双眼一亮,相见恨晚。夜半昏黄的油灯下,他静坐一隅,喟然感叹: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尚有真心实意为穷苦人谋利益的党派和军队。令他遗憾的是,还没来得及深入接触,因人告密,他与中共人士的联系即戛然中断。1932年那些落木萧萧、霜林醉染离人泪的日子,马本斋因部队被调往南方“围剿”红军,愤而效仿陶渊明,挂印离职,回到故乡,重新做了一个乡民。

我脚下的土地与身边的青纱帐,是马本斋辞官归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地方。我依稀见到了他扛着锄头盘桓在地头,挥汗如雨的高大身影,闻到了他种出的玉米芬芳的气息。我循着这种气息,像一个叩拜圣殿的信徒,走进了青纱帐里的本斋村。

阳光像一些慈祥而静默的言语,飘洒在村庄的上空,无声诉说着马本斋的往事。除了村北后来修建的纪念馆,村子的布局、屋舍的朝向、甚或一砖一瓦的颜色,都与平原上别的地方并无两样,幽寂而雄浑,朴拙而憨厚,像平原上额间挤满沟壑、别着烟袋耕作的老农。

我徘徊在村间小道上,一株或许见过马本斋和他战友们的老槐树枝叶的芬芳,将我的思绪重新带进了遥远的岁月。

如果不是越洋而来强闯国门的倭寇,用枪炮叩开了卢沟桥的门洞,将铁骑肆意践踏平原上的千里青纱帐,马本斋将与陶渊明一样在村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来携一壶浊酒,访邻问舍,轻叩柴门,把酒桑麻,逸兴遄飞。宁静、散淡、平和,虽不富足,却有道家崇尚的至乐。

然而,日本鬼子狰狞的铁骑,踏碎了獻县和本斋村梦一般的宁静。马本斋咬着钢牙,怒瞪双眼,拍案而起。他召集乡邻,登高一呼,组建了一支骁勇的回民抗日义勇队,昼伏夜出,时聚时散,将日寇打得晕头转向,甚至一听马本斋的名字便汗出如注,魂飞魄散。

个人像孤寂的独木或者单根筷子,力量终究有限,当年燕赵大地上的荆轲、高渐离武艺再高强,也终究难敌对手,功败垂成,何况是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马本斋深夜沉思,决定加入河北游击军,随即编入了八路军序列的冀中回民教导队、教导总队。在这里,他找到了多年前失去联系的中共组织,如平原上寂寞奔涌的一眼泉水,终于汇入了沸腾的渤海。入党时,他郑重宣誓:将把一切“献给为回族解放和整个中华民族的解放而奋斗的伟业”。

言必行,行必果,这也是燕赵义士的慷慨风格。像渤海上一阵飘忽的风,马本斋率领回民支队忽南忽北、时东时西,纵横驰骋在硝烟四起的冀中平原,跨封锁,穿碉堡,打日寇,围伪军,积小胜为大胜,大小战斗870余次,屡战屡捷,所向披靡。前后七年间,共打掉日伪军3.6万多人。1940年2月,一个滴水成冰、夜幕尚未褪尽的凌晨,马本斋精心谋划,率军突袭衡水县城与安家村之间的日寇据点康庄,半个钟头便麻利解决战斗,打掉日伪军50多人,缴获了锃亮的大炮、轻重机枪等武器弹药。日寇成为惊弓之鸟,终日蜷缩在据点。他们的队长山本叮嘱说:“百人以下的队伍,不准走出据点大门。”

一阵沁入心田的凉风拂过村庄,将路边挺拔的白杨树激成铮铮作响的金铁声,像多年前回民支队疾如风雨的马蹄声。马本斋的传奇,催促我步入村北纪念馆伊斯兰风格的高大穹窿,用目光久久抚摸他杀过日寇的大刀,颁布训令的手迹、印章。一股无坚不摧的英雄气缓缓弥漫开来,与我高山仰止般的敬畏感碰撞、交织、融合……

如一面返回历史的镜子,墙壁上悬挂着马本斋和回民支队遥远却依旧鲜活的众多荣誉。八路军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称之为“无攻不克,无坚不摧,打不垮,拖不烂的铁军”;延安的毛泽东也喜形于色,点头嘉许说:“百战百胜的回民支队。”

马本斋令吕正操和毛泽东如获至宝般的兴奋,却是日本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必欲除之而后快。一盏雪亮的汽灯下,一脸阴沉的日酋搜尽枯肠,用尽脑汁,终于想到了曹操收降徐庶的一招,派人将马本斋年近七旬的母亲抓来,准备逼降马本斋。

英雄的母亲也同样有燕赵之风的铁骨,早年便给马本斋讲述苏武牧羊、岳母刺字的故事,将报国之念植入他幼小的心灵。面对日寇的威逼利诱,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话语像甩在地板的石头:“我是中国人,我儿子当八路军是我让他去的。劝降?那是妄想!”她拒绝吃喝日寇送来的饮食,七天后气绝身亡,殒身报国。素有孝子之名的马本斋痛哭失声,写下誓言:“伟大母亲,虽死犹生,儿承母志,继续斗争!”

多年后,母子两代英雄的声音依旧像破空而下的一串串炸雷,重重敲击纪念馆的墙壁,回响在村庄的上空。遍地的青纱帐在静默,我也在静默……

献县多汉墓,也多汉代或悲或喜的往事。公元234年8月,矢志“恢复汉室,还于旧都”的蜀汉丞相诸葛亮,泪洒疆场,病逝于北伐途中的五丈原,时年54岁。天不假年,将星陨落,汉祚从此不堪,不久便断绝。献县的汉墓群也在汉室复兴的数十年苦苦期待中,梦想陡然破灭。坟茔像日渐萎缩的气球,凋零、破败,化为萋萋荒草下的一抹抹土丘。诸葛亮的死,令衮衮后人浩叹哀婉不已。唐代诗家杜甫便仰天长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然而,一幕相似的命运悲剧,又一次将献县大地击得脸色惨白,子牙河、滏阳河、滹沱河与黑龙港河都在风雪里的冰层下呜咽。1944年2月,日寇的身影尚未被赶走,奉命率回民支队开赴陕甘宁边区的马本斋,积劳成疾,遽然长逝,年仅43岁。

与诸葛亮人亡政息,大业付之东流不同的是,马本斋的战友们接过了他的旗帜,含悲前行,最终赶走了日寇的铁蹄,甚而将飞舞的红旗飘进了天安门广场,也将平静、祥和带给了他梦萦魂牵的本斋村。

步出纪念馆,天色已晚。火红的霞光铺满了村巷,如九泉下英雄的笑脸,夕阳向着平原尽头的地平线缓缓坠落。离开本斋村,眺望返程车窗外辽阔无垠、绿意葱茏的平原,我忽然觉得它不再单调,一座巍然突起的高峰,始终牵动我的眼帘,震撼我的心魂,我只能仰视、敬畏、膜拜。我知道,这座平原上的高峰,是永远不死的马本斋。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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