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金红
1
冯家宝再过一个月就满九十了,和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叫何秀琴,小脚,没裹过,只是长的小。人说小手小脚的人都是有福气的,这话有些道理,何秀琴一辈子除了生孩子,再没受过什么苦。可她总说自己最遗憾,遗憾的是没见过亲婆婆。
她的亲婆婆三十六岁就死了,照片上的冯曹氏鸭蛋脸,柳叶眉,两片嘴唇白扑扑。这跟她的后婆婆完全不同,那是个大脚大手大胯骨,抽烟袋骂人的女人。
何秀琴是根藤,攀附在冯家宝这棵大树上。自从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她又一鼓作气生了三个儿子。要不是没人带孩子,她还想生,她是寄望超过冯曹氏的。只可惜,抽烟袋的女人不给她机会,对冯家宝哥儿五个不闻不问,更别说帮忙给她看孩子。何秀琴从心底里恨她,可她没办法,谁让冯家宝不是人家亲生的。于是分家时,她偷偷带走了一张有亲婆婆的全家福。冯曹氏乌黑的头发裹着端秀的白脸儿,怀里抱着最小的儿子,家宝和另外三个兄弟就立在她的旁边。团团挤在一起的五个孩子,却都是孤苦无依的脸色。后来,何秀琴也在额前铺了一层厚密的刘海,只露出细小的鼻尖和圆坠的一点下巴。
何秀琴打盹的时候,冯家宝哼了两声。他发现有团光飘在窗户上,明晃晃地一团,挨的很近。他想问问那是什么,可舌头不好使,搅在干巴巴的嘴里,像条死鱼。保姆凑过来说,老爷子醒啦。何秀琴一激灵。她有一只眼生了白内障,好的那只因为承担了全部视力,反而显得呆滞。
冯家宝朝着那团光张嘴,何秀琴以为他要喝水。水端过来,冯家宝却摇头。
冯家宝已经快一个月不能进食了。可能是空落落的胃越缩越小,身子也就越来越轻。人便陷入一段又一段的昏迷。昏迷的冯家宝倒也不痛苦,对于命运他是顺从且胆小的。于是顺着海水般的睡眠,一波一波,任各种奇怪的梦把他越拖越远。
头一批袭来的梦境里都是纸片,这些纸片像某种符号,覆盖和夹携在各种各样的面孔间,随处飞逝又接踵而至。纸片上的红杠,密集呆板地排列着。冯家宝对这些莫名其妙的纸片觉得困惑,直到看见三十多岁的自己伏在案头奋笔疾书时才明白,那都是教案。这辈子他都在跟印着红杠杠的纸片打交道。它们成捆地堆积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中年时期潜意识里最重要的东西。
是那团光勾动了他,从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浮起来。可回到现实的冯家宝,却觉得格外无力,虚弱。现在他只能偶尔看见东西,而那些晃来晃去的光和人影,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有人在这时候见缝插针地问,我是谁?他是谁?或者,你是谁?
冯家宝烦透了,如同哀怨的婴儿,他半张着小雀儿似的嘴,气息在口鼻间微弱地进出,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真的时日无多时,便更向往光。那团落在窗台上的金黄的光到底是什么呢?
何秀琴撇着八字脚翻箱倒柜,保姆问她,她也不说话。再回来时,手里拎条厚被子。二话不说就往冯家宝身上压。保姆说这可不行啊。何秀琴就瞪起眼睛,就你懂,天天翻来覆去擦抹我老头子,毛巾那么湿,感冒了呢,他一准是冷。
何秀琴老觉得冯家宝冷。冯家宝的胳膊确实是凉的,连带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不热乎。这能怪谁呢,还不都是老头子自己找的。何秀琴怨愤却又怜惜。自从开始昏睡,冯家宝就学会了蹬被,仿佛踢开了被子,就踢开了整个世界,他就无牵无挂了。何秀琴因此而害怕。她一遍又一遍地把被子缠过去,压住他。仿佛被子是从她身上长出去的一个器官,只要被子还在冯家宝身上,何秀琴就跟他在一起。
冯家宝盯着压下来的被子,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恐惧。整个世界都倾轧过来,砰地一声在他胸口坍塌了。这样的坍塌他经历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惊恐万状,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谶言,被何秀琴一手炮制,酷刑般施加在他身上。她缠了他一辈子,用孩子,用道义,用一切她能想到的世俗的东西。知识分子是蔑视世俗的,可后来冯家宝才明白,在善于运用世俗舆论的文盲何秀琴面前,知识分子的矫情一无用处。
你欠我的。这是何秀琴最常说的。两人就这事争论过。冯家宝说,我养你,怎么还欠你了。何秀琴说,我给你生了四个孩子,你就欠我的。冯家宝说,谁家女人不生孩子。何秀琴说,可她们不总能生儿子,我给你生了三个。冯家宝说,那我的经济负担也重。何秀琴说,所以我省吃俭用,不然有钱给你爹妈寄吗?那个妈还不是亲的。冯家宝说,她在我爹屋檐底下住,就是我爹的人,我就得管。何秀琴说,你管啊,我没说啥。可要是碰上别人,早就打得底朝天了。冯家宝说,这还叫没说啥?算了,我不跟文盲计较。何秀琴就哭。文盲两个字她最不能听。直到把脸哭成猪肝,连着一个月不搭理人。
整天气鼓鼓的何秀琴,两个胸脯越来越圆,里面长出好几个大瘤子。冯家宝怕了,心想这女人能死在一口气上。他后来才明白,何秀琴那是自卑。自卑的何秀琴看起来格外刚强,而刚强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个优点。邻居朋友都称赞她。她便被这称赞越架越高,俨然成了另一种自信。只要在家里,何秀琴就是绝对地权威,谁都要听她的。而现在何秀琴就认为,冯家宝冷。
其实,冯家宝的小肚子烫的很。火从里面烧起来,整个人都干巴巴涨乎乎地疼。可能是炎症,冯家宝自己揣度着,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芯子里热,可摸起来却是凉的。
失禁,发生在睡着以后。
这一次冯家宝看见自己穿着日式校服,剃小平头,站在国高的小操场上。梅老师拿着教案从他面前经过。她圆圆的脸上有一双细小的眼睛,很多同学说这五官搭配不合理。可冯家宝却觉得好看极了。梅老师是西南联大的毕业生,教地理。上课第一天,她不紧不慢地点了一遍名。第二天再来,就不用名册了。全班学生,她一个不差地记住了。冯家宝像信徒般皈依在女老师的门下,从此再没哪个女学生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后来竟然娶了文盲何秀琴。
何秀琴是不允许保姆翻动冯家宝的尿垫的。她宁愿拖着八十八岁高龄的矮胖身子伺候植物似的冯家宝。现在冯家宝确实就像一株植物,一动不动地睡着,脸皮松垮,气息微弱。何秀琴掀开被子,嘟囔着,作禍,就能作祸。然后起身,去扯尿垫。保姆过来,把冯家宝搬开一点,何秀琴拉扯一下,就这样,一下一下,尿垫就给两个女人拉出来了。一团稀糊糊的东西黏在上面,奇怪的是,并不很臭。何秀琴想,都不吃东西了,怎么还有屎呢。
于是她开始趴在冯家宝耳边叨咕,你要走,就快点吧。
冯家宝什么都没听见,他还在梅老师的课堂上发呆呢,叫她老师是因为冯家宝后来自己当了老师,其实当时他们是称她为先生的。
梅先生和学校的日本女先生不一样,走路很快,胸脯高高的,头发剪成一片荷叶,在阳光里乌亮乌亮的。她穿杂灰色棉布袍子,就算冬天也能看见脚腕上的白袜。东北的冬天长,她就用一条深红色的大围巾围着自己,雪白的脸在红围巾里头像话本上的薛宝琴。冯家宝读红楼梦,最喜欢的就是薛宝琴踏雪寻梅这一出。也许是梅先生的缘故,后来看红楼梦电视剧,他总认为演薛宝琴的演员出了谬误。别人和他讨论,他说问题就出在眼睛上,薛宝琴的眼睛应该是细长的。有著细长眼睛的梅老师没有凫靥裘可穿,更没有梅瓶抱,但与薛宝琴一样,她的美都属于北方的冬天。
国高每天早上都要出半个小时的朝会,其实就是把老师和学生都集中到操场上升国旗,唱国歌。国旗和国歌都是日本的,梅先生日语说得不好,唱国歌不太张嘴。但她会摆出个好看又卖力的姿势。比如微微向后仰着身子,眯起细长的眼,手指头随着音乐轻轻地扣动。日本先生们都说梅先生认真,冯家宝却觉得她不过是在哼一首普通的小曲。也许是因为这个,他一直记着这首歌。直到后来他当了中学教导主任,因为随口哼了一句日本国歌而招来一帮孩子。他们三天两头在冯家宝屋里找发报机。冯家宝这才明白过来,那不是一首普通的调子,从来都不是。
大字不识的何秀琴曾经叫住一个孩子问,这泥土地里还能藏发报机?那孩子嘟了嘟嘴,却也没说什么。冯家宝在县高工作,老师和学生都挺淳朴,发报机的事情搞了两天就不了了之。看着千疮百孔的屋地,冯家宝直冒冷汗,从此便坚定信念,要在这个淳朴的小县城待一辈子。有人劝何秀琴跟冯家宝划清界限,可贫农出身的何秀琴直眉瞪眼的,人家说东,她就扯西。之前嫌她没文化的人现在都有点羡慕,能娶到这样一个媳妇是冯家宝的幸运。冯家宝当然也明白,再出去时,两口子的手总是紧紧拉在一起。
梅先生终究淡出了冯家宝的生活。不安的日子里只有何秀琴才是清晰的。她小而挺拔的身影渐渐成了一个港湾,冯家宝终于明白做人必须要夹起尾巴才行。
夹尾巴的冯家宝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没吃什么大亏就迎来了好日子。先当校长,又当局长,何秀琴成了官太太。之前来挖发报机的学生拎着大公鸡到冯家来,只为孩子能进县高学习。何秀琴仍旧直眉瞪眼,说,你不是头一回来了,我认得你。
这时候冯家宝是发自内心爱她的,于是他说,你不是喜欢生孩子嘛,咱们再生。可惜生活好了,何秀琴的身子却差了。她长出第一根白头发时,冯家宝的鬓角还是乌黑的。她发现自己被腰疼缠上时,冯家宝精力正旺盛。何秀琴终于明白,自己永远都无法超越婆婆了。累年的劳作让她提前衰老了。
更年期来的时候,大儿子生了女儿。冯家宝和何秀琴有点不满意。冯家宝的书生作风早就被时间消磨光了,他把生活交付给了何秀琴,任凭她摆布。何秀琴认为必须生男孩,于是接力棒交到二儿媳手中。生产那天,冯家宝一出门就踩进水泡里。两口子面面相觑,知道这回又没戏了。何秀琴就是这么迷信。
迷信的何秀琴坐在客厅里,布满老年斑的手臂一下一下调着台。电视上的人脸晃成动物,再由动物晃成风景。她泛着蓝光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水,自从冯家宝躺下那天,这层雾水就没干过。她撅着下嘴唇,鼻翼很长时间才扇动一下。
冯家宝快不行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让何秀琴不知所措。她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可事情真的发生时,却发现那些个准备不过都是风里的沙子。从前看电视,总有神仙可以续命,就是用法术,把一个活人的命分给那个快死的,这样两个人就可以一起活着,并一起死去。要是真有这样的法术,何秀琴一定会把自己的寿命分给冯家宝。可自己还能活多久呢?她从前以为这要取决于冯家宝能活多久,可现在她真的很不确定。
何秀琴又想起孙女说过安乐死,好像只有外国才有。但死就是死,怎么可能安乐呢。年轻人不懂事,对生死大事不严肃。何秀琴只是没文化,并不是没有心。过了今年她就满八十九了,面对死亡的滋味就像独自一人在筏子上飘,眼前都是雾。哭,只能让自己更怕。而怕,则会让人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时候,她就格外想念孩子们。
2
孩子们回来了,何秀琴这才知道放国庆节假了。
大儿子问,还过不过节?大家面面相觑,末了,二儿子说,过吧。
一家人四下分散,制备吃食。何秀琴只抓住了大女儿。大女儿五十九那年中风留下了后遗症,走路跛脚,因此总是跟不上弟弟们的速度。何秀琴说,你瞅着你爸怎么样?大女儿摇头。何秀琴瘪着嘴唇,鼻翼蝴蝶似的翕动。大女儿撇过脸,假装没看见。
太阳从窗户上升起来了,窗台上只落下一片亮晃晃的光。冯家宝又尿了一次,保姆和大女儿收拾了。何秀琴觑着眼睛在一旁跟着,也不管自己碍不碍事。大女儿脾气好,只干活,很少说话。
何秀琴眼看着保姆把尿垫塞进垃圾袋,就嘀咕,浪费,还能用呢。大女儿这才说,再用就要得褥疮啦,也不是什么贵东西。何秀琴没听见,她的思维早跑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大女儿刚坐下,她就指着柜子说,你去给我打开。大女儿问她要干啥,何秀琴不说,只憋着嘴,鼻翼又扇起来。大女儿不敢再问,只能瘸着脚蹭到柜子边。打开柜门,里面一个四四方方的紫色包袱。大女儿忽然也瘪住嘴,蒙了一眼雾水。
保姆扯了一截卫生纸,吊在冯家宝鼻子前面,薄薄的纸片轻轻地浮动,像慢动作。何秀琴抹了一把眼睛,可那蒙蒙的水雾还在。“家宝啊,要走就快走吧。可别作祸啦……”
冯家宝听见了。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凉从胸膛里升起来,她把这两个字挂在嘴上一辈子了,可他什么时候作过祸。他连这个北方小城都不曾离开过,除了去省城参加培训。对了,那次培训后,他还有了留在省里工作的机会,那是他第一次犹豫。他也想飞黄腾达,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跟表兄堂兄们一样,在大城市上学工作。可一想到发报机,他就从心里往外害怕。
冯家宝放弃了去省里的念头,可何秀琴仍旧不满意。年纪越大,她越是怨声载道,之前那个直眉瞪眼的何秀琴,现在动不动就翻旧账,一副要彻底清算的意思。可除了婆婆不是亲的,孩子生的没有亲婆婆多,何秀琴这辈子并没受过什么罪。于是她便总说冯家宝作祸。时至今日,老得横在床上的冯家宝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大儿子和二儿子回来了,两个儿媳很快就张罗了一桌酒菜。一家人围着彼此,脸因距离太近而走形,好像深陷在窄小的凹透镜里。何秀琴耷拉着脑袋,眼皮底下有筷子在翻动。大孙女夹了一块鸡肉,寻思一会,又丢回去换成了蘑菇。两个酒盅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何秀琴有点恨这帮人,她想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你爸都快死了,你们还吃得下。可抬眼时,她發现大儿子的眼是红的,二儿子的眼镜丢在一边,圆大的两只眼肿胀着。所有人都瘪着嘴,好像嘴里有一股气,把鼻子顶得一扇一扇。
沉默是被大儿子打破的,妈,老三今晚回来。何秀琴点点头。冯家就是这样,孩子排行不算女儿。就连冯家宝的人事档案上都不写女儿的名字,只有跟人家谈论生了几个孩子时,才被拉进来充个总数。这是何秀琴的作风,后来成了冯家的家风。颇为自己能生儿子感到骄傲的何秀琴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儿子们只能生一胎,而这一胎里,没有男孩。
太阳走到屋顶正中时,冯家宝已经没力气研究那团光了,小腹里的热气蒸腾着五脏六腑,连带着喉咙和气管。一块痰在喉咙里,被他粗重的喘息刮擦着,发出呼呼的声音。
除了热,喘不上气,失禁,冯家宝现在又开始漂浮了。一开始有点害怕,可慢慢地,他发现这样远比之前舒服。身体上的难受渐渐消失,人就那么浮着,四肢羽毛一样轻柔。时不时有死去的人出现,都是他记忆中最年轻的样子,这些人只远远地看着他,像围观一只在牢笼里挣扎的动物。他们用过来人的眼神看着冯家宝。冯家宝没有力气和这些人说话,他现在的意识像一团蓬松的棉花,找不到支点,因而延展不出思维。还剩下的只有听觉。
当某一项知觉成为唯一时,就会被无限放大。现在冯家宝听到的声音因为大,而发生了扭曲。儿媳刷碗的水流声直扎耳朵,儿子们的拖鞋拍打着瓷砖地面,声音是先闷后脆的。窗外的大车轰隆隆地压过小区里的石板路。床头柜上的闹钟迈着机械威严的步伐在冯家宝的耳朵里兵临城下了。夹了一辈子尾巴,怎么就没注意到这纤细而宏大的指针声,只怪这世上的声音太多太杂,稍不小心就淹没了它。终于老得躺在了床上,那些谩骂声和赞扬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它就来了。冯家宝活了快九十岁,再不想夹着尾巴了。狼行千里,总要抖擞一回。他牢牢抓住仅存的听力,做最后的挣扎。
何秀琴就是在这时候把手伸进冯家宝掌心里的。儿子们都午睡去了,可她不敢睡。拉着老头子冰冷的手,眼里的雾终于凝成一大团,扑簌簌往下掉。她伏在冯家宝的耳边,撅着苍老的嘴唇说,阳台上的辣椒熟了,辣椒一熟,你就要过生日了。你的生日过了,我的生日就来了,正好隔着一个月。命就这么定的,我得送你。冯家宝听着,干巴了许久的眼角湿润了。何秀琴又说,咱俩二十岁结婚,一辈子都没分开过,可我这么往回想,怎么忘了很多事呢。咱家老三几月生的?老大小时候好像得过一场大病。老二考大学回来都干啥了?一个月前我还能拎四斤土豆上楼,可现在连拿针都费劲。你还说你不作祸,要不是你我能这样?
冯家宝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没入枕头里。他全力以赴地握着妻子的手,两只苍老的胳膊挨在一起。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丧失了性别这个东西,而抛弃了这个枷锁,才能把两个人熬成一个人。
何秀琴还想说点更有分量的话,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词,一股难以言表的酸痛堵在胸口,就要把肋骨挣断似的。冯家宝用最后的力气,一下一下捏着她的手,他的大脑几乎处于停滞状态,已经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什么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渐渐融化,先是两只脚,后来是两条腿,再后来是火辣辣的肚子,而现在,只剩下了左手的两根指头,和一个迷迷糊糊的脑袋。
何秀琴被他握着,渐渐竟睡着了。午后的阳光晒在她的半边脸上,先是毛毛地痒,后来就开始有点疼。何秀琴起来揉脸时,发现对面坐着个女人。短刘海,圆鼓脸,雪白的面皮底下透着细蓝的血管。蓝棉褂子盖不住已经六七个月的肚子。女人端然地坐着,两只脚并得很齐。何秀琴叫了一声妈。女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是块饼。葱油的香味钻进鼻子,何秀琴咽了咽口水说,你怎么来啦?女人说,我来看看我儿子。何秀琴紧张起来,说,妈我求你,再过一个月他就九十了,好歹叫他活过九十吧。女人说,人总有个寿数。何秀琴摇头。女人又说,他算是有福的,你还不满足。看看我,三十六岁那年得了肝病,疼啊,翻来覆去睡不着。叫你爹去请个大夫,结果他找了个山羊胡子半仙儿,早上给我扎针,那根针晚上竟然从鼻子里跑出来。家宝就在我旁边,亲眼看见我从鼻孔里拽出了那根针。吓得我俩呀。你说这是什么大夫,落了针在肉里,他说走就走了。也许是吓的,没几天,我就归了西。肚子疼啊,里面都是水。她说着,就站了起来,一走一晃,真的有水声传来。何秀琴吓得直往后退。女人来到床边,附身去看冯家宝。她苍白的脸上亮晶晶的,像抹了一层矿石粉。何秀琴反应过来,跑上去把她推开。她是亲婆婆冯曹氏,却恨不得杀了她。
何秀琴只觉得眼睛亮起来了,连冯曹氏脸上的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冯曹氏说,他陪了你一辈子,现在该跟我走了。何秀琴说,你早早死了,把孩子们留下遭罪,是我这个当媳妇当嫂子的照顾他们。你欠我的。冯曹氏愣了一下。何秀琴又说,他年轻时候我能护他,现在就还能。我年轻时候就不贤惠,老了更混蛋。当年我能把挖发报机的小年轻唬走,今天就不怕你这个鬼。何秀琴抓起扫帚,在空中狠命比画。冯曹氏果然退开了,她缩着身子立在门边,目光哀怨地看着冯家宝。
冯家宝忽然死死攥住何秀琴的手,何秀琴猛地睁开眼睛。手边是块葱油饼,搁在白瓷碗里,是大儿媳刚刚烙好的。冯家宝挺着上身,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儿媳们从厨房出来,脸色煞白。何秀琴惊讶地望着冯家宝,他植物般的身子一下子充满了力量,上半身已经离开了床铺,俨然就要坐起来似的。两个儿子跑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大女儿凑过去问,爸怎么啦!冯家宝瞪着灰色的眼珠,牢牢盯着门口。人们奇怪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之后面面相觑。只有何秀琴惊恐地捂着嘴,心想婆婆是真来了,刚才的梦不是梦。
冯家宝的眼锃亮,小雀似的嘴张开,变成一张黑洞洞的网。他张着这网,好像要捕捉空气里飞过的光尘,呜哇,呜哇。大女儿赶紧说,找我妈?何秀琴被推上去,可她心里明白,冯家宝说的是我妈,我妈。果然,冯家宝转过头,目光却从她脸上飘走。
呜哇,呜哇……
何秀琴下面的举动谁都没有想到,她猛地从床边弹起来,葱油饼和白瓷碗从她手里飞出去,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爆裂声。冯家宝顿时抻直脖子,仰面倒了下去。孩子们疯了似的扑上来,爸!爸!二儿子对何秀琴喊,妈你疯了吗!大儿子也跳起来,这是干啥啊!大女儿喊,别吵吵,爸没死,没死!大家凑上去时,只见冯家宝气息竟比先前壮了不少。
何秀琴瞪着这几张不再年轻的脸,心想活了一把年纪,啥也不知道。她撇着八字脚,重新坐回床边,然后对大女儿说,去走廊把扫帚给我拿进来。何秀琴就这样拎着扫帚坐在冯家宝身边,目光里燃起两把火焰。昔日直眉瞪眼的小文盲,今天成了守护冯家宝的最后一道堡垒。孩子们退到一旁,没人再敢说话。
阳光在墙壁上滑动,空气里的尘埃跳着没有规律的舞蹈。冯家宝异常安静。保姆不时拿纸条放在他唇上试。孩子们暗地里说,这应当是回光返照。于是大女儿偷偷打开紫色包袱,把里面的寿衣一点点展开。
终于挨到了晚上五点半,老三带着媳妇和女儿回来了。
大媳妇做了晚饭,何秀琴到底是老了,身子倦得打了卷。孩子们说,你再病倒了,我们可怎么办呢。何秀琴听出这话的意味,便起身来到桌子边,专捡最大块的肉吃。二儿子说,今晚应该没事,大家回去睡一觉,明天……何秀琴却说,要走就快点走吧,别叫他受罪了。孩子们面面相觑,心想她一下子拿扫帚护着,一下子又让老头快点走,这不是矛盾么。
冯家宝真的没再闹过悬儿。他迷糊的意识现在更加虚无,已经不再有画面出现,四肢百骸都融化了,原本的那具身子兜在一个似有若无的边界里,一漾一漾的。他知道老三回来了,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他现在已经无法从一个消息里诞生出情感和行动。那么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就不具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价值。一种绝对的平静笼罩着他。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出现亮光的。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浮游一般从虚空里涌现出来。这些漂浮的光越来越多,冯家宝的身子也跟着亮起来,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笼罩着他,脑袋和手指也化掉了,声音消失在光团里,冯家宝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听觉丧失。
3
大儿子对何秀琴说,妈,我去把牙拔了。何秀琴点点头。二儿子说,妈,我一个朋友家办事情,我得把礼钱送过去。何秀琴点点头。大儿媳去给女儿买地漏,二儿媳回家看老爸。何秀琴都是点点头。
又是一个白天了,天阴沉沉的,偶尔飘过两片黑云。三儿子说,妈,我带他们出去洗个澡,回来得急,都臭了。何秀琴抬头看他,白内障的眼里是一片死灰。
人都走了,屋里空荡荡的。保姆趿拉着拖鞋,来来回回地走。何秀琴想,走什么呢?不擦地,也不做饭,走什么呢?不一会,保姆端了一杯葡萄水,说,老爷子这么些时候没进水了,要不给喂点?何秀琴看着她,说,玲呀,你脸怎么变小了。保姆说,老太太,我不是大姐,大姐回家啦。
何秀琴恍惚着,呆呆地看她。保姆又说,喂不喂?何秀琴说,喂吧。他就爱吃甜的。保姆笑了,说,榨汁机真是好东西。何秀琴直愣愣地看着门口。
保姆喂了两勺,紫色的汁水顺着冯家宝嘴角往下淌。她猛地伸手去摸冯家宝的鼻息。哎呀妈呀,老太太,快给你儿子们打电话!
何秀琴愣怔着,慢吞吞扭过脸来,你说啥?保姆没再征求何秀琴意见,动作迅速,又慌慌张张,拿起电话拨了一圈。
何秀琴趴在床边,像发现新事物的孩子似的看着冯家宝。保姆跑上来要做心脏复苏,何秀琴拉住她。两人第一次握住了手,紧紧地握着。保姆的眼泛起一片蓝雾,凝重了,啪嗒一声掉下来。赶紧憋住嘴。在冯家待久了,便学会了这种哭法。只用鼻子,不许出声。
别动他。叫他安静地去。
后来何秀琴不断重复这句话。跟儿子,儿媳和孙女们。大儿子咬着一块棉球,嘴巴里泛出浓重的药水味。他吸溜着鼻子跪在床上,一件一件把寿衣展开。
何秀琴看着孩子们忙活,心想用你们的时候到了。可这念头一起来,心里却空落落的。她操持了一辈子,难道就为了临死时这一锤子?孩子们也老了,头顶的白发在阳光底下扎着何秀琴的心窝。一股又酸又胀的绝望从心底里升起来,她引以为傲的这些儿子們原来并不是铜墙铁壁,他们竟然老得如此迅速。何秀琴发出一声悲鸣,比绝望还绝望。她胡乱抓挠着,想拨开孩子们朝冯家宝扑去。二儿子拦住她,三媳妇也冲上来。她说你们让我再看看他!再看看他吧!
冯家宝仰面朝上,睡着了一样。脸色却是灰的。何秀琴怎么也看不清他,好像化了一般,眼前的冯家宝变得异常模糊。她摸索着凑上来,鼻子抵在他的鼻子上,苍老的嘴唇因为颤抖而泛着一层黑紫。没读过一天书的何秀琴,在众目睽睽之下,捧着冯家宝的脸,轻轻地亲着他的嘴唇。
冯家宝的边界就在这时候碎了,哗啦一声,他融化了的身子,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流淌开去。他曾经说过,人是可以无限大的,人也可以无限地小。在无限地变换间,他看见了阳台上的辣椒,和天边落下的一滴雨。
火葬场上生起个火盆,一叠叠黄纸塞进去,纸灰被细雨笼罩,扬不起来。火光映着所有人,连孙女们的脸都苍老下去。何秀琴倚在门边,忽然想起那张有冯曹氏的全家福。一股暖流从脚底下升起来,在四肢百骸间流淌。
她想对冯家宝说,别笑话我是文盲,你知道的我也都知道。孩子们肯定不信,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活到我这个岁数,岁数到了,自然就懂了。
何秀琴抬头看天,一个雨点落进她眼里。她忽然开口说话了:“人啊,可以无限大,也可以无限地小。”孙女们愕然地看她。她又问:“你们几个,谁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