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每个黄昏我都要来到黄河边,无论春夏秋冬。我住在黄河边,站在自家阳台,可以看见很长一段黄河水,虽听不见流水的声音,却可以看见河水的颜色。根据颜色,我便可以判断出季节的变化。何况,每个黄昏,我都要去黄河边走一走。如同对待一个人,一件事,远看,旁观,亲近,参与,获得的感受会大不相同。
冬天的黄河水变清了,不是那种清澈的清,而是青。人们都知道,青色是一种底色,在我们的民族文化传统中,对青色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清脆而不张扬,伶俐而不圆滑,清爽而不单调。冬天的黄河水呈现的青色,与这些美好的意义无关。我说的是铁青,灰蒙蒙的青,身染沉疴病人的那种脸色,死亡之色。
当黄河水的青色日渐退去,换为土白色时,那是春天到了。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意思?黄河水呈现青色时,黄河两边的草木一片灰黑,那是寒冷和干旱共同造就的,哪怕是还在享受河水滋润的河边柳,仍然像是遭了火灾一样。而当河边柳率先返青,河边杂草树木随后返青时,黄河水却由青而白。那白是河水沿路携带的沙土染白的。也就是概念中的水土流失造就的。这是正常的水色,正常的水色是源自正常的天候。春天的黄河水如果仍是青色的,或是清的,那绝非好消息。那是沿河大地极端干旱的结果。如果到夏秋季,仍是这种水色,那必是大灾之年。黄河水清,意味着千里大旱,大旱必成大灾,如此大范围的旱灾,必是饿殍遍野,因此好事者,或强悍者铤而走险,效法那登高一呼的买卖,而往往,濒临死亡绝境的人们便想就此蹚出一条生路。于是,血流成河,死亡枕藉。
土白色的黄河并非黄河的正常颜色,黄河是以颜色命名的大河,那么,“黄”,便是其姓氏,是其主色调。当你发现黄河水真的名实相副时,那已是夏季了。夏季,是沿河两岸万里大地的雨季,而降雨也多以暴雨为主。黄河流经北部中国,北部中国的人,在人们的印象中,性格粗粝暴烈,爱你时,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恨你时,誓不与你同戴天地,一如北方的天候:天晴时,烤焦大地,晒死生灵,要说下雨,那便是天地同滂沱。而且,从降雨的酝酿到降雨形成之间,几乎没有必要的过渡,烈日当头,一朵乌云冲上天际,猛可间,黑云压城城欲摧,天地倒悬天河倾。一通脾气过后,又是艳阳高照。而大地上,此时还在山崩地坼,一地黄汤,如诸神狂欢,小河为之壅塞,大河因之漫溢。一河水,半河沙,黄沙黄河,黃河黄沙。携带着巨量泥沙的黄河,才是真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那种席卷天地的气势,那种摧枯拉朽的威力,那种永不回头的姿态,也许,才配得上一个民族的母亲河的称号。
当黄河水再度呈现土白色时,那是秋尽时分了。经过一个夏季的暴戾恣肆,黄河累了,精气衰乏了。水位降到了最低点,夏秋季被河水淹没的部分相继暴露出来,汹涌澎湃了亿万斯年的黄河,大有勉力存续之尴尬。而此时,正如鼎盛期往往是衰落的开始,对于黄河而言,衰落期却一定是新一轮澎湃的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