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母不好当

2019-04-13 02:01汪曾祺
特别文摘 2019年7期
关键词:安息香后娘独轮车

汪曾祺

我父亲结过三次婚。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的第一个继母娘家姓张。她们家原来在张家庄住,是个乡下财主。后来在城里盖了房子,才搬进城来。房子是全新的,新砖、新瓦,油漆的颜色也很新。没有什么花木,却有一片很大的桑园。

继母身体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厉害,和我父亲拜堂时是服用了一种进口的杏仁露压住的。

她是长女,但是我的外公显然并不钟爱她。她的陪嫁妆奁不丰。她有时准备出门作客,才戴一点首饰。比较好的首饰是一副翡翠耳环。有一次,她要帶我们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灰鼠皮袄。我觉得她一定会冷。这样的天气,穿一件灰鼠皮袄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袄。我忽然对我的继母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我可怜她,也爱她。

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

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

她每次带我们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

小学一年级时的冬天,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草药给她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别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的大地主,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1986年回乡,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而艰苦的沧桑岁月。

(摘自《作家》 图/亦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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