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香糖

2019-04-14 14:37少一
满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警官女儿爸爸

少一

× 年10月9日

怡馨,你是知道的,爸爸有写日记的习惯。作为一名警察,写日记有很多好处。俗话说,口记不如淡墨。随着年龄渐长,爸爸的记忆力大不如前,许多事情做过后转背即忘,记得住的也无非只是事情的梗概,细节的东西想破脑壳总是回忆不起来。可是,爸爸的工作性质充满着逻辑和严谨,容不得丝毫马虎。所以,从警以来,爸爸已经养成习惯,做过的事情都把它写在工作日志上备查。任何时候,如果有人倒查我某年月日做过些什么,怎么处理的案件,我都有一个清晰的记载,便于还原事情的真相。

可是,爸爸今天要记下的这件事情断断不能公开。如果说它有读者,永远只能属于你一个人。女儿啊,我把这几篇日记专门写在一个本子上,写完后秘藏起来。等到有一天,你亲手打开它,看完后就把它销毁掉。世界上没有永远不能解密的历史。伤疤好了,疼痛可不要忘记。我相信,你不会恨爸爸的,爸爸这样做,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父爱方式。

知道吗,今天下午上班后,爸爸在办公室突然接到W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牙警官的电话。爸爸对陌生电话一向敏感也反感,但因为是来自W市的电话,我毫不犹豫马上就接了。因为这是我女儿大学就读的城市,是你的第二故乡。从你入学那天起,爸爸对来自W市的一切信息包括天氣都充满着发自内心的好奇和关心。

请问你是××省N县公安局的司马警官吗?随后,电话人报出自己的身份。他是牙警官。

听得出来,尽管人家在极力用普通话说话,但语音里仍带着闽浙一带浓重的地方口音。得到确认后,他说,对不起,我们是同行,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请老兄理解。

你看,到底是大城市的警察,人家这素质。可是,他的客气马上让我感到忐忑不安。虽是同行,但我们两地相隔千里,素不相识。他怎会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凭职业敏感,我预感到他下面将要传递的准定是个不祥的消息。

司马怡馨是你女儿?

我说,是的。

她在T大学读书,是吧?

是的。我有点急不可耐了,有话请快说。

接下来,他告诉了我那件事情。怡馨,爸爸这半辈子也算是见过大事的,但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爸爸失态了。手机掉落在桌面上,脑袋里一片混沌。地板在旋转,座椅在旋转,办公桌上的电脑也在旋转……世界在我眼前失去重心,变成一个旋转的舞台。我本能地伸出双肘撑住桌面,护住一片空白的脑袋,尽力维持着身体平衡,不让自己倒下去……

喂,老兄,你在听吗?牙警官在电话里嚷嚷的声音清晰可闻。你不会有事吧?本来呢,我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但咱们都吃这碗饭,规矩还得讲究。怡馨是你女儿,你对这事有知情权,我们都要对法律和孩子负责任。

我定了定神,抓过桌上的杯子喝下一口水,定住突突乱蹦的心跳,然后捡起电话质疑道,可能吗?她是个女孩子,平时看电视剧,见了血腥场面都要蒙住眼睛。她怎么会做出那种胆大的事来?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知一连说了几个“不可能”。爸爸心里其实很清楚,事情已经发生,这些话都是徒劳。

牙警官足够耐心,等我发泄够了,他才期期艾艾地说,司马兄弟,幼吾幼及人之幼。将心比心,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请你相信,这事不会有错,怡馨她真的做了。人家超市的保安当场发现,有那么多现场证人。我们也调取了监控,看的清清楚楚。

许久,我才说,就算她真做了,一定要进去吗?她一个女孩子,一个入学不久的大学生,离十八周岁还差一个多月,也没有任何前科。我敢保证,她绝对是第一次,而且价值并不大。对这样一个女生,从她的前途和尊严考虑,你们就不能人性点吗?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完全是电视里知识抢答赛的语速,好像生怕慢了他就会把电话关掉。

如果在平时,你说的这些都是我们裁决时慎重考虑的因素。可是——牙警官像是有点为难,沉默一阵后继续说,这是敏感时期,世界××会就在我们这地儿召开,上面铁板一块,凡是治安案件一律顶格处理。老兄啊,我们不是没尽力,给领导汇报未获准。唉,也真是的,怡馨她撞枪口上了。不过你放心,本来准备裁决十五天的,最后减掉五天,只能这样了。

爸爸还是不死心。我说,兄弟,人还没送进去吧?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看在我们都是同行的份上,麻烦你给你们头儿汇报一下,我立马赶过来跟你们领导商量商量,希望能放过怡馨这一次。我现在买票动身,明天中午就……

没等我把话说完,牙警官就掐断,千万、你千万别来。实话告诉你,你女儿一再要求,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家长知道这件事,否则,她出来就……我们是给她做过承诺的。你这一来,让她怎么面对呢?老兄啊,我也看出来了,怡馨她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并不是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她只是一时犯糊涂做了傻事。另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子大了,有点审美追求是可以理解的。你平时在用钱的问题上是不是对孩子太紧手了一点?都说女儿要富养,今后可不要这样啊。

我心想,牙警官的话不无道理。法律文书一旦生效,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我就是去见又能怎样?

好了,其他的话暂不多说,我只是例行公事地和你联系,等怡馨出来后,你可千万保密,别把我出卖了。

我说,牙警官,拜托你一定给拘留所的兄弟们招呼好,尽可能照顾我女儿。等这件事过去后,我择机来W市,一定面谢。

放心吧,那边所长是老哥们儿,这些你都不用操心。我会亲自送她去,并做好她的思想工作。

怡馨,事情大概就这样。爸爸不是不管你,到这份上,真的力不从心。从警以来,爸爸都是在凭良心干工作,一边是法律的弹性,一边有人性的关怀。只要过得去,我从来都不为难人家。爸爸对牙警官他们的工作除了理解,再也无能为力。更何况你从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触碰到法律的底线。你不让警察叔叔告诉我,可你知道,爸爸有多么痛心?要是可以替代,别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载或一辈子,爸爸都愿意替你。可是,现在不比古代,法律不搞株连,这样的苦果你只能独自吞咽,千斤重担都要自己担起。

女儿,你受苦了!

这是爸爸一生中最黑色的日子。

司马怡馨泪流满面。她躲在父亲生前的卧室里,翻开父亲特地写给她的日记。天啦,发生在二十八年前的那件事情,原来并没有瞒过父亲!

怡馨是三天前接到哥哥的电话后赶回老家的。她在离家三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县公安局当文职警察。听说爸爸病危,她马上向单位告假,风急火燎地往家赶。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虽不算远,但两地没开通直达车,汽车和火车换来倒去,途中需要倒三次,刨去候车时间,她还是遗憾地晚到一步。等她赶到老家,父亲已经送进殡仪馆。父亲终于没能挺住,见上女儿最后一眼。怡馨的探望之旅变成了奔丧!

办完丧事,哥哥告诉她,父亲临终前已经不能说话。他吃力地抬起身子,像是要找一件什么东西,但接连试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他拍着自己的床沿,明示床底下有他私藏的重要东西。哥哥俯下身子,从下面果然扒拉出一个木制的长方体盒子。这盒子一看就是特地找人定制的,不大,轻巧,挂着一把密码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宝贝疙瘩。哥哥想打开它,却并不知道解锁的密码。他找来一把老虎钳,准备撬开,被父亲摆手制止。妈妈马上想起来,父亲生前曾经对她说过,他有一件重要东西是送给女儿的,只有等他死后才能交给她。而且,父亲特别叮嘱,这件事除了怡馨自己,别人谁都不要过问。

于是,安葬好父親后,这只神秘的盒子交到了怡馨手上。她躲进父亲的房间,把门扣上反锁,然后试着打开锁具。盒子既然指定只属于她,怡馨想当然地认为开锁的密码首选自己的生日,结果不是。她又用父亲的生日试了一遍,还是不能打开。父亲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如果用他们父女的生日设密,肯定不保险。突然间,怡馨好像和冥冥之中的父亲有了感应。她一拍脑袋,有了。没错,应该就是它。她扭出一个六位数字的密码,“咔哒”一响,锁应声开了。怡馨屏住呼吸,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就像解除一颗炸弹那样启开盒盖。于是,一个尘封了二十八年的秘密赫然呈现在字里行间,让她和父亲有了阴阳之间的隔空对话。

× 年10月10日

怡馨,爸爸从牙警官那里得到了你班主任的电话号码。送你上学时,学校说你的班主任还没定下来,我便无从知晓。回来后,局里一个行动接着一个行动。我一直泡在几桩案子里焦头烂额,也就没顾得上问你班主任的联系方式,以至到如今还没和你的老师联系上。说起来,爸爸很不称职。爸爸日夜捆绑在工作里,把许多该做的事情落下了。爸爸悔之晚矣。

牙警官告诉我,他们在第一时间通知了你的班主任胡老师。学校去了三个人,学生科长、保卫科长和胡老师。老师们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向警察求情,希望免于对你的处罚,请求由学校领回去教育。他们甚至还复印了你档案里的“三好学生”资料。可是,据说超市老板不依不饶,坚决要求从严处理,让警察颇感为难。胡老师他们自掏腰包,要请超市老板吃饭,以求他的原谅,遭人家断然拒绝。后来,公安局只好依法办事。最后商量来商量去,警察决定把拘留时间减为十天,要求学校对外绝对保密,保住一个女孩子丢不起的颜面,防止你出来后因受不住打击而走极端。他们统一的口径是××会组委会要从学校挑选一批志愿者,你被抽到市中心临时工作几天。

怡馨,他们都这样做了,爸爸也不好责怪学校。我给胡老师打电话,她好半天才接听。我说我是司马怡馨的爸爸,胡老师还在装,她说没有的事啊,怡馨好好的,她正在教室里上课。咦,你听谁瞎编造?

胡老师当然是一片好意,她不想让我这当父亲的替你忧心。可是,对法律的相关规定她有所不知,像这样的事情,办案单位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通知当事人家属。胡老师让警察善意地骗了。

我说,胡老师,别再演戏了。我很感谢你们对女儿的关照。我现在关注的是怡馨的情绪是否稳定,怎么把这件事情对她今后学习和生活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电话那端长长久久没有说话。胡老师大概知道忽悠一个警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说昨天的事情,不必再藏着掖着了。我请求胡老师多关心关心你。跟着爸爸妈妈长到十八岁,家里虽不宽裕,但我们穷汉养娇女,从没让你吃过什么苦。我是知道的,里面的伙食不好,你一定吃不下去。我请胡老师给你送点吃的东西,最最重要的是多给你一点精神安慰。这样吧,我说,胡老师,你给我一个账号,我打点钱给你,请你代劳代劳,好吗?

胡老师说,司马警官,你这话见外了。我们虽然未曾谋面,但我非常崇拜你的职业。我也绝对相信,怡馨是你教育和培养出的好孩子。人活百岁,谁没有趔趄的时候。不能因为孩子这次失足,我们就不管。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就在去拘留所的车上,最多半小时就到。我给她带去书本,买了饼干、面包、牛奶、牛肉干、苹果和雪梨等零食,还给她送几样生活用品。钱你不用担心,都是从班费里开支的。我在大学学心理学,昨天已对她做过心理疏导,她目前的状态很好。怡馨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在挫折面前没有过多的悲观。放心吧,也就那点时间,很快就会捱过去,我会用温暖的怀抱接纳怡馨回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完成学业。

女儿,你听听,胡老师是多么温暖的人,她有着一颗善良和包容的心。冲着这一点,你要振作和坚强起来,千万不要摔破罐,因此沉沦下去,回到学校后,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驶向光明的未来。

时间又至深夜,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这个夜晚,爸爸该不知怎样对付。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如果真有这样的洞子,爸爸愿意把自己装进去。人一旦有了期待,就会觉得时间漫长。我恨时间过得太慢,我多么希望十个日日夜夜能浓缩在眨眼之间,浓缩在一个短暂的梦境里,让爸爸一觉醒来,生活又翻开全新的一页。

超市离学校不远,走过去一刻钟就到。

那是个该死的周末。怡馨来了例假,她去超市买卫生棉和一些小物件。在货架上,她看到一种韩国牌子的护肤霜。那种护肤霜有室友正用着,说效果奇好,早就建议她买一瓶。从现实情况来说,怡馨是很需要那样一瓶护肤霜的。她是南方人,乍到这个海滨城市上大学,水土不服,皮肤总是干燥脱落。才一个多月时间,一张好看的脸已经让污浊的空气和雾霾破坏得不成样子。那种护肤霜的标价是五十八元。怡馨并没多想,因为手头已经拿不下,她取下来直接放进随带的小背包里。结账时她才想起自己出来时并没带那么多钱,她的卡也丢在寝室里。相较之下,除了那瓶护肤霜,其他的东西都是必需品。所以,当怡馨在收费处扫描商品的条纹码时,如果不是旁边那位保安别有用心地说出一句话,她是准备放弃那瓶护肤霜的。

保安说,办完别磨蹭,没看见后面人家排队吗?

怡馨回头看看身后的长龙,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谁也不会在意她背包里会多出一瓶没有付费的护肤霜。怡馨一念之差,稍稍犹豫一下后走出超市。离开大门十五米左右,保安突然在后面喊住她,喂,你站住。怡馨回过头去,保安手里的电警棍指向她,看什么看,就是你!保安几大步蹽过去,将怡馨带回超市,让她当面打开背包接受检查。拉链“哗啦”撕开,护肤霜像一个阴险的卧底潜伏在背包里,指证着怡馨的“盗窃”行为。在猝不及防的败露面前,颜面扫地的怡馨除了保持沉默,未作任何辩解和抗争。她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无情的现实,任所有的白眼和恶语泼向自己。倒是超市老板走过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保安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点赞。

警察来了。怡馨让牙警官他们带走。超市老板的大奔紧随其后,形象猥琐的保安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坐上了老板的私车,前往警局配合调查。

在治安支队,超市老板给办案警察不停地哈腰散烟。他的超市屡有小偷得逞,但长期苦于抓不到现行而深受其害。今天总算人赃俱获,而且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足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这叫他如何不兴高采烈?保安呢,打从进门起,脸上就一直挂着那种得意洋洋的笑。这次逮住偷儿功不可没,他用那种英模报告会的神态和语气向警察反复讲述事情的经过……

在拘留所熄灯后的黑夜里,怡馨睁大着眼睛,头脑里百思不解地回放着那件事情的细节。她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同时又隐约感到事情的背后似乎藏着谜局。自己好像是一个托儿,配合别人上演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魔术。在这幕好戏中,她成了绝对出彩的反派角色,被观众钉死在耻辱柱上,同时在她的记忆深处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印记。

剧情逆转是在四年之后,她即将走出大学校门的前夕。她在校门口那棵高猛的白杨树下见到了那个不该见到的人。她打断他的絮叨,用积蓄了四年的爆发力送给他一个字:滚!

× 年10月11日

今天是第三天,又到了晚上。

怡馨,爸爸这两天的反常行为已经引起你妈妈的警觉,我只好假称加班躲在办公室里和你悄悄说话。

今天上午,我给牙警官打过电话,提出一个方案,看能不能对你采取暫缓执行拘留,请假提前离所,早日回到学校。牙警官说,这个不是不可以考虑,问题是要找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他说,老兄,你是知道的,关于暂缓执行拘留的条件就那些,法律规定得清清楚楚。怡馨往哪条上面靠呢?

我说,我父亲,也就是她爷爷八十多岁了,我在这边医院开具个假证明,就说老人家重病住院生命垂危,弥留之际希望能见孙女一面。你看行么?

你这是咒老人啊。

我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只好让老人家大“病”一场了。如果他知道这样的诅咒能换来孙女的自由,我想他不会责怪后人的。

理由是很充分。由你那边证明,既不穿帮,我们也不承担任何法律风险,问题是……牙警官想得真周到。他说,我们向孩子宣布决定时,必须给她说清楚为什么让她提前出去。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告诉她,家里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吗?那么,她早出去几天和由此造成的心理负担孰重孰轻,你可要掂量清楚。

牙警官这么一提示,我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我说,除此之外,就只能在怡馨本人身体上做文章了,而且这件事情要由学校去做。

牙警官说,入拘之前,我们对怡馨的身体做过必要检查,没发现问题。她自己也没提出有什么大的病史。现在回头再去弄这个,领导那里怕是说不过去吧。

他的话不无道理。

我说,学校呢,弄虚作假的后果有我担着。能不能由学校提出来,就说怡馨要参加学科结业考试,这是关系到孩子能否顺利毕业的大事,请公安机关网开一面。

牙警官想了想,犹豫着说,理由也还说得过去,只是相关规定里没有这一条。我们还从没开过这样的先例。我倒是好说,关键要看领导那里过不过。

我说,牙警官,这事已经没少麻烦你了。你把领导的号码告诉我,我直接跟他说,也减轻你的压力。

他们的支队长姓张,听说爸爸是警察身份。他在电话里一再向我解释,处罚孩子实在出于无奈。我理解。我说,我们吃着同一碗饭,兄弟不会怨怼你。他听了我的想法后马上说,可以的,学校弄个书面申请来,满五天后,让孩子回去读书。屁大个事嘛。

怡馨,听到这话,爸爸在电话里失声嚎啕。爸爸是个硬脾气的人,当警察把骨头也当硬了。成年后不管遇到多大的难处从没流过一星半点泪水。但这次,爸爸硬是扛不住了。

支队长听见我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只说了一句话,好了,老兄你别这样,听你哭我心里也酸酸的。

日记的纸页上残留着泪水洇湿的痕迹,泛黄之处字迹模糊,和周边的白纸黑字形成鲜明的视觉对比。怡馨的眼前由此出现幻觉。她看见父亲从字里行间迎面走来,一同走来的还有那些父女深情的点点滴滴……

怡馨,大学毕业该就业了,你准备干哪行?父亲的意思不言而喻,他希望女儿能承袭父业——那时候,哥哥已经参加工作,他注定只能为他的教育事业奉献一生。

妈妈抢着说,干哪行都行,就是不要干警察。

父亲从妈妈的话里听出了另外的台词:我这辈子已经让一个不着家的穷警察害了,我不会允许女儿再去坑害别人。妈妈甚至对怡馨说,男人不顾家,好歹还有女人罩着。女人如果不顾家,一个家就没了。

怡馨瞒过母亲,悄悄报考了她钟情的警察。成绩出来,她没有让父亲失望,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授衔那天,父亲专程赶到女儿单位,请她的领导和同事们吃饭。大家纷纷给他敬酒,感谢他为公安机关培养了一名合格的女警。临别时,微醺的父亲抚摸着怡馨的警号喃喃地说,这个号码将载入共和国警察队伍的史册伴你一生。你要用公平和正义捍卫它,呵护它,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它所赋予你的职责和使命。

这次,怡馨之所以能顺利找到打开盒子的密码,正是父亲当年深情款款的叮咛提醒了她。

稍微遗憾的是,成为警察后,怡馨在当地找了男朋友,成了家,也生了儿子。她不能经常陪伴在父母身边,她的岗位和职责在距离老家三百多公里外的另一片土地上。

关于护肤霜的事情,怡馨一直以为父亲并不知道。参加工作多年后,她偶尔也回忆起毕业前夕,那个超市保安把她约在校门口的白杨树下,向她忏悔的情景。

保安说,我当时完全可以提醒你把东西拿出来打价,可是……

怡馨说,我不需要你提醒。我本来就准备退掉,我没带那么多现金。如果不是你在旁边瞎催,我不会走出超市。

保安说,是的,我也发现你好像不打算买,才故意催你快走。我不希望出现一个作案未遂的结果,让我前功尽弃。我的灵魂比一个小偷更肮脏。妹子,真的对不起。

去你妈的对不起。怡馨骂了一句脏话。

骂吧,狠狠地骂吧,把心里憋着的那口恶气都骂出来,把淤积于心的怨怒都发泄出来,你或许会好受些。我这次专门来,就是想陪同你去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那案子一日不翻过来,我这心里就跟压着石磨一样沉重。其实,这四年,我过得并不比你轻松。

你觉得还有这个必要吗?这个良心债你就永远扛着吧,别想我帮你卸下来。

怡馨的泪水下来了,她抽搐着,身子一抖一抖。

保安还在自说自话地解释。那天,是我实习期满的最后一天。按照约定,我如果不能现场抓获一名小偷,超市老板将视我无法胜任工作,留给我的便是解雇。可是你知道,我当时多么渴望能保住那份工作。我的老家在沂蒙山深处,家里一贫如洗。父亲早年死于肺癌,妈妈要伺候瘫痪在床的奶奶。妹妹读大学的生活费必须由我挣,每月按时打进她的卡里。

怡馨揩干泪水,她不想让同学们看到自己在一个男孩子面前莫名其妙地哭泣。她说,你立功了。你用毁灭一个女孩的行为赢得老板信任,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比较而言,就算我做了小偷,你也并不见得比我光彩。你妹妹的大学读得很安逸啊,她有你这样的亲哥哥替她昧着良心挣昧心的钱……

是的。后来听说你是一名在读大学生,我才决定离开那家超市,另谋生路。对不起,我当时的确把你当成了风月场上的小姐。我心里有一种不平衡。

怡馨怒不可遏地冲他吼出一声:滚!

参加工作多年后,怡馨知道,即使保安出面,她的案子在公安局也翻不过来。因为当时她已经离开超市大门十五米,而且,背包里铁证如山地躺着那瓶护肤霜。

× 年10月12日

怡馨,到底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诉你,爸爸心里一直纠结。写着写着我在想,把这件事瞒下去吧,就当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知道,这是女儿人生中跌倒的一个跟头,一个值得长记忆的败笔,是属于女孩子一生中最大的隐私,甚至可以说是一桩不可示人的丑闻。除了几个知情的老师和办案民警,这样的坏消息再就只有爸爸知道。我不说,谁也无从知晓。我相信学校几个老师定会守住这个秘密,不仅仅因为这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的自尊心来说有多么重要,对学校和老师的声誉同等重要。他们都不会恶意地传播这样的消息,让一个女大学生难堪,以至于在同学面前做不起人。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道理他们懂的。你也一再叮嘱他们,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天大的事宁肯自己兜着。他们向你做出承诺,不会走漏消息。可是,女儿你傻啊。警察怎能不告诉我,我又怎会不知道呢?我理解,你是想把所有的责任和痛苦自己担当,把恶果独自咽下去,把苦水吞进肚里。你不想让爸爸替你操心,还怕爸爸责怪你。可是,你做不到的。爸爸不仅需要知情,还要尽最大可能帮助你。爸爸无处诉说,无法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妈妈和哥哥。我只能写下这些日记,说给自己听。我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我的躯体是一个,灵魂是另一个。这件事只能说给我的灵魂听,只有它愿意听,也只有它才能听懂。它注定会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一个只属于我们父女之间的秘密。那么,我把它带进泥土里去吧,就在不远的将来,让它随我一起去死吧。

此刻,夜已深。你妈已经催我两遍,说高血压不能太熬夜。她就是这么个一辈子操心的人。自己的心脏不好,却偏要替人家操心这操心那。这件事如果让她知道,她一定会受不了。好吧,先写到这儿,你也该休息了。

胡老师又来了。

接连几天,她天天都来,真够辛苦她的。怡馨感到过意不去,她思想很矛盾,想不让胡老师来,可是半天没见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在这座大都市,除了老师和同学,怡馨再没有别的亲人。拘留所让她和爸爸妈妈不能联系,和同学们也无法朝夕相处。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亲人就是胡老师。

这天,胡老师带来好消息,说明天她就可以出去,回到学校上课。怡馨惊喜交集。她说,不是还有日子吗?胡老师撒谎说,警察对案件重新做过调查,说你没有主观故意,五天就够了。半信半疑的怡馨瞪大眼睛,眼里噙满泪水。胡老师帮她擦着泪说,好了,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 年10月13日

怡馨,想来想去,爸爸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当然,不是对别人说,而仅限于我们父女之间。

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会看到这些日记。这是我们父女俩一起扛过的最艰难的日子,是我们共同面对和经历的一段灰色往事,也是生活中一个最沉重的记忆。爸爸想象得到,当你看到这些日记的时候,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爸爸一生坦荡无私,不想让短见和愚蠢玷污自己的灵魂。昨夜里我还在想,这件事情如果不在我们父女之间公开,我心里永远都有一个放不下的包袱。它会压住我的内心,让爸爸后半辈子活得沉重,无法释然。当然,公开这样的秘密需要勇气,需要时机,最好的时机是在爸爸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女儿啊,爸爸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到大,你的成长里包括那些进步和错误。爸爸为你的哪怕是每一次小小的成功而感到高兴,甚至流泪,也为你的每一个失误或挫折沮丧和懊悔。你跌倒了,我鼓励你自己站起来再走;心情灰暗的时候,我想尽千方百计哄你开心。人的一生,总不会一帆风顺。一个人活一百岁,谁没有打破碗的时候?所以,爸爸又何必在意你成年后的一次失足!说到底,爸爸认为这并不完全是你一个人的错误。想起来,爸爸有错,爸爸应该承担很大的责任啊。我一直在想,如果爸爸不只是一个小警察,而是像那些身居要职的官员或日进斗金的商贾,能挣到大把的钱,让你过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又怎能把手伸向超市货柜上那瓶护肤霜呢?那才区区五十多元、五十多元啊。对一个富家子弟来说,还不够一顿早餐!一个女孩子,谁没有爱美之心?我的女儿长大了,看到别人用化妆品,你当然希望也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怡馨,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没有错。错只错在你生在了爸爸这样贫穷的家庭,我和你妈没有给你创造宽裕的环境,让你随心所欲地花钱,竟一念之差动了歪心思而悔恨终生。爸爸有罪,爸爸悔恨绵绵无绝期啊。

怡馨,你是个很乖的女儿。爸爸至今記忆犹新。那年你还只有五岁,妈妈回山里老家看外公外婆去了,临时走得急,忘了给我们父女俩留生活费。我用身上仅剩不多的零钱对付了两天,到第三天下午,只剩五毛钱了。五毛钱,只够买一块豆腐或一斤小菜。你是知道的,爸爸脸皮浅薄,从来不愿伸手向人家借钱。爸爸用这五毛钱在菜市场买回一块豆腐,煎好了让你吃。我说,怡馨,今天晚上爸爸给你煎豆腐吃好不好?你很高兴。我把煎好的豆腐全盛在你的小碗里,看着你吃。你说,爸爸你怎么不吃呢?我哄你说,爸爸在外面吃过了,爸爸不饿。你半信半疑问我,你下班后去幼儿园接我,没吃饭。我只好说,爸爸中午吃多了,肚子饱得很,一点也不想吃。你赶紧吃完,吃完了才能长成大孩子。你似乎明白了什么,吃了一大半后,把碗推给我,说你吃饱了,一口都不想吃了,你要爸爸吃。我知道你在撒谎,你是怕爸爸饿着,想让我也吃点。我说,爸爸吃不了这么多,你再吃两口,爸爸才能吃完。你说你一口都吃不下了,爸爸如果不想吃就泼掉。怡馨,爸爸是背着你哽咽着吃下那点残剩的豆腐的。那是爸爸记忆中吃得最香的豆腐,是我一生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哦,写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莫非是爸爸那次不经意的行为害了你?爸爸那不是故意的,再说,我们这小地方管理有漏洞,而现在的大超市都安装了监控。孩子你傻啊!

是的,应该就是那件事误导了你。怡馨,爸爸有罪,爸爸不配做你的父亲……

怡馨在努力回忆往事。爸爸说的到底是哪件事?

超市、监控、不经意的行为……哦,怡馨终于想起来了。那年她还小,爸爸妈妈带着她一起逛超市。妈妈推着车,篓子里装满了林林总总的东西。爸爸牵着她的小手,一直跟在后面。过出口时,妈妈在和柜员算账付钱,爸爸忙着帮妈妈清点物品。回到家里,爸爸坐沙发时,发现裤袋里有个硬挺挺的东西磕着大腿,掏出来一看,是一盒口香糖。原来,爸爸在派出所轮班熬夜。他不抽烟,也不嚼槟榔,瞌睡袭来时习惯用口香糖对付。那天,他顺手从货架上取下一盒口香糖装进裤袋,准备买下。后来牵着怡馨,又帮妈妈忙这忙那,就把裤袋里的东西彻底忘了,直接带回了家。记得当时,爸爸把口香糖放在客厅茶几上,说值完班后还回超市,给人家解释清楚。可是,怡馨趁爸爸妈妈不注意,悄悄开了这盒口香糖……第二天,爸爸发现后狠狠盯了怡馨几眼,最终摇了摇头——这是爸爸一次做“贼”的经历。他一定以为女儿的行为是因为受到那次影响。

可是,女儿早把那事忘到九霄云外了。爸爸,你怎么会想到它呢?苍天在上,女儿所犯的错误与那盒口香糖丝毫没有关系。爸爸,女儿是一时糊涂自作自受,是让黑心的超市老板和保安合伙算计了。你的自责完全是多余的啊。如果因为女儿犯错,而让你背上道德包袱和良心谴责,女儿心里怎么承受得了?

“五七”那天,怡馨赶回老家,祭祀父亲的亡灵。按照当地习俗,这天要给新亡人烧去一些东西。哥哥嫂嫂特地给父亲定做了灵屋。灵屋里停着小轿车,电视机、洗衣机、冰箱冰柜、名牌沙发等现代电器和家具一应俱全。怡馨长跪在父亲坟头,她双手合十,做完三个长揖,然后俯身磕头,直把前额碰到地面上。最后,她烧去了父亲留给她的那个木盒子。盒子里除了那本日记,怡馨还专门从商场里买了一瓶护肤霜和一盒口香糖……木盒在大火里熊熊燃烧,顷刻之间化作一缕青烟,在父亲的坟头袅袅飘散……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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