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
在阐释书法结体里的美学思想时,宗白华认为,结体由笔墨和空白两部分组成,结体内空白是结体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一虚一实,共同成为艺术品的重要元素。宗白华先生指出,书法的“空白处应当计算在一个字的造型之内,空白要分布适当,和笔画具同等的艺术价值。所以大书家邓石如曾说书法要‘计白当黑’,无笔墨处也是妙境呀”!宗先生这里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重要理念—书法的空白造型,这是对书法艺术空间理论的重大贡献。他说:“中国书法艺术里这种空间美,在篆隶真草飞白里有不同的表现,尚待我们钻研;就像西方美学研究哥提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建筑里那些不同的空间感一样。空间感的不同,表现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阶段、一个阶级,在不同的经济基础上,就社会条件里不同的世界观和对生活最深的体会。”其实,空间的不同,也最直接地反映出一个书家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
在古代书法美学中,欧阳询《三十六法》是结构美的典范,宗白华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一文中逐条分析了三十六法中的美的表现,“以供我们研究中国美学的同志们参考。我觉得我们可以从它们开始来窥探中国美学里的一些基本范畴”。从他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三十六法》的理解不是停留在“法”上,而是“从中窥探中国美学里的一些基本问题”。请注意,他这里说的不是从中窥探书法美学,而是“窥探中国美学里的一些基本范畴”。当今有很多人不接受书法的形式构成理论,按照宗白华对《三十六法》的解读,《三十六法》是最早的书法形式构成理论。至于《三十六法》的“法”,宗先生态度十分明确,认为“一切艺术中的法……是要灵活运用,要从有法到无法,表现出艺术家独特的个性与风格来,才是真正的艺术。艺术是创造出来的,不是‘如法炮制’的。何况这三十六条只是适合于真书的,对于其他书体应当研究它们各自的内在的美学规律”。宗先生说,《三十六法》“是从真书的结构分析出字体美的构成诸法,一切是以美为目标。为了实现美,不怕依据美的规律来改变字形,就像希腊的建筑,为了创造美的印象,也改变了石柱形,不按照几何形学的线”。宗白华从美学的角度对三十六法进行了理论探讨,向我们提供了许多美的形式和美的概念。
欧阳询通过三十六法里的“相管领”和“应接”两条,展开对章法里的美学思想进行论述,他认为这两条已不是专论单个字体,而涉及了作品的章法。其实,三十六法中的每一条都与章法有关系,只是关系的程度不同而已。这里衍生出“一笔书”的新概念,即一件作品的创作从下笔开始到收笔结束,一气呵成称为一笔书。宗先生以“兰亭序”为例说,全篇从第一字“永”到末字“文”一气贯注,风神潇洒,不粘不脱,表现王羲之的精神风度,也标出晋人对于美的最高理想。
章法是一种创造,只有创造才能涌出真正的艺术意境。“意境不是自然主义地模写现实,也不是抽象的空想的构造。它是从生活的极深刻的和丰富的体验,情感浓郁,思想沉挚里突然地创造性地冒了出来的。”“书家凭它写出艺术性的书法,每一篇的章法是一个独创,表出独特的风格,丰富了人类的艺术收获。我们从《兰亭序》里欣赏到中国书法的美,也证实了羲之对于书法的美学思想。”
现在有些人忽视甲骨文、金文等的章法意义,但在宗白华先生那里却认为,这些都存在着人为的布白之美,他说:“铜器的款识虽只寥寥几个字,形体简约,而布白巧妙奇绝,令人玩味不尽,愈深入地去领略,愈觉幽深无际。”“长篇的金文中也能在整齐之中疏宕自在,充分表现书家的自由而又严谨的感觉。”因此,宗先生告诉我们,学习章法“首先要从铜器铭文入手”。一些人口口声声讲传统,却不知道、不相信或不承认甲骨文、金文中有章法追求,而宗先生却说,殷商人在构成一片骨甲文时,往往“以全体为一字,更能见到相管领与接应之美”。他甚至说:“中国古代商周铜器铭文里所表现章法的美,令人相信仓颉四目窥见了宇宙的神奇,获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章法对书法来说,关键是形式构成。形式构成的核心是对比,但你拿什么去对比?我们说,就是要运用汉字及空白,创造方圆藏露、大小正侧、粗细长短、浓淡枯湿、虚实断续等等形式。这些说来轻巧,易如反掌,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歌德在论作品时警告我们:“形式对大多数人是一秘密。”宗白华先生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一文结束时,送给了我们打开这一秘密的钥匙:“铜器铭刻因适应各器的形状、用途及制造等等条件,变易它们的行列、方向、地位,于是受迫而呈现不同的形式,却更使它们丰富多样,增加艺术价值。令人见到古代劳动人民在创制中如何与美相结合。”
[唐]欧阳询 化度寺碑(拓本) 上海图书馆藏