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红
乡 间
我终于看见了
比露水还要轻盈的春色
正稳稳当当地 端坐在
平滑的牛背和葱绿的草叶之上
像美丽的蝴蝶般安详
我终于看见了
冻泥下休眠的种子
被布谷鸟的歌声叫醒
正好奇地打量着疏朗的田园
惊讶而又凄惶
我终于看见了
那些细细碎碎的野花
开始大块面地燃烧
再多的雨水
也不能将它们熄灭
我终于看见了
怀抱婴儿般 小心翼翼地
怀抱着籽种的村姑
走过窄窄的田埂
深入一片阳光
她灵巧的双手
让我与秋天的距离
骤然缩短
我还看见了
那些不动声色的烟苗
正悄悄打开温润的叶片
我从那些饱含期待的嫩绿中
能够轻易地窥望到 未来的
某一天 它们将呈现出无比灿烂的金黄
我还看见 纵横小村的
依旧是从前的那条河流
落满蜻蜓的 依旧是
儿时那挂简朴的秋千
只有置身于这久违的乡间
我才是那个最接地气的人
我才是那个最有人味的人
独坐在村东头的大青树下
看牛群踏着斜阳晚归
听山歌飞过白瓦红墙
再稍晚的时候 古老火塘边
沽一杯自酿的苞谷老烧
那沿袭了百年的甘醇
点燃的是质朴的乡村夜话
遥望着半弯清冷的月牙
映照在宁静的村庄
我内心沉淀的杂质
也在瞬间纯化
只有远离城市的喧闹与繁杂
我才能够追随那个古老的传说
将灵魂彻底安放
悠闲如半个神仙
村 庄
古老的村庄 又一次
从散淡的晨曦中冉冉升起
曙光的潮水
在丰满的田园之上
恣意流淌
朴素的酒葫芦
被代代嫡传的唢呐
吹奏得醉意盎然
让司空见惯的村寨
到处散发着酒的清香
这个时候 我却像个灵魂的囚徒
正困守在一座刮大风的城市
目睹着熙来攘往的车流人流
遥望着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怅然若失 浮想联翩
有不忘旧主的燕子
自老家的屋檐飞来
寒铁般开合的尾翼 像剪
把我的心 剪碎成了
一地零落的黄叶
而通往村庄的路
早已被寒冷的城市
放逐到远山的那一边
我彻夜地无眠
就为了制作三盏通透的书灯
我要把其中的一盏
送给那个采摘樱桃的女子
一盏 送给那个看守故园的老人
最后一盏 我要留给自己
在拥挤的高铁进站之前
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有一盏灯
来指引我 重返
面对城市的四面围剿
早已放弃抵抗的古老村庄
稻 子
稻子 总是选择
在八月的风中扬花
让细碎的芬芳
紧贴着农人的胸膛 荡漾
这是一株稻子的宿命
也是它最值得骄傲的地方
一株稻子 又一株稻子
在古老的稻田里茁壮成长
它们亲近太阳的方式
简洁而又通俗
在雨露和汗水的沐浴中
它们那些穂状的颗粒
将经由秋天的验证
闪射出健康而又饱满的金黄
每当稻子歉收
最先感受疼痛的
一定是那个勤勉的农夫
以及他深耕细作的土地
那种无以言说的痛苦
总是让我感到揪心
因此 我总是热衷
让李绅那首《悯农》的小诗
一年年 耐心地鋤去
我心灵上的杂草
以利于稻子 以及所有的五谷
更加健康地生长
烟 苗
很少有人会像我一样
专注地凝视一株烟苗
在三月的阳光下
寂静地发芽 缓慢地生长
它最先舒展开来的
两小片椭圆型的嫩绿
像两小片通透的翡翠
乖巧而又安详
当八月的阳光
均匀地铺满宽大的叶片
它们将被适时采收
并经由烤房的洗礼
散发出金黄的芳香
从烟地到烤房
两点间的距离 其实很短
但在每个烟农的心上
这段路
却显得无比的漫长
我曾目睹过丰收在望的烟叶
被狂暴的冰雹
击穿成一片筛眼之后
失望的泪水 是怎样悲怆地
涌流过烟农苍老的面庞
我曾目睹过一挂烟叶的金黄
在出炉扎把之后
是怎样让艰辛的烟农
满脸笑意 欣喜若狂
因此 当我点燃一支香烟
心中竟然有五味杂陈
农 具
谁也不曾
为它们申报过户口
但它们 永远是我们家庭中
不可缺少的一员
通过我们粗糙的双手
它们的舞蹈
朴素而又单纯
随着它们灵巧而有力的起落
季节变得殷实
土地變得肥润
并且生产出一茬又一茬
丰茂的庄稼
一年四季 只有农具
敏感于节气的变更
钟情于劳动的光荣
它们默默地与我们协作
然后
便歇息在一个黑暗的角落
像一个抱朴守拙的隐者
一言不发
老家的水鸟
来自老家的水鸟
在城市的边缘
在即将沦陷的那片苇荡
你为谁
再一次打开了忧郁的歌喉
残阳如血
你华美的羽毛
让我回想起了故园的阡陌
以及阡陌之间
五谷的光泽
来自老家的水鸟
我久违的邻居
在城市的边缘
在这片萧瑟的苇荡
我是你唯一的听众
也是唯一为你感伤的诗人
当你完成毕生的绝唱
然后像一片飘零的芦花
让月光把自己彻底埋葬
我承诺 一定要整理好
你散乱于风中的羽毛
并把它带回遥远的故乡
我要把它安放在村庄的入口
与那些散碎的花朵一起
燃烧最后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