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回忆没有皱褶她却用离开烫下句点

2019-04-11 02:07
中国商人 2019年3期
关键词:卤肉雨水

她的轮廓太过冷清

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一年夏天,城市闹了洪灾,下水道管网屡出问题,到处都是淹积的雨水。很多掉以轻心的人开着车冲进去,车就像船一样被混浊的水淹没。

周老板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城市无休无止的雨水。他的小店门口就是积水区,只要下大雨,他的生意便受到严重影响。

他是卖卤肉的,祖传的配方,肉质酱香鲜嫩,每天供不应求。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店,足以让他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

女人经常来买卤肉,一周最少来三次。她很挑剔,每次都左挑右选,上好的脊内总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周老板喜欢她,他不反感她的挑剔,反而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话。透过玻璃橱窗,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孔。她喜欢穿浅蓝色的丝质连衣裙,裸露的胳膊、膝盖和小腿又细又白。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只是笑容不多,整张脸总像午夜的湖水一样静谧。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喜欢她的。他從小镇到这个城市创业,朋友本就不多。这个城市的人群既冷漠又排外,即使面对一个制作上好卤内的周老板,也从不过多地给予笑容。他们就像养活他的救世主,总是以高傲的姿态埋怨队伍太长,排队的时间太过浪费,但又乐此不疲。卤肉的汤底在火上冒着热气,散发着让人可以分泌唾液的谤人香气。

只要女人来买肉,周老板总能很迅速地在排队的人群中准确地捕捉到她。她的轮廓大过冷清,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她也和普通人一样,喜欢烟火气的味道和卤煮入味的食物。

这个夏天的雨水像荒草一样野蛮,积水成灾。他不担,心生意,却担心不能见到她。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很奇怪,不交流不说话,灵魂却仿佛遇见了几百次,有熟悉的感觉经常回旋于心。他常常嘲笑自己,不小的年纪,却宛若孩童般幼稚。

那个黄昏她又来买内。天边的晚霞像野火在烧,一辆白色POLO停在街边,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下了车,她挽着他的胳膊,万分亲昵。周老板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像雨夜微现的月光,让人惊诧且温柔。

她指着卤肉对那个男人说: “你看,这就是你最爱吃的。周老板,再给我称一块。”

男人揽着她的肩膀,他们相视而笑。周老板帮她切着挑好的卤肉,锋利的刀刃在肉的纤维上滑过。他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这块内,虽硬挺着无畏的身体,却已被汤汁不留情面地浸泡。

他们拎着肉说说笑笑地走了,原来她经常买肉,是因为那个男人爱吃。周老板苦笑,雨又开始滂沱。

她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里笑容似春风

卤肉店开通了外送服务。

女人不再上门来买,但她经常打电话。还是细软的声线,除了卤肉,她还喜欢上了卤水豆腐。周老板跟店员交待过,只要是她的单,他要亲自送。

他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有些紧张,却又带着隐约的激动。

她家就在不远的小区里,那里有很多香樟树,环抱着一幢幢的老式楼房。她开了门,依旧是清冷的样子。她亲切地喊他周老板,带着一点南方口音。她的家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雅致整洁,简单的装修,玄关的鞋桓前是杂乱的鞋子。厨房里传来排骨汤的味道,看样子那个男人还没下班。

他慷慨地赠送了一份卤猪蹄给她,说谢谢她这么久以来的光顾。她很高兴,然后用微信转帐给他。

他们互加了微信。女人的微信头像是她的半身照,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里,笑容似春风。

周老板回来的时候脚像踩在棉花上,她整个人占据了他的脑子,他的心有些微微的疼痛,像被花刺扎伤的疼。他回过头往她家楼上看,却只有一片青灰色的冰冷的墙。

出了小区门口,他在路边看到了那辆POLO。那个男人正下车打开车门,一个穿红色短裙的女人走下来,跟他告别,然后招手叫了一张出租车。男人跟她打了个飞吻,神色暧昧。

周老板有些惊慌,他不知道他慌什么。POLO飞驰着开进小区,他呆站在路边,看到这个城市又下起了雨。

她像是海面的水草一样飘浮不定

女人快有一个多月没有买卤肉了,周老板觉得不太正常。他每天盯着电话发呆,铃声一响,他就抢着去接,却总是失望。他翻她的朋友圈,她经常在发图片,却都是雨天。灰蒙的天空,连绵的雨水,还有溅着水花的铅灰色的窨井盖,上面有交叉的方格图案。

他有些不知所措,她像是海面的水草一样飘浮不定,要是她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安慰那些堆砌了很久的空洞的想象。

终于在下暴雨的那天黄昏,她打了电话来订肉。

店外的路已经积了很深的水,周老板披了雨衣穿了及膝的雨鞋,淌过积水给她送肉。他太迫切地想见到她。

到她家的时候浑身湿透,水灌进雨鞋里,他觉得自己的脚变成了无法停靠的船。

她的双眼是通红的,面色憔悴,与之前大不相同。她好像不知道外面在下暴雨,她见他满身的潮湿,呆住了,连忙说: “抱歉,下着大雨你怎么还接单啊。”周老板呵呵地笑,雨水从头发上滴落到额头。她赶快请他进去。

女人从鞋柜里拎了一双男人的橡胶拖鞋给他换,她说: “周老板,要不连衣服也换下吧?”他说好,冰凉的身体已经开始打冷颤。

她进房间找了一套男人的衣裤,她递给他,他伸手去接,她却没有放手,目光呆滞地看着手里的衣服,好像陷入了某种悲伤。半晌,她指指卫生问,说那里可以换。

他进去换了,出来时她已经像没事一样。他有些局促,说我先回去吧。她看看窗外,电闪雷鸣,雨似倾盆,她说:“等雨停吧,都怪我,害你跑这一趟。”

他听话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也坐下来,拿起手边的深蓝色毛线开始编织。

“你织什么?”

“毛衣。”

“给你老公织的?”

“啊?”

“呃,就是跟你一起买卤肉的那个。”

“哦,不不,他不是我老公,我们还没结婚。”

“哦。”

“他……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嗯……我们分手了。”她有些艰难地跟他解释。

周老板有些欣喜,他想她应该发现了那个红裙女人的存在了。这样也好,那个男人配不上她炽热的感情。接受背叛只不过是短暂的疼痛,像花开花谢的过程,等到一朵新生的花再开时,她应该理智而清醒,她会恢复到最初的快乐。

那天他陪她坐到很晚,他们又说了很多话,气氛慢慢变得轻松,

一直到晚上九点,雨终于停了,外面的空气里飘浮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他才离开。

她送他到门口说,欢迎你下次来做客。

她说她很爱他像植物热爱泥土一样

周老板下一次又去了女人家,没等她叫卤内外送,他以还衣服的借口去的。他还带上他卤制的新品给她尝,女人正在做晚饭,她留下他吃了饭。

后来他们的来往开始频繁起来,虽然很多时候他们在一起没有说太多话,坐在一起看看电视,或者他帮她修理水龙头或换灯泡,她沉默地坐著织毛衣。下雨的时候真不适合出门,周老板有时候还会帮女人收拾家,她的家里好像越来越乱了,他帮她把各种东西摆放整齐。

有一次他整理鞋柜的时候,看到了男人的三双鞋子,他便问她: “还要吗?”女人摇头,露出厌恶的表情:“扔了吧,他不会再需要了。”

有时候他们还会一起打扫卫生,女人不擅于收拾物品,但她很喜欢拖地,她说厨房很脏,油污最多,她拖得特别认真,最后一遍还要用84消毒液。他喜欢她认真做一件事的神情,有些执拗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按住她紧握拖把的手,然后亲吻了她。

她没有反抗,好像一株脆弱的小草,迫切地想要阳光和雨水。她的手很凉,他拥抱她,很用力地拥抱她,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像猛烈的心跳。

她的毛表越织越长,开始编织袖子部分的时候,他留在她家里过夜。已临近秋天了,她的床上还只有很薄的被子。她蜷在他怀里,身体冰凉而柔软。夜里她睡不踏实,在梦里惊醒过来,把他弄醒了。

她在暗夜里跟他说起了那个男人。他们异地恋了三年,男人好不容易调到了这个城市,可才一年多,他就爱上了别人。她说她其实很爱他,像植物热爱泥土一样,可他薄情得让人心碎。

她一边说一边哭:“我一心一意爱一个人,难道我做错了吗?”眼泪很快浸湿了他的胸口。

“没错,你做得对。”他抚摸她颤抖的背,像哄一个孩子一样安慰她。

她终于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脸色白得像天上的云。他觉得她太需要一个怀抱了,他不介意当一剂疗伤的药,只要能在她身边拥有和陪伴,就是他在这个城市最幸运的一件事了。

他会用漫长的一生

让她体验最丰沛感情

深秋的时候不再下雨,天气变得干燥而凉爽。她辞了职,说做得不开心。他说没事的,你有我。

他经常带她出去散步,走过落满香樟叶的小区,走过热闹的街道。他们去城市的公园,顺着人工湖缓慢地散步。他带她去店里看他卤肉,教她认识各种各样的香料。或者一起去买菜,他帮她拎着菜篮子,看她一脸计较地跟菜贩子砍价。他喜欢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市井生活,会让生命透露出平淡且真实的底色。

女人的气色慢慢好起来,双颊开始红润。虽然她的眼睛依旧茫然,但他不急,他想他会用漫长的一生,让她体验到最丰沛最深厚的感情。

她经常会问他: “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从这里到月亮这么长这么远的爱。”

“你能保证到死都不会离开我吗?”

“我保证。”他拥她入怀,轻声发誓。

新年到来之前,他向她求了婚,她答应了,有些手足无措地反复问:“我这一生还能有未来?这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啊。”他回答。

她终于笃定下来,像一只安静的昆虫,停止了不安的叫唤。他摸摸她的头发,呵呵地笑。

周老板开始喜滋滋地准备新房,把他之前买的房子重新布置了一下,添了很多新家具。他们打算下个月把双方父母召集在一起,商量婚礼的细节。

她把织到大半的毛衣拆了,又开始重头织,她对他笑:“我要重头开始,给你织一件舍身的。”

可他没能穿上她织的那件新毛表。那天清晨在他准备去卤肉店之前,有两个警察上门来,把她带走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用双手掩着苍白颓丧的脸,警察架着她的双臂才把她拖下楼,塞进了警车里。周老板呆立在楼下,像站在一个并不清醒的混乱不堪的梦境里。

爱情有时温暖得让人迷恋

有时可怕得令人痛恨

那个男人的尸体是被疏通下水道的工作人员发现的,他的亲人找了他快半年。他安静地呆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下面,在离窨井盖不远的地方,被瓢泼的经久不息的雨水不断冲刷和浸泡。他的身体已经腐烂,脚上还套着一双棕色皮鞋,手指上那只银戒在发臭的污水里依旧闪闪发亮。

他是在厨房里跟她发生争执后,被她用水果刀刺中心脏致死的。女人无法忍受他的背叛和抛弃,她的爱情像汹涌的潮水,激烈的翻腾之后,没有可以接纳的沙滩,它便无法冷静地退去。

她没有挣扎就认了罪,她说这半年时间都是赚来的。爱情有时候温暖得让人迷恋,有时候又可怕得令人痛恨,它能让人丧失理智,也能让人失去生命。

周老板从那之后,再没有见过她。她终于还是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让他一度以为他们的遇见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臆想。可他经常会拿着那件织了一截的毛衣看,银色的棒针,深蓝色的弯弯曲曲的线,像他无法抻平的感情,被攥在一个绝望的女人手里,久久无法挣脱出来。

他又恢复了以前忙碌而单调的生活。他总是站在卤肉店的橱窗里,看着拥挤的人群。他很希望能再次看到她的身影,排列在队伍中间,穿着浅蓝色的丝质连衣裙,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也无关平爱恨,仅仅只是想购买一种喜欢的食物,然后没入平常的尘世烟火而已。

这个城市又开始下了雨,夹杂着粗暴的雪花,最终滴落在窗玻璃上,凝结成一条条意冷心灰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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