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剑湖二十年

2019-04-10 12:30施亮池
大理文化 2019年3期
关键词:堂哥

施亮池

二十年,一条湖,我们之间有着数不清的过往。

1

湖畔嬉戏

我家坐落在剑湖东南侧一个叫下庄的小村子,隔着剑湖也就两三百米。村子北边满是庄稼田,一直延伸至剑湖畔。田间空出一条泥土大道,稀松的土路上忙碌的都是手推车,时有小坑跌跌荡荡,炎炎夏日农人汗出如浆,地里的庄稼长得可真好。

大约读一年级时候吧,表兄常来我家玩。五黄六月,村头蒙了尘的大柳树上叶子森绿,烈日逼得知了猛一阵叫,悬动的声绕着流入剑湖的小溪唧唧复叮叮。枝叶缝隙里阳光漏了满地,老人磕着水烟,在碎光中吐出一圈,飘散开,落到青石凳,染成微明。天真无邪的我们正烂漫,玩似乎是比读书更重要的一件事。约个明媚的周末,早早地吃过饭,三五小群,很快围拢在村中广场。偶有几个顾不得吃饭,从呼呼冒热气的蒸锅里逮个馒头,边跑边啃,生怕赶不上大伙儿。

人齐了,折一截大柳树垂下的枝,剥尽皮,留一个嫩白的身子,搭在村里人家的土墙上,一直划着走,刮落点墙缝间的细土,这是小时候最爱干的事。那些墙很长、很长,之后拐了弯,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里去,出了小巷,村子也就走到了尽头。

这时,眼前会赫然生出一片原野,清新的泥土味漫得满地都是。我们蹦跳在有些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用已被刮成红褐色的破痕柳枝打打冒尖儿的带刺野草。当然,少不了蒲公英,风是它的翅膀,我们追着风跑,乳白的飞絮在水上沾一下,在头顶一站就拂过。从村中而过的小溪流,一个温柔的转弯推动另一个温柔的转弯,声很小,嘻嘻闹闹的欢笑声盖过了它。若是静下来细细听很久,茂密的草丛深处才传来青绿的细流声。

未久,大伙就行至剑湖岸。此时,长空没了云,青蓝淡蓝,两叠着。风从湖上来,带着暗绿色的潮气,湖边的翠柳来来回回地吊着摇。起风了。夏天,大概是最惬意的时光了。

退潮后,先前被淹没的农田又露出地表,铄石流金,田里仍是泥泞不堪。顾不得烂泥淤积,小男孩们脱掉上衣,卷起裤腿,蹚着浑水,走几步,陷一下,水浸湿了裤子,抹抹鼻尖,拔一下深扎的腿,再把裤腿挽到膝盖。突然脚被咯了一下,弯下腰,撅起干瘪的屁股儿,顺着脚底往下摸,乍一看,是个田螺,冒着尖儿,湿黑的小手恰好握满它,大伙的兴趣就这样被提起了。如果从远处望,你会看到这样一番景象:偌大的湖畔农田间散落着零星几点的小屁股,时不时倔强地摇动着。能挖到类似半圆状的黑色贝壳尤其多,与摊开的双手齐大。

“哧哧”,我听到细微的一声。“有泥鳅哎——快!”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低头,冒起个小泡,抄起手一抓,有些凉,露出半个身来,果然是泥鳅呀,手一滑,又跑了。艰难地挪一下脚,身子往边上一侧,扑上去,一个踉跄,整个人栽进田里,裤子裹了层厚厚的淤泥,倒是忘记抓泥鳅了。既然满身是泥,那就干脆玩个痛快,互相挖泥掷向对方,眼睛眯一缝,持瞄准状,突地丢出去,那人一躲,砸在田里溅起一小摊碎泥,奔向四角。

幼年的时候,我们无甚可玩,泥土就是玩具。找点稀泥巴,揉一揉,双手轻轻地捏成小碗样儿,大拇指反复按压边缘,好叫它更坚固。待完成后,往手里吐口痰,两手贴紧合搓一通,嘴里说道:“看我的,要是漏个洞,你们就得赔泥来,帮我补洞。”只瞧他右手托起泥碗,向上一举,紧接着迅速翻起手背,重重地朝地上一扣,听得“啪”一声,泥碗瘫在地,平平的,中间有些拱,破个大洞,看他得意地笑。

2

游泳

三四年级的时候,暑气熏蒸,村里比我稍大点的男孩们总爱扎堆儿穿过村北的那条泥土路,到剑湖洗个痛快淋漓的澡。剑湖,真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夏水汤汤,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地落;电闪雷鸣的,轰隆隆一阵阵;时而和风细雨,蒙蒙下;时而骤雨狂泻,呜腾腾。一直下,一直下,很快,剑湖涨了水,涌了上来,淹没了湖边的农田。

我们在田野曲曲弯弯的穿行几许,刚到剑湖就急着脱衣服,弓着雪白的背,往下扯裤子,阳光里映一粉嫩的脸,花花绿绿的内裤煞是明艳。大点儿的都留着内裤,就我几个小屁孩儿,脱个精光,光个腚儿跑,没人笑话,也没人偷看。我伸出腿,探探水深,慢慢走进去,身体很轻,整个人似漂着,双手嵌在水表皮,活脱脱像个假肢,压着波,在水中搅动,朝两侧挥去,颇费力,踮着脚尖,就在那儿漂。腿一蹬,手一打,扑腾扑腾,浪花朵朵,身子越往下沉,水覆住脖子,有些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浮走,堂哥在旁抹了洗发水,闭着眼,双手一圈圈挠头,银白的泡沫越搓越多,顺水流至耳根,落在湖面,浮了会儿,散了。脚倏忽一滑,我溺了水,咕噜咕噜的水声在耳畔响动,独自挣扎在柔软的湿气中,凌乱而喧嚣。一双清澈的眼眸透出凝固的眼神来,手狂舞,鼻子和嘴灌了水,往下落。水下的时间似乎是凝滯不前的,只感觉呛了好久,还是没人来拉我。堂哥一个猛子游到我身边,抓了我手,拉出水面。水上,水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时间的流逝完全不同,是我的意识错乱,还是求生的欲望感强烈呢,我也说不清。

原来,我踩着一田埂,向前,就掉进了另一个田里,真不知深浅。更远处可见芦苇荡荡,那儿才是真正的剑湖,也罢,喝了点剑湖水了。

后来,我还是同往常一样随他们一块去。上回留下的阴影,使得我只敢在浅处徘徊。柳树生得更粗壮,枝条抽得愈多愈长,幽幽地垂进湖里,正吮着,它们遮住的湖面泛着青黑的光影,一圈圈晕开。有人爬上柳树,待倒数几声后,一头扑进湖里,腾出一股暗流,一会儿,他又探出了头。我洗了头,蹲下身,潜入水,手一撑,出水,甩了个漂亮的头。二哥说:“你爬在我身上,双手扯紧套我脖子上,我带你游到对岸。”湖水一抖一抖,我俩晃到对岸,又游了回来。

我不会游泳,又恰如湖中故人。

3

泛舟

读小学时,第一次泛舟剑湖。立夏那天,村里人都会出去走走,再忙碌,也会放下手中的活计,邻家约一下,带上米,背着锅,提些菜,找个僻静的山涧野炊一顿。

村里有母亲的一个初中同学,偶尔叫我们去剑湖划船。街上,热闹的劲儿已全消,缓了下来,渐渐趋于平淡。水果摊老板又提出一大串香蕉,黄得发暗,我们称了一些水果,母亲们拎着,小孩跟在后面蹦跶。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沙沟尖,一个靠近剑湖的小村子。通往沙沟尖的路都是碎石子,远处袭来的大卡车卷着股股尘土,扬了半张天空,时有突兀的大石块乍现,颠得车厢咯吱咯吱震动,地有点颤抖。

母亲初中同学的丈夫就来自这个村子,夫家是真正的渔民,家里有条船,常出入剑湖打鱼。支了船,解开木桩上的缆绳,长竹竿一推,船家爱坐在船尾,荡着木桨,划着,划着,船吃水深了。船至湖心,水草碧绿的透水笑,土黄的菱角刺手疼,船家呦呵了一嗓子,阳光略淡,剑湖淤泥有些厚,耙吸式挖泥船正轰轰。

高一,我们又去了沙沟尖,一起去的是同班同学。一位马登的同学没坐过船,特期待这次坐船。待划开船,左右颠荡,他晕船了,不一会儿,手抚过剑湖水,一扫半醉的倦容。

时值六月,那不知疲倦的雨呀,只是落,只是落,下肥了剑湖里的鱼。清晨,剑湖上升腾起一层层的雾霭,一阵氤氤氲氲,轻浮于两岸苍绿的垂柳,衔着青黛墨色的迤逦远山,分不清四周白族村落萦绕着是烟还是雾。树木葳蕤蓊郁,亭亭如盖,幽香弥漫,袅娜盛开,水草碧绿……俨然一帧花红叶茂的旖旎风光绵延于六月的天地之间。我看剑湖多妩媚,料剑湖看我应如是。扑哧拂过,轻漂透彻如镜的湖面,水鸟翻飞,潜鱼游弋,此起彼伏的叫声,贯绝对岸。一下打破了剑湖的宁静,叫醒着慢慢苏醒中的剑湖。静听,再静听,远远近近,船家的渔歌时隐时现,湖中一扁舟,轻轻撞破得雾散云开,白得虚虚幻幻。晌午,闪着星星点点的斑斓,天上有行云,人在云中走。放下手中的长篙,满载一船的惬意,任尔东西南北风,摇摇晃晃,起起落落。在船底的柔波里,藻荇交横,你是否触到了剑湖水的温凉?熏风一吹,说不尽的温柔景象。六月的雨,真不愧是从遥远的印度洋袭袭卷来的暖湿气流,放晴的天转瞬之间被黑云冷冷地遮住。湖中,鸟鸣之声已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湖风之声而已。剑川的天,不爱生气,总会给湖中的船家留点空白。它先下在了东边的山,黑黑的一片,慢慢黑,慢慢黑。透着它,感受到这是一场大雨。继而是两滴,三滴,及至千滴万滴,一股脑全下了,潇潇洒洒而过,小船和船上的人逃不过这暖雨。越下越暖,清清凉凉。湿透了,索性解下衣物,一头扎进剑湖。舔舔,这暖雨。等暮色四合,又现“海面渔灯”,湖面中渔人夜静捕鱼,火光如星丽天,好一番剑湖风情。

4

东骧阁

东骧阁,位于狮河附近一个叫青瓦场的村子西北部。

高中一毕业,我才有幸认识这个地方,可能时间来得稍晚了些,但至少终于找到了——我时常都想寻得这样一个小沙滩,看着湖水亘古不变地涌向湖岸,我甚至可以脱了鞋,打着赤脚,踩在细软的滩头,呆呆地眺望对岸,任湖水轻吻。这对于向往大海的我,是一种低沉的安慰吧。

今年清明下山,本家兄弟驱着车,奔到这儿,从车内拿了单反相机,准备拍组剑湖的日落。青灰的沙发出细小的咯吱声,脚步声嚓嚓不止。干枯的树枝倒在湖畔,一半浸泡在水中,生了一层青苔,另一半被阳光晒得直发皱,褪了皮,有些裸露的米白。残阳西照,风过于耳,透蓝的水纹晕开,只是变换着姿态,晶亮地泛出光,似流萤,淡开,散去。镜头里,金黄的光映着湖面,我惬意地按下了快门,东骧阁的杨树梢飘着的炊烟也染成淡黄,转头一看,后面是一个山庄。

上个月,堂哥载着我们又去了东骧阁。沙滩被淹了,树下有一铁船,里头坐一老头,正抽着烟。我们走近后,他问了声,“要不要坐船去湖中看看,看航行距离收费。”大侄女倒喜欢坐船。“我家就在这附近,旁边守了个鱼塘,没事在这揽揽生意,也不全靠这过日子,不然早饿死了。”老头掐下烟头,丢向岸边。堂哥决定去玩玩,几人踏进船中,我扶着大侄女,堂哥则抱着小侄女,坐稳了,老头划着船。刚浮出几米远,小侄女吓得哭了起来,几人就此作罢。“前几天,我网了个七八斤的鱼呢。”老头随口一说。堂哥说,“那下回逮住大鱼,通知我一下。”两人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

右手边,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低头玩着湿泥巴,黑色裤腿齐挽至膝盖,男孩银白的短袖衫上藏了几滴黑泥,粉红衣服的女孩起身向身后的小水洼挖点泥,又走回原点,天蓝得如此纯粹,以至于污水中倒映出的脸蛋亦是如此白净,澄澈的大眼睛绽放出温柔。他们在建一座城堡,一座人间的城堡,一座活力满满的城堡,我们那些年玩泥巴的天真无邪又去哪呢?还是被岁月的烈阳晒得结成了干板,变得极为平滑?

5

剑湖湿地

2015年10月份,我从保山请假回家了几天。

午后难得时光,三杯两盏淡茶,与友人踏入柳营。那时,沙沟尖至柳营的那段路不好走,碎石当道,尘土扑面,甚者捂鼻穿行。低头破开厚重的风墙,前方便可望得一條柏油路,刚建不久,煞是平整光滑。右侧是一个约摸两米高的土台,土台外侧镶有一整块的小水槽。走近一看,水槽中部位置一排整齐的塑料胶管从内及外穿出,可能有排水作用。路西,隔着不远处,一木质凉亭独卧水潭,曲曲弯弯的赭红色栈道,一摇一晃。环顾四周,人们常止步于此,垂柳影下,独坐到日暮。

小憩几许,朝前蹬着自行车,待拐过一弯,走入一处林荫小道,柏油路被原始的土路代替,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剑湖湿地公园,当然湿地保护区的牌子是后面才立的。路两侧,都是排排的杨树,生得笔直,长得苗条,透着生气。深秋,树的下部已没了枝叶,只有枝头坚强的稀稀疏疏的一簇簇。漫漫长路,随处回归土地的落叶,我们宛若行走在白桦林,那种穿梭于幽深寂静的深山,一不小心都会有回响,从山林尽头忽远忽近;或如东京山林那种温带海洋性气候下的骤雨初歇,娇爽明丽,抛眼向前,灵动活泼。低矮的瓷青色土墙伴路而建,伸了一会,到底累了,墙体斑驳脱落,露出赤红的土砖,勾头的瓦生了橙黄的瓦松。早些天,这里常会聚起野外烧烤的人群,常被唤作“小树林烧烤”。越向前周围越安静,最后只有此起彼伏的鸟鸣声、脚底踩在落叶上的婆娑声以及节奏大大快于平常的呼吸和心跳声。

再朝前,这里有几汪池塘,泉水很清,澄澈见底,水面光滑如镜,在阳光的照射下,颜色异常靓丽,偶有嬉闹的鱼,淘气地吐着泡泡。池塘四岸,茂草丛生,一位中年农民头戴草帽,裤脚高挽,正在放牛。几汪池塘,几只游鸭,几棵水柳,几个钓鱼翁,以秋风为衣,四野悄悄,几不知人间何世。

猜你喜欢
堂哥
堂哥的铁匠铺
我也曾做过坏小孩儿
我也曾做过坏小孩儿
去南方
堂 哥
吃喜酒
吃喜酒
一块咸肥肉
表堂哥
改变人生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