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种树长风烟

◇ 温加

韩戾军，1968年生，吉林省桦甸市人。国家一级美术师。现为吉林省美术馆副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行书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志愿者协会会员，吉林省政协委员，吉林省文联委员，吉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曲阜师范大学书法学院客座教授，吉林师范大学书法硕士研究生行业导师，上海华亭文社理事。吉林省第四、五批拔尖创新人才，吉林省第十二、十五届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业技术人才。

三年前，戾军兄于京师小拍竞得“西泠八家”之首的丁敬身先生所书“深柳读书堂”，遂以之颜其居。自此，散如轩、庋唐室而外又多一别署。以读书为堂号在他人为装点门面，在戾军兄则是名至实归。

今日书家大抵重技术而轻贱文史，故前辈多有告诫以诗书涵咏笔墨。读书于戾军兄则为当行本色，举凡经史子集、笺疏训诂、翰苑掌故弥不留意。非为涵咏笔墨之用，实乃每日生命之必需，如饥渴而就饮食，冻馁而加衣衫。

是否会写字不易为人察觉，是否读书、读了哪些书、是胶柱鼓瑟还是融会贯通，则只需几句话就会亮出底来，胸无点墨装不来，腹有诗书藏不住。山谷老人言：“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回溯书法长河，可施声后世者，皆为学养充盈之士。

约在丁卯年春夏之际，我于书肆中见董桥新著《故事》，董先生用旧派文人的和婉与英伦文化浅浅淡淡的优雅，娓娓叙述着与其收藏相始终的人与事。我于是买了数本分赠同好，那一段时间戾军兄就一直把这本董桥背在囊中随时翻阅。某日友人招邀，我赴约时间稍早，服务生推开包厢赫然看见他老兄兀自手捧《故事》沉浸其中。时至今日，董桥先生许多文采绮丽的段落，他仍然能脱口而出。俗语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诚不欺也！

戾军兄喜与知己清谈。每于公务之余到我店中小坐以为忙中偷闲之乐。或匆匆片刻或盘桓半晌，彼此各执清茶一杯海阔天空。一同玩味桐城派归有光《项脊轩志》的平实深沉，咂么老头汪曾祺的人间情味与柳梢帆影，听他吟诵成多禄夫子沉郁真挚的《悼亡妻五十首》。南京博物院藏傅抱石先生作品在长展出期间，我们一起站在《湘夫人》面前慨叹李太白“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美丽玄想，“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的文采瑰丽神奇，更感叹于傅先生对古典文学的妙悟与神解。

韩戾军 草书题画诗一首 纸本

戾军兄对古典诗文的造诣实不逊于书学研究，故而可以在文学与艺术的重屋架构之间自由徜徉，互为表里映照。关于为文之道，他崇尚言之有物，唯作者情意真挚尊重自己所感，笔底虽无千钧之力也可避免浮泛油滑。如此修养，如此识见，他的文字常有不凡之作。即如最近所作《胡适与小芳札》《蓦然回首》等文屡见报端，赖微信传播之功，于文化圈几人人称颂。戾军兄以前亦多有妙文，或隐于钩沉乡邦先贤的文献中，或藏于解读经典的专业文章中。譬如《手卷100卷欣赏》（上海书画出版社，2010年）即属此类，文字虽旧珠玑之彩依然不减。

戾军兄出身寒素，后经张运成、金意庵诸先生诱掖得窥书法堂奥，复为段成桂先生赏识推毂，进入文博单位，得以日日亲近经典，书艺更上层楼。故每效前辈高风，为乡邦文化奔走，为社会后进甘当津梁。

农历壬辰，适逢金意庵先生诞辰一百周年。金四哥（金桓先生）责成我在老爷子诞辰百年之际，为其编辑一部综括诗、书、画、印全面艺术成就的作品集—《百年意庵》。戾军、宝林等人俱为编委。宝林兄约丛文俊、石开两先生写了纪念金老的文章，于是大家动议戾军兄也写段文字以为缅怀。数日后的一个清晨，他打来电话约我取稿。于是在把女儿送到学校后，我折返他家，原拟拿到稿件后转身就走，熟料却被他盛情邀进房间。文稿是写在印有淡色折枝花卉的笺纸上，字则是他独有的小行楷。昨夜深沉的追忆已经凝聚在三叶雅致的笺纸上，但他似乎依然沉浸在美好之中，恰如当年沐浴在老辈慈祥温暖的晖光里。整饬的装束与微湿的鬓边发际说明他刚刚洗漱完毕，随时准备下楼乘车。我于是焦虑地听着他叙说金先生在讲民国掌故时如何口吐莲花，拈管挥毫时如何挥洒自如……我终于伺机打断了他盎然的兴致转身离去。似乎要上班的是我而不是他，“大清早，哪来的闲心同我说乡贤旧事。误君班车者乃金老，非九如也”。

戾军兄的率真其实是始终如一的。每次朋友小聚，兴酣耳热之际，砚宝兄都会回忆起当年的许多细节：早岁戾军兄于学校执教期间，即有许多青年后进相追随。某年残腊将尽，学生们聚于其家，斗室中戾军兄据床讲解“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夜深天寒，腹饥来袭，忽忆乡下老父送来的年货，遂嘱夫人当厨。清水煮肥羊，虽无韭花助羊肉鲜美，却有老烧浇书生意气。一只羊、一桶60度白干被一帮后生们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而后大家才相继散去。学的是司空图，做的却是庄周的蹁跹蝶梦！

梁山舟《答张芑堂书》谓学书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写又次之。

戾军兄的博闻玄览是最为同辈所称道的。某次，相约同逛市肆，有稔熟者知其好古，遂出示一盈尺小册。店主人为老玩家，见我们无动于衷，遂于所坐桌案前逐帧翻阅（展示），戾军兄则立于其对面两米处，随口说出每页书者名姓：三多、宝瑞臣、商衍瀛、陈宝琛、沈瑞麟……戾军兄的云淡风轻瞬间击溃了老骨董的沉着，并把这种蓄意的冷静化为心悦诚服的亲近。

韩戾军 楷书庇君坐我七言联 纸本 2016年

近两年，戾军兄评国展、应邀讲学等社会事务日繁，朋友多有担忧，恐其耽误书艺进境，所喜者于道德文章未尝一日中断。

韩戾军 行书题画诗三首 纸本 2014年

翻检作品集可以清楚地感到这种努力和变化。熟悉戾军兄的朋友都知道，前些年其作品以行书为多，《韩戾军行书柳如是诗卷》《庋唐心画》多为宋人尚意书风的流利洒脱。乙未夏，戾军兄应中国文字博物馆之邀，携百件楹联作品朝谒文字故里，在安阳举办了“散如翰墨”展。这次展览出现了楷行结合十言甚至十七言长联，此种风致导源于民国梁新会、寿石工诸贤。联纸修长，字则端楷，泯去《张猛龙清颂碑》的刀镌斧凿痕迹，和以王敬客、褚河南之妍雅，字字如仙露明珠散落楮素之上，边跋配以婀娜小字或叙游目所得或寄骋怀所思，松风水月之清华扑人眉宇。今日翻阅当时的作品集，依然会为作品中的优雅和精彩所感染。楷书端谨为易，能于规矩之中见性情方为高妙。这种变化在外人看来水到渠成，而于戾军兄而言是多少个静夜无眠的煎熬与锤炼。南纸店老板们如花的笑靥与恭敬的迎送，足以想见废纸何止三千？成名作手，每一次变化都要有阵前哗变的勇气与谋略，还要有九死一生的心理担当。

微信这种社交软件，把古人“天涯若比邻”的美好愿望变得更加真切。清晨醒来，几乎每天可看到，夜半时分戾军兄把刚刚写就的作品照片发到朋友圈上。钟鼓沉寂寥寥夜色中，深柳读书堂中青灯漂白了四壁，乱叠如山的书案上他还在挥运不止的情景如在眼前。我于是把枕头抬高，倚在床头把他几个小时前写就的作品逐一谛视。看其下笔处，看其停蓄收束处……合起来十数字气韵生动，拆开看点画波戈笔笔不放。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的阳光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这个老家伙，够独！”

数年前戾军兄乔迁新居，窗前恰有柳树婆娑，此则与丁龙泓文意全和。

戾军兄的师祖是地方文化先贤成多禄先生，先生民国期间居京师，庭有槐树十三株，即以十三古槐馆名其居。前人的斋馆号同著作名称一样，都能寄意高远，彰显锦绣文心。竹山先生之十三古槐馆，如实写眼前景物：草屋数椽，灌园浇蔬，老树相伴，萧然尘远。扫除习气不着迹象，真能于平淡中寓奇崛者，以诗方之则为陶靖节也。忽忆同道斋中璧藏竹山先生一联：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树长风烟。

我曾留心过戾军兄常以自炫的柳树，一如多年前家乡村口父辈们闲话桑麻乘凉之物，这在城市中确不多见。秋冬之际脱尽铅华欹斜于溪边，老干如铁，细枝如丝。凛冽的寒风中自足自洽，全无城市园林所植树木的整饬与蹇怯。

端的是几株好柳，惜澹堪先生未及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